隋唐演义 第6到第10回
第06回五花阵柴嗣昌山寺定姻一蹇囊秦叔宝穷途落魄
有诗写道:“沦落不须哀,才奇自有媒。屏联孔雀侣,箫筑凤凰台。种玉成佳偶,排琴是异材。雌雄终会合,龙剑跃波来。”人世间的相遇结合,往往充满机缘巧合,有时候刻意寻求,反而不如无意间的契合。唐公李渊是隋朝的得力大臣,窦夫人则是周朝的外甥女。当年隋文帝篡夺周朝江山时,窦夫人年仅七岁,她曾躲在床下叹息:“只恨我不是男儿身,无法拯救舅氏家族于危难之中。”如此奇人结为夫妇,自然会诞下不凡的子女。他们育有一女,年方十六,就像三国时期孙权的妹妹、刘备夫人那样,不爱做针线女红,偏偏喜好拉弓舞剑。唐公夫妇因此对女儿另眼相看,一心想为她寻觅一位优秀的夫婿。当时前来求亲的人很多,但唐公觉得大多是平庸之辈,不肯轻易答应,不过也一直暗中留意合适人选。
李渊一家暂居永福寺,他心里也惦记着女儿的婚事。只是在寺中整日闲坐,没有正事可做,也没有同僚朋友可以交谈,只有族弟李道宗能聊聊家常,日子过得十分寂寞。而且身为尊官,一举一动都有家丁伺候,和尚们也时刻关注,处处受到拘束。忍耐了两天后,李渊决定到僧人的住所和厨房附近转转,一来看看寺里僧人的数量、房屋状况,二来观察一下禅规是否严格、功课是否勤勉。没想到,篱笆和隔扇的缝隙中,不时有小沙弥偷偷窥探他的举动。李渊刚往回廊走去,就有人赶紧向住持五空报告。五空轻手轻脚地跟在李渊身后,随时准备应答。走到厨房对面时,有寺里的杂役正在大声喧哗,五空远远地挥手示意他们安静。李渊来到一处地方,问道:“这里庭院曲折,廊屋洁净,是什么地方?”五空回答:“这是小僧的房间,恳请老爷进屋喝茶。”李渊见和尚如此殷勤,便走进这间屋子,却发现这不是普通的僧房,而是一间清净的屋子,窗明几净,一尘不染,让人感觉万念俱寂。五空献上茶水后,推开隔扇,屋子正对着舍利塔,塔上光芒耀眼,堪称奇观;李渊转身又看到屏门上有一副对联:“宝塔凌云一目江天这般清净,金灯代月十方世界何等虚明”,侧边落款是“汾河柴绍熏沐手拜书”。李渊见这对联词气高远,书法刚劲有力,不禁点头称是,问五空:“这个柴绍是什么人?”五空介绍道:“他是汾河县礼部柴老爷的公子,表字嗣昌。他在寺里读书,看到僧人新建了这两间小屋,就写下这副对联相赠,贴在了屏门上。过往的官员,很多人都称赞这对联写得好。”李渊点点头,对五空说:“长老先去忙吧。”
当晚,月光皎洁如白昼。李渊本就心事重重,被迫留在寺中本就无奈,哪里能安心入睡?他漫步在松树下,又来到僧房,问:“住持睡了吗?”五空急忙迎出来答道:“老爷还没休息,小僧怎敢睡觉?”李渊说:“月色这么好,不忍心辜负。”五空提议:“寺旁有一条平坦的山冈,适合赏月。请老爷去走走如何?”李渊欣然同意:“那太好了。”五空叫小厮提着灯笼在前面带路,李渊却说:“这么好的月色,不用灯笼了。”五空担心地说:“竹间小路崎岖,不好走。”李渊笑道:“我们带兵出征,常在黑夜里走山路,这一尺来宽的路,就算有花影竹荫,又怕什么?劳烦长老带路,不用其他人跟着。”五空领命,带着李渊前行。他们没有去白天喝茶的地方,而是从旁边的小门出去,沿着幽静的竹径,登上土冈。只见明月高悬,万里无云;殿角直插天际,塔影倒在地上。远处群山若隐若现,树木迷蒙一片,四周寂静无声,只有村里的狗此起彼伏地叫着,构成了一幅静谧的夜景。李渊观赏了一会儿,正要下山,忽然看到竹林对面透出一点微弱的红光,还传来吟诵的声音。李渊问:“长老是在做晚课吗?”五空回答:“因为夫人分娩,担心她身体虚弱,我已吩咐徒弟们暂停晚间功课。”李渊点点头。转过山冈拐角,出现几间敞亮的屋子。李渊停下脚步问:“这声音不像是念经啊?”五空解释道:“这里就是柴公子读书的地方,老爷白天看到的对联,就是他写的。”李渊听那声音洪亮有力,便拉着五空的手,轻轻走到读书的屋子前,透过窗缝往里看,只见灯下坐着一位美少年,面容白皙,嘴唇红润;一把宝剑横放在书案上,他正大声诵读,读的却不是儒家经典,而是孙武、吴起的兵法。读完后,少年拔剑起舞,神情潇洒,旁若无人。舞完剑,他把剑放在桌上,喊道:“小厮柴豹,拿茶来!”
