隋唐演义 第26到第30回(第2页)
王义此时在宫门口,既不忍心离去,又不敢擅自进入,呆呆地站在那里空想。忽然,背后有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,说道:“王先儿,在想什么呢?”王义回头一看,原来是守显仁宫的太监张成,连忙答道:“张公公,失敬了。”张成问道:“万岁爷待你这么好,如此厚待,还有什么不如意的事,在此默想?”王义与张成交情深厚,便说道:“不瞒公公,我王义承蒙皇恩,十分宠爱,一心希望能朝夕随驾,报效陛下。但恨皇宫阻隔,不能遂心,所以常常闷闷不乐,没想到今日被公公看破。”
张成笑了笑,跟他开玩笑说:“王先儿,你想进宫有什么难的,只要把下边那东西割去,还怕进不了宫?”王义沉思道:“我听说净身都是幼童做的事,如今恐怕不行了吧?”张成道:“做是做得,只怕你忍不住疼。”王义道:“如果能做成,忍点疼又何妨?”张成道:“你当真要做,我自有好药相送。”王义道:“男子汉说话,岂有虚假?”
二人说笑了一阵,便携手走出宫来,来到张成家坐下。张成摆酒款待,喝过三杯,王义再三求药。张成道:“如今药是有,但还得从长计议。不要一时高兴,以后娶不了老婆、生不了孩子,却来埋怨我。”王义正色道:“人生在世,既然遇到知遇之君,死都不怕,怎敢再念及妻子?”张成于是到里屋拿出一把吹毛可断的刀,和两包药,放在桌上,用手指着说:“这一包黄色的是麻药,用酒调开喝下去,就不知道疼了;这一包五色的,是止血收口的灵药,里面都是珍珠琥珀等各种奇珍,搽上就能结痂;这把刀就是动手用的。三样东西送给你,兄长回去后,还需仔细考虑再做决定。”王义道:“既然承蒙公公指教,就劳烦公公动手如何?”张成道:“这恐怕使不得。”王义道:“不必推辞,绝不会连累你。”张成见王义真心要净身,只得又拿出些酒来,两人畅饮一番,王义喝得半醉。
当时隋炀帝退入后宫,萧后迎接,设宴取乐,让新选剩下的宫女轮班敬酒。酒过数巡,隋炀帝见一个宫女,虽然容貌平常,但举止庄重,便问她是何处人氏。那女子慌忙跪下回答,却说了几句方言,隋炀帝一句也听不懂,惹得众美人忍不住发笑。隋炀帝叫她起来,心想:“王义生性乖巧,四方的方言他都会讲。”萧后道:“何不宣他进宫,让他翻译一下,倒也有趣。”隋炀帝便派两个小内监去宣王义进宫。
两名小内监领了圣旨,匆匆出宫,正打算往王义家寻人。其中一名太监突然想起:“王义去张成家里了!”于是二人直奔张成家。因太监无家眷,彼此间也没什么避忌,他们直接推门而入,却撞见令人惊愕的一幕:王义直挺挺地躺在榻上,张成正拿着药,往他下身涂抹,眼看就要动刀行事。
张成见到来人,手猛地一缩;王义也慌忙起身,手忙脚乱地系裤带。两个小内监瞧着桌上的刀子、药包,又看看二人慌张的样子,笑得前仰后合:“你们在这儿捣什么鬼?”张成见是隋炀帝身边的亲信,知道瞒不住,便把王义一心想净身入宫的缘由,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。小内监们惊道:“幸好我们找来了,再晚一步,王先儿那物件可就保不住了!万岁爷在后宫等着,特意派我们来宣你,赶紧走吧!”
此时王义已有几分醉意,听闻皇帝召见,急忙向张成讨水,洗掉身上的药,跟着两个小内监急匆匆赶往后宫。隋炀帝见王义满脸酒意,低头跪伏在地,便问:“你在哪儿喝的酒?”平日里巧舌如簧的王义,此刻竟支支吾吾说不出话,两个小内监在一旁偷偷发笑。隋炀帝察觉异样,转头问小内监:“你们从哪儿把王义找来的?”小内监答:“在守宫监张成家里。”炀帝追问:“喝酒就算了,还有别的事?”小内监便将张成的话,以及桌上的刀和药,原原本本奏明。
隋炀帝听罢,眉头微皱,唤道:“王义,你起来。朕跟你说,但凡净身之人,大多命中犯忌,不是克父母兄弟,就是妨妻室子女。算起来,与其出家为僧为道,倒不如净身入宫,说不定日后还有富贵光耀的日子。即便父母同意,老太监们也得先替孩子算八字、看运势,确认无碍才动手,况且这本就是孩童该做的事。你已二十多岁,怎能贸然行事?万一出了差错,岂不是白白送命?”王义急切道:“臣受陛下天高地厚之恩,粉身碎骨也难报答!即便有差池,臣甘愿承受!”
