古典白话合集清风随竹影

隋唐演义 第6到第10回(第2页)

王小二又吩咐手下:“饯行酒别摆了,秦爷又不走,摆了像是赶人。直接拿便饭来。”手下会意,饭菜顿时寒酸许多,小菜少了两碟,收碗时摔摔打打,连早晨的面汤都是冷的。叔宝忍着白眼吃饭,无处可去,每天出城到官路等樊建威。古人云:“嫌人易丑,等人易久。”他从日出望到夕阳西下,只见金风送暑,黄叶飘落,车来马往,却不见樊建威的影子。第一天等不到,他在树林里急得直跳脚:“樊建威啊樊建威!你今日再不来,我也没脸回店受那小人的闲气了!”无奈等到晚,只得回去。其实樊建威本没约在潞州相会,只是叔宝一心想着盘费在他那里,越等越心焦。第二天早晨又去,心想:“今日再等不到,傍晚我就到这树林里,寻个了断吧。”可直到傍晚,依旧不见人影,只有乌鸦归巢,喳喳乱叫。叔宝满心绝望,又想到家中老母,只得拖着沉重的脚步返回,一步一叹,直到上灯后才进门。

叔宝回到住处,见房内已点了灯,心里纳闷:“今天怎么这么殷勤,老早就点上灯了?”驻足一看,只见屋里有人正吆喝着掷骰子喝酒。王小二从里面跑出来,赔笑道:“爷,不是我有意得罪您。今天来了批客人,说是贩卖金珠宝器的,非要住您这间房。早知道这样,您出门锁了房门,也不至于出这事。我本想争论,他们却说‘主人家只管收房钱,谁住不是住?多给你房钱就是了’。我们这种开店的,一听银子两字,就怕得罪了主顾。”他顿了顿,又说:“这些人直接进去坐下,不肯出来。我怕行李弄混,就把爷的行李搬到后边幽静处了。您住了这么久,就跟自家人一样,这拨客人想多赚点钱,只好委屈您了,您别见怪,您大人有大量。”

叔宝多日没见王小二这般和颜悦色,知道是因为要腾房给新客人,才说好话。他虽有英雄气概,却因欠着饭钱,只能忍着气说:“小二哥,屋子随你安排,有地方住就行,我不计较。”

王小二点着灯引路,七转八拐到了后院。他一路装出不安的样子,指着一处说:“就这儿了。”叔宝定睛一看,哪是客房,分明是间挨着厨房的破屋:半边屋顶露天,堆着一堆糯稻秸;半边用柴草铺了地铺,四面漏风,连挂灯的地方都没有,只能把灯放在地上;墙上裂着缝,用一片破缸片挡着风。王小二又说:“秦爷先委屈住几天,等他们走了,您再搬回内房。”叔宝没理他,王小二带上门走了。

叔宝坐在草铺上,把金装锏抱在膝上,用手指弹着锏,低声唱道:“旅舍荒凉而又风,苍天着意困英雄。欲知未了生平事,尽在一声长叹中。”正唱着,忽听门外有脚步声,接着门闩“哐当”响了一声。叔宝虽一向宠辱不惊,此时也忍不住发火:“谁敲门?你这小人,不认得我秦叔宝?我来的时候清清白白,走的时候也不会不清不白!何况文书、鞍马、行李都在你家,我能跑哪儿去?”外面传来女子声音:“秦爷别生气,我是王小二的媳妇。”叔宝道:“听说你向来贤淑,这么晚来做什么?”柳氏说:“我家那口子见识浅,见您少几两银子,就口出不逊。您是大丈夫,别跟他一般见识。我常劝他别这么势利,他反把难听话泼在我身上。这几日没敢亲近您,刚哄我丈夫睡下,留了点晚饭给您送来。”

叔宝听了,眼中含泪道:“您就像淮阴的漂母,可怜落魄人给饭吃,只恨我秦琼日后不能封王拜相报答您!”柳氏忙说:“我是小人之妻,不敢和君子相比,哪敢图报答?只是看您暂时落魄,身上还穿着夏衣,潞州秋天风大天冷,您看这衣服后背都裂了缝,露着皮肉,太不成样子。饭盘边有一团线,线头拴着针,您明天找个避风的地方,把衣服缝缝,遮遮身体,等泽州樊爷来了,换身衣服就好了。明天早上要是烦他唠叨,不想吃早饭就出门,我攒了几文钱在盘里,您买些点心垫垫肚子,晚上早点回来。”说完放下门闩,走了。

