隋唐演义 第21到第25回(第2页)
王伯当前行,只见尘土飞扬处,童佩之、金国俊正狼狈败下阵来。原来,此前柴嗣昌应王伯当之约,前来为秦叔宝贺寿。他携带的行李沉重,衣装华丽耀眼,在路上遇到了尤俊达和程咬金。二人见财起意,拦住去路要劫掠。柴嗣昌有些武艺,但敌不过两人夹击。正巧童佩之、金国俊赶来,拔刀相助。可程咬金仗着一身蛮力,全然不惧,留下尤俊达与柴嗣昌缠斗,自己挥斧追向童、金二人。他的斧头上下翻飞,砍得两人抱头鼠窜,直追得二人像被鹰追逐的兔子般慌乱奔逃。
童佩之、金国俊见到王伯当,喊道:“好厉害的响马!”王伯当笑了笑,让过二人,迎上前去,举枪高叫:“朋友且慢,我们都是道上的!”程咬金听不懂江湖暗语,举斧就朝王伯当头顶劈来,嚷道:“我又不是好欺负的,什么道上不道上!”王伯当暗笑,解释道:“我和你都是绿林好汉!”程咬金却道:“就算是七林八林,也得留下买路钱!”说罢,斧头如疾风暴雨般,朝着王伯当的上三路猛砍。王伯当并不正面硬接,只是用枪钩、撩、磕、拨,巧妙闪避。等程咬金力竭,斧法渐乱,王伯当左手稍松枪杆,右手猛地一刺,银枪如银龙出海、玉蟒伸腰,直取程咬金面门咽喉。王伯当手下留情,枪尖刚到程咬金喉下便收回,不然这一枪就能将他挑落马下。程咬金用斧去勾枪,虽勉强勾开,但整个人连人带马都晃得厉害,招架不住,只得拍马落荒而逃。王伯当随后追赶,询问他的来历。程咬金边跑边喊:“尤员外救我!”此时尤俊达正与柴嗣昌打得难解难分,无法脱身。王伯当见状,高声喊道:“柴郡马,尤员外,别打了!都是自己人,同去齐州的!”三人这才停手,下马相见。程咬金气喘吁吁,骑着马在一旁观望。尤俊达也将他叫来,与众人相识。
尤俊达问王伯当:“见到单二哥了吗?”王伯当指向后方:“那赶来的不就是雄信!”原来,童佩之、金国俊回去说响马十分厉害,单雄信等人急忙赶来支援。众人会合后,彼此寒暄。王伯当向单雄信介绍:“这就是柴郡马。”众人按年龄排序行礼。单雄信又问:“还有刚才那位力大无穷的朋友呢?”尤俊达道:“是我的好友程知节。”众人相视而笑,纷纷见礼。尤俊达邀请众人回庄休息,单雄信却说:“今日是九月二十一日,若去宝庄,恐怕误了寿期。等拜寿之后,再去尊府多住几日。贤弟的礼物带来了吗?”尤俊达答道:“不过是备了些礼金。”
于是,十一位豪杰一同前往济南。离齐州还有四十里时,夕阳西下,众人来到义桑村。这是个有三四百户人家的市镇,因遍地种植桑麻,且土地属官地,百姓可随意采摘,故而得名。春末夏初蚕忙时节,这里热闹非凡,可眼下九月深秋,家家户户都关门闭户。村中只有一家大户,盖了一排宽敞的楼房,专门接待往来客商。众人的手下便带着大家前往这家投店。
众豪杰到店门前下马,店主让伙计将行李搬进书房,把马牵到槽头喂料,又邀请众人上草楼饮酒。正喝着酒,官路上突然有三骑马疾驰而来。这三人是谁?原来是幽州罗公差遣的官差。此前单雄信发出令箭,通知张公谨、史大奈等人,史大奈刚任旗牌,没有具体差事,便先行一步。尉迟兄弟则递上手本,进帅府告知公子罗成。罗成与母亲说起此事,老夫人记得九月二十三日是秦叔宝母亲的寿辰,商议后决定派官差送礼。尉迟兄弟便求罗成帮忙,谋得前往山东的差事,打算公私兼顾,也去给秦母拜寿。这赶来的正是尉迟南、尉迟北,还带着一名背行李的马夫,共三人三骑。
