隋唐演义 第26到第30回
第26回窦小姐易服走他乡许太监空身入虎穴
诗曰:
泪湿郊原芳草路,唱到阳关愁聚。撒手平分取,一鞭骄马疏林觑。
雷填风飒堪惊异,倏忽荆榛满地。今夜山凹里,梦魂安得空回去。
调寄“惜分飞”
人生在世,有兴盛必有衰败,有相聚必有离散。太平盛世中,人人安于守业,乐享升平;但若身处昏乱之世,但凡有一技之长的豪杰,无不渴望成就一番事业,即便历经波折也在所不惜。他们或聚首共谋,或四散天涯,谁又肯困守山林,老死家中?
且说金国俊、童佩之担心衙门事务缠身,先行告辞,赶回潞州。单雄信、王伯当、李玄邃三人无牵无挂,一路游山玩水,不知不觉已出了临淄界。李玄邃道:“单二哥,此番一别,不知何时再聚。本应送兄回府,只怕家中有事,只能在此分路了。”王伯当道:“小弟离家已久,不久定当再来探望兄长。”单雄信依依不舍,提议:“二位若不肯去我庄上,也不能就此草草分别。前面有处宝地,咱们痛饮一场再分手如何?”伯当、玄邃同声赞同。
单雄信手指前方道:“那是鲍山,乃管鲍分金之地。我等情谊虽不及管鲍,却也义薄云天,在此痛饮三杯,岂不快哉?”二人举目望去,但见鲍山高耸,绿树森森,偶闻虎啸猿啼,更显雄浑壮阔。山脚下三四十户人家,一间酒肆斜挑酒帘,三人下马进店,见草棚下已有几匹牲口正在吃草料。店主忙迎进草堂,端来热水洗脸。单雄信问:“门外牲口的主人在何处?”店主指了指左侧洁净的房间:“正在里面饮酒。”
单雄信正要去看,忽见门里有人探出头来。王伯当一眼认出,惊喜道:“原来是李贤弟!”李如珪闻声忙叫:“兄弟们出来,伯当兄到了!”齐国远快步走出,众人相见,一番寒暄。伯当问:“你二人怎会在此?”李如珪道:“且慢,里面还有位好朋友,待我请他出来。”说罢向门内喊道:“宝大哥出来,潞州单二哥到了!”只见一位气宇轩昂的伟丈夫阔步走出,李如珪介绍:“这是贝州窦建德兄。”
单雄信久闻窦建德之名,忙命人铺毡,六人重新见礼。王伯当问李如珪:“你二人在少华山逍遥,为何到了这里?”李如珪道:“自与诸位别后,我去清河访友,不想卢明月占据少华山,齐兄弟抵敌不过,只得迁至桃花山。孩子们报信到清河,我前日才回山。齐兄弟听说单二哥邀众友为秦伯母祝寿,窦大哥久慕叔宝与诸位义气,便趁此机会前往齐郡,一来拜访亲友左孝友,二来与诸位相见,故此同行。不知三位是拜寿归来,还是正要前往?”李玄邃道:“叔宝兄已不在家,奉差公出了。”齐国远忙问:“他又去了何处?”单雄信道:“说来话长,且先饮酒,再慢慢道来。”
众人入席,饮过三杯,李如珪再次询问秦叔宝的去向。王伯当放下酒杯,将众人备礼前往山东、在贾润甫店中请秦叔宝相会、席间程咬金认下劫银之事、秦叔宝烧毁捕批等事一一讲述。齐国远听得热血沸腾,拍案叫绝:“痛快!叔宝与咬金真是天下少有的爽快人,真豪杰!四海之内,不与这二人结交者,非大丈夫也!后来又如何?”
