隋唐演义 第36到第40回(第2页)
二人意气相投,抵掌长谈了三日。徐懋功因决意要去瓦岗寨观察翟让的动向,秦叔宝只得厚赠盘缠,写了回信给单雄信,又另写一封书信,托他转交给魏玄成。二人举杯话别,相约无论谁先遇到真主,都要相互举荐,共立功名。秦叔宝依依不舍地送了一程,方才转身独自返回。
没走多远,忽听林子里一声喊,跑出三四十个小厮,有十七八岁的,有十五六岁的,还有十二三岁的,后面又追出一个十来岁的小厮——他下身穿条破布裤,赤着上身,捏着拳头,圆睁双眼,气势汹汹地追打众人。前面的小厮见状,纷纷捡起石块砸向他,却见他浑身青筋暴起,石块砸在身上竟反弹回去。秦叔宝暗暗点头:“这应该就是徐懋功说的那个小厮了。”
两边正追打得热闹,一个小厮慌不择路,绊倒在秦叔宝面前。秦叔宝轻轻扶起他,问道:“小哥,这是谁家的小厮,这么厉害?”小厮哭道:“他是张太公家的放牛娃!每天来放牛,非要装什么官老爷,让我们伺候他,自己却去草上睡觉。还逼我们替他放牛,不顺从就打,稍微不如意也打。我们打不过他,又不愿服软,只好纠集了许多牧童跟他打。可平时被他打怕了,就算大他六七岁,也近不了他的身,他实在太厉害了!”
秦叔宝心想:“懋功说是姓罗,这里又说是张家小厮,即便不是同一人,也绝非寻常孩童。”于是上前拉住那小厮的手,说道:“小哥暂且消气,别打了。”小厮瞪眼骂道:“关你什么事!你是哪家的老子哥子,想替他们出头打架?”秦叔宝笑道:“不是要打架,是想和你说句话。”小厮不耐烦道:“要说话等我打完这干小崽子再来!”想甩开手,却怎么也甩不掉。
正拉扯间,只见众小孩拍手喊道:“来了,来了!”一位老者走过来,揪住小厮的头发。秦叔宝一看,是前村的张社长,只听他嘴里嘟囔着骂道:“让你放牛,你不放牛只知道与人打架!好好在家待着,又惹这群小厮到家里乱嚷。你要是打死了人,叫我怎么收拾?”秦叔宝忙劝道:“太公消消气,这是您孙子吗?”张社长没好气地说:“我哪有这么个孙子!是我老邻居罗大德,他老婆死了,剩下这小厮,自己又被征去开河,求我照顾,在我家混口饭吃,帮我放牛。没想到他爹死在河工上,倒留下这么个惹祸精!”
秦叔宝闻言道:“这样吧太公,您把他交给我,他欠您的工钱,我一并还您。”张社长说:“工钱他倒不欠,但秦大哥你要带走,咱可说清楚,以后惹了事儿别连累我!”秦叔宝忙道:“绝不让太公操心,只是不知小哥愿不愿意跟我走?”那小厮却对着张社长嚷道:“我爹当初把我托付给您老人家,怎么又叫我跟别人走?”张社长发火道:“我可管不了你,没那闲气受!”说完一甩袖子走了。
秦叔宝转身对小厮说:“小哥别不高兴。我叫秦叔宝,家里没兄弟,只有老母和妻子,想和你结拜为兄弟,你就跟我回家吧。”小厮这才面露喜色:“您就是秦叔宝哥哥?我叫罗士信,早听村里说您弃官回乡,力大无穷,枪法锏法都出神入化。哥哥可怜我父母双亡,孤苦伶仃,愿意指引我,别说是做兄弟,就是供您差遣、听您教诲,我也甘心!”说着就向地上拜去。秦叔宝一把扶住:“先别拜,跟我回家,见过我母亲,咱们再结拜。”
罗士信果然跟着秦叔宝回家。秦叔宝先跟母亲说了此事,又让妻子张氏找了件短褂给罗士信穿上,带他拜见母亲。罗士信见到秦母,眼眶一热:“我从小没了娘,见了姥姥就跟见了亲娘一样!”说完像插烛似的拜了八拜,开口就叫“母亲”。接着又与秦叔宝对拜四拜,互称兄弟。最后拜见张氏,叫她嫂嫂,张氏也把他当作亲弟弟一般。