李渊见状,悄悄走下台阶,心中暗喜:“天下太平的时候崇尚文治,世道混乱的时候需要武力。如今这世道,只念几句儒家经典有什么用?只有像这个少年这样文武兼备,上马能杀敌,下马能写文书,才配得上我的女儿。而且日后我若有危难,他也能相助。”走过廊庭,李渊对五空说:“我看这少年相貌不凡,日后必有大成就。我有个女儿,已经到了出嫁的年龄,端庄稳重,不爱多言,还没找到合适的夫婿,想麻烦长老做个媒人,让他和我女儿结为夫妻。”五空恭敬地回答:“老爷吩咐,小僧一定尽力。明早我就请柴公子来见老爷,老爷和他聊聊就知道他的才学如何了。”李渊说:“那再好不过。”随后李渊回到禅堂,五空也告辞离开。
第二天一大早,五空心里惦记着牵线的事,急忙起床,洗漱穿衣后,就来到柴嗣昌的书房。柴嗣昌见到他说:“长老这几天很少来啊。”五空解释道:“小僧这几天一直在招待唐公李老爷,怠慢了公子。”柴嗣昌好奇地问:“李公来这里做什么?”五空说:“李老爷奉圣旨,特许乘驿站车马回乡。十五日到了我们寺里,因为夫人在方丈室分娩,所以暂时住下,要等夫人身体恢复了再启程。”柴嗣昌又问:“我听说唐公向来有贤能的名声,他为人到底怎么样?”五空赞叹道:“我见过那么多人,从没见过像李老爷这么好的人。因为夫人在这里生产,怕血光污秽了寺院,他先拿出十两银子,让我们买香在各殿焚烧。又在结缘簿上写下捐赠一万两银子,要重建寺院、整修山门。昨天中午,他到我的净室喝茶,看到公子写的对联,赞不绝口;晚上和我一起赏月,听到公子读书声,还特意到窗外看了公子一会儿。”柴嗣昌问:“那是什么时候?”五空回答:“就是公子读完书,拔剑起舞的时候。”柴嗣昌说:“那时候差不多一更天了。”五空确认道:“对,刚过一更。”柴嗣昌追问:“李公说了什么?”五空笑着说:“小僧是来报喜的。李老爷有个女儿,十六岁了,端庄稳重,还没许配人家。他让我做媒人,想把女儿许配给公子。”柴嗣昌笑道:“婚姻大事,不能随便说。不过我早就仰慕李将军的大名,如果能成为他家女婿,就能时常向他请教,确实是件美事。”五空说:“现在李老爷急着见公子,您现在就到佛殿去见他一面怎么样?”柴嗣昌觉得不妥:“他是长辈大官,我怎能如此轻率求见?明天我准备一份礼物,再去拜见吧。”五空劝道:“他十分仰慕公子,不用准备礼物,小僧这就陪您去。”柴嗣昌这才说:“既然这样,那我就跟你去。”他换了一身正式的衣服,在五空的带领下来到佛殿,拜见李渊。李渊见到柴嗣昌,只见他:眉毛如弯月般飘逸,双目似晨星般明亮。鼻梁挺直,牙齿整齐洁白。神态爽朗,气质如冰心玉骨般高洁;气度轩昂,举止有虎步龙行之姿。才华内敛,一看就是尚未得志的公卿之才;能文能武,将来必是英俊豪杰。
李渊想用对待宾客的礼节招待柴嗣昌,柴嗣昌再三推辞,最后按照师生之礼坐下。李渊询问他的家世,和他闲聊寒暄。柴嗣昌谈吐不凡,应答如流。李渊看在眼里,喜在心头。柴嗣昌告辞后,李渊来到方丈室,把事情告诉夫人。夫人说:“这孩子虽然我们看着满意,但婚姻是一辈子的大事,还是要和女儿说一声才妥当。”李渊不以为然:“婚姻大事,父母做主就行,女孩子家懂什么?”夫人却坚持:“不是这样!知子莫若父,知女莫若母。我们的女儿和寻常女子不一样,她平时遇事有见识、有主见,和别人都不同。我去和她说说,看她的想法。如果她没意见,心里也愿意,你就可以定下这门亲事;要是女儿有点勉强,就先缓一缓。我看这孩子一时半会儿也不会被别家招为女婿,等我们到太原再做打算。”李渊说:“既然这样,你去问问她,我先出去了。”说完便走出了方丈室。