王伯当接着讲李玄邃求助来总管、柴嗣昌周旋刘刺史,幸得唐公三千两银子才了结赔赃之事,秦叔宝得以奉差启程。窦建德听罢,击案叹道:“朝廷这些贪官污吏,迟早要栽在我们弟兄手里!”李如珪笑道:“又触动窦大哥的心事了。”李玄邃好奇追问,窦建德便将自家遭遇娓娓道来:“小弟家住贝州,略有薄产,因父母早逝,生性粗豪,不事生产,仅存二三千金勉强糊口。去年妻子亡故,深秋去河间探亲,不想朝廷差官挑选绣女,州中百姓无论贫富,均被按等造册。小女线娘,年方十三,才色双绝,好读兵书,闺中舞剑如游龙,是我掌上明珠。州官得知小女未许人,竟将她列入一等。小女得知后,变卖家产,托人送了一二百金,希望豁免,可州官与阉党坚拒不允。她一怒之下,尽卖家产,招集勇士,竟要与州官差官对抗,幸亏寡嫂与侄儿劝阻,我也闻讯赶回,花费千金有余,才得免选。唯恐再生事端,只得让小女与寡嫂离开贝州,暂居介休张善士处。途中偶遇齐、李二兄,便结伴同行。”
单雄信道:“叔宝不在家,三位去了也无人接待,不如到我庄上畅饮几日,暂且放宽心怀?”又对伯当、玄邃道:“本想放二位回去,如今恰逢三位,就当陪他们再盘桓几日。”二人不便推辞,只得应允。齐国远道:“大家同去更有兴致,我们也正好认认单二哥的府上,日后好常来相聚。”李如珪道:“既如此,快取饭来,吃了好赶路!”
众人用完饭,单雄信叫人到柜台结账,连同齐国远三人先前的酒钱一并付清。出了店门,众人翻身上马,扬鞭赶路。行不多时,见道旁石上躺着一位老者,头枕曲肱,行囊撇在一旁。窦建德见状,疑心是老仆窦成,下马细看,果然是他,不禁大吃一惊,忙唤道:“窦成,你为何在此?”老者揉眼认出主人,忙道:“谢天谢地遇着大爷了!您出门后,贝州有人传言,州里因选不出出色女子,官吏又要重新搜求,得知我们躲避,便派人四下查访。姑娘见形势不妙,命老奴连夜赶来报信。”
此时五人俱下马立于道旁,窦建德握住单雄信的手,焦急道:“承蒙兄长错爱,本当随诸位到府上拜望,无奈此刻方寸已乱,急于回去查看小女下落,只好改日再登门致谢。”李玄邃叹道:“刚得相识,又要分别,连山川都为之黯然。”单雄信道:“这是兄长的正事,不敢强留。但有句话务必牢记:隋朝虽天子荒淫、佞臣残暴,但四方勤王军队尚多,还需暂且忍耐,避其锋芒。若介休不便安顿,不妨带令爱到敝庄与小女同住,万无一失;即便兄长要前往别处,也可免除后顾之忧。”齐国远插言道:“单二哥府上,莫说几个贪官,便是隋朝皇帝亲自来,也未必能讨得便宜!”王伯当也劝:“窦大哥,单兄所言皆是肺腑之言,您速回介休为好。”
单雄信又对伯当、玄邃道:“四海之内皆兄弟,一拜便可亲如骨肉。烦劳二位绕道,同窦大哥去介休。二位才思敏捷,不像我粗疏,务必探清情况,我们才能放心。”说罢向手下要了一封盘缠,拣一个能干的伴当嘱咐:“这五十两银子拿去做盘缠。三位爷到介休后,另寻住处,不可与窦大爷同住。探听小姐是否平安,或有其他变故,火速回报。”家人领命。窦建德向单雄信、齐国远、李如珪谢别,与伯当、玄邃上马离去。