大凡人的精神血气,若没处施展,就容易生事打闹;若有了正当用处,心思便都放在上面,一身戾气也随之消散。罗士信之前顽劣,是没遇到能降伏他的人,如今碰到秦叔宝这样的行家,就像铁入熔炉、猢狲遇耍猴人,自然心悦诚服,任由驱使。原本顽劣的他,竟渐渐变得循规蹈矩。秦叔宝悉心教他枪法,每日指点,罗士信学得十分精熟。
一日,秦叔宝与罗士信正在场上比试武艺,忽见一名旗牌官骑马而来,那马跑得浑身是汗。旗牌官问道:“这里是秦家庄吗?”秦叔宝答:“正是,兄长有何事?”旗牌官说:“奉海道大元帅来护儿将军之命,带了札符,请将军担任前部先锋。”秦叔宝看也不看,推辞道:“我因老母年高多病,隐居务农,久疏战阵,实在不堪此任。”旗牌官劝道:“先生莫要推辞,这职位多少人求都求不来,不说立功封妻荫子,单是到任发的行粮路费,就够享小富贵了。先生莫辜负来元帅一番美意。”秦叔宝仍道:“实是母亲身体不好。”说罢摆饭款待旗牌官,又送了二十两银子,亲自写了手本,请旗牌官帮忙美言。旗牌官见他态度坚决,只得告辞上马而去。
原来,来护儿接到圣旨后心想:“从登莱到平壤,海陆并进,需一员武勇绝伦的先锋。秦琼有万夫不当之勇,用他做前部,万无一失。”这才派官来请。不料旗牌官回禀秦琼因母病不能赴任,还呈上禀帖。来护儿看完道:“他自是因母老才不肯就职,但自古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,他不辜负亲人,又怎会辜负君主?何况我麾下实在找不到第二个像他这样的人。”想了想,又发了一道文书给旗牌官:“你再去齐州张郡丞处投递,催他上路。”
这齐州郡丞姓张名须陀,是个义胆忠肝、文武双全且爱民如子的豪杰。他看了文书,又问明旗牌官来意,早听说秦叔宝是条好汉,如今见他不肯为功名苟且,不仅有才干,更重气节,便决定亲自走一趟。他吩咐备马,径直来到秦家庄。下人通报后,秦叔宝因对方是本郡长官,不便直接相见,便推说不在。张须陀便请老夫人相见。秦母只得出来,以通家之礼见过坐下。
张须陀开口道:“令郎本是将门之后,英雄了得,如今国家有事,正该建功立业,为何推辞不去?”秦母答道:“孩儿只因我年事已高,又体弱多病,所以不能应征。”张须陀笑道:“夫人虽然年纪大,但精神矍铄,不必过于牵挂;若说疾病,大丈夫当马革裹尸,怎能贪恋床前尽孝?夫人难道不想让令郎像王陵之母那样深明大义吗?夫人只需吩咐一句,令郎必定听从。明日下官再来劝说。”说罢起身离去。
秦母对秦叔宝说:“张大人一番好意,你还是去一趟吧。只望上天庇佑,早日凯旋,一家团聚。”秦叔宝仍有些犹豫,罗士信却道:“以哥哥的才力,平定高丽易如反掌。家中有嫂嫂主持,不必担心。只是怕盗贼趁机生发,我本想随哥哥出征,但不如留在家中,就算有小毛贼,也不敢来犯。”三人商议已定。次日一早,秦叔宝怕张须陀再来庄上,便主动换上公服,进城拜见。张须陀大喜,让旗牌官送上札符,又取出两封礼物:一封是给秦叔宝的路费,一封是送给秦母的赡养费。秦叔宝不便拂他面子,只得收下谢别。
张须陀握着秦叔宝的手叮嘱道:“以贤弟的才华,此去必能建功。但高丽兵诡计多端,定会分兵据守,沿海防备必然薄弱。贤弟作为先锋,可暂不攻打辽水、鸭绿江,唯有坝水距平壤最近,是高丽国都,可乘其不备,直捣黄龙。高丽若顾着后方,首尾难顾,弹丸小国必能一举攻克。”秦叔宝道:“您的金玉良言,我定当铭记在心。”随即告辞回家,收拾行装,与旗牌官一同出发。罗士信送了一两里路,三人才珍重道别。
秦叔宝与旗牌官日夜兼程,抵达登州,进营拜见来护儿。来护儿大喜,当即调拨两万水兵,青雀、黄龙战船各一百艘,只等左武卫将军周法尚探知隋炀帝出都,便即刻发兵。一时间,军旗翻卷,海威大壮,船帆直指平壤,将士们气吞山河,只待一战。
