古典白话合集清风随竹影

隋唐演义 第26到第30回(第3页)

炀帝听说杨梅盛开,正合自家姓氏“杨”,这才转忧为喜道:“杨梅竟也盛开,妙极妙极!”又问太监:“为何一夜就开得这般茂盛?”太监奏道:“昨夜花下忽然听见许多神人说:‘此花气运发泄已极,可一发开完。’今早看时,果然无一处不开得烂漫。”炀帝问:“杨梅这般茂盛,与明霞院的玉李相比如何?”太监道:“奴婢不曾看见玉李花。”

袁紫烟在一旁说道:“两花同时绽放,本是国家祥瑞之兆,陛下何不去观赏一番?”炀帝听了,便道:“那我与妃子一同去看看。”随即登上金辇,袁紫烟随驾同行。到了西苑,早有杨夫人、周夫人前来迎接。炀帝问道:“杨梅是从西京移来的,本就是宿根老本,开得繁盛也算常理,这玉李是外县进贡的,不过是普通苗木,为何也突然开花?”两位夫人道:“陛下亲自一看便知。”

不多时,辇驾来到明霞院,杨夫人忙请炀帝进院观赏玉李。炀帝却不愿下辇,道:“先去看杨梅,再来看它。”杨夫人不敢强求,只得让辇驾前行,自己则转身随到晨光院。炀帝进院后,直奔杨梅树下,只见花枝簇拥,花开如锦绣一般,十分欢喜道:“果然开得茂盛,国家祥瑞不言而喻。”

不一会儿,各院夫人听说两院花开,都前来观赏,纷纷交口称赞。炀帝大喜,便要摆宴赏花。众夫人不知炀帝心思,齐声道:“听说玉李开得更盛,陛下何不去看看?”炀帝道:“想必不如杨梅繁盛。”众夫人道:“盛与不盛,去看看又何妨?”炀帝被众夫人催逼不过,只得一同来到明霞院。

刚进院门,便闻浓郁异香扑鼻而来;走到后院窗前一看,只见满树奇花异蕊,如琼瑶珠玉堆砌而成,清阴素影间,满院祥光瑞霭缭绕,竟似有鬼神相助,与杨梅的景致截然不同。有一首《踏莎行》词描绘得贴切:

**白云横铺,碧云乱落。明珠仙露浮花萼,浑如一夜气呵成,果然不假春雕琢。

天地栽培,鬼神寄托。东皇何敢相拘缚。风来香气欲成龙,凡花谁敢争强弱。**

炀帝见玉李精光璀璨,不似普通树木,倒像宝贝放光,惊得目瞪口呆,半晌说不出话。众夫人不明就里,仍在一旁赞叹不已,内侍宫人也纷纷称奇。炀帝忽然忿然大声道:“这样一棵小树,突然开花如此,定是花妖作祟,留着必有祸患!”下令左右快用刀斧连根砍去。

众夫人听了大惊,忙劝道:“花开茂盛是国家祯祥之兆,为何反说是妖?望陛下三思!”炀帝道:“众妃子哪里知道,砍去为妙!”众夫人苦苦哀求,炀帝哪里肯听。只有袁紫烟心中明白,对炀帝说:“此花虽然茂盛,但太过张扬,恐怕难以长久。陛下不如以酒祭祀,这样此花不仅不为妖,反而能成为祥瑞。”

众太监本就不忍心动手,正拖延间,忽报萧后驾到。原来萧后听说两院花开茂盛,特来赏玩。进院后,众夫人齐迎上前,说道:“如此好花,万岁却说它是妖,还要砍伐,望娘娘劝解。”萧后见过炀帝,仔细端详玉李,果然雪堆玉砌、茂盛非凡,心中也暗暗沉吟,便问炀帝:“陛下为何要砍伐此树?”炀帝道:“御妻是明白人,何必多问?”萧后道:“这是天意,并非妖异,砍伐又有何用?陛下若威福不失,这反而是本德助佑的征兆。”炀帝道:“御妻所言极是,且同你去看杨梅。”于是不再提伐树,起身前往晨光院。

