隋唐演义 第36到第40回
第36回观文殿虞世南草诏爱莲亭袁宝儿轻生
有词写道:兴致未减,情意正浓,清晨醒来仍回味着昨日的欢愉。万千乐事萦绕心头,本想挥笔彰显才华,却发觉灵感枯竭,难以成文。羡慕词臣们文采斐然,连佳人也为之倾心。可谁能料到,有人竟在池畔决绝赴死,众人见此情景,痛心不已,只能深情呼唤。(调寄“临江山”)
炀帝生性好大喜功,事事都自恃才华出众,然而真到为征战边疆起草诏书时,却才情尽失。宝儿天性天真单纯,听到一句刺痛内心的话语,便伤心得如同失去生机。由此可见,才情的真假,实在无法伪装。且说炀帝与萧后夜游的这场盛会,历代帝王都未曾有过这般畅快。回宫时,更鼓已敲到五下,二人安睡至中午才起身,仍觉意犹未尽。炀帝又想起昨夜与朱贵儿在马上的种种誓言与知心话,不仅环境清幽美好,两人的情意也格外动人,只恨平日里没有对她多加厚待,昨夜还撇下她独自回宫,心中满是懊悔与遗憾。他暗自盘算:“今日皇后想必不会来西苑,正好去迎晖院,与贵儿单独亲近一番。”
正想着,一个内监前来奏报:“宝林院的沙夫人,因昨夜在马上骑马太过剧烈,回院后突然腹痛,不幸流产,胎儿是男胎,没能保住。如今夫人身体虚弱,昏迷不醒,奴婢特来奏知陛下。”炀帝听罢,跺脚叹道:“可惜!可惜!昨夜就不该让她来游玩,是朕考虑不周。”他急忙派内相:“快去宣太医巢元方,到宝林院给沙夫人诊治。”又对宝林院的宫人说:“你回去告诉夫人,朕稍后就去看她。”萧后得知此事,也连连叹息,派宫人前去慰问。
炀帝用过早餐,正要乘辇前往宝林院,中书侍郎裴矩捧着各国朝贡的表章前来奏报:“北方的突厥、西方的高昌等国,南方的溪山酋长,都来朝见陛下。只有高丽王高元倚仗势力,不肯前来。”炀帝勃然大怒:“高丽虽地处偏远海岛,却是当年箕子受封之地,自汉晋以来,一直臣服于中原,归属郡县管辖,如今竟敢如此傲慢无礼!”裴矩又奏道:“高丽倚仗境内二十四道关隘,以及辽水、鸭绿江、坝水三条大河阻挡。若要征伐,必须水陆并进。如今沿海一带的城墙据说已经坍塌,尚未修缮。陆路征伐还好说,但从登莱到平壤这一路都是海路,需要组建水军,没有智勇双全的将领,难以胜任此重任。”
炀帝沉思片刻,下旨命宇文述为征高丽的总帅,负责督造战船器械;山东行台总管来护儿为副使。其余所需将领,都由宇文述和来护儿根据情况调遣,地方官员不得阻拦,等凯旋之日,论功行赏。裴矩提及沿海之事,让炀帝想起修缮长城的计划,他担心与朝臣商议时会有人劝阻,便趁机任命宇文恺为修城副使,负责从西边的榆林到东边的紫河一带,将所有破败坍塌的地方重新修筑。吩咐完毕,裴矩传达旨意,炀帝这才乘辇前往西苑。
刚走了不到一里路,守苑太监马守忠赶来奏报:“都护麻叔谋在院外求见陛下。”此时麻叔谋已经完成河道开凿工程,单人匹马到东京复命。炀帝听闻,便到便殿坐下,让马守忠引他进来。麻叔谋同丞相宇文达、翰林学士虞世基一同入内。麻叔谋行过朝见大礼后奏道:“广陵河道已经开通,不知陛下何时前去巡游?”炀帝询问用工多少、河道深浅,麻叔谋详细禀报。炀帝十分高兴,赏赐丰厚,并留他在都城,陪同巡游广陵。
宇文达进言道:“河道既已开通,陛下巡游需要几百艘龙舟才符合身份,若是乘坐普通民船、差船,实在不成体统。”炀帝点头称是:“正是此意。”宇文达接着说:“黄门侍郎王弘很有才干,陛下若命他负责建造,定能符合您的心意。”炀帝大喜,当即下旨,命王弘在江淮地区制造十只头号龙船、五百只二号龙船,以及数千只其他船只,限期四个月完成。