三人来到店里,店主从柜台里迎出来招呼:“二位老爷,离齐州还有四十里,途中再没地方歇脚了,就在小店住下吧。”尉迟兄弟吩咐手下接过包裹,下马进店。店主又说:“先前有几位老爷在楼上饮酒多时,说话间像是醉了。二位是贵客,上楼恐怕不便,楼下有干净座位,就在楼下用晚饭吧。”尉迟南点头道:“这店主挺会办事,醉酒的人不好相处,就在楼下吧。”店主随即吩咐摆上酒饭,尉迟兄弟便在楼下用餐。
且说楼上的十一位豪杰正饮酒作乐,酒至半酣,唯独程咬金先醉了。他本就好酒,一喝起来不醉不休。此时他拿着一杯酒,心中想起从前的穷苦日子:“在关外漂泊多年,受尽苦难。回家没多久,就被尤员外邀去长叶林做了那桩买卖,如今又结交了天下豪杰,真是痛快!”这些念头在他心里打转,不自觉就喊了出来。他一口喝干杯中酒,将酒杯狠狠往桌上一放,只听“啪”的一声,酒杯碎成粉末。这还不算,他脚下猛地一蹬,只听“咔嚓”一声,楼板竟被蹬出一块大裂缝,灰尘纷纷扬扬往下掉,正巧落在尉迟兄弟的酒席上,酒菜撒了一地。
尉迟南还算沉稳,用袖子拂去灰尘,说道:“这位朋友,怎么如此粗鲁!”尉迟北却是年轻气盛,仰头朝楼上骂道:“上面是什么畜生,吃草料就算了,怎么乱蹬蹄子!”程咬金最容不得别人辱骂,一听这话,坐到楼梯边,纵身一跃便跳下楼,直冲向尉迟北。两人都是力大无穷的豪杰,拉扯间,身上的绸缎衣服都被扯得粉碎,只听“乒乓劈啪”,拳头你来我往。好在这草楼还算结实,不然早被两人掀翻了。尉迟南不好直接帮忙,便拿出官腔,叫来酒保:“这地方归哪个衙门管?”一副自己就是官的架势。楼上的单雄信听见这话,也来了火气,喊道:“兄弟们,么衙门管不管,都下去教训他!”单雄信说的是幽州口音,楼上的张公谨也是幽州人,忙劝道:“兄台息怒,听声音像是咱们同乡。”单雄信赶忙说:“贤弟快下去看看!”
张公谨走下楼梯,还有几步远就认出了尉迟南,赶忙转身上楼对单雄信说:“是尉迟昆玉兄弟!”单雄信大喜,连喊快请他们上来。尉迟南看见张公谨带着一众豪杰下楼,料想是单雄信的朋友,急忙喝止正在打斗的尉迟北。尤俊达也喝住了程咬金。两人各自换了衣服,上前相见,彼此赔礼道歉。店主叫酒保拿斧头到楼上,把蹬坏的楼板敲打修整好,又重新摆上一桌丰盛的酒菜。单雄信等十三位好汉点起灯继续饮酒。
这一番酒局气氛热闹非凡,众人喜好不同:爱喝酒的在楼上就着残菜剩酒行令猜拳;受不了奔波劳累的,让手下铺好被褥,到客房休息;还有几个兴致高的,走出酒店,在夜深人静、月色朦胧中,携手走进桑树林,互诉别后相思。楼上喝酒的张公谨、白显道、史大奈本就是酒友,史大奈曾因打雷台在幽州做官,许久未见,三人边喝边聊得十分投入。童佩之、金国俊白天被程咬金杀得大败,早已筋疲力尽;柴嗣昌平日里养尊处优,也早早去睡了。单雄信、尤俊达、王伯当、李玄邃、尉迟南五人在桑树林中谈了很久,也都先后去休息了。