叔宝开门端进饭盘,见里面有一串三百文的皮钱、一团线和一枚针,还有一碗热乎的肉羹——他刚到店里时说这肉羹好吃,顿顿要,自结了账后,连菜饭都不周全,哪还有这汤?原来今天来了阔客,厨子做了肉汤,特意留了一碗。叔宝本不想吃,可饿得实在难受,只好连汤带肉一口气吃完。秋夜漫长,他翻来覆去睡不着,好容易眯了一会儿,醒来天还没亮。破屋四处透进残月的光,他借着月光,把夏衣的破缝胡乱缝了几针,披在身上,早早出了门。

他带着三百文钱,顿时觉得有了底气:想直接去泽州找樊建威,又怕遇不上,到时更难回来;又怕王小二疑心他不告而别。于是买了些冷馍馍、火烧,揣在怀里,到官道上坐着等。从早到晚,走来走去,太阳都快落山了,远远看见一个穿青衣、戴范阳毡笠、跨短刀、背挂箱的人,很像樊建威,等走近了,才发现不是。接着又有几个骑马打猎的人冲过去,叔宝侧身避让,一只脚跨进人家大门,没留意地上有个火盆,差点绊倒。

屋里一位五十多岁的妇人,手里捻着素珠烤火,见状上下打量叔宝,说:“汉子当心些,看你冻得缩着脖子,坐过来烤烤火吧。”叔宝道了声“打扰”,便坐下了。妇人说:“看你仪表堂堂,怎么穿得这么单薄?不像本地人啊。”叔宝说:“我是山东人,等朋友没等到,盘缠花光了,回不去了。”妇人说:“这样啊,你随便说个时辰,我给你算个小卦,看看朋友什么时候来。”叔宝说“申时”,妇人掐指一算,说:“卦名速喜。书上说‘速喜心偏急,来人不肯忙’,人肯定会来,就是还早,得月底才有消息。”叔宝问:“老奶奶口音也不像本地人,姓什么?”妇人说:“我姓高,沧州人。前年老头子去世,我就带儿子搬到这里投靠亲戚。”叔宝又问:“你儿子叫什么?多大了?做什么营生?”妇人说:“就一个儿子,小名开道,力气大,喜欢舞枪弄棒,不务正业,经常不在家。”说完起身道:“看你还没吃午饭,我有现成的面饭。”进去端出一大碗热腾腾的面、一碟蒜泥和一双竹筷,放在桌上请叔宝吃。

叔宝饿了一整天,又说了不少话,也不客气,埋头吃完,说:“承蒙老奶奶一顿饭,不知我秦琼何时能报答?”妇人说:“看你这样的汉子,将来肯定不是等闲之辈,说什么报答?杀人救人算报答,吃顿饭算什么?”这时街上已响起打更声,叔宝点头称是,谢过出门。一路上心想:“可惜出门没遇到一个知己朋友,反倒遇上两个贤德妇人,解了我心头的愁闷。”正想着,一路往回走。

再说王小二见叔宝一整天没回店,起了疑心,对妻子说:“这姓秦的难道成仙了?没钱还我,难道在别处有饭吃?”柳氏说:“人总能变通,说不定遇到熟人请他吃饭呢。”王小二说:“就算这样,我也得找人去讨饭钱。”

第二天清早,叔宝刚要出门,只见两个穿青衣的少年迎进门来……

第08回三义坊当锏受腌臢二贤庄卖马识豪杰

有词写道:“牝牡骊黄,区区岂是英雄相?没个孙阳,骏骨谁相赏?伏枥悲鸣,气吐青云漾。多惆怅,盐车踯躅,太行道上。”这首《点绛唇》道尽了英雄难遇伯乐的无奈。宝刀再锋利,打动不了文人的心;骏马再精良,对农夫也没什么用处;英雄就算有改天换地的本事,若无人赏识、敬重,反而还会遭人奚落。