虞世基又道:“陛下既然要造龙舟,自然要造得如同宫殿一般,难道让普通百姓来撑篙摇橹?”炀帝说:“那自然是用水手。”虞世基建议:“依臣之见,不如用蜀锦制作锦帆,再用五彩丝线编成锦缆,系在殿柱上。有风时扬起锦帆顺流而下,无风时让人夫拉纤,这样龙舟就如同长了脚,不愁不能前行。”宇文达补充道:“锦缆虽好,但人夫拉纤不够美观。陛下何不从吴越地区挑选十五六岁的女子,扮成宫女模样,无风时让她们拉纤,有风时让她们持桨绕船而坐,陛下凭栏观赏,定会更有兴致。”
炀帝听后喜出望外,立刻派得力太监高昌等人前往吴越,挑选一千名十五六岁的女子,作为“殿脚女”。虞世基又奏道:“陛下征讨辽东的旨意已下,如今河道开通,龙舟也即将备齐。不如以征辽为名,实则前往广陵巡游,既不用大规模征兵,也无需四处征饷,只需发布一道征辽诏书,传告四方,那小小的辽东,定会望风归降。陛下既能稳坐广陵享受,这岂不是一举两得?”炀帝连连称好:“爱卿所言极是,就按你说的办!”众臣退下。
炀帝只顾着商议这些事,兴奋之余竟忘了要去宝林院看望沙夫人。这时,朱贵儿和袁宝儿走了过来,炀帝问道:“你们从哪儿来?”袁宝儿答道:“我们刚去宝林院看望沙夫人。”炀帝急忙问:“沙夫人身体怎么样了?”朱贵儿说:“太医说身子并无大碍,只是可惜了那个没能保住的小太子。”炀帝对朱贵儿说:“你先替朕去问候一声,朕此刻要起草诏书,抽不开身,稍后一定去看她。说完就回来。”朱贵儿领命而去。
炀帝带着袁宝儿来到观文殿,本想亲自起草诏书,在群臣面前一展才华。可真提起笔来,才发觉构思艰难。他左思右想,迟迟写不出一个字,好不容易写了两三行,拿起来一看,内容平淡无奇,没有半点新颖独特之处,心中顿时烦躁不已。他扔下笔,起身在殿内来回踱步,苦苦思索。袁宝儿见状,微笑着说:“陛下又不是专门的词臣、史官,何必如此费神?”炀帝叹道:“并非朕非要亲自起草,实在是这些翰林官员,没一个有真才实学能担此重任。”
袁宝儿提议:“翰林院平日里肯定有不少应制文章、着述文集呈给陛下御览,您从中挑选一个博学多才的,召来面试,写得不好再另作打算,何必自己劳神?”炀帝思索片刻,眼前一亮:“有了!”袁宝儿好奇地问:“是谁?”炀帝道:“翰林学士虞世基的弟弟虞世南,现任秘书郎。此人极有才华,只是性格刚正不阿,不愿随波逐流,所以多年来一直没得到升迁。这道诏书,就让他来试试,定会有惊喜。”随即命黄门侍郎去宣召虞世南,让他立刻到观文殿面见。
没过多久,黄门侍郎就将虞世南带到。虞世南行完朝贺大礼,炀帝开口说道:“近来辽东的高丽,仗着路途遥远,不来朝见。朕打算亲自率军征讨,首先需要起草一道诏书,昭告天下。朕担心翰林院起草的内容不合心意,思量着爱卿才学兼备,必定能写出绝妙文章,因此召你来为朕起草这道诏书。”虞世南谦逊道:“微臣才疏学浅,只擅长写些风花雪月的文章,哪里能传达陛下的圣德旨意。”炀帝摆摆手:“不必过于谦虚。”
随即,炀帝命黄门侍郎抬来一张小桌,放置在左侧帘栊前,桌上整齐摆好纸墨笔砚,又赐给虞世南一个锦墩坐下。虞世南谢过恩,展开御用纸张,不加思索,提笔便写。笔下的字迹如灵动的龙蛇,行云流水般在纸上蔓延,片刻不停。不到半个时辰,诏书已然完成,虞世南将它呈给炀帝。