萧后看那杨梅,虽也繁郁,却终究不敌玉李。但萧后毕竟机敏,懂得炀帝心思,便勉强说道:“杨梅香清色美,得天地正气;玉李不过是鲜媚之姿。以臣妾看来,还是杨梅更胜一筹。”炀帝这才笑道:“到底是御妻有眼力。”随即命人摆酒赏花。

众人在花下团团而坐,饮酒半晌。正所谓“观于海者难为水”,众人看着玉李再看杨梅,心中都觉有些不足,就连炀帝自己,看了一会儿也觉得索然无味,忽然起身道:“如此春光明媚,大地处处是美景,何苦守着一棵花树吃酒?”萧后道:“陛下说得有理,不如把宴席移到五湖中。”炀帝道:“索性再去北海一游,也好开阔胸襟眼界。”

众夫人闻言,忙让近侍将酒席移入龙舟。安排妥当后,炀帝与萧后及众夫人一同登上龙舟,向北海进发。但见风和日丽,水天一色,比五湖更显开阔壮美,有诗为证:

**御苑东风丽,吹春满碧流。红移花覆岸,绿压柳垂舟。

树影依山殿,莺声渡水流。今朝天气好,直向五湖游。**

炀帝与萧后、众夫人在龙舟中卷起帘幕,细细观赏山水之妙。很快游过北海,来到三神山脚下,众人一同登岸。正要上山,忽然听见波心一声巨响,只见海中一尾大鱼扬鳍鼓鬣,翻波踏浪,直逼岸边,在众人面前游来游去,竟似认得炀帝一般。

炀帝定睛细看,竟是一条一丈四五尺长的大鲤鱼,浑身锦鳞金甲,在日光下闪烁如万点金星。鱼额上隐约有个类似朱砂写的“角”字,偏在一侧。炀帝见状忽然想起,说道:“原来是它!”萧后忙问:“这是什么鱼?”炀帝道:“御妻不记得了?朕昔日与杨素在太液池钓鱼,有个洛水渔人献来一尾金色鲤鱼。朕见它形貌奇特,曾用朱笔在鱼额上题了‘解生’二字,然后放入池中。后来虞世基开凿北海,引入活水,与太液池相通,不知何时它游到了海中,竟养得这般大了。如今‘生’字被水浸掉,只剩‘解’字半边的‘角’字在上,可不是它吗?”

萧后道:“鲤鱼长角,非比寻常!”袁紫烟也道:“趁它尚未成龙,陛下应尽早除掉,以免日后酿成风雷之患。”炀帝点头道:“妃子说得对。”随即命近侍快去取弓箭。

近侍赶忙将金尾羽箭呈递上来。炀帝接过箭,撩起袍袖,搭箭拉弦,瞄准大鱼的肚腹,“飕”地射出一箭。刹那间,水面卷起一阵狂风,海中顿时波浪滔天,仿佛有几百万鱼龙在水中翻腾跳跃,浪头激起的水花直扑上岸,炀帝、萧后以及众夫人的衣裳全被打湿。众人惊恐万分,萧后带着众夫人慌忙后退躲避,炀帝也吓得惊慌失措,站立不稳。

就在这时,袁紫烟反而快步冲到炀帝面前,说道:“陛下站稳,让臣妾来!”炀帝慌乱中想要拉住她,只见袁紫烟迅速从袖中掏出一个物件,形状如同算珠般的木蛋,左手挽着一条五彩锦索,右手将木蛋抛入水中。木蛋靠近鱼身时,那鲤鱼见状,猛地转头,悠然地游向深海之中。

袁紫烟收回一二十丈长的锦索,握着那件宝贝。此时炀帝渐渐平息了慌乱的呼吸,向袁紫烟要过物件查看,只见那是一颗圆润光滑、散发着五彩光芒的丸子。炀帝好奇问道:“这是什么东西,竟能让怪鱼退走?”袁紫烟解释道:“这是臣妾幼时,老尼赠送给我的,名叫太液混天球,是当年老君炼制而成,能够辟邪,还能驱赶水中的怪异之物。老尼让我时常带在身边,以防意外。”