炀帝长叹一声:“你的忠心,朕心里明白。可你只想着尽忠,却忘了报答父母。他们含辛茹苦生下你,即便出身平凡,也盼着你成家立业、传宗接代。你怎能轻易损毁自己的身体,让父母在九泉之下不得安宁?朕绝不允许!若你执意如此,非但不算尽忠,反而是大逆不孝!”王义听了,眼眶泛红,连连叩首谢恩。
炀帝转而道:“前些日子新选的宫女里,有个说话听不懂的,你去问问她是哪儿人。”说罢,命人唤来那名宫女。王义与她一问一答,方言对话如鸟儿婉转啼鸣,惹得萧后和众美人忍俊不禁。盘问完,王义回禀:“此女是徽州歙县人,姓姜,小名亭亭,年方十八。父母双亡后,兄长贪图钱财,要将她嫁给无赖。恰逢陛下选绣女,她自愿入宫当差。”
隋炀帝闻言点头:“如此说来,倒是个有志气的女子,难怪举止不凡。朕将她赐你为妻,成就一段佳话如何?”王义大惊,连忙跪地推辞:“臣蒙陛下知遇,正想舍命相报,哪敢惦记家室?况且她已入选宫中,臣实在不便领回。”炀帝摆摆手:“朕意已决,不必多言!”王义深知炀帝脾性,不敢再拒,便与亭亭一同叩谢皇恩。萧后叮嘱道:“王义,你带她回去,教她些通用话语,别总说听不懂的方言。日后宫里有事,也好宣她进来问话。”隋炀帝和萧后还分别赏赐了金帛、珍珠。
王义领着亭亭出宫回家,二人成了夫妻。此后,王义感念隋炀帝的厚恩,与亭亭每日焚香遥拜。夫妻俩恩爱和睦,日子过得幸福美满。谁能想到,王义本想净身以报君恩,最终却意外收获美满姻缘,若是当时真的冲动行事,恐怕一切都成了镜花水月。
第28回众娇娃剪彩为花侯妃子题诗自缢
词中唱道:上林苑中一夜之间繁花似锦,万千花卉争奇斗艳,染尽七彩颜色。这般美景哪是自然天成?不过是人间繁华盛景,令人喜不胜收。红颜女子空自怜惜年华,却难承帝王雨露之恩。若问何处堪哭香魂?唯有在伤心的帷幕与灵前。
世间男子多有敏捷才情、天成颖悟,却不知妇人女子的心灵手巧,比男子更胜十倍者大有人在。男子的诗文书画、技艺术业,多有传授本源,而女子的智慧却可平空造作,巧夺天工。且说王义得炀帝赐婚,与宫女姜亭亭结为夫妇后,深感皇恩,每日随朝伺候,愈发小心谨慎。姜亭亭也时刻念及君恩,苦思无以为报,一日王义退朝归家,对妻子说道:“今早有个叫何稠的人,自制了一辆御女车进献,构造精巧非凡。”姜亭亭问:“何为御女车?”王义解释道:“那车中间宽敞,床帐枕被一应俱全,四周用细密的鲛绡织成帏幔,外面瞧不见里面,里面却透亮清晰,连外边的山水都看得真切。帏幔间还悬挂许多金铃玉片,车行时叮咚作响,如同奏乐。在车中与人交谈,外边全然听不见,一路上若要临幸宫女,均可随心而为,故叫御女车。”姜亭亭听罢道:“这不过是仿照旧时逍遥车的样式,点缀得精致些,不过是工匠的刀锯之功,不足为奇。我感皇恩深厚,一直想制一件东西进献,材料虽已筹措了些,但还未备齐,所以尚未动手。”王义忙问需要什么材料,姜亭亭道:“要活人头上的青丝细发,如今我和使女们的头发已选了一些,但还不够。”王义笑道:“我头上的头发可用吗?”姜亭亭道:“你是男子,不便取发。”王义笑道:“前日连下身之物都险些割去,何况头发?”说罢取下帽子,“贤妻但取无妨,若还不够,我再去寻来。”姜亭亭便将丈夫的头发梳通,挑出许多长黑发丝,慢慢筹备制作。
