古典白话合集清风随竹影

隋唐演义 第21到第25回

第21回借酒肆初结金兰通姓名自显豪杰

诗曰:

荷锄老翁泣如雨,惆怅年来事场圃。

县官租赋苦日增,增者不除蠲复取。

羡余火耗媚令长,加派飞洒囗闾里。

典衣何惜妇无囗,啼饥宁复顾儿孙。

三征早已空悬磬,鞭笞更嗟无完臀。

沟渠展转泪不干,迁徙尤思行路难。

阿谁为把穷民绘,试起当年人主观。

百姓耕种王土,缴纳秋粮夏税,本是理所应当,倒也不算苦。真正让他们苦不堪言的,是没有限度的额外征收,动不动就以各种事由加派赋税。比如一个州府,朝廷下令加派三千两银子用于工程,看似在正税基础上增加的数额有限,可那些贪官污吏却趁机谋利,不仅要加收火耗,连押送路费、缴纳时的打点费用,统统都摊派到百姓头上。如此一来,穷的人愈发穷困,富户也逐渐衰败,四方百姓怨声载道,不少人甚至萌生了落草为寇的念头。

当时隋炀帝要修建大工程,附近大州已派官员押送银子前往洛阳支援,山东齐州和青州也各自筹措了三千两协济银,即将启程运送。这消息一出,竟惊动了一位绿林好汉。

兖州东阿县武南庄有个豪杰,姓尤名通,字俊达,在绿林道上闯荡多年,家中十分富有,山东六府的人都尊称他一声“尤员外”。在北方,能当响马的,尤其是有本钱做大买卖的强盗,往往都是大户出身。尤俊达听闻青州这三千两银子要送往京城,而兖州是必经之地,心里就动了夺取的念头。可他转念一想:“打劫普通客商,不过十几个人,就算有几个厉害角色,也没什么可怕。但这是官银,肯定会有官兵护送,沿途州县还会派兵防护,想动手太难了。况且这是邻州的钱粮,官府追查起来必定十分严厉,不如算了。”

然而人心的贪欲实在可笑,尤俊达明明深知其中利害,却还是舍不得这三千两银子。他寻思家中几个庄客都没什么本事,得找个厉害帮手才行。于是他和庄客商议:“咱们武南庄附近,有没有隐姓埋名的好汉?我想找个人,一起干这票‘无碍’的买卖,这可是桩大生意。”庄客回答道:“咱们街里街坊的,倒是有几个会些拳脚的,但都算不上好汉。离这儿五六里,有个人姓程,名咬金,字知节,原来住在斑鸠店,现在搬到这边了。他以前贩卖私盐,抗拒官兵,被判充军,后来遇赦才回家。要是能把他拉来,这事就好办了。”尤俊达眼睛一亮:“我早就听说过他的名字,你们认识他吗?”庄客摇头:“我们也只是听说,没见过面。”

尤俊达把这事记在心里。说来也巧,一天他路过郊外,天气转冷,西风呼啸,树叶纷纷飘落。尤俊达突然想喝酒,便下马走进一家酒馆,在厅上坐下。刚喝了一杯茶,就见一个高大汉子走进店里。这汉子模样奇特,衣着打扮也十分邋遢:眉毛粗浓上挑,眼睛明亮有神;脸上坑坑洼洼长满疙瘩肉,嘴巴大张露出獠牙;腮边稀稀拉拉长着淡红色胡须,耳后头发又长又乱;浑身透着一股粗犷豪迈的气质,仿佛生铁铸就的身躯,一看就不是普通人。

这汉子衣衫破旧,脚步匆忙,肩上扛着几个柴扒,进店后把柴扒一放,就大声吆喝着要热酒,像是和店家很熟的样子。尤俊达目不转睛地盯着他,见他举止不凡,便小声问店小二:“这人是谁?你认识他吗?”店小二说:“这人常来喝酒,他生在斑鸠店,小名叫程一郎,具体名字不太清楚。”尤俊达一听“斑鸠店”又姓程,立马联想到程咬金,赶忙起身拱手问道:“请问老兄贵姓?”汉子大大咧咧地回答:“我姓程。”“家住哪里?”“斑鸠店。”尤俊达追问道:“斑鸠店有位程知节兄,和你是同族吗?”汉子哈哈大笑:“哪是什么大族!我娘就生了我一个,也不知道有没有族里人。我就是程咬金,表字知节,也叫程一郎。你问这些干嘛?”