到了五更时分,众人起身前往齐州。义桑村离齐州城四十里路,五更出发,走了二十里后天刚亮,到城中还有二十里。刚到城郊,就有许多人上来迎接。这并非秦叔宝派人来接,而是齐州城里开牙行、做经纪生意的伙计,为招揽客人而来。各行各业的人纷纷上前招呼,有卖柴米粮食的,有贩卖罗缎的,有做西马北布生意的,七嘴八舌地拉扯着众人的行李。单雄信在马上吩咐众人:“别让他们乱拉,我们有老主顾,西门外鞭杖行的贾家店,是我们常来住的地方。”原来这贾家店的老板贾润甫也是秦叔宝的好友,单雄信从前从西路贩马到山东,都住在贾家店,如今店里还有两个伙计。伙计一听是单员外,连忙迎上来:“呀,是单爷!小的就是贾家店的人。”单雄信说:“派一个人引着行李慢慢走,另一个去通报你们主人。”
此时贾润甫正早起在书房里收拾给秦母拜寿的礼物,写礼单。伙计跑进来禀报:“老爷,潞州的单爷带了一二十位老爷到了!”贾润甫笑道:“单二哥和众朋友今天赶到这里,也是为明天拜寿来的。看来我这个主人是当定了。先把这些礼物收起来,我就不单独去拜寿了,到时随大家一起行礼吧。”他吩咐厨房,客人多,先摆十来桌下马饭,用家里现有的菜就行,再派管事的去城里买些时新果品、精致菜肴,正席也要准备十桌。手下人虽多,但要多给他们些酒喝。又让人叫了一班吹鼓手来,增添热闹气氛。自己换好衣服,出门到台阶下迎接。
单雄信一众朋友快到街头时,都下马步行,车辆和马匹跟在后面。贾润甫在大街上迎住他们。单雄信让众朋友先走,进了三重门,便是大厅。手下人把车辆行李搬进客房,给马卸下鞍辔,牵到槽头喂料。要是换作别的人家,人虽能住下,却容不下这么多高头大马——这些马都是千里龙驹,食量大,不能同槽喂养,一匹马就得占一间马房。幸亏这是鞭杖行的店铺,地方宽敞,才容得下这些马匹。
众人在大厅铺上拜毡,老朋友互相行礼对拜,没见过面的,由人引荐通名,彼此都十分热情。坐下喝了茶,就摆上了下马饭。单雄信等不及,对贾润甫说:“润甫,能不能今天就把叔宝请到府上,先见个面?不然明天突然去,怕主人家来不及准备酒食。”贾润甫心想:“今天是双日,叔宝因为响马的案子,府里该要‘比较’(即官府定期追究差役办案进度)。他是个重感情的人,要是知道雄信来了,肯定会放下公事来相会。但我要是明知道他有公事,还去请他,岂不是让他为难?人多又不好明说,只能含糊答应了。”于是他含糊地说:“我这就派人去请。”又对众人说:“单二哥一到,我就派人去请秦大哥,估计马上就来了。”贾润甫这么说,是怕众朋友吃过饭后去街坊闲逛,撞见店里那两个“不尴尬”(指形迹可疑)的人,所以说秦叔宝马上来,让大家安心等在店里喝酒。
不说贾润甫大摆宴席招待众人,且说秦叔宝这边。自从被众人攀扯进来,樊建威原本以为他有本事能抓到贼,了却这桩公事,并非有意害他。谁知秦叔宝论马上持枪舞刀的本领,确实无人能敌,但论起缉拿侦察的本事,却很平常。而且换作没天理的差役,早就抓几个形迹可疑的人,严刑逼供来应付差事了,可秦叔宝不肯干这种事,宁愿和众人一起受罚。就连樊建威心里也过意不去,想帮他脱罪,可刘刺史不肯放过,除非有人代他赔那三千两赃银,或许刺史一高兴,就把这事放下了。但众人哪里拿得出这么多银子,只能每次限期一到就去受罚,挨板子。