第38回杨义臣出师破贼王伯当施计全交
有词写道:世间事如水上浮沤,可笑愚痴之人在乱世中纷扰不休,各地战火纷飞、兵刃相向。豺狼虎豹般的奸佞不足为怪,龙蛇般的豪杰也易收服。骤雨过后,淡云流转,纷争何时才是尽头?细细思索,人生如寄,不过蜉蝣一瞬。试问世间情谊如何投合?有人为名利在天涯海角、南北奔波。岂知有时名为负累,反与命运结仇。眉间烦忧,且借酒消愁,相逢时羡慕他人有明确追求。只恐怕山林猿鹤的悲鸣,又将惹来新的烦愁。(调寄“意难忘”)
人若身处太平盛世,莫说有家业者能安心守田园,即便英雄豪杰,若未遭逢困厄、技穷亡命,也只能心藏壮志,徒然慨叹。一旦遭遇乱世,人人都想成为汉高祖般的开国之主,稍有智谋者,便自比诸葛亮。却不知若对自身认知不清、对时局判断有误,终将身首异处,徒留后人笑骂,故世人称能认清形势者为俊杰。然能真正参透“识时务”这四字的,又有几人?
且说秦叔宝在登州训练水军,打听隋炀帝出京的消息,准备随时进兵征讨高丽。另一边,炀帝在宫中与萧后宴饮。炀帝道:“王弘督造的龙舟想必已完工,工部的锦帆彩缆也该备齐了。只是不知高昌选的殿脚女能否尽快送到?”萧后道:“殿脚女名字虽美,但臣妾想女子大多柔媚无力,这么大的龙舟,百十个娇弱女子如何拉得动?除非再派些太监帮忙,才省力气。”炀帝道:“用女子拉缆,本为美观,若加太监,便煞了风景。”萧后道:“只用女子,这船怕是难以移动。”炀帝皱眉:“这可如何是好?”
萧后停杯思索片刻,忽道:“古人用羊驾车,也很美观。不如再选千只毛色光润的嫩羊,每根缆绳旁配十只羊,如同驾车一般,与美人相间而行,岂不妙哉?”炀帝拍掌称善:“御妻所言正合朕意!”当即差内相传旨,命有司挑选千只优质嫩羊以备牵缆。内相领旨而去。
炀帝与萧后及众夫人正要点选随驾游江都的嫔妃宫女,中门使段达呈上进京奏章。炀帝展开细看,却是孙安祖与窦建德占据高鸡泊起义,领兵杀了涿郡通守郭绚,又勾连河曲聚众的张金称、清河剧盗高士达,三处互为呼应,劫掠周边郡县,官兵不敢抵挡,地方官紧急求援。炀帝看罢大怒:“小小贼寇竟敢如此猖獗!须派一员大将,将其一举剿灭,方能安定地方。”一时间却想不起合适人选。
此时贵人袁紫烟在旁说道:“太仆杨义臣,听闻是文武全才,如今镇守何处?”炀帝惊讶道:“爱妃如何知道他文武全才?”袁紫烟道:“他是臣妾的母舅。臣妾虽未见过面,但幼时父亲在世时,常称赞他的才能,故有所知。”炀帝道:“原来杨义臣是你母舅!今日若非爱妃提及,几乎忘了此人。他如今虽已退休在家,却确实是个干才。”说罢,即刻下旨任命杨义臣为行军都总管,周宇、侯乔二人为先锋,调拨精兵十万,征讨河北盗贼。旨意由内相传出,交付吏、兵二部执行。炀帝对袁紫烟道:“义臣从前是君臣,如今是国戚,料想不会负朕。等他凯旋,宣入宫中与爱妃一见如何?”袁紫烟谢恩,此事暂按下不表。正是:天数将终隋室,昏王强去安排。现有邪佞在侧,良臣焉用安危。
且说杨义臣接旨后,聚集将校,择吉日出兵。行军数日,抵达济渠口,得知四十里外是张金称聚众劫掠之处,便安营扎寨。因尚不熟悉贼军路径,严令军队不可轻举妄动,先派探子侦察虚实,打算以奇计破敌。张金称听说杨义臣兵至,亲自引兵到义臣营前挑战。见义臣坚守不出,求战不得,便命手下每日百般辱骂。如此过了月余,张金称只当义臣怯懦无谋,却不知杨义臣趁其懈怠,密令周宇、侯乔二将,率两千精锐骑兵,趁夜从馆陶渡河埋伏;约定等金称人马离营与官军接战时,放号炮夹击。