尤俊达确认是程咬金后,心里乐开了花,就像捡到了宝贝,又问:“你扛这些柴扒,是拿来卖的?”程咬金说:“差不多。我家里只有老母亲,全靠我编些竹箕、做几个柴扒养活她。今天驮出来没卖出去,风又大,来这儿喝杯热酒,喝完就准备回去。还没问你,你贵姓?为啥打听我?”尤俊达连忙说:“久仰大名,有件大事想麻烦你,是桩大生意。不过店里不方便说,能否请到我家详谈?”程咬金一拍胸脯:“今天遇到知己了,你说啥我都听!不过酒都倒上了,我先喝几碗,到你家再接着喝咋样?”尤俊达笑道:“好!正合我意!”两人便坐在一块儿喝酒,一个家财万贯的富翁和一个穷困潦倒的汉子同桌对饮,把店主人看得直乐。

两人连干几大碗,尤俊达结了账。程咬金把柴扒往店家那儿一放:“这几把柴扒抵我前几天欠的酒钱!”说完就跟着尤俊达出了店。尤俊达让人把马先牵回去,和程咬金并肩步行。到了尤家,两人促膝而坐,尤俊达谎称连年水旱灾害,家道中落,想出门做生意,但路上不太平,想请程咬金同行,赚到的钱两人平分。程咬金问:“你是想让我当伙计?”尤俊达连忙摆手:“这话可就见外了!我早就仰慕你的义气,一直没机会结识,今天咱们得结拜为兄弟,以后同生共死,永不相负!”程咬金有些犹豫:“我这人又笨又粗,哪配和你结拜?”尤俊达坚持道:“这是我一直以来的心愿,兄弟不必推辞!”两人当即论了年纪,尤俊达比程咬金大五岁,便拜为兄长,程咬金为弟,焚香叩拜,立下誓言。

结拜完,程咬金想起家中老母,犯了难:“出门是好,可我娘在家没人照顾,怎么办?”尤俊达一拍胸脯:“既然结拜了,伯母就是我娘,接到我家供养!最好今晚就接过来!”程咬金挠挠头:“我今天柴扒没卖出去,手里没钱,回去拿什么跟我娘说?而且天晚了,突然让她来,她肯定不信。”尤俊达胸有成竹:“这简单!我先拿一锭银子给你,就说是搬家的费用,她见了肯定乐意来!”程咬金眼睛放光:“这敢情好!快拿来!”尤俊达从袖中掏出一锭银子,程咬金一把接过揣进怀里,连句谢谢都没说。

尤俊达吩咐摆酒,程咬金心里高兴,敞开了喝,家酿的美酒入口香甜,不知不觉就喝了几十碗。尤俊达怕他喝多了误事,催促他赶紧回去接母亲,说明天好日子,正好出门“做生意”。程咬金晃晃悠悠站起身,虽然醉醺醺的,但心里一直惦记着怀里的银子,把破衣袖攥得死死的。他一边打躬作揖,一边往外走,却没注意到袖口早破了个洞。刚一抬手,那锭银子顺着肋下滚了出来,掉在尤家大门口。几个庄客看见,捡起银子跑去问尤俊达:“员外,你刚才给那汉子的银子,掉这儿了,要追上去还他吗?”尤俊达摆摆手:“我正后悔给他呢!这人心思单纯,拿了银子回去,要是母子俩一商量不来了,我也没办法。现在银子丢了,他肯定放心不下,今晚保准带着母亲一块儿来!”