这次是最后一限,秦叔宝带着五十三人进府。刘刺史正憋着一肚子火,升堂比平时都晚,巳牌时分才开门。秦琼带众人进了府,到仪门时,禁子扛着两捆竹片进去,仪门随即关上。刘刺史问秦琼响马有没有踪迹,秦琼答没有。刘刺史顿时涨红了脸,骂道:“几个月了,怎么可能抓不到两个响马?分明是你们和贼人分了赃!你们在这儿挨板子,倒害我老爷得想办法赔钱!”不由分说,拔签就要打。五十四人的亲戚朋友、邻舍都到府前来看,大门里外挤得水泄不通。这刘刺史打板子,不是打一个放一个,而是等所有人都打完,才动笔改限期,一起放出。每人三十板,直打到太阳西沉才打完。一声“开门”,众人被放出,外面的亲友哭哭啼啼地迎接。里面搀的搀、扶的扶,驮的驮、背的背,都出来了。出了大门,各人被亲友相邀,有的去店里歇脚,有的回家喝酒“暖痛”(用酒来缓解伤痛)。
只有秦叔宝和别人不同,他经得起打,浑身都是虬结的筋骨,腿一伸,竹片就震裂了,行刑的差役虎口都震得开裂。秦叔宝不愿为难这些差役,反而把怒气压下来,由着他们打。虽然皮开肉绽,却伤不到筋骨。出了府,他只能自己收拾杖疮。此时,府前喧闹的鼓吹声渐渐消散,只剩下几人在黄昏中暗暗垂泪,满是冤屈与无奈。
第23回酒筵供盗状生死无辞灯前焚捕批古今罕见
诗曰:
勇士不乞怜,侠士不乘危。相逢重义气,生死等一麾。
虞卿弃相印,患难相追随。肯作轻薄儿,翻覆须臾时。
真正的豪杰,把生死看得如同鸿毛,自己闯的祸自己承担,岂肯连累他人?这是江湖中人的原则。但即便如此,若眼睁睁看着朋友陷入困境却不伸手相救,以他人的苦难换取自己的功名,更是侠士所不齿。
且说秦叔宝出了府门,正收拾杖疮,忽听一位老者唤道:“秦旗牌!”叔宝抬头一看,原来是张社长。张社长关切地说:“秦旗牌遭此无妄之灾,小儿在府前新开了酒肆,老夫人特意为旗牌暖了一壶酒,解解闷。”这都是因为秦叔宝平日仗义疏财,广施恩惠,老人才如此殷勤。叔宝推辞道:“长者赐酒,晚辈不敢推辞。”
张社长将叔宝邀进店中,径直往后走,原来这里不是普通卖酒的地方,而是内室书房。张家取出小菜,又从外面买来菜肴,暖了一壶酒,斟上一杯递给叔宝。叔宝接过酒,眼中不禁落下泪来。张社长连忙劝慰:“秦旗牌莫要悲伤,待抓到响马,自有升官受赏的日子;若因忧思伤了身体,反要坏事。”叔宝长叹一声:“太公,我秦琼并非因挨了这几板子疼痛难忍才落泪。当年我公干河东,好友单雄信赠我数百两黄金,劝我莫在公门当差,说‘求荣不在朱门下’。这话我一直记在心里,只是功名心太急,想着在来总管麾下,靠一刀一枪博个一官半职。如今却被州官牵连,让父母给的这身皮囊遭此羞辱,有何脸面去见故人?”说罢,泪水止不住地流淌。
却不知单雄信不远千里,已到齐州,只为给秦母拜寿,此刻距秦叔宝仅有一步之遥。叔宝正与张社长饮酒倾诉,酒店外突然喧闹起来,有人高声询问:“张公,秦爷在店里吗?”酒保认得是樊虎樊老爷,忙应道:“在呢!”引着樊虎进店。张社长忙起身招呼坐下,叔宝道:“贤弟来得正好,张社长高情,你也喝一杯。”樊虎却急道:“秦大哥,不是喝酒的时候!”叔宝忙问何事,樊虎附耳低语:“小弟刚才被西门朋友邀去吃酒,听人说翻了天,贾润甫家里来了十五骑大马,都是外乡打扮,看着像可疑之人,怕有陈达、牛金混在里面!”
叔宝闻言大喜,对张社长坦言:“实不相瞒,建威从西门来,说贾柳店来了些异样的人,恐怕有劫皇银的贼寇在内,这酒我喝不得了。”张社长笑道:“老夫这酒本是为你解闷,如今既有线索,二位速速去办,擒了贼寇,老夫再来贺喜!”