单雄信见三人远去,对齐国远、李如珪道:“你二位若无急事,便去我家走走。”李如珪道:“山上还有弟兄们牵挂,不如就此散了,改日再聚。”单雄信不便强留,挥手作别,拨转马头,向潞州而去。
齐国远骑在马上,转头对李如珪道:“方才我们与窦大哥一同前来,谁知单二哥反让王、李二位兄长陪他去介休,难道咱们二人就注定是粗人,成不了大事?”李如珪点头道:“我也正为此事琢磨。或许咱们粗中有细,也能干出一番名堂。不如速速赶回山寨料理事务,再前往介休打听窦大哥女儿的情况。说不定他们三人办不成的事,咱们反倒能办成。日后单二哥知晓,也能明白我齐国远、李如珪并非只会杀人放火,还是有大用处的。”二人一拍即合,连夜赶回山寨,简单安排好事务后,带上两三名喽啰,抄近路向介休疾驰而去。
原来窦小姐见形势危急,在老仆窦成出发两日后,便女扮男装,带着婶娘和兄弟悄悄离开介休,恰好在路上与父亲窦建德相遇。窦建德又惊又喜,李玄邃和王伯当趁机劝说窦建德,一同前往单雄信的二贤庄暂避。
且说李如珪与齐国远赶到介休,在城外寻了处僻静的客栈安顿行李。次日进城打听,既不见王伯当、李玄邃二人的踪影,也不知张善士家住何处。二人在街巷中穿来撞去,只听得街谈巷议,三三两两的人群都在议论:某家送了几千两银子,某家凑了几百两;可惜河西夏家的独生女,耗尽家财才凑了五百金,差官却不肯通融,硬是将她列入绣女名册。两人听了半天,满耳都是选绣女的消息,走得腿酸心烦,便拐进一家小酒肆喝酒。
正喝着,只见两个老人进店坐下,敲着桌子要酒,嘴里抱怨道:“这该死的世道,怎么就传出选绣女的旨意!搅得家家户户哭哭啼啼,日夜不得安宁。”另一个老人叹道:“名册已定,可惜咱们甥女没能幸免。可恨那些贪赃的阉党,自己没妻没女,要那么多银子做什么?”李如珪闻言,忙上前拱手问道:“老丈,请问如今负责选绣女的天使驻扎在哪里?”一老人答道:“刚刚从县里出发,往永宁州去了。”
李如珪听了,低头沉思片刻,伸手在齐国远胳膊上捏了一把,随即起身付了酒钱,匆匆赶回城外客栈,招呼手下带上行李,立即启程。齐国远疑惑道:“窦大哥还没找到,为何如此匆忙?”李如珪低声道:“窦大哥一时难找,不过有桩大生意找上门来。”他凑近齐国远耳边如此这般说了一番,“这岂不是天赐的好买卖?你带弟兄们走西山小路,穿过宁乡县,到石楼的清虚阁等候。切记按计划行事,不得有误。我即刻回山寨挑选精干弟兄,取上紧要物件,赶到石楼与你会合。”说罢二人翻身上马,分头行动。
再说钦差正使许庭辅从介休出发,先派兵士打着前牌前往永宁州通报,自己则乘坐暖轿,带着十来个随从和官兵,一路缓缓而行。途中住了两夜,那日午间,离永宁州还有五十多里,距清虚阁仅三四里时,忽然狂风大作,暴雨倾盆,天地间一片混沌。一行人被暴雨浇得浑身透湿,远远望见清虚阁,恨不得立刻进去避雨。
这清虚阁共有两三进,内有三间小阁,外有三间敞轩,一位老僧住在后院看守。众人狼狈进店,将许庭辅安顿在阁上坐下。随从们脱下湿衣,找来柴火在地上烘烤。正忙乱间,忽见门外驶来四五辆大车,载着肥猪、熟羊、鸡鹅、火烧、馍馍等食物,足有二十多盘,另有十六样精致盘盒专为许庭辅准备,还有四五缸老酒,一一摆放在地。一个“官儿”手拿禀帖,进阁说道:“永宁州驿丞贾文,差小人送下马饭来,迎接天使大老爷。”