炀帝展开一看,只见开头写道:“大隋皇帝,为辽东高丽不臣,将往征之,先诏告四方,使知天朝恩威并着之化。”接着诏书中写道:“朕听闻宇宙间没有两个天地,古往今来只有一种君臣关系。华夏与蛮夷虽有界限,但前来归顺的教化,不分内外;各地风俗虽有差异,但朝拜宗主国的心意,无论远近都是相同的。顺从的,便用仁德安抚,先施以雨露般的恩泽;叛逆的,就用武力征讨,权当行使风雷般的威严。天下四方都来纳贡,尧舜因此成就太平盛世;若有一人横行不法,武王便以此为耻。所以,高宗攻克鬼方,不惧耗时三年;黄帝征战涿鹿,何惜历经百战。周朝元老征伐猃狁,立下赫赫战功;汉朝霍去病登上燕然山刻石记功,取得大捷。从古至今,圣帝明王没有不包容四方夷狄,将他们视为同胞的。更何况辽东高丽,本就在王畿附近,怎能任凭他们不来朝见,损害王者的度量;纵容他们违抗教化,有损中原的威严!因此,如今整顿军队,是为了端正天朝的名分;大肆征伐,是要警告那些跳梁小丑。以我如虎狼般勇猛的军队,攻打他们如同蚂蚁巢穴般的地方,不异于摧枯拉朽;以他们弹丸大小的疆土,对抗我天朝威严,想要负隅顽抗,也难逃被彻底消灭的命运。若他们早早悔悟,诚心投降,还能像有苗氏那样被感化;倘若顽固不化,最终必定落得像楼兰那样被诛灭的下场。天下百姓,都应被我庇护;他们都是我的子民,怎能不被关怀保护?我大军出动,绝不肆意杀戮;亲自裁决事务,彰显好生之德。若他们及时归降,可保自身平安;等我大军一到,再想后悔,全家都难辞其咎。好好权衡,不要留下遗憾。特此下诏。大业八年九月二十日敕。”
炀帝读完,满心欢喜,赞叹道:“一气呵成,文思如泉涌,爱卿真是奇才!古人说‘文章华国’,今日这道诏书,足以使国家增光添彩!此番平定辽东,爱卿功劳不小。就麻烦爱卿再誊写一遍。”说着,他让近侍拿来一张黄麻诏纸铺在案上。虞世南不敢违抗旨意,提笔工整地书写起来。
炀帝因诏书合心意,对虞世南的才华极为欣赏,想要夸赞几句,却见他低头书写,不便打扰。此时袁宝儿在一旁侍奉,炀帝侧头想和她说话,却瞥见宝儿目不转睛,痴痴地盯着虞世南写字。炀帝见状,默不作声,由着她去看。原来袁宝儿见炀帝自己写诏书时,苦苦思索却难以成篇,而虞世南一挥而就,心里暗自感慨:“没才华的人写文章如此费力,有才华的人却这般敏捷。”再看虞世南容貌清秀,身形瘦弱,不禁看得入神。过了一会儿,宝儿转头,发现炀帝正盯着自己。换作心里有鬼的人,此时难免惊慌失措,或是脸红,或是举止局促。可宝儿本就无心,神色如常,只是对着炀帝憨憨地笑。炀帝知道她平日里就是这副憨态,倒也没有过多猜疑。
很快,虞世南写完诏书呈上。炀帝见字迹端庄大气,十分满意,吩咐左右赐他三杯酒,权当润笔之礼。虞世南拜谢后一饮而尽。炀帝问道:“文章从才子口中写出,确实韵味十足。但文中所引事例,都可信吗?”虞世南答道:“庄子的寓言、离骚的讽喻,本就是文人虚构、抒发感慨之作,或许不能全信。但若是记载在经传之中,即便事情离奇,恐怕也并非空穴来风。”炀帝感慨道:“朕看《赵飞燕传》,说她能在手掌上跳舞,体态轻盈,仿佛风一吹就能飞走,一直怀疑这是文人夸大其词。今日见宝儿这副憨态,才相信古人描写虽有夸张,但也并非毫无根据。”
虞世南好奇:“袁美人有何憨态?”炀帝笑道:“袁宝儿平日里就憨态百出,且不说别的。就说刚才,见爱卿挥毫泼墨,她就在朕面前目不转睛地盯着看,许久都不移开,颇有欣赏才子的意思,这不是憨态是什么?爱卿身为才子,不要辜负她这份心意,不如题诗一首调侃她,让她的憨态能与赵飞燕的轻盈一同流传。”虞世南领命,没有推辞,也未多加思索,走到案前,飞速写下四句诗献上。炀帝一看,上面写着:“学画鸦黄半未成,垂肩亸袖太憨生。缘憨却得君王宠,常把花枝傍辇行。”