叔宝与樊虎辞别张社长,直奔西门。只见西门人山人海,吊桥上、瓮城内挤满了街坊闲汉,还有不少衙门当差的——虽不是捕盗的行家里手,却也听说贾润甫家来了可疑人物,赶来围观。有人认得秦琼和樊虎,高声道:“秦旗牌,贾家那事儿要是有什么动静,您传个信号,我们带壮丁百姓帮您动手!”叔宝举手称谢:“多谢各位,看在衙门面上,先别散,等我消息!”
下了吊桥到贾润甫门口,只见大门紧闭,吊闼板放下,招牌也收了进去。叔宝轻轻一推,门竟没拴,回头对樊虎道:“咱二人别一起进去,不然若撞上贼人,连个接应都没有。虽说咱天天挨板子不至于死,但他们都是亡命之徒,常言道‘双拳不敌四手’。你在外面等着,我先进去。要是有动静,我吹个哨子,你就招呼吊桥和城门的人,拦住两头街道,把巷口栅栏拉上,帮我动手。”樊虎点头称是。
叔宝轻手轻脚穿过二门、三门,只见里面天井里也挤满了人。原来众豪杰吃罢下马饭,正摆开宴席饮酒,又有鼓手吹打助兴,筵席前都是随从,
叔宝怕冒然进去打草惊蛇,又见贾润甫也在,怕被他先撞见不好行事,便矮着身子混在人群中,抬头往上窥探。只见席上都是熊腰虎背的好汉,头戴高巾,目光如炬,只有一两人戴着小帽。想看清面容,无奈众人安席时都向上作揖,又有随从环绕,一时难以辨认。想听他们说哪里的方言,偏偏鼓手吹得震天响,什么也听不清。
直到点上灯,朦胧中望去,有个人站在众人前面,竟像是单雄信。叔宝心中疑惑:“这人好似单雄信,他若来寻我,该先去我家,怎会在此?”正犹豫间,恰好王伯当转身向外与人说话,被叔宝瞧见。叔宝恍然大悟:“不用猜了,定是伯当邀他来给我母亲拜寿的,幸亏没被他们看见。”转身就往外走。
到了门外,樊虎早已叫了许多人守在门口,忙迎上来问:“怎么样?”叔宝啐道:“你连人都认不得,就瞎报!那是潞州单二哥,你前日在他庄上相会,他还送你潞州盘费,你刚才在府前还跟我提过。要是让那些百姓知道,围在门口吵闹,可怎么收场?”樊虎尴尬道:“小弟没见过,听人说可疑,才来报信。既是单二哥,那咱回去吧。”
此时人越聚越多,樊虎挤到一边,叔宝怕里面的朋友尴尬,忙向众人解释:“列位都散了吧,不是歹人!那是潞州有名的单员外,带朋友来这儿,明日给家母过生日的!”众人你一言我一语,正围着问,忽见贾润甫从门里赶出——原来单雄信眼尖,安席时见阶下有个大汉躲躲藏藏,看了他们几眼就往外走,还引着众人散去,便让贾润甫查看。
贾润甫出门一看,见众人围着秦叔宝,忙上前道:“秦大哥!单二哥为令堂寿礼不远千里而来,一到我家就叫我请你。我知道你今日在府里当差,不敢打扰,怎么来了反而要走?单二哥要是知道了,多不好!”叔宝不便提樊虎误报的事,灵机一动道:“贤弟你晓得,我今日刚挨了打,穿着这犯人的衣服,不好意思见人。当年在潞州卖马欠饭钱,如今在家又这副模样,怕丢故人的脸,想回家换身衣服再来。”
贾润甫笑道:“回家换衣太远,不方便。小弟刚才在成衣店做了两件新衣,本是明日去贵府拜寿穿的,我身材和你差不多,你先换上!”说着叫手下从后门取来新衣,那些围观的百姓这才渐渐散去。
秦叔宝换上新衣,笑着与贾润甫一同走进内堂。贾润甫为圆之前的谎话,故意高声道:“单二哥,我把秦大哥请来了!”众人闻言纷纷欢呼,赶忙铺好拜毡。秦叔宝先向单雄信叩拜,感谢他当年救命之恩;王伯当、柴嗣昌等老友则相互对拜;未曾谋面的人,也因彼此关联互通姓名,一一拜过。
贾润甫拿起酒壶、筷子,准备为秦叔宝安排座位。此次义桑村来的十三人加上贾润甫,宾主共十五人,摆了八桌酒席,两人一席,单雄信独坐首席。贾润甫提议:“秦大哥就和单员外同坐吧。”秦叔宝推辞道:“君子应按德行相交,不能因私情废了礼数。单二哥从外地远道而来,贾兄与他有结拜之情,小弟今日也算半个主人,只能僭越坐在主人席;诸位中请一位与单二哥同席吧。”单雄信笑道:“叔宝,我们刚才定席时,本就是按相宜原则落座,若重新排座,每桌都得调整。不如就依主人之意,你我同坐,也好叙叙旧情。”秦叔宝仍想推辞,又怕辜负单雄信的心意,便不再坚持。但他灵机一动,让贾润甫命人撤去单雄信席前的高照果顶和桌围,搬来一张机凳放在单雄信席前,两人对坐,方便交谈。众人纷纷称好,随即落座。