部署妥当,义臣亲自披挂上阵,引兵挑战。张金称见官军队伍不整、阵法混乱,纵兵直冲而来。两军刚交锋数合,东西伏兵齐起,将贼兵截为两段,前后夹攻,贼众大败。张金称单骑逃奔清河界口,正遇清河郡丞杨善领兵捕贼,在汾口将其擒杀,派人将首级送至义臣营中。张金称残兵连夜投奔窦建德而去。义臣将贼营中的金银财物、马匹尽赏士卒,所俘百姓子女一律放回,随后移兵直抵平原,进攻高鸡泊,清剿余党。
当时高鸡泊由窦建德、孙安祖依附高士达占据,探子急报杨义臣破了张金称,乘胜而来,官军已在巫仓扎营,距此仅二十里。建德大惊,对孙安祖、高士达道:“我未入高鸡泊时,便知杨义臣文武全才、用兵如神,只是尚未交锋。今日他果然击败张金称,率胜兵来攻,锐气正盛,难与争锋。士达兄可暂领兵退守险阻,避其锋芒,待他久攻不下、粮草匮乏时,再分兵合击,定能擒获义臣。”
不料高士达不听建德劝告,自恃勇猛无敌,留下三千老弱兵与建德守营,自己同孙安祖率一万兵马,乘夜去劫义臣营寨。却不知义臣早已识破贼军意图,调兵四下埋伏。三更时分,高士达领兵直冲义臣老营,却见营中空无一人,方知中计,正要撤退,四下号炮齐响,正遇义臣部将邓有见,迎面一箭射来,高士达坠马,被邓有见斩下首级,余兵尽被剿杀。孙安祖见高士达已死,慌忙拨转马头往回逃,建德领兵来救,无奈隋兵势大,将士十丧八九,最后只剩二百余骑。
建德与安祖见饶阳防备空虚,便直扑城下,不到三日便攻克此城,收降士卒两千余人,据城而守,商议如何抵御义臣。建德对安祖道:“眼下隋兵势大,义臣又足智多谋,一时难以对抗,此城只宜坚守。”安祖急道:“若杨义臣不退,我们始终被困,如何是好?”建德道:“我有一计:需派一人多带金珠,速往京城,贿赂朝中权奸,让他们调走义臣。隋将中除去义臣,其余人何足畏惧!”安祖道:“既如此,小弟立刻动身。但若一时无法调走义臣,如何是好?”建德叹道:“不必担心。主上宠信奸邪,向来是佞臣在内,忠臣便难在外立功。”
于是建德收拾许多金珠宝物,交给安祖。安祖叫一名精壮士卒背负包裹,与建德辞别,连夜启程,日夜兼程。一日行至梁郡白酒村,太阳西斜,担心前方无店,见有一家客栈,两人便进店投宿。店主人忙迎出来,问道:“客官是两位,还有同伴吗?”安祖道:“只有我们两人。”店主人道:“店内有间大房空着,但可能会有四五位客人来,到时需腾挪。西头有间小屋,十分洁净,已有一位客官住下,三位可一同aodated,我带你们去看看。”说罢,引孙安祖到西边,推开门,只见屋内一名大汉鼾声如雷,横躺在床上。店主人道:“客官只是暂住一晚,这里可还行?”安祖道:“也罢。”店主人出去搬来行李。
孙安祖仔细打量床上睡着的男子,只见他身材高大、膀阔腰圆,腰围足有十围,眉目清秀俊朗,发须蜷曲浓密。安祖暗自揣测:“此人绝非寻常之辈,待他醒来定要好好结识。”店主人已将行李搬入,安祖有些困倦,便让小卒铺开被褥,自己出去取茶。这时,床上的汉子听见动静,揉了揉眼睛坐起身,将孙安祖上下打量一番,抬手问道:“兄长贵姓?”安祖答道:“贱姓祖,名安生。请问兄长尊姓?”汉子道:“小弟姓王,字伯当。”
安祖闻言大喜:“原来竟是济阳的王伯当兄!”说着纳头便拜,伯当慌忙回礼,起身问道:“兄长如何得知小弟姓名?”安祖笑道:“小弟并非祖安生,实乃孙安祖。前年在二贤庄听单员外提及兄长威名,故此认得。”王伯当问:“兄长去单二哥处有何事?他如今可在家中?”安祖道:“我是去寻访窦建德兄。”伯当感慨:“听闻窦兄在高鸡泊起义,声势浩大,兄长为何不追随左右,却来到此地?”