炀帝看后大喜,对宝儿说道:“有了这首佳作,才不负你刚才那番专注的憨态!”又命人赐给虞世南三杯酒。虞世南饮完,谢恩告辞。炀帝道:“有劳爱卿动笔,日后定当重赏。”虞世南谢恩离去。
等虞世南走后,炀帝将诏书交给内相,传谕兵部,让他们昭告天下,宣称皇帝将御驾亲征。内相领旨而去。炀帝又拿着虞世南写宝儿的绝句,对她说道:“他一会儿就写好了,既敏捷又有趣。”袁宝儿笑道:“诗里的意思,臣妾不太懂,但看这字写得,韵味十足,秀美又雅致。”炀帝笑着小声调侃:“朕明日把你赐给他做妾室如何?”袁宝儿一听,顿时脸色煞白,沉默不语。炀帝还想继续逗她,突然听到蔷薇架外传来簌簌的声响。炀帝放下宝儿,轻轻起身查看,等他回来,却发现宝儿不见了踪影。
正准备寻找,只听西边爱莲亭方向有人大喊:“是谁跳池里去了?”原来,袁宝儿自怨自艾,她本是无心观看虞世南写诏书,没想到炀帝误以为她有意,还开玩笑说要把她赐给虞世南。她没把炀帝的话当作玩笑,反而认定天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,心中满是委屈与绝望,悄悄离开,竟打算投水自尽,以证自己清白的心迹。
炀帝快步赶到西边爱莲亭的池边,只见一名内相正从池子里抱出一个宫女。定睛一看,竟是袁宝儿,他心头猛地一紧。此时的宝儿脸色苍白,双眼紧闭,浑身湿透,泥水不断往下滴落。炀帝走进亭中,在榻上坐下,急忙让内相把宝儿抱到身边,问道:“她刚才是在池边洗手,还是洗东西时不小心掉下去的?”内监回禀:“奴婢刚过来,就看见袁美人满脸是泪,纵身跳进了池子里。”炀帝又急又心疼,苦笑道:“你这傻丫头,到底为了什么?”
他赶忙和太监一起,帮宝儿脱下湿透的外衣,可里面的衫裤也全湿了。炀帝连忙吩咐内相:“快去取她的干衣服来!”见内相离开,炀帝轻声哄道:“朕刚刚不过是开个玩笑,你怎么就当真了?朕哪一刻能少得了你。”宝儿听了,忍不住又呜呜咽咽地哭起来。
这时,韩俊娥和朱贵儿两人拿着衣服,笑嘻嘻地走进来。韩俊娥打趣道:“陛下,宝儿怎么学起浣纱女,抱石投江了?”炀帝便把虞世南起草诏书,以及自己开玩笑说要把宝儿赐给他的事说了一遍。朱贵儿点点头,感慨道:“妇人家有点烈性,也是有的。”说着,两人便动手帮宝儿换衣服。朱贵儿见炀帝的里衫沾上了几点泥渍,要去拿衣服给他换,炀帝拦住说:“朕要常穿这件衣服,好记住美人的贞烈。”韩俊娥笑着调侃:“陛下不知道,我这‘女儿’从小就爱撒娇使小性儿,我都不敢惹她,就怕她气坏了身子!”袁宝儿听了,拿起炀帝手中的扇子,轻轻打在韩俊娥肩上,嗔道:“你这蛮妖精,我又不是你生的!”韩俊娥笑道:“瞧瞧这小妖怪,陛下一宠你,就敢跟‘娘’顶嘴了!”逗得炀帝哈哈大笑,说道:“别闹了,你们陪朕一起去宝林院看看。”
不一会儿,炀帝一行人来到宝林院,径直走到沙夫人榻前,关切地问:“妃子,身子感觉怎么样?吃过药了吗?”沙夫人眼眶泛红,哽咽道:“妾昨晚好好地出去游玩,没想到出了这档子事,差点就见不到陛下了。”炀帝自责道:“你知道自己身子不便,昨夜就该乘坐香车宝辇,也不至于这样。这都是朕的错,没安排周到。”沙夫人含泪摇头:“是妾福薄,保不住孩子,是妾的罪过,与陛下何干?”说着,泪水止不住地落在衾枕上。