再说程咬金一路紧攥着袖口往家跑,见到母亲满脸喜色。可母亲饿得头晕眼花,见他喝得满脸通红,顿时火冒三丈:“你这没良心的!在外面喝得烂醉,也不管我在家饿死!还傻笑什么?我问你,今天柴扒卖的钱呢?花哪儿去了?”程咬金笑嘻嘻地说:“娘,别生气!有大买卖上门了,还提柴扒干啥!”母亲不信:“你喝多了说胡话吧,我才不信!”程咬金一拍胸脯:“娘要是不信,我把银子拿出来给你看!”伸手往袖里一摸,脸色瞬间变了——银子不见了!他又摸另一只袖子,急得直跺脚:“银子掉哪儿去了?”母亲没好气地说:“我就知道你说醉话,哪来的银子!”

程咬金急得瞪大眼:“娘要是不信,我现在就死在你面前!我虽然喝醉了,但绝不敢骗你!今天我背着柴扒到处卖,没人买,就去酒店喝酒。结果遇到武南庄的尤员外,他一眼就瞧上我了,拉我去他家。我用柴扒抵了酒钱,跟他到了府上。他非要和我结拜兄弟,说要一起出去做生意。我担心你没人照顾,他说把你接过去供养,还先给了一锭银子当搬家费。我怕把银子弄丢,一路上都攥得紧紧的,谁知道它从袖口钻出去了!娘要是不信,我现在就背你去他家!”母亲叹了口气:“那行,我跟你去。家里也没啥东西,锁上门就走。不过我饿得慌,咋办?”程咬金咧嘴笑道:“到了他家,只怕你吃得太多,消化不了!”说着锁上家门,背起母亲就往武南庄尤家赶,一路上酒意都被急得消散了。到了尤家,程咬金放下母亲,急忙敲门。看门的早就得了尤俊达吩咐,一听敲门声,立刻开门通报去了。

尤俊达还没睡,正等着程咬金来,听说人到了,喜出望外,连忙将程母和程咬金迎进中堂坐下。尤俊达赶忙解释:“我祖上留下些薄产,近些年因为水涝旱灾,家业日渐衰败。如今想去江南贩卖罗缎,可各处盗贼猖獗,路上不好走。听说令郎是位豪杰,想请他做同行伙计,赚了钱咱们平分,也好供老伯母安享晚年。”程母出身大户人家,通情达理,笑着说:“员外这话就见外了。员外是富家翁,小儿只是个粗笨的手艺人。员外经商,要是途中没人照应,让小儿做个随从,每月给点钱当我的养老费,这还说得过去。小儿有什么德行能耐,敢和员外称兄道弟?再说他连本钱都没有,哪能算伙计呢?名分上也不合适啊。”尤俊达坚持道:“我久仰令郎的高义,心甘情愿结为兄弟。”说着就吩咐铺毡,两人郑重地拜了四拜,程母虽然头晕眼花,也跟着拜了几拜。尤俊达又说:“我和贤弟出门后,担心老伯母在家不便,所以接到我家来住,要是有照顾不周的地方,还请多多体谅。”程母感激地说:“小儿能跟着员外,我就感激不尽了。只怕他性格粗躁,员外多担待,宽恕他,小儿定会知恩图报!”尤俊达请程母到内室吃饭,自己则和程咬金重新摆酒对饮。

酒过三巡,尤俊达趁机把话题引到皇银上,试探程咬金:“贤弟可知道新君即位后的事?”程咬金此时正感念新君大赦之恩,忙说:“兄长,这可是个好皇帝!我在外面日夜担心老母,要不是新君即位大赦,我哪能还乡和母亲重逢?”尤俊达叹道:“新君大兴土木,每个州县都要出三千两银子支援工程,百姓实在苦不堪言。”程咬金接口道:“做百姓的,纳粮当差是本分;做官员的,自然要催征押送,咱们就别管闲事了。”尤俊达压低声音说:“这也就罢了,可咱们山东青州,也按旨意凑了三千两协济银。那青州太守借着征粮之名,横征暴敛,逼死不少百姓,好不容易凑了三千两银子起解。这银子上京,必定经过咱们兖州。我想仗着贤弟的本事,把这三千两银子取来当本钱做生意,贤弟觉得怎样?”程咬金早年卖过私盐,和做强盗也差不多,又见尤俊达如此看重自己,心里早就按捺不住,一拍胸脯笑道:“哥哥只管放心!只要他银子从这条路过,不用你操心,小弟一马当先,这钱准能弄到手!”