安祖便将杨义臣出兵斩杀张金称、高士达,乘胜逼近窦建德,建德据守饶阳,派自己前往京城活动的经过详述一遍,又问:“不知兄长因何孤身至此?”伯当长叹一声,正要开口,见安祖的伴当走进来,便欲言又止。安祖道:“这是我心腹小卒,兄长不必避讳。”随即让小卒去外面吩咐店家准备酒菜。不一会儿,酒菜上桌,两人坐定,安祖再次询问。伯当这才说道:“我有个结义兄弟,也是单二哥的好友,名叫李密,字玄邃,如今惹上一桩大事,我特地悄悄赶来此地。”
安祖道:“前日途中遇见齐国远,他说要去寻李兄干一番事业。如今怎样了?究竟出了何事?”伯当摇头道:“别提了。我因有事去楚地,与他分手。不想李兄被杨玄感迎入关中,参与起义。我早知杨玄感不过是井底之蛙,成不了大事,所以没去投奔。果然不出所料,起义失败,杨玄感已被隋将史万岁斩首。我在瓦岗寨与翟让聚义时,打听到玄邃兄偷偷入关,却被巡逻骑兵抓获,正押送京城。我猜想押解队伍必定经过此地,所以在此等候,估计今晚就会到这里歇脚。”
安祖道:“这有何难?我与兄长迎上去,只要兄长说李兄在押解队伍中,我略施手段解决掉那些解差,咱们一起逃走便是。”伯当摇头道:“此去是通往京城的要道,若硬来恐生变故,只可智取。我有一计,如此这般行事,方保万全。”
正说着,外面传来嘈杂的人声。伯当与安祖关好房门,出来查看,只见六七个解差簇拥着一名解官,押着四个囚徒走进店来。囚徒们都戴着长枷,拴着锁链,在店门口的柜台前坐下。伯当定睛一看,见李密果然在其中,另外三人认得是韦福嗣、杨积善和邴元真。他不动声色,用眼神示意李密,便转身回了房间。李密四人也瞧见了王伯当,心中暗喜:“好了,他们在此,我正好谋划脱身之计。但不知他身旁那人是谁?”
正思忖间,只见王伯当捧着几卷绸布放在柜上,对店主人说:“店家,我盘缠短缺,带了十卷上好潞绸,情愿按本钱卖给你,省得放在行李里又沉又占地方。”店主人起身推辞:“客官,小店哪来这么多银子?别说按本钱卖,就是您住店的房钱抵给我,我也用不上这贵重东西。”伯当展开一卷绸布摊在柜上:“你看,这绝非假货,都是精心挑选的好绸,地头价每卷二两五钱银子。若您银子成色好,每卷只需算上一二钱的脚解税银就行。”
一旁的解官和差役也凑近柜台,拿起绸布细看:“果然是好绸子,又紧密又厚实,带到下游去卖,少说四两银子一卷。可惜没闲钱买。”众人正低声议论,李密也挤到柜前观看。伯当突然瞪眼喝道:“死囚!你凑什么热闹?量你也拿不出银子,不然怎会犯罪!”孙安祖在旁打圆场:“兄长莫小看他们,说不定他们真有银子买呢。”
李密接口道:“客人,你这绸子能有多少?若还有,全取出来,我们全买了,不买算不得好汉!”王伯当对孙安祖道:“二哥,屋里还有五卷,你去取来。”李密趁势走到一旁,叫过一个名叫张龙的老狱卒:“张兄,这潞绸你可想买?我有十两银子,送你买几卷,也算谢你路上照应。”张龙道:“这倒不必,你不如买几卷送给惠解官,我才好收你的情。”李密叹道:“我死期将近,留钱何用?不如买些绸子,一半送惠解官,再拿五十两银子;你们众位每人一卷绸子、五两银子。到京城我死后,劳烦将我们的尸骸掩埋。你去替我说说,若答应,我再额外谢你十两银子。”张龙一听,忙去告知众人。