炀帝赶忙安慰:“别太伤心。秦王杨浩深得皇后喜爱,赵王杨杲今年七岁,生母吕妃已经去世。朕打算把杨杲过继给你,这样他没了生母却有了新母,你没有亲生孩子也能有个依靠,你觉得可好?”朱贵儿在一旁附和:“赵王气度不凡,若能如此,全是陛下的大恩,沙夫人定会欢喜,我们也跟着安心。”沙夫人挣扎着要起身谢恩,炀帝连忙拦住。袁宝儿说:“夫人身体不适,我们替您谢恩!”说着,众美人纷纷跪地,炀帝也急忙将她们一一扶起,说道:“等朕选个好日子把事定下,你赶紧养好身子,随朕一同去游广陵。”
正说着,一名内相双手捧着一个宝瓶,进来禀报:“王义配制了万寿延年膏,特来进献给万岁爷。”炀帝一听,面露喜色:“朕正有话要找他,快宣他进苑!”说着便走到殿上,只见王义走到阶前跪下。炀帝问:“你配的是什么好药?”王义答道:“微臣春天去南海进香,路上遇到一位道人,他说在山中寻得一种鹿衔灵草,与百花捣汁熬成这膏子,服用后可以固精养血、延年益寿。所以特意配制好进献给陛下,略表微臣的一点孝心。”
炀帝点头称赞:“难为你有心了。朕不久后要巡游广陵,你准备一下同去,朕打算让你掌管头号龙舟,想必不会出错吧?”王义连忙回应:“微臣早就盼着随陛下一同出游,臣的妻子也想前来侍奉娘娘。”炀帝大喜:“舟中不比宫中,有你们夫妇二人相伴,更见你们的忠心。还有件事,昨夜朕与娘娘、众夫人夜游,不料沙夫人因劳累动了胎气,今早不幸流产。她心里十分难过,朕怜惜赵王没了母亲,想把他过继给沙夫人,你觉得如何?”
王义郑重说道:“沙夫人向来宽厚端庄,赵王过继给她再合适不过,足见陛下恩情深厚。”炀帝吩咐:“这是朕疼爱的儿子,既然你也觉得妥当,内有妃子和众美人照顾,外就劳烦你多加教导。你去刻一方玉符,上面刻‘赵王杨杲,赐与沙映妃子为嗣’,刻好后悄悄送来。”王义领命:“臣明白了。”炀帝转头对袁宝儿说:“取两匹山茧赏赐给王义。”宝儿取来后,王义收下谢恩,退出了西苑。在这一片看似祥和的安排与对话中,帝王沉溺于儿女情长与享乐之念,却不知世事变幻无常,危机已在暗处悄然滋生。
第37回孙安祖走说窦建德徐懋功初交秦叔宝
有词写道:君主沉溺荒淫,行事专横,苍天却暗自摆弄,让繁盛与危机并存。英雄豪杰心中的雄心壮志蠢蠢欲动,战事一触即发,尘埃漫天。人们忙忙碌碌,在这世道中分不清梦境与现实,满心被混乱与纷扰占据。幸有志同道合之人,彼此意气相投,只是聚散离合,仿佛早已被命运暗中安排。(调寄“乌夜啼”)
天下最让百姓饱受苦难的,莫过于大兴土木和频繁征战。统治者榨取百姓钱财,又役使他们的劳力,致使亲人分离,孩子失去父亲,妻子失去丈夫。说起来令人伤心,听闻后也让人鼻酸落泪。再说炀帝,因为沙夫人流产,便将心爱的赵王过继给她,并命王义镌刻玉印赐予。还让朱贵儿迁到宝林院,一同抚养赵王,自以为安排得万无一失。却不知此时天下盗贼纷纷揭竿而起,最终导致国家覆灭、家庭破碎。
宇文弼、宇文恺接到旨意后,立即行文各地,征调民夫、征集钱粮。他们不顾百姓疲惫不堪,只用严刑峻法进行催逼。这使得百姓们,不仅穷苦之人被逼得落草为寇,就连家境殷实的人家,也被贪官污吏借故敲诈勒索,或是被繁重的赋税压得喘不过气,同样觉得难以保全自身。大家都想寻找一处世外桃源躲避灾祸,却根本无处可寻。此时,翟让在瓦岗聚众起义,朱灿占据城父,高开道盘踞北平,魏刁儿在燕地,王须拔在上谷,李子通在东海,薛举在陇西,梁师都在朔方,刘武周在汾阳,李轨占据河西,左孝友在齐郡,卢明月在涿郡,郝孝德在平原,徐元朗在鲁郡,杜伏威在章丘,萧铣占据江陵。这些人有的原本是隋朝官员,有的是普通百姓或士兵,各自聚集在一方劫掠。此外,还有许多隐居山林的好汉、退隐的贤能之士,他们在等待时机,尚未显露身手。