尤俊达见他答应,又问:“贤弟会用什么兵器?”程咬金挠挠头说:“我会用斧头,不过没正经学过。闲着没事时,把劈柴的板斧装了长柄,自己瞎舞,倒也还算顺手。”尤俊达眼睛一亮:“我有一柄斧头,重六十斤,贤弟能用吗?”程咬金豪迈地说:“五六十斤不算啥!”尤俊达转身回后院,取出那柄浑铁打成、两边铸着八卦的“八卦宣化斧”,又按程咬金的身材,取来一副青铜盔甲、绿罗袍,还从马厩牵出一匹青骢烈马。尤俊达自己则备好铁幞头、乌油甲、黑缨枪、皂罗袍和乌骓马。两人穿戴整齐,命手下举着火把到庄外稻场,借着篾缆火把的光亮,在场上骑马比画。几个回合下来,手下众人齐声喝彩。尤家庄的人都靠尤俊达生活,所以这般明火执枪地演练,也不避嫌疑。比画完下马,众人收拾回庄休息。

次日,尤俊达派人去青州打探皇银的押解情况,何时出发、几日到达长叶林。没几天,探子回报:“皇银十月十五日后出发,二十四日能到长叶林。有一名解官、一名防送武官,带二十名长箭手护送。”二十三日夜,尤俊达先让程咬金喝了个半醉,然后带着手下,五更时分赶到长叶林。他拍着程咬金的肩膀说:“贤弟,咱们一辈子的好日子,就看这一回了!”程咬金点头,提斧上马,到长叶林官道上拦住去路,横斧于鞍,像猛虎一样踞坐在当道。

先是青州折冲校尉卢方打前站,他骑着马开路,以防意外,率先到了长叶林。程咬金一拍马冲上前,大喝:“留下买路钱!”卢方也是个精通弓马的武官,挺枪骂道:“响马!你只敢在深山里剪径抢点衣食,这是三京六府解往京城的钱粮,识相的赶紧回避!你好大的胆子!”程咬金笑道:“天下客商的钱,老爷我分文不取!听说青州有三千两银子,特意来做这笔‘生意’!”卢方怒喝:“大胆响马,简直胡来!”纵马挺枪,直刺程咬金心窝。程咬金挥斧急忙招架。两马相撞,斧枪相交,斗了十几个回合。这时,后面尘土飞扬,押银的队伍到了。程咬金怕对方增派人手,越战越猛,一斧砍去,卢方招架不住,被砍落马下。二十名长箭手赶到,见卢方被杀,吓得齐声惊呼:“前站卢爷被响马杀了!”程咬金趁机砍倒三四个士兵,众人纷纷丢枪弃棒,逃到山涧对岸,把银子丢在了长叶林。解官户曹参军薛亮吓得拨转马头,原路逃走。

程咬金不肯罢休,纵马追了上去。手下赶忙向尤俊达报告:“程老爷得胜了!皇银都丢在长叶林了!”尤俊达带人到官道上,劈开银鞘的箍扣,把银子全部搬回武南庄,杀猪宰羊摆酒,等着给程咬金贺喜。

再说程咬金追着解官薛亮跑了十多里,还不肯放弃。他倒不是想赶尽杀绝,只是以为银子在薛亮马上,想追回银子。薛亮回头见程咬金追得紧,慌得大叫:“响马!我和你无冤无仇,你剪径不过是为了银子!如今银子都丢在长叶林了,你还追我干嘛!”程咬金一听银子在长叶林,就放慢了马速。薛亮见他不追了,又壮着胆子骂道:“响马!银子你尽管拿去,好好守着!我回去禀明刺史,派人来抓你,你别想跑!”这一下激怒了程咬金,他喝道:“你且慢走!我不杀你,也不是无名之辈!记住了,我叫程咬金,平生从不骗人!还有我一个好兄弟,叫尤俊达!这三千两银子是我们俩拿的,你走吧!”程咬金痛快地报了两人的名字,这才拨转马头往回走。走了一半,他忽然懊悔起来:“刚才不该报名字,尤大哥知道了肯定要埋怨我,不如把这事瞒下来吧。”不一会儿回到庄上,下马后只管喝酒,心里的懊悔暂时抛到了脑后。