这惠解官是个贪财之辈,立刻应允。张龙回来告知李密,李密便从韦福嗣、杨积善身上取出一百两银子,交给张龙:“你去分发给大家。”又从自己身上取出五十两银子,放在柜上,对店主人说:“烦请您帮忙调停,该给的手续费照例奉上。”店主人道:“理应效劳。”上前清点:“一共十五卷,该银三十七两五钱,秤头足、银子成色好,分文不少。”伯当收了银子,余下的交还李密。李密将绸布分发给众人,人人称谢。他又从银包中取出一块一两多的银子,对店主人说:“小小心意,略表酬谢。”伯当笑道:“我竟忘了,按七两三分算,也该拿出一两多酬谢店家。”说着称出一两一钱银子递给店主人。
店主人推辞:“这如何使得?没费什么气力,怎好受你们的钱?”三人推让间,孙安祖说道:“我有个主意:我这大哥的一两一钱银子该出,这位兄弟的银子既已拿出,哪有收回的道理?我再添几钱,凑成三两,烦店家弄几碗菜、买坛酒,就当是店家为咱们接风,也算庆祝这桩小交易,大家痛饮一番,岂不两全其美?”几个解差齐声赞同:“这位爷说得对,我们也该凑些钱买酒。”八个解差加上孙安祖,又凑了两块银子,一称共三两七钱多。安祖对店主人说:“请收下,多劳您费心。”店主人笑道:“明白,各位爷先去里边用些便饭,我这就好好整治酒菜。”安祖叮嘱:“菜随便做,酒一定要上好的,人多要多买些。”店主人应下,众人各自回房。
转眼间黄昏已至,店家将酒席备好。本想单独送一桌给惠解官,以避“囚徒与公差同席”的忌讳,谁知这惠解官收了银子礼物,早已没了架子,对张龙道:“他们既这么客气,我怎好独自享用?在这荒村野店,没人讲究,一起吃吧,也方便照应。”张龙道:“这四人本是宦家公子,不过一时糊涂犯事。惠爷若觉得行,我就叫他们过来。”惠解官道:“反正也没几天了,都叫到这儿一起吃吧。”
于是众人将四五桌酒席摆在李密住的大客房里,连店主人在内共十七八人。大家入席坐定,推杯换盏,开怀畅饮。店小二不停地烫酒上来,孙安祖让店小二去休息:“有我们小厮在,你们辛苦了一天,去睡吧。”店主人与众人喝了一会儿,先去睡了。惠解官本就是好酒之人,几杯下肚,与众人划拳行令,又热闹了一番。
孙安祖见众人酒意已有七八分,估摸约摸二更时分,王伯当开口道:“这酒不热了,实在扫兴。”孙安祖接话:“我去看看,瞧瞧我们那小厮在做什么。”说罢快步走出,不一会儿捧着一壶热酒笑吟吟地进来,“店小二和我家小厮都喝醉了,东倒西歪地躺着呢,幸亏我自己去烫了这壶热酒来。”王伯当接过酒壶,先斟满一大杯递给惠解官,又连斟七八杯,面向解差们说道:“各位请先干了这杯,剩下的酒咱们慢慢喝。”众解差纷纷推辞:“承蒙各位盛情,实在是喝不下了。”孙安祖坚持道:“这一杯务必请各位赏脸,剩下的我们来喝就是。”解差张龙端起酒杯一饮而尽,其他公差也只好跟着喝了下去。霎时间,解官和八个解差一同栽倒在地上。
孙安祖笑道:“办法是不错,就怕这药劲儿不够,他们容易醒过来。”赶忙从行李中取出一支蜡烛点燃。王伯当取出随身藏的工具,将李密四人的枷锁一一扭断。李密则迅速走到解官的报箱前,翻出押解公文,就着烛火一把烧掉。随后把先前买绸布的十五卷潞绸和剩余银子取出来,交给王伯当收进包裹。小校背起行李,一行七人轻手轻脚地打开店门,踏入夜色。只见满天星斗闪烁,夜色中透出些许微光,众人一边低声交谈,一边匆匆赶路。