时逢仲冬,芳菲尽谢,树木凋零。一日,炀帝同萧后及众夫人在苑中饮宴,炀帝感慨:“四季之中,唯有春景最佳,百花争妍,红翠可爱;夏日青莲满池,香风袭人;秋天明月梧桐,丹桂飘香;唯有冬日寂寞,除了在枕衾间度日,出门便觉无趣。”萧后道:“臣妾听说僧家有禅床可容数人,陛下何不叫人也做一张,用长枕大被,将众美人置于其中,一同饮食燕乐,岂不快意?”秋声院薛夫人道:“有了大床大被,须得绣一顶大帐子才相配。”炀帝笑道:“你们想法虽好,却不如春日柳舒花放,处处皆能尽兴,无刻寂寞。”清修院秦夫人接口道:“陛下若想不寂寞,有何难?臣妾等今夜虔祷天宫,管叫明朝百花齐放。”炀帝只当玩笑话,笑言:“如此,今夜便不打扰你们祷祝了。”众人说笑饮酒至深夜,炀帝与萧后乘辇回宫。
次日早膳时,十六院夫人果然前来请驾。炀帝本有些懒怠,经萧后再三劝说,才勉强同往。刚进苑门,便望见千红万紫,桃杏竞放,如锦绣簇簇,炀帝与萧后大吃一惊:“这般寒冬,为何一夜之间花开如此齐整?真是奇事!”话未说完,只见十六位夫人带着众多美人宫女,笙箫歌舞而来迎驾,近前笑问:“苑中花柳,比天宫如何?”炀帝又惊又喜:“众妃子有何妙术,能使群芳一夜齐开?”夫人们皆笑:“哪有什么妙术,不过是大家费了一夜工夫。”炀帝疑惑:“如何费一夜工夫?”夫人们道:“陛下不必细问,摘一两枝细看便知。”炀帝果真走到一株垂丝海棠旁,攀枝细看,原来并非真花,而是用五色彩缎细细剪成,拴在枝头。炀帝大喜:“是谁有此奇想,制得这般红娇绿嫩,宛如真花?虽为人巧,实夺天工!”夫人们道:“此乃秦夫人主意,命我等与众宫人连夜制成,以供陛下观赏。”炀帝看向秦夫人:“昨日朕以为妃子是戏言,不想竟真有这般手段。”于是同萧后缓缓游赏。但见绿一团、红一簇,不分四季,万卉千花尽皆铺缀,比天然生长的更鲜妍百倍,端的是:
只道天工有四时,谁知人力挽回之。
红绡生长根枝速,金翦栽培雨露私。
万卉齐开梅不早,千花共放菊非迟。
夭桃岂得春风绽,嫩李何须细雨滋。
芍药非无经雪态,牡丹亦有傲霜姿。
三春桂子飘丹院,十月荷花满绿池。
杜宇今年红簇蕊,茶蘼终岁锦堆枝。
不教露下芙蓉落,一任风前杨柳吹。
兰叶不风飘翠带,海棠无雨湿胭脂。
开时不许东皇管,落处何妨蜂蝶知。
照面最宜临月姊,拂枝从不怕风姨。
四时不谢神仙妙,八节长春阆苑奇。
莫道乾坤持造化,帝王富贵亦如斯。
炀帝一一赏罢,龙颜大悦:“蓬莱阆苑也不过如此,众妃子灵心巧手,直夺造化,真乃一大快事!”遂命内监取来内库金帛珠玉等物,分赏各院,夫人们齐声称谢。炀帝爱之不舍,又同萧后登楼眺望许久,方才下楼饮酒。酒过三巡,丝竹齐鸣,夫人们轮流敬酒。炀帝忽然笑道:“秦妃子能标新取异,剪彩为花,为湖山增色;可众美人还在唱旧曲,实在不相宜。若有谁能唱一曲新词,朕便连饮三大杯。”话音未落,只见一位身着紫绡衣、系碧丝鸾带的美人袅袅上前,奏道:“贱妾不才,愿献丑博万岁一笑。”众人看时,却是仁智院美人雅娘。炀帝连道:“妙极,妙极!”雅娘轻敲檀板,慢启朱唇,声如新莺初啼,唱一支《如梦令》:
莫道繁华如梦,一夜剪刀声种。晓起锦堆枝,笑杀春风无用。
非颂非颂,真是蓬莱仙洞。
炀帝听罢大喜:“唱得妙!该饮该饮!”当真连饮三杯,萧后与众夫人也陪饮一杯。酒毕,又有一位淡妆美人,娇羞怯怯地上前奏道:“贱妾不才,也有小词奉献。”炀帝抬眼一看,却是迎晖院朱贵儿,笑道:“贵儿定有妙曲。”贵儿不慌不忙,拨弄琴弦,也唱一支《如梦令》:
帝女天孙游戏,细把锦云裁碎。一夜巧铺春,群向枝头点缀。
奇瑞奇瑞,写出皇家富贵。
贵儿歌罢,炀帝鼓掌称赞:“好一个‘写出皇家富贵’!不仅声如贯珠,更妙在情景相融,韵味十足!”又连饮三杯,不觉笑声朗朗,陶然欲醉。此时,守苑太监马守忠进内跪奏:“王义在苑外,说制成一物进献万岁。”炀帝闻听王义之名,立刻喜道:“宣他进来。”片刻,马守忠领王义至阶前跪下,王义手捧一物奏道:“臣妻姜亭亭感万岁洪恩,亲手织成一帐,命臣进贡。”炀帝命宫人取来,见是一个锦包,解开后,内中一物漆黑如墨,柔软似绵,捏在手中不过一握大小。炀帝奇道:“王义,这是何物?”王义奏道:“臣妻亭亭日夜念陛下深恩,无以为报,便将自己头上的青丝细发,挑拣色黑且长者,用神胶接续,织成罗纱,累月方得告成。裁为帏幔,内可看外,外不可看内;冬日保暖,夏日生凉;展开可遮广处,卷起可纳入枕中。”炀帝称奇,忙命宫人撑开。
萧后与众位夫人一同起身近前观看,只见那帐子展开时,似有轻烟浮动,满室生香,竟可覆盖一间大屋。萧后对炀帝感叹道:“想不到这女子能这般穷尽心思,陛下该重重赏赐,以酬其功。”炀帝颔首,命宫人取来广绫二匹、霞帔一幅,赐给王义道:“你妻子耗尽心力制成此帐,朕以此二物略表谢意。”王义接过赏赐,谢恩退出。
炀帝向萧后笑道:“前日御妻提及僧家禅床可容数人,如今这帐子何止容纳数人!”遂吩咐宫人:“将前日外国进贡的合欢床,从显仁宫侧首明间移到此处,铺上几十床锦褥,再把这顶青丝帐挂起来。”宫人领命,手忙脚乱地布置妥当。炀帝对萧后及众夫人道:“秦妃子的灵心,姜亭亭的巧手,一日间得见双绝,怎不叫人快意!如今我们再痛饮一番,今夜便由御妻率领众妃子,宿于这帐内的合欢床上,共赴一场合欢盛会如何?”萧后笑道:“她们留在此处便好,臣妾却要回宫了。”炀帝笑道:“御妻要走,须先饮三杯。”萧后果真连饮三大杯,起身离去。炀帝随即拉着众夫人共寝于合欢床上。
且说后宫中有位侯妃子,生得国色天香,千娇百媚,当真是沉鱼落雁之容、闭月羞花之貌,且聪慧过人,能诗善赋。自入宫以来,她自恃才色双绝,又闻炀帝好色怜才,以为自己终能如阿娇入住金屋、飞燕得宠昭阳,谁知命运弄人,进宫数年,竟从未见过君王一面,终日只能焚香独坐。漫漫长夜,她捱尽苦雨凄风;春昼秋宵,她尝遍魂惊目断。纵是铁石心肠,也难抵这般煎熬,白日里尚可勉强支撑,到了夜深灯昏、梦醒时分,当真是一泪千行。起初她还强打精神,梳妆打扮,盼着一朝得遇圣颜,可时光飞逝,日复一日皆在虚度中过去,不知不觉间,已是香消玉减。虽有几个姊妹时常劝慰,可愁人相诉,反添几分凄惨。