两人正说着,萧后与众夫人走了过来。经此惊吓,炀帝也没了上山游览的兴致,众人一同登上龙舟,从北海返回。刚登上南岸,中门使段达便俯伏在地,手捧几道表章,禀奏道:“边防传来紧急文书,臣不敢耽搁,特呈请陛下御览定夺。”炀帝笑着说:“当今天下太平,四方朝贡,能有什么紧急之事,如此大惊小怪?”随即命人呈上来查看。

左右侍从赶忙献上第一道表章,炀帝展开一看,上面写着:因边情奏报,弘化郡至关右一带地区,连年遭受旱灾,盗贼纷纷涌现,郡县官府无力镇压,恳请陛下早日派遣良将,前去剿灭盗贼,安抚百姓等内容。炀帝不屑道:“这肯定是郡县官员捏造虚假情况,日后平定了好冒功请赏。”萧后劝说道:“这类事情,虽不能全信,但也不可不信,陛下派一员得力将领前去剿匪就好。”

炀帝又拿起第二道表文,内容是:吏、兵两部关于推荐官员补缺之事,关右十三郡盗贼猖獗,郡县请求派遣良将。臣等共同推举,卫尉少卿李渊才略出众,治理军队宽严适中,可补任弘化郡留守,统领军队剿灭盗贼等,恳请陛下定夺。炀帝看完后,当即批复:“李渊既然有才略,即刻补任弘化郡留守,总管关右十三郡兵马,负责剿灭盗贼、安顿百姓,待立功后另行升赏,相关部门知晓此事。”批复完,便将文书交给段达。段达因边防事务紧急,不敢延误,马上将文书传送到吏、兵二部。

批复完后,炀帝猛然想起,当年伐陈时,李渊执意斩杀张丽华,而且他姓李,说不定会应了天文谶语中预示的情况,怎么还能给他兵权呢?他心中暗自思忖,想要追回成命,可文书已经发出;若要换其他人,一时之间又找不到合适的良将。

或许一切都是天意注定。正当炀帝犹豫不决时,段达又献上一道表章。炀帝展开一看,竟是长安县令进献美人的奏疏。炀帝一见,立刻转忧为喜,把李渊的事情抛到了脑后,问段达:“既然是献美人,美人现在何处?”段达回禀:“美人就在苑外等候,没有陛下圣旨,不敢擅自入内。”炀帝当即传旨宣美人进见。

不一会儿,美人被带到面前。那美人见到炀帝和萧后,赶忙轻柔地弯下腰,低垂着脸,俯伏在地。炀帝仔细打量,只见这美人娇柔俊俏,体态丰腴柔美,令人心动。有诗赞道:

浣雪蒸霞骨欲仙,况当十五正芳年。

画眉腮上娇新月,掠发风前斗晚烟。

桃露不堪争半笑,梨云何敢压双肩。

更余一种憨憨态,消尽人魂实可怜。

炀帝见女子如此娇俏可爱,满心欢喜,伸手将她扶起,问道:“你今年多大了,叫什么名字?”美人轻声答道:“臣妾姓袁,小字宝儿,今年十五岁。家中父母听闻万岁挑选宫女,便将臣妾献上,希望陛下能收录。”炀帝笑着安抚:“放心,放心,肯定不会将你退回。”

随后,炀帝带着萧后和袁宝儿前往十六院。众夫人得知炀帝新收了宝儿,纷纷备酒庆贺。众人饮酒作乐直至半夜,炀帝单独送萧后回宫,自己则在翠华院与宝儿共度良宵。第二天一早,炀帝便册封宝儿为美人。从那以后,炀帝无论走到哪里,都将宝儿带在身边,对她宠爱有加。宝儿却从不因受宠而骄纵,整天总是憨态可掬地嬉笑玩耍,既不傲慢待人,也不故作姿态,这让炀帝越发宠爱她,各院夫人也喜欢她温柔和顺的性子,主动教她歌舞吹唱。宝儿天资聪颖,一学就会。