这时,两个少年走进店来,和王小二拱手打了个招呼,随即转头问:“这位就是秦爷?”王小二连忙应道:“正是。”二人便向叔宝抱拳:“秦大哥,您好。”叔宝不明所以,到堂前与他们行拱手礼,邀他们上座,自己在主位相陪。王小二端来三杯茶,等大家喝过茶,叔宝开口问道:“二位找我有什么事?”二人回答:“我们在州衙当小差,听说秦兄是个痛快人,特意来求您高抬贵手。”叔宝又问:“此话怎讲?”二人说:“王小二在衙门前面开饭店多年,一直有忠厚的名声。不知怎么一时糊涂,得罪了秦兄?大家都说您还在怪他,我们特来替他赔罪。”叔宝一头雾水:“没这回事啊,这话从哪传出来的?”二人接着说:“大家都这么说,还说您因为怪他,连店帐都不肯还。您要是真怪他,干脆还了银子,想怎么教训他都成;可要是不还,倒让小人有了借口。”

叔宝何等聪明,一听就知道是王小二找来的说客,坦然道:“不瞒二位,我根本没怪他们夫妇。只是我身上没钱,盘缠都在樊姓朋友那儿,他去泽州投文了,这几天就回来,到时候自然会结清店帐。”二人劝道:“秦兄的山东朋友,大多性子直。等朋友来了,也得先吃饱饭才能办事,可苦了开饭店的。继续招待您,他本钱不够;怠慢了您,又要说他势利、嫌贫爱富。客人就像老虎,消息传出去,谁还敢来?饭店都开不下去了。俗话说‘求人不如求己’,要是您朋友一年不来,您还等一年不成?您在衙门当差,误了公事是要被追究的,家里人也得跟着操心。凡事得自己想办法。”

叔宝听了,如梦初醒,说:“多谢二位指教,我不等朋友了。我有两根金装锏,卖了还店钱,剩下的当路费。”二人转头对王小二说:“小二哥,秦爷没怪你,还打算卖金装锏还你钱,你可得照旧好好伺候。”说完,也不通报姓名,抬手作别离开了。这情形,就像笼中的鹦鹉能说会道,可离了水的蛟龙却难以腾飞。

叔宝到后院收拾金装锏,王小二见状,顿时起了贪念:“这姓秦的真狡猾,明明有两根金装锏,早干嘛不卖?非要我找人说情才肯拿出来。别让他卖给别人,我哄他抵押在潞州,换了银子先打发他走,等过些日子,我加点利钱赎回来。把上面的金子剥下来打首饰,给老婆戴上,剩下的金子换钱,我们夫妻发迹就靠这锏了!”他满脸堆笑,跑到后院。

叔宝正坐在草铺上,将两条锏横放在膝上。这锏原本就不是纯金,是熟铜表面鎏金,从祖父秦旭传到父亲秦彝,再到他,已经三代了。平日里挂在马鞍旁,锏棱上的金都磨掉了,只有凹槽里还残留着些许金气。放在潮湿的草铺上,表面生了铜绿。叔宝也觉得这锏拿不出手,只好找来一把干草,把铜绿擦掉,锏身这才重新焕发光泽。王小二哪懂这些,只看见金光闪闪,还以为有多少金子,赶忙说:“秦爷,这锏别卖!”叔宝问:“为什么?”小二说:“潞州有个隆茂号当铺,专收各种物件。您把锏抵押了换几两银子,买点柴米度日,我照常伺候您。等平阳府的樊爷来了,您加点利钱赎回去就行。”叔宝本就舍不得卖掉祖传的金装锏,听王小二这么说,正合心意,便答应道:“正合我意,走吧,一起去当锏!”

两人来到三义坊,只见一户大户人家门口,黑色直棂内挂着“隆茂号当”的字牌。他们径直走进去,叔宝将锏往柜台上一放,力道稍重了些,当铺老板立刻露出不满的神色:“哎!别把我的柜桌砸坏了!”叔宝说:“我要当银子。”老板瞟了一眼,不屑道:“这东西,只能算废铜。”叔宝急忙解释:“这是我的兵器,怎么能算废铜?”老板嗤笑:“对你来说是兵器,可在我们当铺,这东西没用,只能熔了做别的,可不就是废铜?”叔宝无奈,只好认了:“就算是废铜吧。”老板拿来大秤称重量,两根锏共重一百二十八斤。老板又说:“朋友,得扣点损耗。”叔宝不满道:“上面的金子都没算,还扣什么损耗?”老板强词夺理:“那点金气能算什么?再说这两个锏柄,根本不值钱,化铜的时候都烧成灰了,还是铁枥木的,死沉。”叔宝心一横:“把那八斤零头去掉,按一百二十斤算!”老板咬定:“这里铜多,好铜才四分一斤,算下来五两少二钱,多一文都不当。”叔宝一算,这点钱没几天就花完了,根本不够回乡,只好又把锏拿回去。王小二见状,满脸不高兴。