窦建德将女儿安顿在单员外庄上后,也打算到各处游历一番。俗话说:“惺惺惜惺惺”,话不投机的人,相聚片刻都觉得难熬;若是遇到知己,即便相处几年也不觉得漫长。单雄信交友广泛,时常有人来邀请他共谋大事。他打听到秦叔宝为避祸隐居山野、侍奉母亲,心中十分赞叹,因此也不愿轻易投身世事,甘愿守在家中,每日与窦建德谈论兵法、交流心得。
时光飞逝,窦建德在二贤庄一晃就待了两年多。一天,单雄信有事去了东庄,窦建德闲来无事,便走到门外闲逛。只见打谷场上的柳荫下,坐着五六个正在吃饭的农夫;对面有条弯弯曲曲的小溪,溪上有座小小的板桥,桥南是一个大草棚。窦建德缓缓走过桥,站在棚下,看着牛群涉水过河。只见清澈的溪水随着车轮转动翻起浪花,泉水叮咚,鸟鸣声声,景色清幽,窦建德一时间身心放松,几乎忘却了功名利禄。
正赏玩间,远远望见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,头戴草帽,身穿短衣,背着行囊,袒露着臂膀,慢悠悠地走来。场上有只猎犬,以为他是坏人,狂吠着扑了上去。那汉子见猎犬来势汹汹,侧身躲过,抓住猎犬后腿,一把丢进了溪里。做工的农夫们见状,纷纷跳起来喊道:“哪里来的野小子,敢把人家的狗丢到河里?”那汉子回怼道:“你们眼瞎了吗?该放狗出来咬人吗!”一个农夫大怒,冲上前抬手就是一巴掌。那汉子眼疾手快,一把接住,反手一推,农夫便摔倒在地,爬不起来。其余四五个农夫见状,一起围上来动手,却都被那汉子打得落花流水。
窦建德站在河对岸看着,他知道单雄信庄上的人大多身手不凡,起初并未出声喝止。后来见那汉子下手太狠,连忙走过桥大声喝道:“你是哪里来的,敢到这里撒野?”那汉子仔细打量窦建德一番,惊喜道:“原来真是窦大哥!果然在这里!”说着便跪地拜了下去。窦建德又惊又喜:“我还以为是谁,原来是孙兄弟,你怎么会到这里?”那汉子解释道:“小弟一心想与大哥相见,得知大哥带着令爱迁往汾州,前日便到介休等地四处寻访,却毫无踪迹。幸好途中遇到一位姓齐的朋友,他说大哥在二贤庄单员外这里,让我过来打听,便能知晓下落。所以小弟特地赶来,没想到竟在此处遇上了。”
原来这汉子名叫孙安祖,与窦建德是同乡。当年,孙安祖因偷了百姓家的羊,被县令抓住毒打。他一怒之下,持刀杀了县令,众人都不敢阻拦,他因此得了个“摸羊公”的名号,之后便在窦建德家躲藏了一年多。恰逢朝廷挑选绣女,窦建德为保护女儿,与他分开,直到现在才重逢。窦建德对孙安祖说:“这里就是二贤庄。”又指着远处说道:“那骑马过来的便是单二员外了。”
单雄信骑着高头大马,带着四五个随从回来,看见窦建德在门外,赶忙下马问道:“这位是何人?”窦建德介绍道:“这是我的同乡好友孙安祖。”单雄信听闻,便与窦建德一同将孙安祖迎入草堂。孙安祖对着单雄信纳头便拜:“我孙安祖不过是个粗野的亡命之徒,久仰员外大名,如雷贯耳,今日得见,实在是了却平生心愿。”单雄信客气道:“承蒙兄弟光临,足见盛情。”随即吩咐手下准备饭菜。