另一边,解银官薛亮一路狂奔到州府,正赶上刺史斛斯平升堂,他慌忙跪下禀报:“大人!卑职奉命督解银两去洛阳,二十四日走到齐州长叶林,突然杀出几十个贼首,劫走了银子,还杀了将官卢方和四名长箭手!卑职拼命抵抗,才保住性命,特来向大人禀报,请大人发文给齐州,让他们缉拿这帮贼人和那三千两银子!”斛刺史一听大怒:“岂有此理!响马竟敢劫钱粮!你办事不力丢了银子,我把你解到东都总理宇文恺大人跟前,让他判你赔还是齐州赔!”喝令左右把薛亮拿下。薛亮吓得魂都快没了,急忙喊道:“大人饶命!这贼人还能缉捕!他们拦截时自称什么靖山大王陈达、牛金,只要在齐州按名捉拿就行!”斛刺史命书吏写了一道文书,上报东都营造总理宇文恺:“已筹措银三千两起解,行至齐州长叶林,因该州未派兵防送,遭响马劫走,恳请责令该州缉捕贼人并赔偿。”同时发文给齐州,要求缉拿陈达、牛金和追回银两,把薛亮暂时关押,等东都回文再处置。

过了几天,宇文恺回文道:“大工紧急,一月内若抓不到贼人,齐州先行赔银;二月内未破案,刺史停发俸禄,巡捕官员从重处罚,薛亮革职为民,卢方家属优厚抚恤。”这下,青州斛刺史把担子全推到了齐州刘刺史身上。刘刺史急得直跺脚:“三千两银子可不是小数,我怎么赔得起!看来得狠狠逼捕快们一把,他们要是逼急了,说不定能缉拿归案。”于是升堂,把负责捕盗的都头樊虎、副都头唐万仞叫来,训斥道:“这伙响马既然有名字,就该能查到,怎么几个月都没消息?分明是你们和贼人分了钱粮,不肯用心缉捕!”樊虎辩解道:“老爷,哪有强盗这么大胆敢通真名的?分明是编了假名迷惑人。我们到处搜查,实在没线索啊。”刘知府喝道:“就算是假名,劫了三千两银子好几个月都没动静,这不是你们怠工是什么!”下令把樊虎、唐万仞各打十五大板,限三个月内破案,以后每隔一段时间就打三十大板。

日子过得飞快,转眼又到了官府限期追拿盗贼的“比较”之日(旧时官府对差役限定任务、定期检查的制度)。捕快们齐聚樊虎家中,烧纸盟誓,共饮“协力酒”,商量如何应对官府的催逼。樊虎私下对副都头唐万仞说:“贤弟,咱们白受这官刑实在冤枉。我忽然想起,当初秦大哥在本州捕盗多年,人脉广、见识多,就算不认得什么陈达,或许也知道牛金的底细。如今他在来总管麾下当差,要是能请本官把他调回来,咱们也算有了指望,说不定就能找到线索。”

樊虎二人与秦叔宝本是通家好友,正低声商议着长远之计,旁边五十多个士兵都是些没心眼的小人,听见这话立刻乱嚷起来:“这么好的主意,怎么背着我们商量!明日进州府就禀太爷,就说原本州捕盗秦琼在这儿干了多年,早就知道贼人老巢,还暗中收了响马的‘常例钱’(旧时指按惯例送的钱财),现在谋了个来老爷旗下的旗牌官职位遮掩身份。求太爷做主,把秦琼调回来,陈达、牛金肯定就有着落了!”樊虎皱眉道:“各位别在这儿乱嚷嚷,进衙门跟老爷禀明就是。”众人这才散去。