窦夫人来到外间,女儿见到母亲连忙迎上。夫人将李渊想招柴公子为婿的事,详细地跟女儿说了一遍。小姐听完后沉默了许久,神情严肃地回答:“母亲,按理说婚姻大事不该女儿多嘴,但这是一辈子的大事,关乎荣辱,如果草率决定,将来后悔莫及。父亲说柴公子貌好才佳,但如今这世道,仅凭才貌不足以平定祸乱,若遇到患难,那些只会咬文嚼字的人,只能坐以待毙,有什么用呢?”夫人接口道:“你父亲说公子剑舞得很好,月下看他舞剑,竟像一团白雪滚上滚下,想来他有些真本领。”小姐听了,微微一笑说:“既然这样,让女儿慢慢考虑,先别回复父亲,等两天再定议如何?”夫人答应下来,出去回复李渊。小姐见母亲离开,左思右想,既想亲自去看看柴公子,又觉得不合礼数;若不去看,又担心嫁错了人,心里犹豫不决。这时,保姆许氏走到她面前,问道:“刚才夫人说的事,小姐拿定主意了吗?”小姐说:“我正在想呢。”许氏说:“这有什么难的?只需如此这般,把他引来比试一番,就能看出他的真本事了。”小姐听了,点头露出喜色。正所谓:“银烛有光通宿燕,玉箫声叶彩鸾歌。”
再说柴公子自白天见过李渊后,觉得李渊对他礼貌谦恭、情意殷切,心中十分高兴。但说到婚姻,因不知小姐的才貌,也不确定能否成,便暂时没放在心上。当晚,他正在灯下看书,房门突然“呀”的一声被推开。公子抬头一看,进来的是一个眼大眉粗、身长足大的半老妇人。公子起身问道:“你是谁?来这里做什么?”妇人回答:“我是李府中小姐的保姆,老爷夫人想聘公子为婿。但我家小姐不仅才貌双绝,还喜欢读孙吴兵法,六韬三略也都深入研究,发誓要嫁一个能文能武、足智多谋的奇男子。白天老爷夸赞公子才貌,又说公子剑舞得好,所以派我来告诉公子:如果有意结亲,不妨在定更之后,到回廊西边观音阁后的菜园边,看小姐排一阵。如果公子能识破此阵,才允许结亲。”公子听了,高兴地说:“既然这样,你先回去,等更深夜静时,你来带我去看阵。”许氏答应后,便出门去了。
公子用过晚饭,听到街上巡兵敲起了更鼓。庭院里的月色,比往日更加皎洁。他读了一会儿兵书,又到庭院中赏月,不知不觉更鼓已敲过二鼓。公子心想,那婆子的话不知是真是假,正想进去睡觉,突然听到一声咳嗽,只见刚才的保姆远远站着,招手示意。公子叫柴豹从箱子里取出一副绣龙扎袖穿上,收紧腰间丝绦,带上宝剑,让柴豹锁好门,跟着保姆来到菜园。原来观音阁后有一块很大的荒芜空地,尽头有一座土山,紧靠着阁后的粉墙,旁边有个小门可以出入。公子看了一会儿,正要进去,许氏拦住说:“小姐吩咐,这两竿竹枝算比试的辕门。公子先站在这里稍等,等她们摆出阵来,公子再看。”公子答应,附耳对柴豹说了几句。只见一个女子走出来,乌云般的头发高高盘起,穿着绣袄短衣,头上插着一支凤钗,珠串垂在额前,手臂套着窄袖,手里拿着一面小小令旗,站在土山之上。公子问:“这不是小姐吧?”许氏说:“小姐哪是轻易能见到的?这只是小姐身边的侍儿女教师,派她出来摆阵的。”