一天,炀帝在院中午睡还未醒来,袁宝儿悄悄走出院子,找到朱贵儿、韩俊娥、杳娘、妥娘等一众美人玩耍。杳娘提议:“春天百花盛开,我们去斗草怎么样?”妥娘摇头道:“斗草没意思,大家的花就那么几种,不如去荡秋千,还能多些欢声笑语。”韩俊娥连忙摆手:“不行不行,荡秋千太吓人了,我不去。”朱贵儿又说:“荡秋千不好,我们不如一起去赤栏桥钓鱼吧。”袁宝儿劝阻道:“去不得,要是万岁睡醒了找我们,可怎么办?不如还是到后院排练歌舞,也不耽误正事。”众人都觉得有理,便一同来到后院西轩。

众美人将四周的门窗全部打开,用金钩挂起珠帘。只见柳丝轻柔摇曳,轩外群芳争艳,相映成趣。夕阳余晖透过帘子洒进来,燕子在檐下呢喃,池塘边芳草生长,蛙声阵阵,好一派春日景致。

第30回赌新歌宝儿博宠观图画萧后思游

词中唱道:午间梦境初醒,闲来信步游走,转过雕栏,又听见新曲声声传来。蜂飞蝶舞间,风忽然停住,黄莺啼叫一声,让人恋恋不舍。醉意中走向花阴,太阳还未落下,随手把珠帘钩起,看那游丝飞絮飘荡。画上的天涯勾起万千思绪,今日竟没个合适的安排之处。

大凡人的性情,总是静时想动,动时想静,哪能像修真炼性之人,每日静坐蒲团之上?至于妇人的心思,更难收束,无论贫富,终日爱动的居多,肯安于恬静的甚少,这其中要看她们的志趣趋向。

且说朱贵儿、韩俊娥、杳娘、妥娘、袁宝儿一众美人,一同转到院后西轩坐下,轮流把新学的词曲演唱了一会儿。朱贵儿忽然提议:“总是唱这些曲子,没什么趣味。如今春光明媚,你看轩前杨柳青青,十分可爱。我们何不各自用心,即景题情,唱一支杨柳词取乐?”杳娘道:“既然如此,就不能白唱。唱得好的,送明珠一颗;唱不出的,罚她摆一桌酒席请大家,如何?”众人都道:“好!”妥娘问:“该从谁先唱?”朱贵儿道:“不必拘order,谁想好了谁先唱。”话刚说完,韩俊娥便轻敲檀板,细声唱道:

**杨柳青青青可怜,一丝一丝拖寒烟。

何须桃李描春色,画出东风二月天。**

韩俊娥唱完,众人纷纷称赞:“韩家姐姐唱得如此精妙,真是阳春白雪,叫我们怎么开口?”韩俊娥笑道:“姐姐们别笑我,少不了要罚我摆酒请大家。”话音未落,妥娘也张开朱唇,清脆地唱道:

**杨柳青青青欲迷,几枝长锁几枝低。

不知萦织春多少,惹得宫莺不住啼。**

妥娘唱完,大家又夸赞了一番。轮到朱贵儿,她轻吞慢吐,歌声嘹喨地唱道:

**杨柳青青几万枝,枝枝都解寄相思。

宫中那有相思寄,闲挂春风暗皱眉。**

贵儿唱完,众人说:“还是贵姐姐唱得有风韵。”贵儿笑道:“勉强应付,哪有什么风韵。”说着用手指着杳娘、宝儿道:“你们且听这两位小姐姐唱来,才见真趣味。”杳娘微笑一声,轻调香喉,如箫管般唱道:

**杨柳青青不绾春,春柔好似小腰身。

漫言宫里无愁恨,想到春风愁杀人。**

杳娘唱完,众人称赞:“风流含蓄,又有感慨,实在该让这支曲子胜出。”杳娘道:“别笑话我,且听袁姐姐的好歌。”宝儿道:“我是新学的,怎么能唱好?”四人道:“大家都随便唱了,偏你这会唱的还要谦虚?”宝儿果然是行家,不慌不忙,手执红牙板,定了定神,这才吐出遏云之调,发出绕梁之音,婉转唱道:

**杨柳青青压禁门,翻风挂月欲销魂。

莫夸自己春情态,半是皇家雨露恩。**

宝儿唱完,众人齐声称赞。朱贵儿说:“论歌喉婉转、音律准确、吐字清晰,大家都差不多;但论词意精妙,袁宝儿不忘君恩,情深意切,我们都比不上。大家都该送她明珠。”宝儿笑道:“姐姐们别取笑了,不被罚就够了,哪敢要明珠?羞死人了。”杳娘道:“确实是袁姐姐唱得词情都妙,我们大家该罚。”

众美人正争论间,只见炀帝从屏风后转出来,笑道:“你们好大胆,怎么瞒着朕在这里赌歌?”众美人看见炀帝,都笑起来,说:“我们在此赌歌,随便编歌取乐,没想到被万岁听见了。”炀帝道:“朕已经听了多时!”原来炀帝一觉醒来,不见宝儿,忙问左右,回答说:“在后院轩子里和众美人唱歌呢。”炀帝便悄悄走来,快到轩前时,听见众美人有说有笑,怕扫了她们的兴,就没进轩,转到轩后,躲在屏风里看她们玩耍,所以这些歌都听得清清楚楚。此时炀帝说:“你们别争了,快来听朕给你们评评。”众美人果真都走到跟前。

炀帝看看朱贵儿、韩俊娥、妥娘、杳娘,说:“你们四个,词意风流,歌声清亮,也都是难得的。”又指着袁宝儿道:“你这小妮子,才学了多久唱歌,就知道遣词立意,还念着皇家雨露之恩,真是聪明可爱。”宝儿也不答话,只是憨憨地笑。炀帝又说:“你们玩得有趣,都该重赏。”于是叫左右取来吴绫蜀锦,每人两匹,宝儿加赏两颗明珠,说:“你既然念着皇家雨露,雨露不得不偏厚于你。”宝儿和众人一起谢恩,说:“万岁评判极公正。”炀帝大喜,正要吩咐摆宴,忽然听见隔墙隐约有许多笑声,朝轩边靠近。左右禀报:“众夫人来了。”

炀帝听了,笑着对众美人说:“你们把朕藏起来,等她们来,就说朕不在这里。”韩俊娥道:“让我们把万岁藏哪儿去?”朱贵儿道:“左边短屏后可以藏。”炀帝道:“下身露出来不好。”杳娘道:“假山后的芭蕉荫里倒好。”炀帝道:“要是一阵风把叶子吹开,就看见了,也不好。”袁宝儿笑道:“有个地方,只怕万岁不好意思去。”炀帝笑道:“小油嘴,快说,别耽误时间。”贵儿指着右边墙上的一口壁橱道:“这里面很宽敞,上边又有雕花,能看见外面,又不闷人,别说万岁一个人,再有一个人陪驾也容得下。”炀帝听了点头笑道:“妙!你们快打开,让朕躲进去。”众人忙打开橱门,炀帝轻身一闪,躲了进去。众美人又关好橱门,扣上搭扣。

不一会儿,七八位夫人手拉手笑着进了轩。只见众美人都站在那儿,四下一看,不见炀帝。明霞院杨夫人道:“万岁不在这里。”清修院秦夫人问众美人:“万岁去哪儿了?”众美人说:“不知道。”晨光院周夫人道:“宝辇还停在院外,宫人们都说在西轩里,难道万岁会隐身法,不见了?”景明院梁夫人笑着对袁宝儿说:“别人说不知道也就罢了,你是时刻侍奉万岁的,岂会不知道他在哪儿?要是藏在哪儿了,快说出来,不然我们可要动手了。”宝儿憨憨地说:“我一个小丫头,怎么能藏得住万岁?”迎晖院罗夫人笑道:“好个小丫头!只怕来年这时候,就要做娘了。”众夫人都笑起来。秋声院薛夫人道:“别这么说,我有个办法。她们肯定不肯说,我们不如把宝儿这妮子劫走。万岁时刻少不了她,她不见了,万岁自然会到我们院里来,何必急在这一时?”众夫人都道:“有理!”正要一起动手,翠华院花夫人看见壁橱里有动静,便道:“万岁在这里,我找到了!”忙把壁橱的搭扣去掉,正要开门,听见里面“咯咯”笑了起来,炀帝跳出来,拍手大笑道:“好啊!众妃子要劫朕的可人儿,这是什么道理?”文安院狄夫人笑道:“幸亏薛夫人的妙策,惹得万岁出声,才露了馅,不然还以为这是藏凤的池子,谁知竟是藏龙的窟呢。”众夫人和众美人都大笑起来。

