隋唐演义 第6到第10回(第3页)
酒保换了个老头来送酒,没了先前的熏烧佳肴,只有一碗冷牛肉、一碗冻鱼,用瓦钵瓷盘装着,酒也没热。老头放下碗就走了。叔宝心头火起:“我秦叔宝天生该吃冷饭?真想砸了这店!但这点小事传回家乡,朋友该笑话我‘叔宝在潞州穷得吃不上饭,上店吃酒还闹事’。为了口吃的惹闲话,不值当!忍忍吧。”腹中饥饿,只得强咽冷食,好似“土块调重耳,芜亭困汉光”。
正吃着,店外喧哗起来,店主高叫:“二位老爷来小店歇脚!”两个豪杰在门口下马,四五个随从推着两辆小车进店,解下头巾掸去灰尘。店主引路进二门,前面的戴进士巾穿红衣,后面的戴皂荚巾穿紫衣。叔宝见前面的不认识,后面的竟是老友王伯当。二人“肥马轻裘意气扬,匣中长剑叶寒芒。有才不向污时屈,聊寄雄心侠少肠”。
店主在厅上忙前忙后摆桌椅,招呼道:“二位爷请这头坐,吩咐手下人另烹好茶,取精洁菜肴,开陈酒来!”说完自去忙碌。随从端来两盆热水请二位爷洗手。叔宝在东厢房怕被伯当看见,坐立不安,拿起潞绸想走,却被栏杆挡住——进来时没留意,这栏杆环绕,需从厅前过道才能出去,而二人正坐在中间。叔宝不便跨栏,只好背过脸又坐下。他若低头只管吃酒,或许能避开注意,偏偏起身又坐下,被王伯当瞧见,便对随从说:“你看东厢房第一张桌上的人,像谁?”随从回头看了道:“像历城的秦爷。”
叔宝心中暗惊:“被看见了!”伯当却说:“孔子与阳货模样相似的人多了,叔宝是人中龙凤,所到之处自有生机,怎会落魄至此?”叔宝听伯当否认,稍放宽心。那随从眼尖,想证实这话,转身紧盯叔宝。叔宝低头缩颈,动也不敢动,像伏在地上的老虎。随从越看越像,心想:“他见我们在此,故作镇定,哪有这样吃酒的?”便说:“我看就是,下去瞧瞧便知。”叔宝见随从要来,怕露馅难堪,只得自己开口:“三兄,是我秦琼落难在此。”
伯当认出叔宝,慌忙起身,解下紫衣披在他身上,拉他上厅,抱头而哭。店主吓了一跳,连忙赔罪。三人中,一人哭,两人未哭——王伯当见叔宝狼狈模样,伤感落泪;叔宝虽处穷困,却不愿轻易流泪,毕竟“知己虽存矜恤心,丈夫不落穷途泪”。
叔宝见伯当伤心落泪,反而好言劝慰:“仁兄不必难过,小弟虽说处境艰难,却也没什么大事。只是因为等批文在住处待得久了,欠下些店钱,才流落到此。”接着便问旁边的朋友是谁。伯当介绍道:“这位是我旧时结交的兄弟,姓李名密,字玄邃,世袭蒲山郡公,家住长安。曾和我一同担任殿前左亲侍千牛之职,与我交情深厚。他因姓氏应了图谶之说,被皇上猜忌,便弃官和我一同游历。我因杨素专权,国政日益败坏,也一同辞去了官职。”叔宝又重新与李玄邃行揖礼相见。
伯当又问:“兄长在此可曾会见单二哥?为何不去单二哥处?”叔宝道:“小弟时运不济,竟不曾想起单二哥。今日实在无奈,才到二贤庄,把坐骑卖给单二哥了。”伯当惊问:“兄长骑的黄骠马卖给单二哥了?卖了多少银子?”叔宝答道:“只因马太瘦了,本想讨五十两银子,实际只得了三十两,就卖了。”伯当又惊又笑:“单二哥是有名的豪杰,难道和兄长做交易还会占便宜?这可不像单雄信的为人了。如今一同去,那马少不得要还你,还要取笑他几句。”