话还没说完,只见那女子把令旗一招,引出一队女子:一个穿红的夹着一个穿白的,一个穿青的夹着一个穿黄的,都包着头巾、扎着衣袖,手里拿着明晃晃的单刀,共有一二十个妇女。她们左盘右转,排成一字长蛇阵。许氏问:“公子认识这阵吗?”公子说:“这是长蛇阵,有什么稀奇!”只见那女子又把令旗一翻,众妇女四方兜转,变成五堆,每堆四个妇女,持刀背靠背而立。公子仔细一看,只见红一簇、白一簇,好似红白雪花乱舞;青一团、黄一团,好似青黄莺燕展翅。让人错以为是孙武子在教演女兵,又怀疑是顾夫人在排兵御敌。
等妇女们一字站定,许氏又问:“公子认识这阵吗?”公子看了笑道:“现在又变成五花阵了。”许氏说:“公子既然认识这阵,敢不敢进去破阵,能走出来才算本事。”公子说:“这有何难!”急忙束起衣襟,拔剑杀进阵中。两旁女子见状,六口刀如闪电般砍来,公子急忙用剑招架。那五团妇女,见公子往东,便挡住东边去路,将他往东边围;公子往西,她们又拥到西边拦住。论柴公子的本领,这一二十个妇女本不难杀退,但一来怕刀剑伤了她们,二来队伍中有个女子拿着红丝棉索,眼看公子要退,就将锦索抛向空中,拦头套来,险些把公子拖倒,所以公子只能招架,难以突围。公子站定一看,只见阁子窗外挂着两盏红灯,中间有个玉面观音,露出半截身子站在那里。土山上的女子只顾挥动令旗。公子拔剑直抢上土山,那女子忙将令旗往后一招,后边钻出四五个穿黑衣的妇女,持刀直滚出来,五花阵变为六花阵。公子忙舞剑护身,且战且退,快到竹枝围成的辕门时,五团女子又飞速围上来,四五条红锦套索在半空中盘旋。公子正危急时,只得喊:“柴豹在哪里?”柴豹听见,忙从袖中取出一个花爆,点燃后向妇女们头上抛去。只听“砰”的一声,花爆在头上炸响,星火满天。公子转身看时,只听“飕”的一声,一支没镞的花翎箭射中他的头巾,箭上系着一个小小的彩珠。公子借着月光细看,阁上的美人已不见踪影,窗棂紧闭,那些妇女也都不见了。再听更鼓,已敲过四鼓。主仆二人急忙回到书斋休息。
不久,鸡声报晓,红日东升。柴公子还在熟睡,忽听有人敲门。柴豹开门一看,是五空长老,引着他来到床前。五空说:“今早李老爷传我进殿,说要择吉日,用金币聘公子为婿。”柴嗣昌父母早亡,便将家业交给得力家人,跟随李渊回太原成亲。后来李渊起兵攻打长安时,有一支娘子军,便是柴绍夫妻二人率领的,他们的人马其实从这时就开始筹备了。正所谓:“云簇蛟龙奋远扬,风资虎豹啸林廊。天为唐家开帝业,故教豪杰作东床。”
不说李渊回太原的事。再说秦叔宝自十五日就出关,赶到樊建威的住处。樊建威问:“你抱不平的事,结果怎样了?”叔宝将事情经过一一说了,建威十分惊讶。第二天早饭后,两人匆匆分了行李,各带两名犯人,分路前行。樊建威去泽州,秦叔宝进潞州。到州府前办理公文时,见门口有系马桩,便拴好黄骠马,带着两名犯人进店。店主迎接,叔宝说:“店主,这两个犯人是我押解来的,找个稳妥的地方关锁好。”店主答道:“爷若有紧要事,吩咐小人,保管没问题。”秦叔宝在堂前坐下,吩咐:“店主,让人把马上的行李搬进来。马卸下鞍辔,别揭掉软替,走热的马,牵到槽头喂些细料。再腾出一间干净的客房给我住。”店主赔笑说:“老爷,这几间房只有一间是小店的门面房,轻易不开,只等下县的官员来府里办公事时才开。爷要干净,就开上房给您休息吧。”叔宝说:“好。”