炀帝笑问众夫人:“你们这一众为何逛到此处?”秦夫人答道:“我等都有‘耳报法’,得知陛下在此品评歌词,特赶来凑趣。”薛夫人问:“她们唱的是新词还是旧曲?”炀帝便将五位美人的杨柳词逐一讲给众夫人听。周夫人道:“她们玩得倒有意思,我们也该寻个题目做做,消遣时光,总比抹牌下棋、猜谜行令强。”炀帝笑道:“题目不限,众妃子各自写怀赋志即可,不必另寻。”秋夫人道:“题目虽好,但如今只有我等八人,陛下何不一并宣来其他八院夫人,让十六院都参与吟咏,才称得上诗文盛会,大家也更有兴致。”炀帝称善,命近侍速宣另八院夫人。

不多时,众夫人皆打扮得鲜妍妩媚,袅袅婷婷走进轩中,见过炀帝及先到的八位夫人。炀帝见仅到六人,独缺仪凤院李夫人与宝林院沙夫人,便问:“庆儿(李夫人)为何不来?”绮阴院夏夫人笑道:“李夫人么,因陛下不去她院中,害了相思病来不了。”炀帝笑道:“别样病朕不会医,唯独相思病,朕手到病除。”又问沙夫人为何未到,降阳院贾夫人答:“她说身子不适,若能行动便来。”接着问:“陛下宣我等前来,有何吩咐?”秦夫人道:“陛下见众美人赌唱新词,便想命题,让我等或诗或词,各自随意创作,写景或感怀均可。”

积珍院樊夫人忙推辞:“她们惯会吟风弄月,我却笔砚荒疏,恐写出来污了陛下眼目。”炀帝道:“不过是一时兴致,随意消遣,妃子不必过谦。”影纹院谢夫人提议:“若要考较诗文,须定优劣赏罚。”仁智院姜夫人问:“主司自然是陛下,但赏不敢奢望,罚当如何?”花夫人笑言:“赏则各输明珠一颗给魁首;罚则送主司去她院中,‘针灸’一夜再考。”秦夫人道:“如此一来,人人都要做歪诗了。”和明院姜夫人道:“不如这样,诗作平庸者罚备酒一席;若有奇思妙想、清新合题之作,大家送主司去她院中欢娱一夜。”周夫人笑道:“照此说,我是永无‘雨露’之幸了。”炀帝听着众夫人笑闹,大笑道:“不必争论,做好了朕自会公允评判。”

众夫人告坐后,各自散开找座位构思。桌上早备下砚台、毛笔与花笺,众人或托腮凝思,或蹙眉咬指,或倚栏漫步,或抱膝呆想。炀帝在中间来回走动,时而磨墨,时而镇纸,时而偷看美人蹙眉,时而轻扶香肩,直看得心荡神摇,如走马灯般转个不停。

正看得兴起,内监来奏:“娘娘见木兰庭百花盛开,请万岁赏玩。”炀帝道:“木兰庭许久未游,只是此刻众夫人在此题诗,明日再去吧。”内监道:“娘娘已在庭中恭候。”狄夫人劝道:“我等作诗不急,陛下还是进宫吧,莫扫了娘娘兴致。”炀帝沉吟道:“既如此,妃子们同去如何?”罗夫人摇头:“使不得,娘娘未宣我等,贸然同去反惹厌烦。”炀帝点头:“有理,待朕看光景好,再差人宣你们。如今且专心构思。”说罢起身,众夫人送至轩外,炀帝叮嘱:“各自静心创作,莫乱了文思。”