一日,听闻炀帝又差许庭辅到后宫挑选宫女,有宫人劝侯夫人拿些珠玉贿赂他,求其在皇上面前美言。侯夫人叹道:“我听说汉室昭君宁可在脸上点痣,也不愿用千金收买画师,虽一时被远嫁单于,却在琵琶青冢间留下不朽芳名,谁不怜惜她?我纵然不及昭君,却也羞于贿赂小人求宠。自恨命薄,即便见了君王,也是枉然,倒不如一死,做个千载伤心之鬼,也强过在这宫中受寂寞之苦!”后来又听说许庭辅选了百余名宫女送入西苑,侯夫人痛哭道:“我此生终是见不到陛下了,若想让君王一顾,或许只能在死后了。”说罢又哭,当日连茶饭也不曾入口,竟走到镜台前,将自己妆扮得齐齐整整,取来自制的几幅乌丝笺,把平日感怀伤情的诗句一一写在上面,又用锦囊装好,系在左臂上,其余诗稿尽皆投入火中烧毁。她孤孤单单地在宫中四处走了一遍,又倚着栏杆呜咽哭泣了许久。到了夜晚,她静悄悄掩上房门,捱到二更时分,终是熬不过伤心痛楚,取来一幅白绫,悬梁自尽。
几个宫人听见动静不对,慌忙进来解救,却见她早已香消玉殒。众人哭了一场,捱到次日清晨,不敢隐瞒,只得向萧后禀报。此时萧后在西苑青丝帐中,酒意渐醒,炀帝仍对她百般纠缠。五更时分,炀帝酣睡之际,萧后悄悄乘辇回宫。梳洗完毕,她吩咐宫人备下筵宴,打算回请众夫人。忽见侯夫人的宫人前来报丧,萧后忙派宫人去查看,宫人在侯夫人左臂上发现一个锦囊,呈给萧后。萧后打开一看,竟是几首诗,便照旧放回囊中,命宫人送给炀帝。
此时炀帝已起身,坐在一旁看众夫人梳妆,正与宝林院沙夫人谈论古今得失。炀帝道:“殷纣王只宠妲己,周幽王只宠褒姒,便把天下搞坏了。朕今日佳丽环绕,四海却稳如泰山,这是为何?”沙夫人答道:“妲己、褒姒岂能毁掉殷、周天下?不过是纣、幽二王贪恋美色,不顾天下,天下才渐渐败坏。如今陛下南巡北狩,处处留心治国,天下怎能不安宁?至于在万机之暇与宫中妃嫔同乐,虽妃妾众多,却更显陛下如《关雎》般的雅正风化。”炀帝笑道:“纣、幽二王虽无君德,却对妲己、褒姒恩爱至极。”沙夫人道:“溺爱一人,谓之私爱;如雨露普降般惠及众人,才是公恩。这便是纣、幽亡国,而陛下能安享天下的原因。”炀帝大喜:“妃子所言,深得朕心!朕虽有两京十六院无数美人,却对她们一视同仁,从未冷落一人,让她们不得其所,所以朕所到之处皆欢然和睦,正是因为有恩而无怨啊。”
炀帝与沙夫人正聊得兴致勃勃,忽见萧后派宫人送来锦囊,并禀报侯夫人之事。炀帝原以为不过是寻常妃妾离世,没当回事,还面带笑意地打开锦囊。只见里面是几幅极为精致的乌丝笺,上面工整地写着诗词,字体端庄娟秀,笔锋清劲有力,他心中不禁微微动容。
此时,众夫人都已梳妆完毕,换上华美的霓裳,纷纷围到炀帝身边观看。炀帝先展开第一幅,是两首咏梅诗。第一首写道:“砌雪无消日,卷帘时自颦。庭梅对我有怜处,先露枝头一点春。”第二首则是:“香消寒艳好,谁识是天真。玉梅谢后阳和至,散与群芳自在春。”炀帝看罢,惊讶地大声说道:“宫中竟然还有这般才华出众的女子?”他赶忙展开第二幅,上面是一首《妆成》和三首《自感》。《妆成》中写“妆成多自惜,梦好却成悲。不及杨花意,春来到处飞”;《自感》其一为“庭绝玉辇迹,芳草渐成窠。隐隐闻箫鼓,君恩何处多!”其二是“欲泣不成泪,悲来翻强歌。庭花方烂漫,无计奈春何”;其三为“春阴正无际,独步意如何。不及闲花草,翻成雨露多”。