回到店里,叔宝坐在房里愁眉不展。王小二像催命似的,又跑进来,说:“您再找找,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能当?”叔宝没好气地说:“我在衙门当差,除了兵器,哪有什么金银珠宝?”小二冷冷道:“我可管不了这么多。”叔宝被逼无奈,问:“我这匹黄骠马,有人要吗?”小二眼睛一亮,说:“秦爷在我家住这么久,从没提过卖马。要说金装锏,潞州人不识货,真金都当假的,哪懂兵器的价值?可要说马,我们这儿是旱地,家家户户都要用到脚力。您这黄骠马,脚力不错,要是卖了,能早点回家,公事也不耽误。”叔宝问:“卖了马上就能拿到钱?”小二连忙说:“马一出手,银子就到手!”叔宝又问:“马市在哪儿?”小二答:“就在西门里大街。”“什么时候开市?”“五更开市,天亮就散了。”王小二让妻子准备晚饭,叮嘱叔宝吃饱,说明天五更得去卖马。

这一夜,叔宝辗转难眠,生怕错过马市,如坐针毡。好不容易挨到五更,他起身用冷水洗了把脸,梳好头。王小二点着灯,把马从马槽牵出来。叔宝一看,心疼地叫出声:“马都饿成这样了!”人被王小二冷眼相待,这马的遭遇更是可想而知。自从欠了店钱,别说是精饲料,连粗草料都没得吃,马在槽头饿得直叫唤。王小二妻子心软,背着丈夫偷偷拿两束长草丢进槽里,也不管马能不能吃饱。好好一匹千里神驹,如今饿得蹄子开裂、鼻子歪斜,肚子肿大、毛发杂乱。叔宝满心怒火,却不敢发作,想说马被饿坏了,又怕王小二无赖,反说人都没吃的,还管马做什么?只能轻轻拉着缰绳,牵马往外走。

王小二打开门,叔宝刚出门,马却死活不肯迈腿,仿佛知道主人要卖掉它。这马为何能察觉?原来它是龙驹神马,通灵异常,平日里要是回家,三更天就备好鞍辔、捆好行李出发了;可要是牵它出门饮水吃草,从没有五更天这一说。马两只前腿死死蹬住门槛,两只后腿往后一坐,硬是不肯走。以叔宝的力气,就算是猛虎也能拖走,可看着马瘦得不成样子,实在不忍心用力,只能轻声哄着。王小二却铁石心肠,见马不肯走,抄起一根门闩,朝着马后腿狠狠打了两三下。马吃痛,猛地跳出门去。王小二“砰”地关上门,恶狠狠道:“卖不掉,就别回来!”

叔宝牵着马来到西营市,马市早已热闹起来,王孙公子们来来往往,不是买马就是卖马。看马的人骑着马来回驰骋,数不胜数。几个人看见叔宝牵着马走来,哄笑起来:“大家让让,穷汉子牵病马来了,别撞倒他!”众人你一言我一语,尽是嘲讽。叔宝牵着马在市场里转了好几圈,根本没人过问。他望着马,长叹一声:“马啊,你在山东捕盗时,何等威风!如今怎么变得这般垂头丧气?我又怎么能怪你?我堂堂七尺男儿,不也因为几两店钱,落得这般狼狈?”俗话说得好:“人当贫贱语声低,马瘦毛长不显肥。得食猫儿强似虎,败翎鹦鹉不如鸡。”一开始还是叔宝牵着马走,后来马拖着他往前挪。一夜没睡,五更就出门,在马市又无人问津,叔宝走着走着,困得直打盹。