窦建德问孙安祖:“老弟刚才说有位姓齐的朋友知道我在这里,他是谁?”孙安祖回答:“去年我在河南,偶然在酒馆喝酒,遇见一个姓齐、号国远的人。他为人豪爽有趣,说起江湖上的英雄豪杰,对单员外的疏财仗义赞不绝口,我这才知道大哥在此,所以寻了过来。”单雄信又问:“齐国远如今在哪里落脚?”孙安祖说:“他如今去秦中寻找一个叫李玄邃的人。说起来,他相识众多,想必也打算干一番事业。”单雄信感叹道:“如今世道如此,这几个朋友看来都按捺不住,想要出头了。”
不一会儿,酒席摆好,三人入席就坐。窦建德问:“老弟这两年在哪里游历?如今外面的局势怎么样了?”孙安祖感慨道:“大哥住在这里,不知其中详情,外面早已不成样子了。自从与大哥分别后,我从燕地走到楚地,又从楚地到齐地,看到四方百姓被朝廷折腾得妻离子散、家破人亡,大家心中怨恨极深,都盼着能落草为寇,勉强活下去。如今各地都有人聚众起事,有的队伍散了又聚,有的聚了又散,可大多都是些见利忘义、沉迷酒色之辈。要是能有像两位兄长这样智勇双全的人出来,带领大家起义,四方百姓肯定会闻风响应。”窦建德听了,不住地看向单雄信,却没有说话。
单雄信说:“天地广阔,豪杰众多,我们两个又算得了什么?但上天赋予我们这副身躯,自然要轰轰烈烈地干一场,成败自有天命,只是每个人选择行动的时机不同罢了。”孙安祖连忙说:“要是两位兄长愿意救百姓于水火,出去成就一番事业,我目前在高鸡泊屯扎了一千多人马,专等二位前去指挥。”窦建德谨慎道:“一千多人也不算多,关键是要能成事;要是弄得不上不下,反倒不如不出去。”单雄信点头:“这二贤庄虽好,终究不是我们的归宿。事情成败难以预料,窦兄若想行动,趁我还在家中,尚未离开。”
正说话间,一名家仆送来了朝报。单雄信接过一看,猛地拍案而起:“真是昏君!这时候还派官员去修葺万里长城,又要出兵征讨高丽,这不是劳民伤财、自取灭亡吗?就算来护儿总管再有能力,大厦将倾,独木难支啊!前日徐懋功来我这里,我托他给秦大哥捎了封信;如今如果来总管出征,恐怕不会放过叔宝,他恐怕也难以安心隐居山林了。”孙安祖接口道:“古人说得好,‘虽有智慧,不如乘势’。如今若不趁早行动,收拢人心,等大家各自投奔不同的势力散了,再想成事就难了。”窦建德叹道:“并非小弟顾虑太多,一来承蒙单二哥厚情,不忍轻易离开;二来小女在二哥这里打扰,心里总有些牵挂。”
单雄信摆摆手道:“窦大哥这话就见外了。父子兄弟为了名利,都难免分离,何况朋友之间的聚散?再说令爱和小女十分投缘,亲如姐妹,您的女儿就如同我的女儿一般。您只管放心前去,如果能成就一番事业,再来接令爱也不迟;即便我这里有什么变故,也一定会把令爱平安送还,绝不食言。”窦建德听了,感动得落泪道:“如此,您对我们父女真是恩重如山,亲如骨肉了。”
主意打定,窦建德便去收拾行装,与女儿细细叮嘱了一番,又和孙安祖痛饮至深夜。次日清晨,单雄信拿出两封盘缠:一封五十两送给窦建德,一封二十两赠给孙安祖。二人收下后,含泪拜别,踏上征程。正是:“丈夫肝胆悬如日,邂逅相逢自相悉。笑是当年轻薄徒,白首交情不堪结。”
且说秦叔宝自被麻叔谋罢官后,迁居到齐州城外,每日栽花种竹,倒也清闲自在。一晃一年多过去,一日他在篱门外的大榆树下闲看野景,忽见一个容貌魁伟、意气轩昂的少年,牵着马、戴着遮阳笠走上前问道:“请问这里有个秦家庄吗?”秦叔宝答道:“兄长何人?找秦家庄有何事?”少年道:“我是替潞州单二哥给齐州秦叔宝捎信的,在城外打听,都说他迁居到了这里,特来寻访。”秦叔宝笑道:“若寻秦叔宝,在下便是。”说罢叫家僮牵过马,邀少年进庄。