炀帝又展开第三幅,是一首《自伤》:“初入承明殿,深深报未央。长门七八载,无复见君王……悬帛朱梁上,肝肠如沸汤。引颈又自惜,有若丝牵肠。毅然就死地,从此归冥乡。”还没读完,炀帝已泪流满面,痛心说道:“这是朕的过错!朕向来爱惜人才,没想到后宫中竟错过了这样一位才女,实在令人痛惜!”他擦干眼泪,展开第四幅,是题为《遗意》的一首诗:“秘洞扃仙卉,雕窗锁玉人。毛君真可戮,不及写昭君。”
炀帝看后,顿时勃然大怒:“原来是这小子误事!”沙夫人疑惑地问:“陛下说的是谁?”炀帝气愤地解释:“朕之前派许庭辅到后宫采选宫女,为何没选中她,其中必有蹊跷!这首诗分明是在埋怨许庭辅不肯选她,她才含愤自尽。”说着就要派人去捉拿许庭辅。降阳院贾夫人劝道:“许庭辅只看重容貌,哪里懂得辨识才华。侯夫人才华出众,可不知容貌如何?陛下不妨先派人查看,如果她姿色平常,许庭辅的罪责尚可饶恕;若才貌俱佳,再治罪也不迟。”炀帝反驳道:“若不是绝色佳人,怎会有如此锦绣文章?既然妃子们这样说,那朕就亲自去看看。”
于是,炀帝告别众夫人,乘辇回宫。萧后前来迎接,二人一同前往后宫。只见侯夫人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,虽然已经离世,但妆容整齐,面色依旧栩栩如生,双颊白里透红,宛如一朵带露的桃花。炀帝见状,全然不顾忌讳,走上前去,伸手轻抚她的遗体,放声痛哭:“朕如此爱惜才华、钟情美色,却在后宫中错过了爱妃。爱妃这般才貌双全,近在咫尺却没能与朕相见,不是朕辜负了你,是你命途多舛;不是你没遇到朕,是朕与你缘分太浅。爱妃在九泉之下,千万不要怨恨朕啊!”他边说边哭,哭了又说,絮絮叨叨,悲痛之情就像当年孔子哭麒麟一样,令人无比心酸。
萧后见状,连忙劝慰:“人已逝去,再悲痛也无济于事,还望陛下保重身体。”炀帝随即传下旨意,将许庭辅打入大牢,严加审问定罪。同时,他命人准备精美的衣衾棺椁,要厚葬侯夫人,又让宫人寻找她遗落的诗稿。宫人回禀:“侯夫人平日所作诗词极多,但临死那天,她痛哭一场后,将所有诗稿都烧毁了。”炀帝听后,痛心不已,又把锦囊中的诗笺放在案头,每看一遍,就感叹一声“可惜”;每读一遍,就惋惜一句“可怜”,将这些诗稿视若珍宝,随后交给众夫人,让她们谱成乐曲。
众夫人得知炀帝要厚葬侯夫人,纷纷备下祭仪,前往后宫吊唁。炀帝亲自撰写了一篇祭文前去祭奠,文中写道:“长门五载,冷月寒烟。妃不遇朕,谁将妃怜?妃不遇朕,晨夜孤眠。朕不遇妃,遗恨九原。朕伤死后,妃若生前。”字里行间满是哀伤悲叹。炀帝写完祭文,自己朗读了一遍,连萧后也忍不住落下泪来,说道:“陛下为何如此多情?”炀帝感慨道:“并非朕多情,只是情到深处,难以自控。”这番话也引得众夫人纷纷落泪。
最后,炀帝赐给侯夫人一坛御祭,将祭文在灵前焚烧,还派人择地厚葬,并下令郡县官员厚待她的父母。许庭辅在刑官的拷问下,熬不住酷刑,只得将收受贿赂、索骗金钱的实情一一招供。刑官将此事上奏,炀帝怒火中烧,要将许庭辅押往东市腰斩。多亏众夫人再三求情,炀帝才改判许庭辅在狱中自尽。许庭辅因贪图钱财滥用权力,最终落得如此下场,虽然死亡的早晚有所不同,但终究难逃一死。