次日清晨,众人进了州府。樊虎拿着公文上月台向刘刺史复命,其他人都跪在丹墀下。刘刺史问樊虎:“响马有踪迹了吗?”樊虎无奈道:“老爷,还是毫无消息。”刺史挥手示意用刑,差役刚要上前拉扯,樊虎急忙喊道:“小的还有一事禀报!”刺史不耐道:“又有什么事?”樊虎道:“本州有个秦琼,原本是衙门里的捕盗,如今在来总管麾下当旗牌官。他捕盗多年,或许知道些线索。求老爷去来爷府上把秦琼调回来,那陈达、牛金定会有下落。”

刺史还没来得及表态,丹墀下五十多个捕快突然拥上月台,乱哄哄地叫嚷:“太爷做主,把秦琼调回来!这秦琼收了响马的常例钱,花钱买了个闲差躲在来爷府里!太爷要是不做主讨回秦琼捕盗,就算打死我们,也查不出贼踪!”刘刺史见众人异口同声,只好暂时提笔修改限期,免了他们的刑罚,命众人出府等候消息。

暂且按下众人躲过一劫不表,却说秦叔宝自长安回家后,常想起当年仗义出手险些闯下大祸,深感自己从前行事鲁莽,自此在家处处收敛锋芒。这日他正在来总管府中当值,忽听外面禀报本州刘刺史求见。来总管命人请进,两人相见后寒暄几句,刘刺史便开门见山:“去年东都营建宫殿,山东各州都要协济银两,不料青州的三千两钱粮行至本州长叶林时被劫。那强盗还自报姓名,叫什么陈达、牛金。青州向东都申报后,宇文司空发文将下官停了俸禄,责令一月内追回银两、抓获贼人,逾期还要治罪。下官虽派人缉拿,却毫无头绪。据众捕快禀称,原有都头秦琼如今在贵府当旗牌官,极善捕贼,恳请暂从老大人处借调他去捉拿贼人。”

来总管闻言,目光转向秦琼,对刘刺史道:“那身材高大的便是秦琼。他虽有才干,但下官不时要差遣他,如何能兼管州中事务?”秦琼也跪下道:“旗牌在府中本就该伺候老爷,随时听候差遣。捕盗一事,原有樊虎等人负责,怎能让旗牌越俎代庖?”来总管道:“正是。还是该让州里的捕快继续追查。”

刘刺史见秦琼推诿,总管又不松口,心中不快,冷声道:“下官也不是非要这秦琼,只是众捕快禀称,秦琼原本就是捕盗,平日惯收响马常例钱,才谋了个军前的差事。他们还要到上司和东都告状。下官寻思,不如让他协同捕盗,若侥幸抓获贼人,也算一功;若执意推辞,恐怕这些人真去行台和东都告状,那时秦琼想推也推不掉了。”

来总管听了,沉吟道:“这倒有个处置办法。秦琼过来,按刘刺史所说,你收了响马常例钱?不过这也算是激励你立功。捕盗本就是国家正事,别再推诿,你就跟刘刺史去吧。”秦叔宝见本官不替自己说话,知道再争辩也无用,只得改口道:“老爷吩咐,刘爷又要用我,岂敢不去?只是旗牌的能耐与樊虎等人差不多,怕办不成事,反替他们背锅。”来总管道:“他们一众捕盗非要你去,必定是知道你本事了得。你且去,我这边有事还要传你回来。”

秦琼无奈,只得随刘刺史出府。唐万仞、连明等人早在府外接住,低声道:“秦大哥,实在无奈才把你牵扯进来。兄长义气深重,肯定不肯亲自去拿人,只要给小弟透个风声,我们就是舍命也会去办!”秦叔宝苦笑道:“贤弟,我真的不知什么陈达、牛金。”

此后,秦叔宝换上普通衣服,进州府公堂跪下听令。刘刺史换上好言好语安抚:“秦琼,你与别的捕盗不同,是有前程的人,素来能干。今日我调你下来也是无奈之举,你若真能拿下这两个通名的贼寇,我这衙门里除了信赏钱,另有许多好处;就是你家本官来爷,也定会嘉奖你。这公文上,我就先用你的名字了。”

秦叔宝与一众捕快出了州府,再次烧纸盟誓,说是齐心捕缉,实则毫无头绪。三日后进府复命,刘刺史看在来总管的面子上,不好立刻用刑。可到了第二、第三轮限期,秦叔宝也无辜遭受了责打,平白陷入这场无妄之灾中。