店主点着灯将行李搬进房间,摆上茶汤酒饭,满脸堆笑地尽着殷勤礼数,站在秦叔宝膝旁斟酒,问道:“请问相公贵姓,小人好登记账目。”叔宝答道:“你问我?我姓秦,从山东济南府来公干,到贵府投递文书。店主你姓什么?”店主说:“秦爷,您没看见小店门外的招牌吗?这是‘太原王店’,小人贱名示,就是告示的‘示’字。”秦叔宝说:“我与你既是宾主,也不好直呼你的名讳。”店主笑道:“过往的老爷们常把我的‘示’字颠倒着叫,喊我王小二。”叔宝说:“这也是常见的称呼。开店的都叫小二,做媒的都叫王婆,那我就叫你小二哥吧。我问你,蔡太爷这里领文投文需要耽搁几日?”小二答道:“秦爷,这没什么耽搁。我们蔡太爷是个才子,您明日早堂投文,后日早堂就能领文。您在小店最多停留两日。不过若秦爷要拜望朋友,或是买些土产礼物,那就是私事耽误,与衙门无关了。”叔宝问清这些细节,吃过晚饭,便关门睡下。
次日清晨,叔宝早早起来,洗脸裹巾,收拾好文书,到州府前给来文挂号。蔡刺史升堂受理投文,带犯人见过,书吏将文书拆开放在公案上。蔡刺史看了来文,吩咐禁子松开犯人的刑具,让解差领取刑具,次日早堂等候领取回批。蔡刺史将两名犯人发往监中收管,这是八月十七日早堂的事。叔宝领了刑具,回到住处吃饭,随后在街坊、宫观、寺院游玩了一整天。
十八日清晨,叔宝要进州府领文。但直到日上三竿的巳牌时分,衙门还没开门,出入不见一人,街坊一片寂静。许多大酒肆昨日还热闹非凡,今日却都关了门,吊闼板没挂起,门半开着。叔宝进店,见柜台里有几个少年在玩耍,便举手问道:“各位老哥,蔡太爷怎么这么晚还不坐堂?”其中一个少年问:“兄台不是我们潞州口音?”叔宝说:“小可从山东来公干。”少年说:“兄台难道不知道太爷公干去了?”叔宝问:“去哪里了?”少年答:“去并州太原了。”叔宝又问:“为什事去太原?”少年说:“因为唐国公李老爷奉圣旨特许驰驿还乡,担任河北道行台,节制河北州县。太原有文书知会属下府州县道的首领官员,太爷三更天接到消息,就公出去太原贺喜了。”叔宝心中顿时明白:“这就是我在临潼山救的那位李老爷了。”他又问:“老兄,太爷几时能回来?”少年说:“还早呢。李老爷是仁厚的勋爵,大小官员去贺喜,少不得要设宴款待,相知的老爷们聚在一起还要宴饮。路程又远,多则二十日,少则半个月才能回来。”叔宝得知这个消息,便不再多问,回到寓所,一日三餐,安心等着太守回来。
在外的人,住处就像家里一样,日间无事,只能吃饭打发时间。但叔宝是山东豪杰,一顿能吃斗米,饭店哪能经得起他这样吃?一连十日,王小二的本钱几乎都被秦琼吃进去了。王小二的店本是接待公文差役的下处,如今官员不在家,没人来往,招牌灯笼都没挂出去。王小二在家和妻子商量:“娘子,这秦客人简直是退财白虎星。自从他进门,太爷就出门了,几两银子本钱都填了他的肚子。昨日他回来吃中饭,嫌菜蔬不好,就捶盘摔碗。我想开口问他要几两银子,你总埋怨我不会说话,把客人都得罪到别家去了。如今还是你开口问他要吧,女人家说话重点,他也能担待。”王小二的妻子柳氏十分贤能,对丈夫说:“你别开口。‘入门休问荣枯事,观着容颜便得知’,看秦爷也不像欠饭钱的人。要是潞州本地人,或许会短少银子,但他是山东人,等官员回来,领了批文,肯定会结清店账。”