叔宝忙说:“贤弟,我不好同去。到了潞州不去拜见雄信,已是我的失礼。刚才卖马时,他问起我的名字,我又假称姓王。他问起历城秦叔宝,我只得说是相熟的朋友,他又送了两匹潞绸、三两程仪。我如今若同二位去,岂不是行踪诡秘、有意欺瞒?二位到二贤庄后,替我委婉说明情况,就说卖马的就是秦琼。先前因为未曾拜访已是得罪,后来又因为羞愧不好意思相见,所以才假托姓王。他的殷勤之意,我已铭记在心,日后再到潞州,定当登门拜谢。”
玄邃道:“我们在此和单二哥四人相聚,正好好好相处几日。兄长既然有心久留,也不差这一两日为朋友停留。我们明日拉单二哥来,欢聚两日再话别。兄长的寓所在哪里?”叔宝道:“我久客在外思念母亲,又有批文在身。明日用单二哥送的程仪,买两件衣服,就打算回家。二位也不必和单二哥来看我了。”伯当、玄邃道:“住处一定要告诉我们,哪有好朋友不知道彼此住处的道理?”叔宝只得说:“实在是在府西首斜对门王小二店里。”
伯当皱眉道:“那王小二最为势利,江湖上都叫他‘王老虎’,在兄长面前可有什么不周之处?”叔宝念及柳氏的贤德,不好在两位性格刚直的朋友面前说王小二的不是,便道:“二位贤弟,那王小二虽说势利,倒还有些眼力,他夫妇二人对我还算周到。”这正是“小人行短终须短,君子情长到底长”。柳氏贤慧,连带着丈夫都显得不那么讨厌了,“妻贤夫祸少”,这话果然不假。
三人饮酒直到黄昏,伯当把叔宝先前的酒帐一起算清付给店主,对叔宝说:“今夜暂且告别,明日一定要再相见。兄长在此落魄,我们实在不忍心就这样分别。明日见了单二哥,还要想办法筹些盘缠送给兄长,千万不要直接就走。”叔宝连连答应,出店与二人作别。王、李二人也上马离开,径直出西门往二贤庄去了。
叔宝把紫衣和潞绸裹在一起,径直回王小二的店里,因为和朋友相聚不舍,回来得晚了些。王小二见午后还不见他回来,料想他没卖掉马,心里越发嫌弃,不等叔宝回来,就把店门反锁了。叔宝到店前敲门,王小二冷声冷气地说:“你老人家早些回来就好了。今日住的客人又多,怕门户不安全,就锁了门。钥匙在客人房里拿着呢。怕你没地方睡,外面那个木柜,我都擦干净了,你老人家将就睡一晚吧。五更天起来煮饭、打发客人开门时,你老人家再来多睡一会儿就是了。”
叔宝牙关紧咬,眼里直冒火星,拳头都握得紧紧的,心中怒气翻涌:“这门不消我两个指头就能推开,打他一顿不过是经官动府,又要在这里耽搁,有什么要紧?况且单雄信是好客的朋友,王、李二位兄弟说起卖马的事,明天不等太阳升起就会来拜我;我要是和店主打架见官,哪是豪杰的举动?这小人肯定会借口说我欠了许多饭钱,想赖账,还打坏他的门面。刚才还在王伯当面前说他做人好,怎么转眼又说他不好?我反倒是个言行不一的人了。小不忍则乱大谋,忍到现在都快熬出头了,再忍忍也就过去了。这小人,听说有银子还他,肯定会开门的。”
叔宝踌躇了好一会儿,才把怒气压下去,大声道:“小二哥,我的马卖了,有银子还你。让我在外面睡,我可不放心,万一有什么闪失,可别赖我。”此时王小二听见这话,料想他真的卖掉马回来了,从门缝里一看,马没了,肯定是有了银子,喜得笑了起来:“秦爷,我和你说笑话呢,我开店的哪能不懂事,这么冷的天,怎么能让你老人家在外面睡?我家媳妇去客房拿钥匙了。”柳氏拿着钥匙在旁边,没听到丈夫的话,也不敢开门,听见小二说要开,忙说:“钥匙来了。”