天渐渐亮了,叔宝不知不觉走出马市,城门大开,乡下农夫挑着柴进城来卖。潞州地处山西,秋收后的庄稼里,只有茹茹秸还带着青叶。饿极了的马看见青叶,一口扑过去,把卖柴的老农撞了个跟头。叔宝如梦惊醒,赶忙去扶。老农身子硬朗,翻身爬起来,笑道:“朋友别急,我没摔坏。”这时马正嚼着青柴,缰绳都拽不住。老农问:“你这马牵着不骑,慢慢走,是要卖吗?”叔宝点点头:“是啊,想找个买主。”老农仔细打量一番:“马虽然瘦了,但缰绳口还不错!”叔宝正愁眉不展,听老农这么说,心里燃起一丝希望。

他赶忙问:“您是马具店的,还是兽医?”老农笑着摇头:“都不是,我今年六十岁,住在离城十五里的地方。这四捆柴一百多斤,我挑进城,肩膀都没换一下,可你这马轻轻一扑,我就摔了一跤,就知道这马缰绳口好。可惜你不熟悉行情,跑到这马市来。这里买马的,都是些嫌贫爱富的主儿。”叔宝不解:“什么叫嫌贫爱富的主儿?”老农解释道:“那些富贵人家的公子,买马时都让手下人带着鞍辔,看中马的毛色后,套上自己的鞍辔,试骑满意了才买。他们哪肯买你的病马慢慢调养?自古说‘买金须向识金家’,在这儿哪能卖掉病马?你就是走上几天,也没人看一眼!”叔宝一听,连忙说:“您卖柴也挣不了几个钱。要是能带我把马卖了,事成之后,送您一两银子谢礼!”老农大喜,说:“出西门十五里,有个单雄信员外,排行第二,大家都叫他二员外。他喜欢结交豪杰,常买好马送给朋友,你这马送上门,说不定正合他意!”

叔宝听了老农的话,恍如大梦初醒,心中暗自责备:“我真是疏忽了!在家时常听朋友说‘潞州二贤庄的单雄信,是个广纳豪杰的人物’,怎么到了这里竟没去拜见?如今衣衫破烂、面黄肌瘦,再去拜会,实在太迟了!真是临渴掘井,后悔莫及。可若不去二贤庄,错过这个机会,就再难有出路了,该如何是好?罢了,就当是卖马,别说是慕名求友吧。老人家,你带我去吧,若真能卖掉这马,一定送你一两银子。”老农贪图厚谢,把四捆柴寄放在豆腐店门口,对卖豆腐的说:“帮我照看一下。”他扁担头上有个青布口袋,装着一升黄豆,本是进城换茶叶的。见马饿得厉害,就把豆子倒在一个土坑里,扯了些青草拌在一起,让马吃了个饱。随后,老农拿着扁担在前引路,叔宝牵着马出了西门。走了约十几里,果然看到一座大庄园,只见:碧流环绕,古木阴森。清澈的溪流中,鱼儿往来穿梭;茂密的树林里,鸟儿啼声婉转。小桥如彩虹横跨水面,景色清幽雅致;高楼大厦连云而立,布局整齐壮观。若非世代权贵之家,定是名门望族所在。

老农挑着扁担过桥进庄,叔宝在桥南的树下拴马。看着马瘦骨嶙峋的样子,他心里暗道:“自己都看不上的东西,怎么能指望别人买呢?”连日来心烦意乱,没顾上牵马饮水吃草、梳理鬃毛,如今马的鬃尾都缠结在一起。叔宝卷起左手衣袖,按住马鞍,用右手五指去分理马的鬃毛。马怕疼,扭过头来,朝着主人乱扭鼻子,眼中竟滚下泪来。叔宝一阵心酸,也不再梳理鬃毛,用手掌在马脖子上轻轻拍了两下,叹道:“马儿啊马儿!你就像我的随从一样,曾在山东六府声名远扬,全仗你出力。如今我时运不济,要把你卖在这庄上,你回头时恋恋不舍,我却狠下心卖你,反倒不如你重情啊!”马似乎听懂了主人的话,四蹄踢跳,连声嘶喊。叔宝在树下长叹不止,正所谓:“威负空群志,还余历块才。惭无人剪拂,昂首一悲哀。”

再说单雄信家资丰厚,秋收完毕后,正闲坐在厅前。见老农把扁担竖在窗扇门外,进门后垂手说道:“老汉进城卖柴,遇见一个山东人牵着匹黄骠马要卖。那马虽然瘦了些,但缰绳口还很有力。如今他牵着马在庄外,请员外去看看。”雄信问:“可是黄骠马?”老农答:“正是。”雄信起身,带着随从出庄。