又挨了两日,实在难熬,王小二只得自己开口。正巧秦叔宝回来吃中饭,小二没摆饭,自己送了一钟暖茶到房内,进进出出后,傍着窗边,陪笑对叔宝说:“小的有句话想说,怕秦爷见怪。”叔宝说:“你我宾主之间,一句话怎么会怪你。”小二说:“连日店中没生意,本钱短缺,菜蔬都不够用了。想跟秦爷预支几两银子用用,不知行不行?”叔宝说:“这是正理,你何必这么客气?是我疏忽了,没拿银子给你,不然你哪能有这么长的本钱供给我?你跟我进房,我拿银子给你。”王小二连声答应,欢天喜地地两步走进房里。叔宝从床头取来皮挂箱打开,伸手进去拿银子,却像有泰山压手一般,怎么也拔不出来。正所谓:“床头黄金尽,壮士无颜色。”
叔宝心中暗叹:“‘富贵不离其身’这话果然没错。如今几两盘费银子,一时忘在了樊建威那里,这可怎么办?”叔宝的银子为何在樊建威那里呢?原来秦叔宝和樊建威都是齐州公门豪杰,这次点他们二人押送四名军犯去泽州、潞州充伍。当时解军的盘费银两由本州库吏发放,库吏知道他二人平素交好,又是同路差使,二来想在天平砝码上讨些便宜,便把银两一起发给了樊建威。在长安耽搁了两日,出关后匆匆分路,两人都不是斤斤计较的小人,没把这点银子放在心上。行李文书都分开了,唯独银子没分,所以盘费银两都被樊建威带到泽州去了。连秦叔宝都以为银子还在自己身边,两人太过忘形,不分你我,这才出了这档子事。如今答应了王小二给饭钱,却拿不出钱来,叔宝十分窘迫,脸一下子涨得通红。王小二见叔宝在挂箱里摸来摸去,心里也犯嘀咕:“不知是银子多,他要挑整块的给我?还是银子少,他在里面摸索?”此时的秦叔宝,真是左右为难。
第07回蔡太守随时行赏罚王小二转面起炎凉
有诗叹道:“金风瑟瑟客衣单,秋蛩唧唧夜生寒。一灯影影焰欲残,清宵耿耿心几剜。天涯游子惨不欢,高堂垂白空倚阑。囊无一钱羞自看,知己何人借羽翰?东望关山泪雨弹,壮士悲歌行路难。”常言道:“家贫不是贫,路贫愁煞人。”秦叔宝一时大意应了王小二讨银,等取银子时才想起盘费都被樊建威带去了。正着急时,好在摸到箱角有一包银子——那是母亲让他买潞州绸做寿衣的钱,因是私事用度,才没和朋友的盘费放在一起。叔宝只得取出这四两银子交给王小二,说:“先拿着,不用急着算帐,写个收条吧。”王小二得了银子,喜笑颜开,照旧服侍,但秦叔宝却满心愁云——囊中空空,批文未领,若官府再拖延几日,别说回家路费没着落,王小二再要钱时又该如何应对?他没了游玩的兴致,吃饱饭就靠在炕上发呆,只盼太守早日坐堂。
又等了两三天,蔡刺史终于归来。本州官员摆好仪仗,敲鼓聚集,四街应役人员都到城外迎接。叔宝作为公门当差,也随众人前往。在十里长亭,各官见过礼,蔡太守一路辛苦,乘着暖轿进城。叔宝心急,当街跪下禀道:“小的是山东济南府解户,伺候老爷领回批。”此时蔡刺史在轿内半眠半坐,哪顾得上答理领批的人?轿夫和皂隶狐假虎威,呵斥道:“还不快起来!我们老爷没衙门吗?在这领什么批?”叔宝只得起身,轿夫却走得更快了。叔宝暗想:“再拖一日,马料盘费又要花二两银子。老爷一路辛苦,若再隔几日坐堂,如何是好?”他快步上前,想让轿夫走慢些,左手不自觉地拽了一下轿杠,不料轿子一侧,抬轿扶轿的人都差点支撑不住,好在刺史是躺着,不然就要摔出来。刺史大怒:“如此无礼!当我没衙门治你吗?”喝令皂隶拉下去打。叔宝理亏,在府前当众褪裤,被重责十板。本地衙门的人受刑,皂隶总会留情,但叔宝是外地人,无人照应,打得他皮开肉绽,鲜血直流。