走到五更时分,众人已离客栈有五七十里远。孙安祖停下脚步,对王伯当说:“小弟要在此处与诸位分手了,不能送李兄等人到瓦岗寨了。”李密等人连忙说道:“承蒙兄台救命之恩,好歹到前面找个地方喝几杯再分别吧。”王伯当却道:“此言差矣,孙兄身上还担着窦大哥交代的重任,不可耽误。”孙安祖解释道:“小弟还有句要紧话提醒各位:咱们要么分三路走,要么分两路行,要是成群结队地逃,再走一两里路恐怕就要被人识破抓住了。就在这里分手吧。”李密点头道:“既然如此,烦请兄台替我向窦建德兄致意,小弟此去若能在瓦岗寨立足,定会到饶阳与诸位相聚。若见到单二哥,也请代我问候。”说罢,众人各自选择方向,分路而行。
此时,队伍中只剩王伯当、李密、邴元真、韦福嗣、杨积善五人。又走了几里路,来到一个三岔路口。王伯当说道:“不是我泼冷水,在困境中时,死活只能挤在一起;如今既然逃出来了,就该各自寻找生路。趁此三岔路口,大家各自选路吧,我只与玄邃兄同行。”韦福嗣和杨积善关系要好,便说:“既然这样,我们走这条小路吧。”邴元真却道:“我既不沿大路走,也不拣小路行,自有我的走法,诸位请自便吧。”于是,杨积善和韦福嗣二人拐进小路离去,王伯当与李密则沿着大路前行。
走出不到一里地,王伯当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快步追来,那人伸手在李密肩上一拍,说道:“你们怎么不等我,自己就走了?”王伯当回头一看,原来是邴元真,便问道:“你刚才说有自己的走法,怎么又追来了?”邴元真笑道:“兄台难道没脑子?我刚才是哄那两个人的,哪有脱离险境后还往绝路上走的道理?”李密疑惑地问:“此话怎讲?”邴元真解释道:“那些公差醒来后,肯定会通知当地兵将合力追捕。小路隐蔽,追捕的人大概率会走小路,大路反而安全。如今我们三人只管大胆走大路,就算有百十个兵校追来,也不放在我们眼里。只是可惜没有兵器防身,要是能从沿途劫道的人手里借三四件兵器应急就好了。”王伯当无奈道:“走一步算一步吧。”于是,三人各自乔装改扮:李密扮成道士,邴元真装作客商,王伯当则扮作随从,继续向前赶路。
在这苍茫夜色中,几人如同惊弓之鸟,却又怀揣着劫后余生的侥幸,在乱世的岔路口各自寻找着生存的方向。前路是祸是福,恰似那满天星斗般渺茫难测,唯有手中的行囊和彼此相伴的身影,成为这逃亡路上仅有的依靠。
第39回陈隋两主说幽情张尹二妃重贬谪
有诗写道:王师出征平定敌虏,气势如虹,将军跨海而来。红色战旗与初升的太阳相连,黄色旌旗在晚霞中闪耀。战鼓如雷鸣般响起,战船在波涛中破浪前行。将军指挥若定,很快就能平定玄菟,到时定能在阴山上勒石记功。
皇家之事,向来繁杂琐碎,一支笔一时哪里写得完?世间诸事,如日升日落,层出不穷,又怎么能一下子说得清?就算读者有一双眼睛,又怎能全部领会?作者需像梳理乱麻一样,一段一段细细道来,才能让人知晓事情的先后顺序,让读者阅读时思路清晰,不至于反复回想、困惑苦恼。
且说孙安祖与李密、王伯当分别后,日夜兼程赶到京城,找到相识之人打通关系,将金珠宝物献给段达、虞世基等奸佞之臣,随后在住处静候消息。金钱果然发挥了作用,没过几天,圣旨就下来了:“杨义臣出兵已久,却迟迟没有捷报,按兵不动,究竟意欲何为?念在他是老臣,着令以原官身份退休。先锋周宇暂代其职,另调将领,剿灭剩余贼寇。”孙安祖确认消息属实后,星夜离开京城,赶回饶阳,将此事告知窦建德。
此时,杨义臣正精心谋划破城剿灭窦建德的计策,接到圣旨后,他对身边人叹息道:“隋朝气数将尽,我都不知道自己会死于何人之手!”随后,他将所有金银拿出来犒赏三军,含泪启程,退居到濮州雷夏泽中,隐姓埋名,以务农砍柴为乐。窦建德得知杨义臣已走,再次领兵来到平原,招集溃散的士兵,得到数千人。从这以后,隋朝的郡县纷纷归附,窦建德的兵力达到一万多人,势力越发壮大,开始谋划进取更大的目标。他派心腹将领,写信到潞州二贤庄去接女儿,并邀请单雄信一同共谋大业。