炀帝见众美人皆在轩外,便道:“你们闲着,随朕游赏片刻。”宝儿等五人欢喜随驾。行至翠华院玉山嘴,忽见一辆小车迎面而来,却是仪凤院李夫人。她望见炀帝玉辇,忙下车俯伏。炀帝扶她起身笑道:“好呀,躲到这时才来?夏妃子说你害相思病,朕正要诊治。”李夫人笑道:“只是贪睡来迟,望陛下恕罪。不知宣我等到何处?”炀帝便将美人赌歌、众夫人作诗及木兰庭花开之事说了一遍。李夫人道:“陛下既进宫,我去西轩也没兴致,不如回院做好诗呈上。”炀帝道:“既身体不适,诗词可日后补,不如同朕进宫赏花,今夜便去你院中歇息,朕还有话与你说。”李夫人不便推辞,遂与炀帝同坐玉辇,一路亲语不断。

至宫中,萧后迎入,李夫人见过。萧后道:“见木兰庭万花齐放,故请陛下一赏。”又对李夫人道:“前日蒙你差人问候,又赠花钏,精巧别致,正想致谢,今日同来甚好。”李夫人谦称“微物不足挂齿”。炀帝道:“朕久未游木兰庭,不想与御妻同心。”三人边谈边行,顷刻到了庭中。但见千花万卉竞相绽放,果然是“皇家富贵如天地,禁内繁华胜万方”。

炀帝与萧后众人四处游赏一番,方到庭中饮酒。萧后问:“陛下在苑中玩些什么,被我‘邀’来?”炀帝便将美人赌歌、自己偷听品评之事详述一遍。萧后对众美人道:“既有这等好歌,再唱一遍与我听,看万岁评判是否公允。”炀帝道:“有理,每唱一支,朕与娘娘饮一杯,李妃子陪饮。”众美人无奈,只得重唱杨柳词。萧后听了连连称赞。轮到袁宝儿唱时,炀帝本想显摆她“皇家雨露”之句,不料她竟即兴新编:

**杨柳青青娇欲花,画眉终是小官娃。

九重上有春如海,敢把天公雨露夸。**

炀帝又惊又喜:“这小妮子真会作怪!因御妻在此,便唱‘九重春如海’,以宫娃自谦,可见不敢专宠之意。”萧后大喜:“年纪虽小,却有分寸。”遂叫宝儿近前,亲自赐酒,又解下金钏相赠:“小小年纪知高识低,懂规矩、念皇恩,真淑女也!”宝儿谢恩,接了金钏,依旧只是憨憨而笑。

萧后对炀帝说:“方才奴婢们说陛下在西轩与众夫人赋诗,为何不见她们,陛下却只同李夫人来此?”炀帝指着众美人道:“因她们赌唱新词,众妃子偶然撞见,也要朕出个题目消遣。李妃子本未到,直到御妻请朕回宫,在玉山嘴遇见,便拉她一同赏花助兴。”萧后笑道:“李夫人一来,更令花神增色,只是打断了陛下考较诗文的兴致,如何是好?”众人说说笑笑,炀帝不觉有了几分醉意,便起身到各处游玩。

偶然走到殿上,只见中间挂着一幅大画,满是泥金青绿勾勒的山水人物,有楼台寺院,也有村落人家。炀帝见了,立刻驻足细看,目光久久不移。萧后见他看得专注,担心劳神,便让宝儿请他饮酒。宝儿去请,炀帝却不答话,只盯着画看。萧后又让宝儿端来新煎的龙团细茶,炀帝依旧看画,茶也不喝。