第29回隋炀帝两院观花众夫人同舟游海
词中唱道:伤心事尚未停歇,欢情却又继续。上天早早显现些许异兆,艳丽桃李正斗艳争芳,一杯薄酒难消心中隐忧。北海层峦叠嶂,五湖新柳摇曳,遥望天涯无际。黑甜乡中一梦方醒,碧栏杆外又闻细语轻轻。
世人面对声色货利,能有几人看得透、放得下?何况贵为天子,富有四海,任凭其穷奢极欲、荒淫无度,又有谁敢阻拦?即便天心显示预兆,草木发出警示,也只作视而不见、充耳不闻,终究要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才肯罢休。
话说炀帝虽赐死了许庭辅,却始终对侯夫人心存思念。众夫人百般劝慰,炀帝仍是难以忘怀。萧后劝道:“逝者不能复生,再思念又有何用?当初宣华夫人故去后,不也得了众位夫人相伴?今后宫中或许还会有更出色的美人,也未可知。”炀帝点头道:“御妻说得有理。”于是传旨各宫:不论才人、美人、嫔妃、彩女,只要有色有才,能歌善舞,或有一技之长的,均可报名到显仁宫自荐。
旨意一出,不久便有能诗善画、精通吹弹歌舞、投壶蹴鞠的女子纷纷前来献技。炀帝大喜,即刻在显仁宫大殿设宴,召萧后与十六院夫人一同面试众人。当日,炀帝与萧后坐在上座,众夫人分坐两旁。一时间,做诗的做诗,描画的描画,吹奏的吹奏,歌唱的歌唱,满座笔墨纵横、珠玑错落,乐声悠扬、鸾凤和鸣。炀帝见众人个个技艺超群、容貌出众,满心欢喜道:“此番遴选,应无遗漏,只可惜再也得不到侯夫人这样的才色了!”随即赐每人三杯酒,记录下名字,或封为美人,或赐为才人,共百余人,一一派入西苑。
分派即将完毕时,尚有一个美人,既不做诗写字,也不歌舞,独自立在一旁。炀帝仔细打量,只见那女子:容貌风流而气质独特,神情清俊而骨骼不凡,不屑于人间脂粉,举止间自有翩翩丰姿。
炀帝忙问道:“你叫什么名字?别人都献诗献画、争娇竞宠,你为何不言不语站在一边?”那美人不慌不忙近前答道:“妾姓袁,江西贵溪人,小字紫烟。自入宫以来,从未见过陛下天颜,今蒙采选,故敢冒死求见。”炀帝道:“你既来见朕,必有一技之长,为何不当众献上?”紫烟道:“妾虽有微能,却非艳舞娇歌之类可以娱人耳目的技艺。”炀帝问:“既非歌舞,又是何种才能?”袁紫烟道:“妾自幼喜好钻研天象,因此将女工之类尽皆舍弃。如今别无长处,只能观星望气,辨识五行变化,察知国家运数。”
炀帝大惊道:“这可是圣人之学,你一个红颜女子,如何能够参透?”袁紫烟道:“妾幼年时曾遇一老尼,说妾生有奇光慧眼,可观测天象,于是教我璇玑玉衡、五纬七政之学。老尼还告诫我:‘熟习此道,日后当为王者师。’妾因此朝夕观测,略知一二。”炀帝道:“朕自幼无书不读,只恨未穷究天文之学。那些钦天监官员往往奏报灾祥祸福,朕也不大在意。今日你既能通晓,朕便在宫中建一高台,封你为贵人,兼女司天监,专管内司天台事务。朕也可时时仰观天象,岂不快哉!”袁紫烟慌忙谢恩,炀帝赐她坐在众夫人下首。萧后贺道:“今日遴选,不仅得了许多佳丽,又得袁贵人善观天象、协助治理,都是陛下洪福所致啊!”