众人引“官儿”到阁上,“官儿”跪地行礼:“小官永宁州驿丞贾文参见天使大老爷。”递上禀帖和礼单。许庭辅扫了一眼,吩咐“起来”,问道:“此处到州里还有多远?”“驿丞”答道:“尚有四五十里。州太爷担心大老爷旅途劳顿,特命小官先来伺候。”随从们将食盒抬到桌上,摆好杯筷。许庭辅对手下道:“下边的食物,你们和兵卫一起吃了吧!”众人闻言,纷纷下阁就餐,只剩两个贴身小内监站在阁后。“驿丞”见状,笑道:“二位公公也下去用些酒饭,小官在此伺候便是。”两个内监便也下楼去了。
没过多久,一个大汉捧来一壶热酒,朝“驿丞”使了个眼色便退下。“驿丞”忙用大杯斟满酒,跪地劝道:“外面风大雨急,请大老爷开怀饮下这杯暖酒。”许庭辅笑道:“你这官儿很会办事,等我回去跟部里说,升你做州官。”“驿丞”半跪谢恩。许庭辅举杯一饮而尽,顿时觉得天旋地转,一头栽倒在地——原来这“驿丞”正是李如珪假扮的。
另一边,齐国远假意款待许庭辅的手下,待他们吃了一阵,便将蒙汗药悄悄倒入酒中,挨个劝酒。众人喝下酒后,纷纷晕倒在地。李如珪招呼喽啰将许庭辅抬下阁楼,与两个小内监一起反剪双手捆住。他们将许庭辅塞进暖轿,扶着内监上马,把满车食物弃在原地,然后跨上坐骑,连夜向山寨疾驰而去。
许庭辅在轿子里沉沉睡去,直到深夜才悠悠转醒。他刚一睁眼,便惊觉双手被反绑在身后,整个人也被牢牢捆在轿中,动弹不得。恐惧瞬间涌上心头,他扯开嗓子拼命大喊:“这是怎么回事!为什么要这般对我!”可四周皆是荒山野岭,任凭他喊破喉咙,也无人应答。他只能眼睁睁地被人抬着,一路颠簸到山下。
东方泛起鱼肚白时,有人猛地掀开轿帘,粗暴地将许庭辅拽了出来。他定睛一看,只见自己的两个亲随太监也被五花大绑,狼狈地站在一旁。三人面面相觑,吓得大气都不敢出。就在这时,三声震耳欲聋的炮响划破天际,三四十个凶神恶煞的强盗簇拥着他们,浩浩荡荡地进了山寨。山寨里刀枪林立,杀气冲天,三间草堂正中摆着两把虎皮交椅,李如珪早已换下驿丞装扮,头戴包巾,身着红锦战袍,威风凛凛地坐在上面。
许庭辅偷偷一瞧,认出眼前之人竟是昨日的“驿丞”,顿时吓得魂飞魄散,双腿一软,“扑通”一声跪倒在地。李如珪居高临下,厉声喝道:“你这阉狗!朝廷派你钦点绣女,就算是君王旨意,也该体恤民情!为何敲诈百姓几千几百两银子,害得家家户户妻离子散、倾家荡产?”许庭辅慌忙辩解:“大王明鉴!那些银子都是府县官吏借着名目贪的,我可分毫未取啊!”李如珪怒目圆睁,拍案而起:“放屁!我一路打听的清清楚楚,你还敢狡辩!小的们,把这阉狗拉下去砍了!留着这两个小太监……”话音未落,许庭辅已吓得涕泪横流,连连磕头求饶。
正在这时,外边传来一声通报:“二大王回来了!”原来是齐国远劫了许庭辅后,担心官兵追来,带着喽啰在半路埋伏了许久,这才返回山寨。他见许庭辅三人跪在阶前,赶忙说道:“李大哥,何必如此?说不定日后朝廷招安,咱们还得仰仗他呢!”李如珪哈哈一笑:“昨日在清虚阁,我还恭敬地给他敬酒,今日不过逗他玩玩,扯平罢了!”