萧后察觉炀帝看得异样,忙起身同李夫人走到近前,轻声问:“这是哪位名家的妙笔?陛下为何如此喜爱,凝视不舍?”炀帝道:“这是一幅《广陵图》,朕见此图,忽然想起广陵风景,故而恋恋不舍。”萧后问:“这图与广陵有几分相似?”炀帝道:“论广陵的山明水秀、柳媚花娇,这图如何描绘得出?若只论殿宇宫寺,倒是指顾之间,历历如在眼前。”

萧后以手指着画问:“这一条是什么河道,为何有这么多舟船?”炀帝见萧后询问详细,便走近一步,左手轻搭在萧后肩上,右手指着图画细细解释:“这不是河道,是扬子江。此水从西蜀三峡流出,奔腾万余里入海,以此江为界分南北,古今所谓‘天堑’,即由此江得名。”李夫人问:“沿江一带是什么山?”炀帝道:“正面是甘泉山,左边是浮山,大禹治水曾过此山,至今山上有大禹庙;右边是大铜山,汉代吴王刘濞曾在此铸钱,故而得名;背后一带小山是横山,梁昭明太子曾在此读书;四面散落的是瓜步山、罗浮山、摩诃山、狼山、孤山,皆是广陵的门户。”

李夫人悄悄让贵儿点了两杯新煎的茶,自己送一杯给萧后,又取一杯轻轻凑到炀帝面前,炀帝伸手接过。萧后喝完茶,又问:“中间这座城池是何处?”炀帝答道:“这叫芜城,又称古邗沟城,是列国时吴王夫差的旧都。旁边这条水也是吴王开凿,用以护卫城池。此城位于广陵中心,又有山川护卫。朕曾镇守扬州,意欲另建新都,收揽江都秀气。”李夫人道:“这小城如何容得天子建都?”炀帝笑道:“妃子在画上看觉得小,到了那里却极为宽大,可任情享用。”他又指着西北一角说:“只这一处就有二百余里,与西苑大小相近。朕若建都于此,可造十六宫院,与西苑一般。”接着四下指点:“此处可筑台,此处可起楼,此处可造桥,此处可凿池。”说到兴起,炀帝手舞足蹈,畅快不已。

萧后见状笑道:“陛下既然说得这般有兴致,为何不派人尽快建造,带臣妾与众夫人、美人同去一游?”炀帝道:“朕实有此意,只恨是旱路,虽有离宫别馆可晚间驻扎,但日间车尘马足劳攘,甚是烦闷;再带上许多妃妾,七起八落,如何能快活?”李夫人道:“何不寻条水路,多造龙舟,妾等便可安稳前往?”炀帝苦笑道:“若有水路,也不必等到今日。”萧后道:“陛下莫要固执,明日宣群臣商议,或许另有水路也未可知。且先饮酒,莫要愁烦。”

炀帝闻言,携起萧后的手,三人重回庭中饮酒。你一杯我一盏,直饮到掌灯时分,李夫人起身向炀帝与萧后告辞归院。炀帝不说话,只是看向萧后。萧后早知炀帝心意,况且李夫人性格温柔,时常入宫问候,故而待她格外亲热,一把拉住道:“夫人不比旁人,就在我宫中住一夜又何妨?何况陛下也在此,定不会让你寂寞。”炀帝笑道:“御妻不知,她刚对朕说这两日身体不适,朕勉强拉她来看花。”萧后听了笑道:“身子不适不打紧,住在这里,稍后我让陛下送一帖‘黄昏散’来,保你明日精神更胜从前。”说得李夫人掩口而笑,见萧后情意殷勤,只得重又坐下。又饮了一更有余的酒,方才与炀帝、萧后一同在宫中歇息。

次日,炀帝设朝,聚集大臣商议开凿河道直通广陵以便巡幸之事。众臣奏道:“旱路倒是有,但从未听说有河道相通。”炀帝再三命众臣筹划水路,百官面面相觑,无言以对。僵持许久,只得奏道:“臣等愚昧,一时难以变通,望陛下宽限,容臣等会同相关部门与地方官细细查勘后回旨。”炀帝准奏,传旨退朝,起身返回后宫。正是:

**欲上还寻欲,荒中更觅荒。江山磐石固,到此也应亡。**