第22回驰令箭雄信传名屈官刑叔宝受责

诗曰:

四海知交金石坚,何堪问别已经年。

相携一笑浑无语,却忆曾从梦里回。

人生在世,朋友之情有着独特的珍贵。它不像君臣间的森严、父子间的纲常,既有兄弟般的友爱,又能谈论那些在妻子面前都难以启齿的话题,因而最令人难以忘怀、时常惦念。尤其是豪杰与豪杰相遇,意气相投,既没有初次见面的隔阂猜忌,也不存在贫富贵贱的世俗成见。若为知心义友,偶然分别,更是度日如年,总想寻个机会重逢相聚。

正值金秋九月,单雄信正在家中督促庄客、家僮料理秋收事宜。他坐在厅上,忽听门人禀报:“王、李二位爷到!”单雄信脸上顿时露出喜色,快步迎出门外,热情邀请二人下马,引入府中,径直来到书房,摆上现成的酒菜,与他们共叙别后岁月。单雄信感慨道:“前年年底收到兄长的书信,我早清扫门庭准备款待,为何直到今日才来?”王伯当解释道:“自与兄长分别后,李玄邃受杨越公之邀前往长安,我则辗转别处。后来想去长安与李兄会合,路过少华山时,被齐国远热情挽留,在那儿住了许久,还曾写信告知兄长,邀你到宝庄相聚过节。没想到发信之后,竟意外遇见齐州的秦大哥。”

单雄信惊讶地叫道:“他从我这里回家,如今听说在总管麾下为官,怎么会在关中与你相遇?”王伯当继续说道:“叔宝受本官差遣,前往京城给杨越公拜寿,途中一时兴起,打算在长安赏灯,因此未能践约来见兄长。在距离长安六十里的永福寺,他遇见了太原唐公的女婿柴嗣昌。当年叔宝在楂树岗曾救过柴嗣昌岳父的性命,柴嗣昌为报恩建了一座报德祠。叔宝因参观祠堂提及往事,被柴嗣昌知晓身份,便将他留在祠中。过了年,正月十四日他们一同进京,谁知十五日就闯下大祸——打死了宇文公子。”

单雄信惊得吐出舌头,神色慌张:“吓死我了!我听说有六个人在长安大闹,当时担心得不行,却不知是谁。后来打听到确切消息,说是太原李渊的家将,我才放下心。原来是你们做下的这件事!”李玄邃也感叹:“这事做得太莽撞了,若不是唐公势力大,宇文述又没拿到确凿证据,险些让大祸落在我族兄身上。”单雄信问:“这么说,叔宝早就回家了?”王伯当道:“事发当夜,众人就各自散去了。”单雄信叹道:“我好几次想去山东看望他,却一直没机会,今日听贤弟这番话,又勾起我去山东的念头。”王伯当道:“我们此次前来,一来是因分别太久,特来看望兄长;二来就是想邀兄长同往山东。”

单雄信好奇道:“去山东有什么事?”王伯当道:“今年九月二十三日,是叔宝母亲六十大寿。叔宝是个孝子,京城那场大乱后,大家匆忙分手,他在马上特意嘱咐:‘家母整寿在九月二十三日,兄长若不嫌弃,还望光临寒舍。’所以我先到长安找到李兄,又偶然在长安遇见柴嗣昌,他当时正在京城为岳父办事,谈及拜寿一事,他欣然表示岳父有数千两银子想赠予叔宝,他要回家取了送去。因此我先和玄邃兄赶来,邀你一同前往。”

单雄信点头道:“此事甚好,但有个问题:我的朋友众多,了解情况的人会说,伯当邀我去齐州给叔宝母亲拜寿;不了解情况的人恐怕会说,我单雄信待人有亲疏之分,去山东给秦母拜寿,只邀了王伯当,却不叫上他们,这岂不是要怪到我头上?”李玄邃笑道:“小弟有个主意,可让兄长一举两得。”单雄信连忙请教,李玄邃道:“兄长何不邀请几位相知的朋友同去?一来能为叔宝增添光彩,二来也能让大家看到你对待朋友一视同仁。叔宝如今处境不算宽裕,我们多带些礼物去,也能表达咱们的情谊。”