灯烛辉煌中,群雄围坐,气氛热烈,酒杯往来如飞。先是贾润甫捧着大银杯,每桌敬上两杯酒;接着秦叔宝起身道:“承蒙诸位远来为小弟母亲贺寿,今日仓促未能尽地主之谊,暂且借花献佛,敬大家一杯。”他逐席敬酒,与旧识老友相谈甚欢。
当敬到左手第三席时,席上是尤俊达和程咬金。这两人不善文辞,夹在王伯当、柴嗣昌等文雅之士,以及单雄信等豪爽汉子中间,显得有些格格不入。秦叔宝对他们态度较为冷淡,只简单应酬。程咬金却自认与秦叔宝是旧交,加上几杯酒下肚有了醉意,听尤俊达调侃自己“说谎”,顿时急躁起来,厉声高叫:“太平郎!你今日怎么这么傲慢!”这一声如惊雷般震得满座皆惊,连秦叔宝都不知是谁在叫自己乳名,慌忙起身问道:“哪位仁兄错爱,叫我乳名?”王伯当等爱开玩笑的朋友鼓掌大笑:“原来秦大哥乳名是太平郎,我们记下了!”贾润甫赶忙解围:“这是尤员外的好友程知节兄,在叫大哥乳名呢。”
秦叔宝惊讶于这熟悉的称呼,走到程咬金膝前,扯住他的衣服定睛细看,问道:“贤弟家住何处?”程咬金落泪,离席跪倒,自报乳名:“小弟就是斑鸠店的程一郎啊!”秦叔宝也慌忙跪下:“原来是一郎贤弟!”
想当年,两人还是朝夕玩耍的孩童,如今重逢,程咬金因服了异人丹药,早已面目大变——青面獠牙,红发黄须,与儿时模样悬殊。两人重新拜过,秦叔宝感慨:“小时候分开,常常怀念。家母也常念叨令堂,不知她老人家是否安好?今日重逢,没想到你我都已这般模样。”席间众人听了,无不为之叹息。
秦叔宝起身,让手下将单雄信席前的机凳移到程咬金席旁,两人叙起童年交情,比与单雄信的邂逅更显亲厚。只是秦叔宝坐得有些不自在:先前与单雄信对坐时,隔着酒席举杯换盏,端端正正;如今坐在程咬金席旁的横头,本就局促,加上程咬金性格粗豪,见秦叔宝饮酒稍慢,就动手拉扯,而秦叔宝因刚挨了打,伤口疼痛,不禁皱了皱眉。程咬金见状心中不快,嘟囔道:“兄还是去和单二哥喝酒吧!”秦叔宝忙问缘由,程咬金气鼓鼓地说:“兄如今眼界高了,嫌弃小弟穷酸。刚才和单二哥喝酒有说有笑,陪小弟喝两杯就皱眉头。”秦叔宝不便说出腿疼的实情,只得辩解:“贤弟别多心,我不是那种轻薄之人。”贾润甫也在旁解释:“知节兄别误会,秦大哥身体有些不方便。”程咬金粗线条,没深究“不方便”的含义,这才作罢。
单雄信与秦叔宝交情深厚,席间见他举止异样,便问贾润甫:“叔宝兄身体怎么不方便?”贾润甫叹道:“一言难尽啊!”单雄信追问:“都是自家兄弟,有什么不能说的?”贾润甫先打发手下:“你们站着的都是什么人?”手下回:“是跟随各位爷的管家。”贾润甫又斥自己的仆人:“你们怎么不懂事?在家不会招待宾客,出门才知主人难处。快带这些管家去外面小房用饭,别在这儿站着。”等众人都出了三门,他亲手挂好门,才回到席上。
众人见贾润甫这般举动,都心生猜疑。单雄信等他落座,再次询问。贾润甫这才说道:“出了件离奇事!新君即位后修建东都宫殿,山东各州都要凑三千两协济银。青州解官押送三千两银子上京,走到长叶林被两个没天理的人劫了,还杀了官。杀官劫财也就罢了,他们还临阵报了假名,说是陈达、牛金。案子牵涉到齐州,青州向东都申报后,上面责令齐州府赔偿银子并缉拿贼人。秦大哥在来总管府当差,本是前途光明,却被牵连进来,如今官府逼他捕人。先前比较时,看在来总管的面子还没怎么打,现在连秦大哥都被打伤了。九月二十四日就是最后期限,刘刺史放话,要是抓不到人,就让他们十多人赔银子,不然就解到东都宇文司空那里治罪。这可如何是好!”