叔宝隔着溪水远远望见,单雄信身高一丈,容貌如灵官一般威严,头戴万字顶皂荚包金头巾,身穿细褶寒罗衣,脚蹬粉底皂鞋。再看看自己,衣衫褴褛,实在狼狈,赶忙躲到大树背后擦了擦手,抖下衣袖,擦干脸上的泪痕。雄信过桥后,径直去看马,没先问人。他善于辨识良马,撩起衣袖,用左手在马腰上一按——雄信力大无穷,那马虽筋骨强健,却也纹丝不动。他又量了量马从头到尾,足有一丈多长,从蹄到鬃,高八尺;全身黄毛如金丝细卷,没有半点杂色。这马的妙处,正是:“奔腾千里荡尘埃,神骏能空冀北胎。蹬断丝缰摇玉辔,金龙飞下九天来。”

雄信看完马,才与叔宝搭话:“马是你卖的?”单员外以为叔宝是贩马的,便不以礼相待,直接以“你我”相称。叔宝却只认自己是卖马的,并非贩马人,答道:“小可也不是贩马的,这是自己的坐骑,因穷困潦倒,才想卖在贵庄。”雄信道:“不管你是买来的还是自己骑的,直接说价钱吧。”叔宝说:“人穷物贱,不敢开价,只求五十两银子,够充作路费就行。”雄信道:“这马要五十两也不多,只是太瘦了。要是喂精细饲料,花些工夫,还能养回来;若不吃细料,这马就废了。看你说得可怜,我给你三十两银子,就当送你路费吧。”雄信还了三十两银子,转身过桥要回庄,看起来并不十分急切想买。叔宝只好跟过桥来,说:“任凭员外给多少吧。”

雄信进庄后,站在大厅的滴水檐前。叔宝见主人站在檐下,便只得站在月台旁边。雄信叫手下人把马牵到槽头,喂些精细饲料,再回来禀报。不一会儿,手下人在主人耳边低声回禀:“这马厉害得很,把老爷胭脂马的耳朵都咬坏了。吃下一斗蒸热的绿豆,还在槽里抢水草吃,没停过口。”雄信暗暗高兴,却故意装模作样地说:“朋友,手下人说这马不吃细料了。不过我既已说出三十两银子,不好失信。”叔宝也不知马到底吃不吃料,随口应道:“但凭您吩咐。”雄信进去取马价银,叔宝不是那种低三下四伺候人的性格,便走进大厅坐下。

单雄信花三十两银子得了千里龙驹,捧着马价银出来时,喜形于色。叔宝久未见过银子,见雄信捧着一包银子出来,欢喜之情竟与雄信得马不相上下。难道叔宝如此目光短浅?其实他是个孝子,久居旅店,日夜思念老母。如今见了这银子,觉得能回家探望母亲,就像见到母亲一样,不禁“欢从眉角至,笑向颊边生”。他伸出双手去接银子,雄信料想买卖已成,却突然把银子往衣袖里一藏。叔宝大惊,以为对方反悔不买了,心里忐忑不安,真是“隔面难知心腹事,黄金到手怕成空”。

第09回入酒肆莫逢旧识人还饭钱径取回乡路

有诗叹道:“乞食吹箫骨相癯,一腔英气未全除。其妻不识友人识,容貌似殊人不殊。函谷绨袍怜范叔,临邛杯酒醉相知。丈夫交谊同金石,肯为贫穷便欲疏?”结交朋友不在于家境贫富。若靠家财吸引,只会招来一群追名逐利之徒——有钱时,他们如拆屋的斧头般趋炎附势;没钱时,便露出薄情寡义的嘴脸。唯有靠声名能打动远方知己,凭眼光才能结交穷困兄弟。单雄信为何把银子藏进袖子?只因听到“齐州”二字,便动了结交之心,他对叔宝说:“兄长请坐。”又命手下上茶。那挑柴的老农见单雄信留客说话,便靠在窗外呆呆偷听。