王小二开了门,叔宝进店,把紫衣和潞绸放在柜上。王小二说:“这是卖马搭来的吧?不要他的货才好。”叔宝道:“这可不是卖马的钱,有银子在这里。”从抽屉里取出银子。王小二见了银子,立刻换了副嘴脸:“秦爷,钱财要小心,晚上别摆弄,收拾起来吧。先将就吃些晚饭,我明天替你老人家送行。”叔宝道:“饭不吃了,直接拿帐来算吧。”王小二递过帐簿:“秦爷,你是不亏人的,随便算吧。”
叔宝看后面住的日子还多,加上有几天没好好吃饭,马又饿坏了没喂草料,却很大方,把蔡太守给的三两银子不算在内,一共称了十七两银子给王小二。又对柳氏说:“我匆匆忙忙起身,来不及感谢,日后再报答娘子。”柳氏道:“秦爷在此,我们款待不周,您不怪罪,已是宽宏大量,哪还敢奢望感谢?”叔宝道:“我的回批快拿给我。”柳氏问:“秦爷这时候要去哪里?”叔宝道:“此时城门还没关,我归心似箭,赶出东门再做打算。”王小二也假意留了留,就把批文交给叔宝。叔宝取了双锏和行李,告别出店,径直朝东门赶路去了。
第10回东岳庙英雄染疴二贤庄知己谈心
有诗叹道:“困厄识天心,题撕意正深。琢磨成美玉,锻炼出良金。骨为穷愁老,谋因艰苦沉。莫缘频失意,黯黯泪沾襟。”如今世人,稍遇不顺就埋怨天命,却不知上天若要成就一个人,偏要先让他历经困苦。越是旁人扶持不起的,不仅要让他穷愁,还要添场病痛,直到他绝处逢生,仍似不肯轻易放过。
王伯当、李玄邃为了叔宝急奔城西,等赶到二贤庄时,已是深夜。此时雄信庄门早已紧闭,门外犬吠声此起彼伏。雄信命人打开庄门,查看何人在庄前走动。他快步走出庄来,定睛一看,竟是王、李二位好友。三人携手进庄,卸下马鞍喂马,随从都到耳房歇息。雄信命人取来拜毡,与二位好友行大礼后坐下,又吩咐上茶摆酒。
叙完别后之情,伯当开口道:“听说兄长今日喜得良马。”雄信道:“不瞒贤弟,今日用三十两银子买了匹千里龙驹。”伯当道:“马我们早知道是良马,只是做人别贪小便宜,贪小便宜必吃大亏。”雄信惊问:“难道这马是偷来的?”伯当道:“马倒不是偷来的,只是卖马的你可知是谁?”雄信道:“是山东人姓王,我因欢喜过头,没来得及细问。二位怎知此事?莫不是与那姓王的相熟?”伯当道:“我们与姓王的不熟,但那姓王的却与兄长相熟。实不相瞒,卖马的正是秦叔宝,方才在西门酒店相遇,他说起兄长厚情,还提及兄长赠礼之事。”
雄信听罢点头叹息:“我说此人为何欲言又止!原来是叔宝,如今他往何处去了?”伯当道:“住在府西王小二店内,不久就要回济南了。”雄信道:“我们也别睡了,就着这酒坐到天亮吧。”王、李二人齐声道:“正该如此。”于是三人直饮到五更时分,正所谓“酣歌忘旦暮,寂寤在英雄”。他们备好马匹,又牵了一匹空马打算给叔宝骑,三人赶进西门,到王小二店前询问叔宝去向,却得知叔宝已经离开。王小二生怕叔宝的好友追问自己的不是,谎称:“秦爷急着回去,刚好有差马连夜回山东了。”其实即便叔宝真有马,雄信放开千里龙驹也定能追上。却不想此时雄信家中传来凶信:他的亲兄从长安出发,被钦赐驰驿的唐公射箭射死,手下护送丧车刚回到家。雄信要奔兄丧,无法追赶朋友,王、李二人见雄信有事,追赶叔宝的念头也只好作罢,各自散去。
单说叔宝自昨晚黄昏后,一夜走到天亮,竟只走了五里路。真是福无双至,祸不单行——换作平时,他想走百里也能走到,可如今卖了马,又受王小二的暗气,背着包裹,本是平日骑马惯了的人,如今摸黑徒步,越想越恼,竟误入山坳迷了路。等走到天明上了官道,回头一看,潞州城墙还在身后,竟只走了五里左右。