少年摘下遮阳笠,整理好衣衫,秦叔宝也进屋换上道袍,出来相见。少年递上书信,秦叔宝拆开一看,原来是单雄信因久未见面,得知他从睢阳罢职归来,特意写信问候。信中还提到少年姓徐名世积,字懋功,是离狐人氏,retly和单雄信结为八拜之交,此次到淮上访亲,便托他捎信。秦叔宝看完信,说道:“既然兄是单二哥的结拜兄弟,那与小弟便是一家人了。”当即吩咐摆下香烛,二人结拜为兄弟,誓同生死,随后留在庄上置酒款待。
英雄相遇,自然言语投机,很快便肝胆相照。秦叔宝心中欢喜,又将酒席移到临流小轩中,二人临流细酌,笑谈天下大势。酒至半酣,秦叔宝见徐懋功年轻,担心他交游不广、见识有限,便问道:“懋功兄,除了单二哥,你还见过哪些豪杰?”徐懋功正色道:“小弟虽年轻,但观天下大势、察人情世故却不含糊。当今皇上弑父杀兄,得位不正,即便现在修德行仁,也不过是勉强维持局面。如今他好大喜功,又是营建东京宫阙,又是开凿大运河,从长安到余杭,哪一处不被折腾得民不聊生?那些穷苦百姓从千里之外征来做工,动辄经年累月,等回家时田园荒芜,想耕种却连种子钱都没了,怎能不聚啸山林、落草为寇?何况皇上荒淫日甚,今天巡幸东京,明天巡游江都,还要修筑长城、巡视河北,车驾不停,各地转运粮草物资,百姓如何承受得了?那些奸臣又日日哄骗皇上,逢迎作恶,不出四五年,天下必定大乱。因此小弟也有意结交英豪,寻访真主。只是目前所见,像单二哥、王伯当,都是将帅之才;但若说运筹帷幄、决胜千里,恐怕还不够。其余不少人如井底之蛙,不识真主,妄想着割据一方,即便乘乱崛起,只怕最终也难保性命。只可惜真正的明主,如今还未得见。”
秦叔宝问道:“兄见过李玄邃(李密)吗?”徐懋功答道:“见过。他出身显贵,见识器量不凡,又能礼贤下士,自是当今豪杰。但依小弟看来,开创基业的君主,虚心纳贤不难,难的是善于用人——不在于自己有谋略,而在于能任用有谋略的人。玄邃自己有才,却恐怕难免自负其才;虽好贤下士,又怕误信小人。要说他是真主,恐怕还不够格。兄长可有其他人选?”秦叔宝道:“照你所说的将帅之才,小弟的朋友东阿程知节,是个勇敢善战的人;还有三原李药师,他曾说王气在太原,应当去太原图谋。你觉得我与兄长如何?”徐懋功笑道:“我们也算一时俊杰,但论冲锋陷阵,我不如兄长;论临机应变,兄长不如我。不过两人都足以成为开国功臣,永保功名,关键在于选择真主归附,不要做那祸首便好。”
秦叔宝又问:“天下人才众多,难道你我所见仅此而已?”徐懋功道:“天下人才自然不少,只是你我耳目有限,需慢慢寻访。不过说到将帅之才,兄长附近的孩童中,便有一人,你可认识?”秦叔宝一愣:“这倒不知。”徐懋功接着说:“我来拜访兄长时,在前村路过,见两头牛相斗,横在道中。我勒马在旁等待,忽见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厮追上来喝止:‘畜生莫斗,家去罢!’可牛依旧角抵不放,他大喝一声‘开!’竟一手抓住两只牛角,将它们分开尺余,僵持了半个时辰,牛终于不再相斗,各自退去。小厮跳上牛背,吹着横笛离去。我正要问他姓名,后面一个小厮喊道:‘罗家小哥,怎么把我家牛角弄伤了?’由此得知他姓罗,在此放牛,住处想必不远。他有如此神力,若有人栽培,教习武艺,怕不是能成为孟贲(古代勇士)那样的人物?兄长可去留意寻访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