众人听罢,个个惊得吐舌。正所谓“事不关己,关己则乱”,尤俊达在桌子底下偷偷捏程咬金的腿,示意他别声张。谁知程咬金却大声叫嚷:“尤大哥,别捏我!捏我我也得说出来!”尤俊达吓得冷汗直冒,动都不敢动。秦叔宝忙问:“贤弟说什么?”程咬金斟了一大杯酒,道:“叔宝兄,先干了这杯!明日给令堂拜寿后,就有陈达、牛金给你请功领赏!”秦叔宝大喜,一饮而尽,追问:“贤弟,这两人在哪里?”程咬金一拍桌子:“解官记错了名字!那事是我和尤大哥干的!我是程咬金,他是尤俊达!”
此言一出,众人脸色大变,纷纷离座起身。贾润甫赶紧关上左右小门,众豪杰将秦叔宝三人的桌子团团围住。单雄信急问:“叔宝兄,这可怎么办?”秦叔宝强作镇定:“兄长别慌,没这回事!程知节和我自小相识,他外号‘程抢挣’,刚才听贾润甫说我有心事,故意说玩笑话逗我开心呢。流言到智者这里就该止住,诸位都是明白人,怎能把戏言当真?”
程咬金急得直跺脚,一声暴喝:“秦大哥,你太小看我!这种事能开玩笑吗?我说谎就是畜生!”说着从腰囊里摸出一锭十两的银子拍在桌上,“这就是兖州官银,我带来当寿礼的,齐州的官银和这模样一样!”
秦叔宝见程咬金拿出的官银确是真物,深知此事已无法遮掩,默默将银锭收入衣袖。满堂豪杰大惊失色,一时竟无人言语。唯有单雄信硬着头皮开口:“叔宝兄,这事落在你、尤员外和程知节三位身上,倒还有转圜余地,唯独叫我单雄信左右为难。”秦叔宝问:“为何兄长觉得为难?”单雄信叹道:“当年在寒舍,我与兄结拜,誓同生死,是莫逆之交。如今若求你放过他二人,你必定答应;可若因此将你解往京城治罪,岂不因这一拜断送你的性命?但若要把尤俊达、程咬金交给你请功,他们又是我前日邀来给令堂拜寿的。害人性命,我于心何忍?这岂不是让我两边做人难?”秦叔宝正色道:“但凭兄长吩咐。”
单雄信低头沉思良久,方道:“我如今身处两难,只求半日宽限。”秦叔宝疑惑:“何为半日宽限?”单雄信解释:“今日就当我们不知此事,众朋友莫负来意,明日依旧到尊府为令堂拜寿,献上带来的薄礼。酒就不敢喝了,这般心境,如何下咽?拜寿后各自散去。兄只需声称打听到贼人是他二人,再领官兵围住武南庄。他二人不是呆子,必不肯束手就擒,或许会出来抵抗,那时胜负如何,我们也只能听天由命了。这实在是无奈之举,叔宝兄可应允?”