两人快步上前,解开许庭辅身上的绳索,客客气气地将他搀进草堂,又是作揖又是赔罪:“多有冒犯,还请公公恕罪!”随即吩咐喽啰:“快摆上酒席,给公公压压惊!”不一会儿,丰盛的酒菜摆满一桌,三人入席坐定。酒过三巡,许庭辅战战兢兢地开口:“二位好汉,不知带我到山上,所为何事?”李如珪端起酒杯,慢悠悠地说:“公公有所不知,我们兄弟二人在这山上占山为王多年,打家劫舍的营生早已把附近州县搅了个遍。可如今世道变了,同行太多,客商都不敢从这儿过,山上粮草眼看就要见底。所以,想跟公公暂借一万两银子,充作粮饷,还望公公不要推辞。”
许庭辅一听,急得直摆手:“我奉旨出京,又不像客商随身带银子。就算路过州县,官员们送些薄礼,也是有限,哪有那么多钱孝敬你们?”齐国远听了,猛地一拍桌子,双目圆瞪:“公公,我可把话撂这儿了!你乖乖拿出一万两银子,咱们好聚好散;要是半个‘不’字,你这脑袋就别想留在脖子上了!”说着,“唰”地一声抽出腰间明晃晃的宝刀,重重地拍在桌上。李如珪见状,假惺惺地打圆场:“公公莫怕,你先出去和两位随从商量商量。”
许庭辅如蒙大赦,连忙起身,带着两个小太监来到月台。其中一个吓得满脸是泪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;另一个年长些的太监咬牙说道:“哭也没用!这些强盗只要银子。公公舍得些,咱们还能平安回去;要是不答应,别说脑袋,连尸骨都得扔在这儿!他们杀人不眨眼,哪会在乎咱们三条命?”许庭辅听了,又看看两人绝望的样子,咬咬牙道:“罢了!我去求求他们,放你去州里报信,看那些官吏怎么说。要是凑不出,就把我寄存在各府各县库里的银子取来!”
李如珪叫来喽啰,给年长的太监周全端上酒饭,又拿出一锭银子赏他,问道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周全忙答:“小的叫周全。”李如珪点点头:“好!这锭银子给你做盘缠。限你五日内带银子来赎人,要是逾期,你们主仆三人就别想活了!”他吩咐手下牵来周全在清虚阁骑的马,又派两个喽啰护送他下山,转头却把许庭辅和另一个小太监关进一间密室,表面上好酒好肉招待,实则当作人质。
周全心急如焚,快马加鞭赶到清虚阁,却见阁门紧锁,空无一人。他只好马不停蹄地赶到州里报信。州官一听天使被劫,吓得魂不附体,立刻带人赶到清虚阁查看,随后将老和尚、地方保甲和护送兵卫统统带回衙门,连夜写文书上报汾州府。府官得知消息,也连夜赶到州里。正当众人审问老和尚和地方保甲时,周全气喘吁吁地赶了回来。
众官员立刻围上来盘问,周全便把桃花山强盗如何劫持、索要钱财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。官员们听后,一个个呆若木鸡,只好先将老和尚和地方保甲释放,聚在一起商议对策。有人主张上报朝廷,调兵剿灭;有人觉得送银子了事;还有人担心送了银子也没完没了,不如先拖着,等强盗没耐心了,自然会放人。汾州府官却摇头反对:“使不得!这几个钦差都是皇上宠信的人,要是在咱们地盘上出了事,别说丢官,连身家性命都难保!依我看,先从库里挪个一两千两送去,把天使赎回来,再从长计议。”