“富贵贫穷命里该,皆因年月日时排。胸中有志休言志,腹内怀才莫论才。庸劣乘时偏得意,英雄遭困有余灾。饶君纵有冲天气,难致平生运未来。”叔宝穷就算了,竟又穷出一场病来。只因在酒店吃了碗冷牛肉,初见王、李二友时心中本就不自在,又连夜赶路,天寒霜重,内伤饮食,外感风寒。
天明已是十月初二,他耳红面热,浑身发烫,头重眼昏,寸步难行。好在他体质强健,又硬撑着走了五里,到了离城十里、有二三百户人家的十里店。街头有座东岳行宫大庙,叔宝见庙宇雄伟,想进去晒晒太阳再走。进了三道门,来到东岳殿前,台阶足有一个山头高,他好不容易爬到殿上,想叩拜神明求庇佑,却四肢无力,一个头晕,被门槛绊倒在香炉脚下。这一跤跌得声响极大,好似共工撞倒不周山、力士击碎始皇车——其实叔宝跌倒本不该有这么大声响,只因他背后背着两条金装锏,跌倒时砸在地上,竟将磨砖打碎了七八块。守庙的香火僧扶不动他,急忙跑到鹤轩禀报观主。
这观主可不是寻常人物,他姓魏名征,字玄成,魏州曲城人氏。少年孤贫却不愿谋生业,只一心读书,因此无书不读,三坟五典、诸子百家、天文地理、韬略诗词,无不精通,且素有大志,遇英雄豪杰便倾心结交。隋朝重门荫轻寒门,当政者从卿相到守令多为武臣,重膂力轻文墨。魏征自叹生不逢时,隐居华山做了道士。后遇道友徐洪客,二人意气相投。徐洪客道:“隋主猜忌,诸子拥兵,天下一统不过是为真命天子扫除障碍,隋主不能久享。我观天象,真人已出世,大乱将起。你面相带贵气,有公卿之骨,无神仙之分,可提前寻访辅佐之人,趁其未得志时结交,日后或可成大事。”一日,徐洪客又对魏征道:“昨观王气起于参井之分,真人应在那里;罡星落入赵魏之地,辅佐真人的贤臣已出世。只是王气尚未旺盛,其人还未得志;罡星色泽沉晦,其人正遭困厄。你我不如分头寻访,在他们未遇时结交,异日再相聚。”于是徐洪客前往太原,魏征则来到潞州。他见单雄信英雄好客,有开国功臣之相,便借住东岳庙,图与雄信交往,同时也想在困厄中寻些豪杰,日后相助。
这日,魏征正在鹤轩中诵读《黄庭经》,忽闻香火僧来报:“有个醉汉跌倒在东岳殿上,随身兵器把方砖打碎好几块,扶都扶不动,特来禀报老爷。”魏征暗想:“昨夜观天象,有罡星临于本地,莫非就是此人?”于是亲自来到殿上,只见叔宝狼狈不堪:行李扔在一边无人看管,一只胳膊屈起当枕头,另一只手扯破衣袖盖住脸。香火僧道:“方才脚还绊在门槛上,如今又缩下来了。”魏征上前掀开衣袖定睛一看,见他满面通红——这是阳症,像醉酒却非醉酒,叔宝张不开口,只睁着一双大眼。魏征叹道:“兄在穷途,也不该如此贪杯。”叔宝心里明白,喉中堵塞说不出话,挣扎许久,伸出右手在方砖上写下“有病”二字。方砖虽干净,难免有些灰尘,字迹倒也清晰。魏征见状道:“兄并非醉酒,原来是有病。”叔宝点头称是。魏征道:“不妨事。”叫道人取来自己的棕团放在叔宝面前,盘膝坐下,取叔宝的手搭在膝上诊脉,见寸关尺三脉一呼四至、一吸四至,知是少阳经受症,内伤饮食、外感风寒,尚属表症,不打紧。