炀帝大喜,与众人格饮至月上中天,等不及建造观天台,便拉着袁紫烟来到月台,命宫人用数张台桌搭起一座高台。炀帝携着袁紫烟一同登台观象。两人并立台上,紫烟先指点三垣,又遍分二十八宿。炀帝问:“何为三垣?”紫烟道:“三垣即紫微、太微、天市。紫微垣是天子居住的宫阙;太微垣是天子颁布政令、朝会诸侯的处所;天市垣是天子掌管权衡、聚集财富的都市。星明气正,则国家享和平之福;若有彗星、孛星冒犯,则社稷有动荡之忧。”
炀帝又问:“二十八宿环绕中天,分管天下各地,如何知晓其吉凶?”紫烟道:“若五星冒犯某宿,便知相应地方有灾,或是兵祸丧乱,或是水旱灾害,都可通过青、黄、赤、白、黑五色来辨别。”炀帝再问:“帝星在哪里?”紫烟抬手指向北方道:“那紫微垣中,一连五颗星,前一星主月,是太子之像;第二星主日,有赤色独大的那颗,便是帝星。”炀帝看了道:“为何帝星这般摇动?”紫烟道:“帝星摇动无常,预示天子喜好巡游。”炀帝笑道:“朕喜好游乐,不过是小事,为何上天星象也会垂示?”紫烟道:“天子为天下之主,一举一动皆上应天象。因此古之圣帝明王常常心怀敬畏、不敢放纵,就是畏惧天命啊。”
炀帝又细看半晌,问:“紫微垣中为何这般晦昧不明?”紫烟道:“妾不敢说。”炀帝道:“上天既已垂象,妃子不说便是欺朕;何况兴亡自有定数,妃子直言又有何妨?”紫烟道:“紫微垣晦昧,恐怕国运不长久。”炀帝沉吟许久道:“此事尚可挽回吗?”紫烟道:“紫微垣虽晦昧,所幸明堂星尚亮,泰阶星仍整;何况至诚可以感动天地,陛下若修德行善以攘除灾祸,何愁天心不回转?”炀帝道:“既然可以挽回,便不足深虑。”
二人正要下台,忽见西北方一道赤气,如龙腾般冲天而起。紫烟猛然看见,大吃一惊,忙道:“这是天子气!为何会在此处?”炀帝忙回头观看,果然见赤光缕缕,聚成五彩,映照半空,奇异非常,不禁也惊讶道:“如何知道是天子气?”紫烟道:“五彩成文,状如龙凤,怎会不是?气起之处,必定有异人现世。”炀帝问:“这气应在何处?”紫烟手指道:“此乃参井之分,恐怕在太原一带。”炀帝道:“太原离西京不远,朕明日就派人细细查访,若有异人,拿来杀了,便可消除隐患。”紫烟道:“此乃天意,恐怕非人力可除,唯愿陛下慎修明德,或许灾祸自消。昔日老尼曾授妾三句偈言:‘虎头牛尾,刀兵乱起;谁为君王,木之子。’若详解‘木子’二字,木在子上,便是‘李’字;然天意微妙,实在难以私心揣测。”炀帝道:“天意既定,忧也无用。如此良夜,且与妃子及时行乐。”于是起身同下台来,与萧后及众夫人又饮了一回酒,萧后与众夫人各自回院,炀帝便在显仁宫与袁紫烟共度良宵。
次日炀帝刚起身梳洗,忽见明霞院杨夫人差内监奏道:“昔日酸枣县进贡的玉李树,向来不怎么开花,昨夜忽然花开无数,清阴素影掩映数里,满院飘香,实为祥瑞,恳请万岁爷亲临赏玩。”炀帝因袁紫烟说“木子”为“李”字,如今听闻玉李茂盛,心中先有几分不快,沉吟片刻才问:“这玉李久不开花,为何忽然盛开,必定有些奇异。”太监奏道:“确实奇异,昨夜满院人都听见树下有几千神人说道:‘木子当盛,吾等皆宜扶助。’奴婢等原本不信,不料清晨一看,果然花叶交加、十分繁茂。这都是万岁爷洪福齐天,才有此等奇瑞。”炀帝闻言更加疑虑,正踌躇间,忽见又一太监来奏:“奴婢是晨光院周夫人所遣,院中昔日从西京移来的杨梅树,昨夜忽然花开满树、十分烂漫,特请万岁爷亲临赏玩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