王小二第一个看到这场景,对妻子说:“这姓秦的也没什么来历,在我家住了个把月,还穿着那身衣服。公门里混的人连礼仪都不懂,今日惹了官,在州门前被打了十板。”刺史进府后,叔宝回店,王小二迎上去,虽叫着“你老人家”,却没了往日的和颜悦色,带些讥讽道:“秦大爷,您不像公门豪杰啊,连官府的喜怒都不懂?好在蔡老爷宽厚,换了别的老爷,还不知怎样呢!”叔宝哪受得了这话,喝道:“关你什么事?”王小二说:“打在您身上,当然不关我事!我是说好话,给您拿饭去。”叔宝一肚子气,说:“不吃饭,拿热水来!”王小二取来热水,叔宝洗了杖疮睡下,满心煎熬,好不容易挨到天亮。
次日,叔宝忍着痛到府中领文,正所谓“在人矮檐下,怎敢不低头”。蔡刺史果然贤能,离家日久,早早升堂,文书堆积虽多却赏罚分明,人人感佩。等公务将完,叔宝才跪下禀道:“小的是齐州刘爷差人,伺候老爷领批。”为何称“齐州刘爷差人”?原来叔宝腿疼心焦,一夜未眠,想到本州刘爷与蔡刺史是同年好友,借刘爷名头或许能得些关照。果然,蔡刺史闻言怒容转喜,说:“你是刘爷的差人?”叔宝应是,刺史道:“昨日你太鲁莽,在府前打你十板,是为警戒将来。”叔宝道:“老爷打得对。”经承吏取来批文,蔡刺史签押后却没立即下发,心想:若刘年兄知道我打了他的差人,定会怪我薄情。于是叫库吏从本州公费中支取三两银子,赏给叔宝作路费。少时库吏取银来,刺史将批文交直堂吏,让“刘爷差人”领取,并当众说明赏银三两。叔宝叩谢,接了批文和赏银,出府回店。
王小二在柜上算帐,见叔宝回来,假惺惺道:“领了批文,饯行酒还没备齐呢,怎么办?”叔宝道:“酒就免了。”王小二又说:“闲着不如把帐结了?”叔宝道:“拿帐来算。”王小二说:“相公八月十六到店,今日九月十八,八月大,共三十二日。按小店规矩,来和去的日子不算饭钱,算接风送行,整三十日。马喂细料,您三餐荤饭,一日一两七钱,共二十一两。收过四两,还欠十七两。”叔宝道:“这三两是蔡太爷赏的,先抵上。”王小二说:“还欠十四两,事小,您也不用写帐,直接兑银子吧,我去拿天平。”叔宝忙说:“二哥且慢,我还不走。我有个朋友樊建威去泽州投文,盘费银子都在他那。想必泽州马太爷也去太原贺李老爷了,等他回来领了文,定会来会我,到时才有银子还你。”王小二嘴上说“您住一年才好”,心里却盘算:看他那几件行李值不了多少银子,一匹马还要吃草料,就算去齐州讨债,费时费力还未必能要回,不如扣下批文作抵押——批文是要紧文书,没了它回不了衙门,不怕他不还钱。于是他假意关心:“批文是要紧东西,您若放房里,万一锁门出去遇上下雨,打湿了可是小店的责任。我让妻子收在箱里,等您走时再交还。”叔宝明知他拿批文作要挟,却只能随口应道:“好。”话未落,王小二已将批文递到妻子手中,拿进房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