只是大殿上风大,不宜久睡,庙后又无空闲房屋,魏征便让道人将叔宝扶到殿上左首堆放木料家伙的耳房里。这屋子虽不精致,却无风雨侵袭。地上铺了稻草,盖上棕团,让叔宝躺下。双锏因众人拿不动,仍留在殿角。魏征打开叔宝的行囊,见里面有两匹潞绸、一件紫衣、一张公文批回和十几两银子,便对叔宝说:“这些东西恐你病中不便看管,待贫道收在房中,等你病愈后归还。那双锏,我让道人搓两条粗草绳捆好,放在殿角耳门首,谅无人能偷,也好借它辟辟阴邪。”叔宝听罢伏地叩首。魏征将紫衣、潞绸等物收好,到鹤轩中配了一帖疏风表汗的药煎给叔宝喝。叔宝服后出了一身大汗,次日便神清气爽能开口说话了。此后魏征不断煎药调理,常来草铺旁与叔宝谈心,叔宝也渐能喝些米汤,病情日益好转。
不知不觉过了十四日,十月十五日正是三元寿诞,附近居民在东岳庙做会。五更天庙门大开,殿上钟鼓齐鸣。叔宝身子虚弱,如何经得起这般喧闹?虽有魏征相伴,却无亲人照料,他蓬头垢面,身上难免有异味,惹得来做会的人个个嫌弃,七嘴八舌议论纷纷。正所谓:“身居卵壳谁知凤,跻混鲸鲵孰辨龙?”
大凡僧道住在庵观,总得有一两个有势力的富户做护法,又常常用酒食讨好地方上的无赖破落户,才能住得安稳。魏玄成虽然做了道士,高傲的气骨却依然还在,怎么肯去讨好富户、结交无赖?所以众人都埋怨魏道士可恶,竟容留外来的无赖之人,玷污了圣殿。叔宝听见这些话,又恼又愧,正觉得无地自容时,单雄信恰好来了。
雄信带领手下人到东岳庙,要为已故的兄长做法事祈福。众会首迎出三道门,说道:“单员外来得正好。”雄信问:“有什么事吗?”众人说:“东岳庙是我们潞州求福的地方,魏道主擅自做主,容留外来的无赖之人,玷污了圣殿,简直没法让人瞻仰。单员外一定要好好处置他。”雄信是个有分寸的人,不做带头闹事的人,便和缓地笑道:“各位先别急,等我和他谈谈,自有道理。”说完便往主殿走去,叫手下人去请魏法师出来,自己则走到两旁随便看看。只见钟架后的黑暗处有锏光射出,雄信上前仔细一看,原来是一对双锏,用草绳捆着放在地上。雄信定睛看了许久,默然不语,然后问众人:“这兵器是从哪里来的?”众道人齐声回答:“这是那个患病的汉子背来的。”
雄信正要再问,只见魏玄成笑容满面地踱步出来,向雄信作揖。雄信便问道:“魏先生,我的亲友们都在这里,他们说这座东岳庙是潞州求福之地,必须庄严洁净,才能让人瞻仰。如今听说先生容留了什么人住在庙里,糟蹋玷污了这里,大家心里都很不高兴,所以特地来问问先生,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?”玄成不慌不忙地说:“小道是出家人,岂敢擅自做主?只是因为看到这个病夫不是寻常之人,所以小道也不便打发他走。再说他客中患病,跌倒在殿上,小道只得用药物调理,才让他痊愈。这都是出于一片恻隐之心,希望员外体谅恕罪,也请向各位施主解释一下。”雄信急忙问道:“殿角的双锏,就是那人的兵器吗?他是哪里人?”玄成说:“山东齐州人。”雄信本就对叔宝的事留心,听见“山东齐州”四字,吓了一跳,急忙问:“姓什么?”玄成说:“十月初二那天,他跌倒在殿上,病中不能说话,有一张公文的批回上,写着单名叫秦琼。等次日清醒后,和他交谈才知道,表字叫做叔宝,是北齐功勋的后代。”雄信连忙打断他的话,问道:“现在在哪里?”玄成用手一指说:“就在这间耳房里住着。”雄信搀着玄成的手,推进侧门,忙叫手下人:“快扶秦爷起来相见。”手下人三四个在草铺上找了半天,连个影子都没有,雄信焦躁地说:“难道知道我来,躲到别处去了不成?”一个香火僧说:“我刚才见他出殿去小解,现在可能在后边的轩子里。”雄信听了,急忙同玄成走出殿来。