众人无奈,只好从库里取出两千两银子,让人抬着,跟着周全来到山寨。可齐国远和李如珪嫌少,说什么也不肯放人。许庭辅被逼得没办法,只好又凑出三千两,好说歹说,两人才肯放人。经此一劫,许庭辅不仅没长教训,反而变本加厉。此后他路过州县,越发装腔作势,想尽办法敲诈勒索,搜刮了大量钱财,还点选了许多绣女才肯罢休。这世上看似凶狠的强盗,倒比某些贪婪的官吏更讲“义气”。
第27回穷土木炀帝逞豪华思净身王义得佳偶
词中写道:人这一生,每日三餐温饱,夜晚安睡七尺之地,除此之外,本不应再有过多奢求。可世人为何还要苦苦追逐荣华富贵?试看南朝陈国,皇宫中的临春阁、结绮阁何等奢华,可最终国破家亡,陈后主沦为俘虏,妻妾也命运悲惨。倒不如上古唐尧、虞舜之时,住着茅草搭建的房屋,饮用清水,穿着粗麻衣裳,却能留下万载芳名,乐得自在逍遥。可惜世人看不破这道理,只把这尘世当作归宿,整日争强好胜,却不明白眼前的繁华不过是过眼云烟。
天下的物力终究有限,可人心的贪欲却无穷无尽。按理说,身为君主,拥有四海之富,即便有所兴建,对百姓也不应有太大损害。但实际上,哪一样工程不是用百姓的钱财置办,哪一样不是靠百姓的劳力运输?更何况,中间还有官员虚报冒领、克扣侵吞,哪一项负担最终不是落到百姓头上?深居宫中的君主,哪里知道今日建宫殿,明日造楼阁,看似只是土木工程,可宫殿的装饰、点缀、陈设,哪一样不是劳民伤财,最终必定要搅得天下不得安宁。
话说隋炀帝的荒淫之心愈发强烈,先是命侍卫许庭辅等十人四处挑选绣女;又让宇文恺在洛阳建造显仁宫;还派麻叔谋、令狐达开通各地河道;同时,他既想去洛阳游玩,又惦记着江都的风光。这一连串的旨意,让百姓们疲于奔命,不是被征去建造宫殿,就是被拉去开挖河道。各地官府为了采办物资,更是忙得不可开交,整个国家如同鼎沸的大锅。虽说以朝廷的力量办事,看似容易,不过多花费几百万两银子,可这些负担全都压在了百姓身上。
没过多久,东京的工程便有了成果,不仅显仁宫率先建成,虞世基为了迎合隋炀帝,还上奏说:“显仁宫虽然已经完工,但恐怕一座宫殿不足以供陛下尽情游览。臣在宫西选了一块风水宝地,打算建造一座苑圃,这样才更符合陛下的身份。”隋炀帝看了奏章大喜,下令虞世基:“你说得正合朕意,放手去建造,切不可敷衍了事,辜负朕的期望。”
于是,苑圃的南半边开凿了五个大湖,每个湖方圆十里,湖的四周种满了奇花异草。湖边修筑了长长的堤岸,每隔百步建一座亭子,五十步修一座水榭。堤岸两边栽满桃树,柳叶沿着湖岸整齐排列。湖面上还打造了许多龙船凤舸,供人游玩赏景。苑圃的北边挖掘了一个北海,周长四十里,还开凿了水渠,将北海与五个湖连通起来。北海之中建造了三座仙山,分别命名为蓬莱、方丈、瀛洲,模仿传说中海上的三座神山。山上楼台殿阁错落有致,相互掩映。山顶高耸入云,站在上面,向西可以眺望西京,向东能远望江南的湖海。在苑圃的中央建造了正殿,海北则开凿了一条蜿蜒曲折的长渠,引入活水,让水流迂回婉转,最终通入北海。沿着水渠风景优美之处,建造了十六座院落,用来安置美人,侍奉隋炀帝。苑圃的围墙上用琉璃瓦覆盖,墙壁涂抹着紫色的脂泥。三座仙山上堆满了形状奇特的长峰怪石,堆叠得嶙峋险峻;楼台水榭用的都是奇珍异材,表面装饰着金银,看起来就像用锦绣裁成、珠玑造就一般。苑中桃树、李树成林,梅花环绕房屋,芙蓉遍布堤岸,仙鹤、锦鸡成双成对,金猿长啸,青鹿相伴,整个苑圃就像是天地初开时自然形成的仙境。然而,这奢华的背后,不知耗费了多少民脂民膏,又夺走了多少百姓的性命。