雄信问道:“动问仁兄,济南有位慕名已久的朋友,不知你是否相识?”叔宝问:“是谁?”雄信道:“此兄姓秦,不便直呼其名,表字叔宝,在山东六府驰名,人称‘赛专诸’,在济南府当差。”叔宝因衣衫破烂,不好意思承认“我就是秦叔宝”,便随口应道:“是我同衙门的朋友。”雄信忙说:“失敬了,原来是叔宝的同僚。请问老兄高姓?”叔宝一心想着偿还王小二的饭钱,顺口答道:“在下姓王。”雄信道:“王兄请稍坐,吃些便饭。我还想劳烦你带封信给秦兄。”叔宝推辞道:“饭就不吃了,有信尽快交给我。”

雄信又进书房封了三两程仪、两匹潞绸,到厅前诚恳地说:“本想写封信托你转交秦兄,但从未谋面,怕称呼不便,烦你代为转达心意吧!改日我定当登门拜望。这是三十两马价银,都是足色纹银;另外备了三两程仪,不在马价之内;还有两匹本家织机上的潞绸送你,算是看在叔宝同僚的情分上,请勿嫌弃。”叔宝见他如此周到,不愿久坐等饭,怕言语间露馅尴尬,便告辞起身。

此时的场景正如:“良马伏枥日,英雄晦运时。热衷虽想慕,对面不相知。”雄信尽到了朋友之谊,也不强行挽留,送他到庄门口,举手作别。叔宝径直朝西门走去。那老农还在窗外打盹,涎水挂了尺把长。见单雄信走进大门,老农忙问:“您还在这儿?”雄信道:“卖马的刚走。”说完便进了门。老农急忙拿起扁担,两步追上叔宝,因听他说姓王,便喊:“王老爷,先前说好的牙钱可得给我呀!”叔宝为人慷慨,拆开三两程仪,取出一锭银子递给他,多少不计较。老农喜笑颜开,拱手致谢,去豆腐店取柴不提。

叔宝进西门时已近中午,马市散了,店铺全开了。一家新开的酒店门前,熏烧菜肴香气扑鼻。叔宝吃惯了好饭好菜,这些日子却清苦得很,加上在雄信庄上没吃饭,腹中饥饿,心想:“回王小二那儿又得吃他的残羹冷炙,不如在这店里吃了午饭再走,还了饭钱,拿行李启程。”便径直进店。

跑堂的见叔宝把两匹潞绸卷起来夹在腋下,以为他是打渔鼓唱道情的,拦住门说:“刚开市的酒店,不懂规矩别乱进!”叔宝双手一分,四五个跑堂的全跌倒在地。“我来买酒吃,为何阻拦?”

真是“世情看冷暖,人面逐高低”。其中一人跳起来说:“买酒先到柜上称银子,怎么乱闯?”叔宝问:“为何要先称银子?”酒保道:“这是潞州的规矩:新开的酒店,怕客人酒后赊帐,得先交钱再吃酒。”叔宝暗想:“好汉不与市侩计较。”便到柜前放下潞绸,从袖中取银子——他把程仪和马价银包在一起,正准备称酒钱,嘴里嘟囔:“银子先给你,但若有其他客人来,我得问问是不是真有这规矩,若是,便罢了。”

柜里的店主见状,连忙赔笑:“朋友,快收起银子。天下规矩相通,哪有先交钱后吃酒的道理?手下人不懂事,以为您是外乡人,怕酒后算不清帐,故意刁难。我们开店本就为结交四方君子,何况客长也不是衣衫不整之人。他们言语冒犯,看在我的面上,别计较了。请收银子,里面请坐,我这就叫人暖酒。”叔宝见他言辞委婉,怒意渐消:“店主通情达理,不必再说了。”便袖了银子,拿上潞绸,走进二门。

只见三间大厅宽敞齐整,摆着条桌交椅,四壁挂着诗画屏风。柱上一副对联,赞尽酒馆风情:“槽滴珍珠漏泄乾坤一团和气,杯浮琥珀陶镕肺腑万种风情。”叔宝看看厅上的雅致陈设,再瞧瞧自己褴褛的衣衫,怪不得刚才被拦。虽坐在厅上,却浑身不自在,转念又想:“难道这酒只卖给富人?”再一看,大厅两侧的厢房里,摆着条桌懒凳,便苦笑道:“这才是我们穷人该坐的地方。”便走向东厢房第一张条桌,放下潞绸坐下,正所谓:“花因风雨难为色,人为贫寒气不扬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