秦叔宝摇头道:“兄长自视豪杰,却小觑天下英雄。”单雄信一愣:“兄是怪我所言?”秦叔宝正色道:“小弟怎敢怪兄?昔年在潞州,我颠沛流离,蒙兄救命之恩,至今无以为报。莫说尤俊达、程咬金是兄请来为家母祝寿的,就算他们自己前来,咬金又与我是childhoodfriends(童年好友),适才他慷慨认下此事,我岂有拿他二人之理?如今空口无凭,诸位心中不安,我有个‘不语的中人’,取来给列位一看,方能让大家放心。”单雄信忙问:“是什么?”
秦叔宝从招文袋中取出应捕批文,递给单雄信。众人凑近一看,上面竟只有“陈达、牛金”两个名字,并无他人。程咬金嚷嚷道:“刚好是我二人,一点不差!拜寿之后,我等同兄去见刺史便是!”单雄信将批文交还秦叔宝,却见秦叔宝接过批文,“豁”的一声扯得粉碎。李玄邃、柴嗣昌反应过来要阻拦时,碎纸已被秦叔宝掷向灯烛,瞬间燃成灰烬。
烛火舔舐批文的刹那,秦叔宝的慷慨之举,必将让他的声名传遍天下。
第24回豪杰庆千秋冰霜寿母罡星祝一夕虎豹佳儿
诗曰:
君不见段卿倒用司农章,焚词田叔援梁王。
丈夫作事胆如斗,肯因利害生忧惶?
生轻谊始重,身殒名更香。
莫令左儒笑我交谊薄,贪功卖友如豺狼。
智者善于谋划,勇士果敢决断。然而,若遇事总是瞻前顾后、权衡利弊,事情往往难以成功。唯有侠义之人,一旦被情义激发,便不顾后果,其举动足以震撼众人。秦叔宝为了朋友情谊,当场烧毁捕盗批文时,并未考虑如何向刘刺史交代。众人见状,大多被他的慷慨之举折服,纷纷拜倒在地,秦叔宝也随之拜伏。此刻的场景,恰似:
世尽浮云态,君子济难心。谊坚金石脆,情与海同深。
此时,唯有李玄邃袖手皱眉,似在思索;柴嗣昌倚着椅子,神情闲散。程咬金却直直站着,并未下拜,大声说道:“秦大哥,事情不该这么办!自古道‘自行作事自身当’,这事是我做的,怎能连累你?先前没抓到我们,你就已经受牵连;如今批文没了,你怎么向官府交代?那官员恐怕要说你违抗命令、勾结盗贼,这可如何是好?我无牵无挂,只有老母,还好做了这事之后,尤员外尽心照顾,让她衣食无忧。可你又何必受此牵连?万一有个闪失,丢下老母妻儿,谁来照料?我有个主意,尤员外你继续好好照顾我母亲,我一人承担所有罪责。杀官的是我,通名的也是我,这些都能和解官当面对质。明日拜寿之后,我就去自首。这样一来,秦大哥没了批文也不会被追究;要是为了放我们烧了批文,不仅我们感激你,还会害了你,这不是个好结局。”
众人起初还为秦叔宝的义气振奋,听到程咬金这番话,才意识到烧批文并未解决问题,反而将秦叔宝置于险境,一时都目瞪口呆。李玄邃打破沉默:“烧批文时我就在想办法。一开始担心秦大哥为了自保,不愿放过程知节,后来见他愿意放人,我就想,若秦叔宝被解到东都宇文恺那里,我可以找人说情,保他周全。没想到他烧了批文。现在我有个主意,来总管曾在我父亲帐下任职,我与他交情不错,况且叔宝也为他效过力。我去见来总管,让他找个理由把叔宝调走,这事或许就能解决。”王伯当点头:“这倒是个办法。”程咬金却摇头:“办法虽好,可来总管把人调走后,未必会再放他回来。而且抓不到我们、找不到赃银,州官的亏空谁来补?这些官员怎么可能自己掏钱赔?他们绝不会轻易放人,还是我去自首最妥当。”秦叔宝赶忙说:“先别急,我明日找个有分量的人去说情,就说屡次追捕无果,我情愿赔偿赃银,或许能缓和局面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