单雄信思索片刻:“这主意虽好,却还有个麻烦:朋友们都在潞州各地,如今传帖邀请,路途远近不一,万一有人不在家,来回往返,误了寿期,反而不美。我也有个办法,二位且先饮酒。”说罢,他返回内书房,取出二十两碎银,分成两包,又拿了两枝特制的令箭。这令箭并非武弁官员所用,而是用竹筹制成,刻有单雄信的字号花押,在江湖豪杰间颇具信誉,朋友们见了这令箭,就如同接到君命召唤,会即刻动身。

单雄信将令箭分别放入两个银包,用托盘盛好,叫来小童捧到席前,当着王、李二人的面,唤来两个得力手下。门下众多随从纷纷应声,单雄信从中指定两人:“你二人听令!去马厩备好两匹马,每人拿十两银子作路费草料钱,各领一枝令箭分头出发。一人往河北良乡、涿州郡、顺义村、幽州方向,凡是相识的朋友,就将令箭给他看,告知九月十五日在二贤庄会齐。算好七八天的路程,务必在九月二十三日赶到齐州为秦太太拜寿。若九月十五到不了二贤庄,就直接赶往山东,到兖州武南庄尤老爷庄上集合。走东路的人,无需绕道潞州,直接收拾寿礼,在官道上会合,一同进齐州拜寿。”二人领命,分头而去。

王伯当、李玄邃便在单员外庄上饮酒作乐,静待众人。九月十四日,北路的朋友率先赶到三位——来自良乡、涿州、顺义村、幽州的张公谨、史大奈、白显道。单雄信见人已到齐,又叫手下拿两封柬帖,对王伯当道:“童佩之、金国俊,当年也曾与叔宝结拜,这次不能落下他们,拿帖去请他们同往山东。”童佩之、金国俊收到请柬,得知是为叔宝母亲拜寿,又听说北路朋友都已到齐,立刻收拾礼物,备好马匹出城,赶到二贤庄与众人会合。大家相见,把酒言欢,诉说别情。次日天还未亮,宾主八人便启程出发,随从十余人,携带的行囊礼物、随身兵器,都用小车装载,另有专人骑马打前站,提前寻找落脚之处,一行人朝着山东济南府方向浩浩荡荡进发。

九月的风裹挟着凉意,金黄的树叶在风中簌簌飘落,众豪杰骑着马疾驰赶路。正行间,只见前方尘土飞扬,负责打前站的人快马跑来禀报:“诸位老爷,已到山东地界,前面有绿林好汉拦住去路,一位少年正在与他们厮杀,咱们不好贸然前进。”禀报的手下之所以称绿林人为“老爷”,是因为同行八人中,有好几位都曾在绿林闯荡,碍于情面,不好直呼“响马”。

单雄信听了心中暗自得意,在马上笑着说:“不知是哪个兄弟,看了我的令箭,在半路等着,顺便筹措些盘缠。谁愿意去看看?”童佩之、金国俊二人以为是自己道上的豪杰,不了解绿林凶险,便对单雄信说:“小弟二人愿意前往!”说罢便纵马而去。单雄信在马鞍上向王伯当点头道:“这两位兄弟,虽然和我是世交,但我没见过他们的武艺,一听绿林二字,就奋勇争先。”王伯当却摇头道:“单二哥,这二人去恐怕不妥。”单雄信问:“为何?”王伯当解释道:“他们在潞州当差,没什么江湖人脉,一听绿林就有了水火不容的态度。他们不认识拦路的人,拦路的也不认识他们,言语稍有不和就会动手。要是童、金二位有个闪失,你可是发帖子邀他们来山东的,同行的人出了事,你脱不了干系。要是他们本领高强,伤了拦路的朋友,可对方是拿着你的令箭等候的,又会坏了江湖信义。”单雄信点头道:“贤弟说得有理,那你就去看看。”王伯当应道:“小弟不敢推辞。”说着拿起银矛,纵马向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