虞世基完工后,立刻上表,邀请隋炀帝前来观赏。隋炀帝接到奏章,满心欢喜,当即挑选吉日,带着萧后和众多妃嫔,浩浩荡荡地前往东京。没过几天,一行人便抵达显仁宫。宇文恺、封德彝二人早早在此等候,见到隋炀帝,急忙上前迎接参拜,随后引导着御驾从正宫门开始,一层层参观。但见:宫殿的飞檐直插云霄,屋梁连接着天际。彩绘的梁柱仿佛能拂到星辰,阁道仿佛横穿日月。琼玉般的门户,让人恍惚置身仙境;金碧辉煌的宫殿台阶,好似九天之上的帝阙。帘栊环绕,锁住万里祥云;香气弥漫,汇聚漫天瑞霭。真可谓是影鹅池边风光无限,鹊楼之中富贵尽显。
隋炀帝看着眼前华丽的楼台、雄伟的殿阁,觉得足以彰显自己的威严,心中十分高兴,说道:“二位爱卿功劳不小!”随即命人拿来金银布帛,重重赏赐二人,还留他们在后宫饮酒作乐。
隋炀帝在显仁宫游玩了几天后,渐渐没了兴致,便乘坐飞辇,带着萧后和嫔妃们前往西苑。宇文恺、封德彝这两个善于谄媚的大臣,自然也跟在一旁。众人来到西苑,只见:五湖碧波荡漾,北海波涛翻涌。三座仙山雾气缭绕,十六座院落风光宜人,宛如仙境琼宫。后人有诗专门描写五湖的美妙:“五湖湖水碧浮烟,不是花园便柳牵。常恐君王过湖去,玉箫金管满龙船。”又有诗赞叹北海的壮阔:“北海涵虚混太空,挑波逐浪遍鱼龙。三山日暮祥云合,疑是仙人咫尺逢。”描写仙山的诗云:“三山万叠海中浮,云雾纵横十二楼。莫讶福来人世里,若无仙骨亦难游。”长渠之妙也有诗赞曰:“逶迤碧水达长渠,院院临渠花压居。不是宫人争斗丽,要留天子夜回车。”而楼台亭榭的精巧,则被描述为:“十步楼台五步亭,柳遮花映锦围屏。传宣夜半烧银烛,远近高低灿若星。”
隋炀帝一一游览过后,欣喜不已:“这座苑圃建造得太合朕意了,爱卿功劳卓着。”虞世基赶忙奉承道:“这都是陛下福德深厚,天地鬼神庇佑,微臣哪有什么功劳?”隋炀帝又问:“五湖和十六院可有名字?”虞世基回道:“微臣怎敢擅自做主,还请陛下赐名。”于是,隋炀帝乘车一一查看各处景色,随后开始命名:东湖四周种满碧柳,两山青翠与湖光相映,便取名为翠光湖;南湖两岸高楼耸立,阳光倒映湖中,故而叫迎阳湖;西湖芙蓉临水,黄菊满山,白鹭青鸥时常飞过,因此命名为金光湖;北海中白石林立,如怪兽盘踞,微风拂过,沁人心脾,所以称活水湖;中湖湖面宽阔,月光洒落,水天相接,就叫广明湖。
第一院南轩开阔,常有微风拂入,赐名景明院;第二院朱栏曲折,朝阳升起时百花娇艳,命名为迎晖院;第三院几株碧梧枝叶繁茂,秋风拂过,叶声沙沙,便叫秋声院;第四院移栽西京杨梅,花开如朝霞,称作晨光院;第五院因酸枣县进献的玉李树,花开胜雪,故而叫明霞院;第六院长松如盖,绿荫满院,取名翠华院;第七院隔水有天然石壁,苔痕如画,赐名文安院;第八院桃杏成屏,繁花似锦,命名为积珍院;第九院长渠碎石铺底,波纹在阳光照射下映入帘栊,所以叫影纹院;第十院翠竹环绕,中间丹阁如凤凰展翅,称作仪凤院;第十一院依山傍水,取乐山乐水之意,命名为仁智院;第十二院乱石挡路,需乘船而入,里面桃花流水,宛若世外桃源,叫清修院;第十三院种满柢树,金光满地,好似寺院,故而叫宝林院;第十四院有桃林桂阁,四季宜人,称作和明院;第十五院繁花细柳,绿荫如织,命名为绮阴院;第十六院梅花绕屋,温暖如春,叫降阳院。那条蜿蜒如龙的长渠,则被命名为龙鳞渠。
隋炀帝一一赐名后,发现随行的宫娥嫔妃数量太少,无法分派到各个院落,便一心等着许庭辅等人挑选绣女归来,再进行安排。