话说回来,另一边炀帝在宫中挑选陪同游幸广陵的宫人。能够入选进宫的女子,容貌都不会太差,最差也是中等姿色。而中等姿色的女子,到了宫中经过梳妆打扮,也会巧笑倩兮、美目盼兮,姿色更增几分。所以炀帝在宫中挑选了七八天,选中这个又舍不得那个。被选中的女子娇声欢呼,没被选中的则在各个宫殿中暗暗哭泣。
炀帝平日里最会在女子身上花心思,这些女子见状,越发装出娇憨痴态,想让炀帝回心转意。这让炀帝拿不定主意,烦躁不已,干脆叫萧后和众夫人去挑选,自己则拉着朱贵儿、袁宝儿,带着三四个小太监,驾着一只龙舟,摇过北海,前往三神山观赏落日。忽然,天色变得昏暗,太阳也被遮住了,炀帝没了上山的兴致,便在傍海的观澜亭中坐下休息。
恍惚间,他看见海面上有一只小船,破浪而来,朝着山脚下驶来。炀帝还以为是哪个夫人来接他,心中暗喜,等船靠岸,才发现不是。只见一个太监走上前来禀报:“陈后主求见万岁。”原来,炀帝和陈后主早年交情很好,听到陈后主求见,他连忙让人请进来。
不一会儿,陈后主从船上走下来,到了亭中,要向炀帝行君臣之礼。炀帝急忙伸手搀住他:“我和你是故交,何必行此大礼。”陈后主依言,拜了一拜便坐下。后主说道:“回想年少时,我与陛下一同游玩嬉戏,情谊比亲兄弟还亲。分别这么久了,陛下还记得我吗?”炀帝说:“童年时的交情,情同骨肉,往日之事,我常常想起,怎么会不记得呢?”后主感慨道:“陛下如今贵为天子,富有四海,和往日相比大不相同,真让人羡慕。”炀帝笑道:“富贵不过是偶然得来的,你偶然失去,我偶然得到,不必放在心上。”接着又问道:“临春、结绮、望仙三阁,如今怎么样了?”后主叹道:“楼阁还和从前一样,但当时那些华丽的池台,早已变成荒草野树了!”
炀帝又问:“听说你曾为张丽华建造一座桂宫,在光昭殿后面,开了一扇圆门,像月光一样。四周都用水晶做屏障,后庭空荡荡的,什么都不摆设,只种了一棵大桂树,树下放着一个玉柞臼用来捣药,臼旁还养了一只白兔。你让丽华身穿素衣,梳着凌云髻,脚穿玉华飞头履,在里面走动,如同月宫嫦娥,真有这回事吗?”后主答道:“确实如此。”炀帝评价道:“这样做也太奢侈了。”后主辩解道:“建造宫馆,古代圣明的君主都有,一座月宫又能花费多少?我不幸亡国,就被认为是奢侈。如今不必远引古人,就说陛下的父皇文帝治国时,何等节俭,也曾为蔡容华夫人建造潇湘绿绮窗,四边都用黄金打成芙蓉花装饰,又用琉璃做窗户,用文杏做梁,雕刻飞禽走兽,动不动就花费千金,这是陛下亲眼所见,难道不算奢侈吗?幸好天下太平,皇位传给了陛下,日后史官只会记载陛下节俭,又怎会想到这些呢。”炀帝笑道:“你还真会自我开解!这么说,先帝南下灭陈时,你心里一定还有遗憾吧。”后主说:“亡国我倒不怨恨,只是想起在桃叶山前,正要乘战舰北渡,当时张丽华正在临春阁上,用东郭逡的紫毫笔,在小研红笺上写答江令的壁月诗,还没写完,就看见韩擒虎带兵冲了进来。当时情况紧急,让丽华的诗没能写完,这才有些遗憾。”炀帝问:“如今丽华在哪里?”后主答:“在船上。”炀帝忙说:“何不请她来见一面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