原来叔宝多亏了魏玄成的药物调理,十多天过去,病势已经退了,精神也渐渐清爽起来。这天因为天气暖和,又见殿上热闹,便走了出来。小解过后,就坐在后轩里,躲避众人的厌恶。只见一个火工,衣兜里装着几升米,手里托着几扎干菜走出来。叔宝问道:“你拿到哪里去?”火工说:“关你什么事?我老娘身子不好,刚才向管库的讨了几升小米、几把干菜,回家去给她熬点粥调养调养。”叔宝听了,猛然醒悟:“小人尚且知道孝顺母亲,我秦琼空有一身本事,不能尽孝赡养,反而把母亲抛在家中,让她天天盼着我。”想到这里,忍不住流下泪来。见桌上有一支记账用的秃笔,急忙拿在手里。他虽然在公门中当差,也粗通文墨,便在粉壁上题了几句词:
“凹虎驱驰,甚来由,天涯循辙?白云里,凝眸盼望,征衣滴血。沟洫岂容鱼泳跃,鼠狐安识鹏程翼?问天心何事阻归期,情呜咽。七尺躯,空生杰,三尺剑,光生筐。说甚擎天捧日名留册,霜毫点染老青山,满腔热血何时泻?恐等闲白了少年头,谁知得?”(右调寄“满江红”)
叔宝刚写完,只听见一群人闹哄哄地走进来。叔宝仔细一看,见雄信也在其中,吃了一惊,想躲又没地方躲,只得低着头,伏在栏杆上。只听见魏玄成喊道:“原来在这里!”这时单雄信紧走几步,抢上前来,双手抱住叔宝,俯身拜倒在地,说道:“兄长在潞州遭受如此凄苦,单雄信不能尽地主之谊,真是没脸见天下的豪杰朋友!”叔宝到了这个时候,难道还能不认吗?只得连忙跪下,以头触地叩拜道:“兄长请起,恐怕我一身污秽,触了兄长的贵体。”雄信流着泪说:“为朋友可以去死。如果能替得了兄长,雄信不惜用自己的身体来代替,哪有什么污秽不污秽的?”正所谓:“已成兰臭合,何问迹云泥。”
雄信回头对魏玄成说:“先生,先兄的法事暂且停几天,叔宝兄如此孤苦零丁,学生不能在此拈香了,我要和叔宝兄回家。等兄长身体康健了,立刻到宝观来,就当是还愿,同时为先兄做法事,岂不是一举两得?”又吩咐手下:“秦爷骑不了马,去准备一乘暖轿来。”
这时,外边的众施主听说这是单员外的朋友,都不再说话,纷纷散去了。魏玄成回到鹤轩中,把叔宝的衣服取出来,两匹潞绸、一件紫衣、一张批回、十几两银子,当着雄信的面交给叔宝。雄信心中暗道:“这还是我家的马价银子呢。”叔宝举手致谢,告别了玄成,同雄信回到二贤庄。从此,魏玄成、秦叔宝、单雄信三人,都成了知己。
到了书房,雄信替叔宝沐浴更衣,铺设了厚厚的被褥,雄信和叔宝同榻而睡,用言语宽解他的心怀,叔宝的病体也彻底痊愈了。每天都有养胃的食物供给叔宝,雄信还邀请魏玄成来和他谈心,简直就像父子家人一样。正是:“莫恋异乡生处好,受恩深处便为家。”
只是山东叔宝的老母,爱子之心无微不至,朝夕盼望,眼睛都快望花了。又常常听说官府要捉拿他的家属,又不知道他是生是死,求签问卜,越盼越等不回来,忧虑之下得了一场大病,躺在床上,起身不得。正是:“心随千里远,病逐一愁来。”