却说许庭辅自从在桃花山被齐国远、李如珪劫持勒索了五千两银子后,贪欲反而变本加厉。在挑选绣女时,凡是送了金银珠宝的女子,他就登记在上等名册里;送的金银少些的,就归入中等名册;要是没有任何财物孝敬,哪怕容貌倾国倾城,也只能被列入三等名册。此时,他与其他九名钦差一共选了一千多名绣女,得知隋炀帝在东京西苑,便将众人集中起来,带入西苑觐见隋炀帝复命,并呈上了三本绣女名册。
隋炀帝翻开名册,见共有千余人,便对许庭辅说:“先把上等和中等的绣女选进苑来,三等的暂时留在后宫充用。”许庭辅等十人领旨退下,按名册逐一点名,将绣女带入西苑。隋炀帝仔细端详,只见个个都是容貌胜过桃花杏花、姿态让莺燕羞愧的美人,心中十分满意。他随即与萧后一起,在众多绣女中精益求精,选出了十六个容貌窈窕、气质端庄的女子,封为四品夫人,命她们分管西苑的十六座院落,每人还赐了一方刻有院名的小玉印,以便她们呈递笺表奏章时使用。又选出三百二十名风流潇洒、娇艳妩媚的女子,封为美人,每院分配二十名,让她们学习吹拉弹唱、歌舞技艺,以备宴会时侍奉。剩下的绣女,有的十名,有的二十名,分别安排到龙舟、凤舸上,或者楼台、亭榭中,连同从后宫带来的宫女,都一一做了分派。隋炀帝又封太监马守忠为西苑令,专门负责西苑的出入启闭事务。
不一会儿,西苑里便填满了身着锦绣、绫罗的女子,一片繁华景象。十六院的夫人分到宫院后,个个都盼着得到隋炀帝的宠幸,在各自的院中布置琴棋书画,准备好乐器笙箫,生怕隋炀帝随时游幸时有所怠慢。这一院焚烧龙涎香,那一院就点燃凤脑香;前一院唱起吴地民歌,后一院就表演楚地舞蹈;东一院制作精美的菜肴,西一院就酿制甘美的琼浆。她们百般安排,只为博隋炀帝临幸时的片刻欢喜,可往往一次过后,隋炀帝就厌倦了,她们又得挖空心思翻新花样。
再说周边各国各岛,听说隋朝新天子喜好声色货利,边远地方纷纷前来进贡奇珍异宝、名马美女。一日,隋炀帝临朝,南楚道州地方进贡了一个矮民,名叫王义。这王义生得眉浓目秀,身材矮小,言行举止十分招人喜爱,而且口才灵巧、心思聪慧,善于应对。隋炀帝看了,问道:“你既不是绝色佳人,又不是无价之宝,有什么长处,竟敢前来进贡?”王义答道:“陛下德行高于尧舜,道义超过禹汤,南楚远民仰慕圣人节俭的教化,不敢用倾国的美人、不祥的异宝蛊惑君心,因此进献侏儒小臣,以备驱使。臣怎敢不倾尽一腔忠义?望陛下收录。”隋炀帝笑道:“我这里无数文官武将,哪一个不是忠臣义士,难道唯独你一人特别?”王义道:“忠义是国家的珍宝,君主常常担心忠义之士不足,哪有嫌弃太多而舍弃的道理?何况犬马都有恋主的诚心,这是君子所看重的,臣虽然是远方的微末之人,但也关乎风化,陛下怎能忍心舍弃呢?”隋炀帝听了十分高兴,重重赏赐了进贡的人,将王义留在身边听用。
从此,隋炀帝每次临朝,或者到各处游玩,都带着王义伺候。王义凡事小心谨慎,说话做事都能体谅他人心意,隋炀帝因此十分喜爱他。后来相处熟了,隋炀帝时刻都要他在身边,只是王义不能进入后宫。
一日,隋炀帝临朝完毕,正要退入后宫,回头忽见王义面带愁容,便问道:“王义,你为何这般模样?”王义慌忙答道:“臣蒙受陛下厚恩,能日日亲近圣颜,真是前世修来的福分。只是遗憾深宫近在咫尺,却不能出入随侍,无法稍效犬马之劳,所以心中常常怏怏不乐,今日不自觉地显露在脸上,望陛下宽恕。”隋炀帝道:“朕也时刻少不了你,但可惜你不是宫中之人,能怎么办呢?”说完,玉辇已向宫中而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