幸亏叔宝平日善于结交几个通家的好友,他们知道叔宝出门日久,老母有病,便相约一起,送来些供养的费用,同时来探望秦老伯母。秦母说:“通家子侄都来相看,真是难得,都请进内房来吧。”众人坐到床前,一共有四人:西门外异姓同居、现在开鞭仗行的贾润甫;齐州城里和叔宝一同当差的唐万仞、连明,以及同差出去的樊建威。秦母坐在床上,叔宝的娘子张氏,站在卧榻之后,用幔帐遮住身体。秦母看见儿子的这班朋友都坐在床前,触景生情,不觉流下泪来,说道:“列位贤侄,不嫌弃我这老朽,特地来看我,足见厚情。只是不知道我儿秦琼现在怎么样了?一去不回,好叫我肝肠寸断。”贾润甫等回答说:“大哥一去不回,确实奇怪。老伯母请放心,吉人天相,料想不会有什么大麻烦,说不定早晚就该到家了。”
秦母埋怨樊建威道:“我儿六月里和你一同出差出门,烧了脚步纸才起身,你九月里就回来了。如今都到隆冬天气了,我却音信全无,恐怕多半不在人世了。”媳妇听见婆婆这么说,作为儿媳不敢高声说话,在帷帐中也低声啼哭起来。众人异口同声,都埋怨樊建威道:“樊建威,你办的什么私事?常言道:‘同行无疏伴。’一起出门,难道不知道秦大哥路上为什么耽搁,到底什么时候该回来,如今为什么还不到家?老伯母只生了大哥一人,久不回家,举目无亲,叫她怎么能不牵挂?”
樊建威说:“各位兄长在上,老伯母和秦大嫂埋怨小弟,我不敢分辩。各位都是做豪杰的人,难道不知道在家千日好,出门一时难?六月里从山东赶到长安,在兵部衙门挂号等批回,就耽误了两个月。到八月十五,才领到批文。秦大哥到临潼山,正好遇到唐国公被强盗袭击,正在厮杀的时候,大哥抱不平,救了唐公,出了关外,匆匆分了行李,他往潞州,我往泽州。没想到盘缠银子都放在我的箱子里,等分路之后才知道,途中也把盘缠用尽了。如今等不得他回来,我也把该补送的钱带回来了。”说着把一包银子放在床前。秦母说:“我有四两银子,叫他买潞绸的,想必他也拿来当盘缠了。”樊建威说:“我到津州的时候,马刺史又去太原恭贺唐公李爷了。两个犯人留在住处,又遇上柴荒米贵。等官员回来投文领批,盘缠都没了。”
秦母说:“这都是你的事,你此后可知道我儿的消息?”樊建威说:“要是算起路程日子,唐公李爷到太原时,秦大哥应该已经到潞州了。那时蔡刺史还没出门,肯定已经先投过文了。我知道秦大哥是个急性子,难道会为了批回耽误在潞州不成?我要是有盘缠,也会绕道到潞州找他,讨个确切的消息。因为没了盘缠,就直接回来了,哪里知道秦大哥还没到家?”
众友说:“这也难怪你,只是如今你可不能推辞劳苦,还得往潞州找寻叔宝兄回来,才是道理。”樊建威说:“老伯母不必烦恼,写一封信,让小侄拿到潞州去,找寻大哥回来就是了。”
秦母命丫环取来文房四宝,呵开冻笔,写了几个字封好,把樊建威补还的解军银子,一同交给樊建威,说:“这银子你拿回去当盘缠,找到他回来不是很好!”樊建威说:“小侄自己有盘缠,见到大哥,也能帮他准备盘缠回来,何必动用他之前的银子?”秦母说:“你还是拿去,这样更方便。”众人说:“如今只要赶紧找到大哥回来,你多带些盘缠去也好,不如就听老伯母的话。”樊建威说:“既然如此,小侄就此告别,去找大哥了。”秦母说:“还劳烦你,真是过意不去。”众人把送来的银钱,都放在秦母床前,各自散去了。樊建威回家,收拾好包裹行囊,离开齐州,直奔河东潞州一带,来找叔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