古典白话合集清风随竹影

隋唐演义 第1到第5回(第3页)

 第04回 齐州城豪杰奋身 植树岗唐公遇盗

 有诗写道:“知己无人奈若何?斗牛空见气嵯峨。黯生霜刃奇光隐,尘锁星文晦色多。匣底铦锋悲自扁,水中清影倩谁磨?华阴奇士难相值,只伴高人客舍歌。”这首名为《宝剑篇》的诗,道尽了贤才被埋没、无人赏识的无奈。在无道的世道中,即便如李渊这般有才之人,也难容于朝廷,更何况那些身处草莽的英雄,又有谁能慧眼识珠?他们也只能暂时混迹于尘世,等待时机的到来。况且上天既已决定要兴唐灭隋,自然会藏下推翻杨广统治的英雄豪杰,以及辅佐李渊成就大业的功臣。这些英雄不仅会在沙场上浴血奋战,为大唐开创基业,还会在机缘巧合之时,解救他人于危难之中。其中有一位英雄,姓秦名琼,字叔宝,是山东历城人。他的祖父是北齐领军大将秦旭,父亲是北齐武卫大将军秦彝,母亲姓宁。秦琼出生时,秦旭期望道:“如今齐国南面临近陈朝,西边与周朝接壤,战事不断,希望我们祖孙父子能共同建立太平盛世。”因此给孩子取乳名叫做太平郎。

 太平郎刚满三岁时,齐主派秦彝领兵驻守齐州,秦彝便带着家眷赴任,秦旭则在晋阳护驾。没想到齐主用人不当,政治腐败,百姓纷纷反叛。周主出兵攻打齐国,齐军大败。齐主逃往齐州,留下秦旭和高延宗坚守晋阳。双方对峙许久,最终高延宗城破被擒,秦旭力战至死,坚守气节。史臣写诗称赞他:“苦战阵云昏,轻生报国恩。吞吴宝有恨,厉鬼誓犹存。”

 齐主逃到齐州后,惧怕周兵追击,便让丞相高阿那肱与秦彝一同坚守,自己则前往汾州。没过几天,周兵追到齐州,高阿那肱竟打算开门投降。秦彝劝阻道:“朝廷担心我兵力不足,所以派丞相与我共同守城。如今我军以逸待劳,正应坚决抵抗,挫败敌军锐气。丞相身为国家大臣,怎能生出二心?”高阿那肱却道:“将军怎么如此不识时务!周兵来势汹汹,如破竹一般,并州、邺下那么多坚固的城池都没能坚守多久,何况这一座小城?我深受国家厚恩,尚且要权衡利弊,将军何必固执己见?”秦彝坚定地说:“我秦氏父子,誓为国家而死!”随后他吩咐部下把守城门,自己回到家中对夫人说:“主上派高阿那肱来协助我,没想到反而成了掣肘,如今大势已去!我发誓以死报国,到地下与先人相见。秦氏一脉就托付给你了。”话还没说完,外面就传来消息:“高丞相已经打开城门,放周兵进城了!”秦彝急忙提起浑铁枪冲出去,只见周兵如决堤洪水般涌来。秦彝率领的数百精锐士兵,如何抵挡得住?一番拼杀下来,秦彝血透战袍,浑身是伤,部下十不存一。他大喊一声:“臣已经竭尽全力了!”随后抽出短刀,又杀了几人,最终自刎而死。

 此时,宁夫人收拾了一些家当,逃出官衙。街上早已挤满了乱兵,婢女和奴仆们也都四散奔逃。宁夫人带着太平郎,正不知所措,转到一条偏僻小巷。这里家家大门紧闭,听到一户人家有小孩的哭声,知道里面有人,便敲门求助。开门的是一位姓程的寡妇,带着两三岁的儿子一郎,家中只有母子二人。宁夫人便暂时借住在此。战乱平息后,她拿出一些随身的金银珠宝变卖,在程寡妇家附近的小巷中,买下一所宅子,两家从此往来密切。当时齐国已经灭亡,那些为齐国尽忠而死的大臣,又有谁来表彰他们?宁夫人和太平郎也只能混迹在普通百姓之中。好在两家的孩子都是顽皮好动的性子,到十二三岁时,就经常在街巷中惹是生非。后来,程一郎母子因为年景饥荒,回到东阿老家,宁夫人就和秦琼留在历城生活。

 秦琼长大后,身高一丈,腰粗十围,眼如江河,口似大海,下巴如燕,额头如虎。他最不爱读书,只喜欢舞枪弄棒、打架斗殴。在街坊集市上,他热衷于打抱不平,为他人出力,即便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。宁夫人常常流着泪对他说:“秦家三代单传,只有你这一根独苗。舞枪弄棒本是你秦家将种的本色,我不阻拦你,但你切不可做那些冲动冒险、不顾性命的事,要好好侍奉我,延续秦家香火。”因此,秦琼虽然常在街坊惹事,但只要听到母亲呼唤,就会立刻回家。人们见他勇猛仗义,又听从母亲教诲,就像吴国的专诸一样,便称他为“赛专诸”。更幸运的是,他新娶的妻子张氏,嫁妆颇为丰厚,这让秦琼有了钱财结交朋友,接济弱者,扶持危难之人。

 起初,秦琼结交的是附近的豪杰:一个是齐州捕盗都头樊虎,字建威;一个是州中秀才房彦藻;一个是王伯当;还有一个是开鞭仗行的贾润甫。他们时常相聚,不是切磋武艺,就是谈论兵法。若是遇到过往的好汉,彼此也会相互通报、热情接待,结交的朋友远不止这些。一般来说,一个人要是没什么本事,仅靠一点钱财去结交他人,别人只会把他当作玩笑,不会看重他;而有些人虽然有点本事,却自命不凡,想用手段压制别人,又会被人嘲笑鲁莽,得不到敬重,自然难以成名。秦琼论起本领,枪法箭术俱佳,还有一项独特的绝技:他祖传的两条流金熟银锏,重达一百三十斤。舞动起来,起初如两条怪蟒在波涛中翻滚,后来又如一片雪花轻盈坠地,堪称一绝。论起交友之道,秦琼不仅怜悯那些落魄的英雄,结交的也都是一时豪杰;就连他的母亲宁夫人和妻子张氏,也都有东晋陶侃母亲截发留客、东汉陈蕃为徐孺子铺设坐席的豪爽气概。因此,在江北地区,人们说起秦琼的武艺,都会忍不住赞叹;说起秦琼的为人,也都会满心欢喜。正所谓:“才奇海宇惊,谊重世人倾。莫恨无知己,天涯尽弟兄。”

 一天,樊虎来见秦琼,说道:“近来齐鲁一带遭遇灾荒,盗贼猖獗,官府派人捉拿,却始终无法解决。昨天本州刺史让我招募几个有本事的人,在郡里负责缉捕盗贼。我向刺史推荐了哥哥,说哥哥武艺高强,英雄盖世,还情愿让哥哥做都头,我来做副手。刺史听了很高兴,让我来请哥哥出山。”秦琼却道:“兄弟,人活一世,不受官府管束才是最自在的。我家世代为将,若能得志,就为国家统领一支军队,上阵杀敌,开疆拓土,为父母赢得荣耀,为妻儿谋取荫封;若不得志,我有几亩薄田,几棵梨树枣树,也足以赡养母亲,抚育妻儿;几间破旧房屋,再加上家中的村酒嫩鸡,也够和知己好友谈天说地。我这一腔雄心无处安放,虽然不会吟诗作赋、鼓瑟弹琴,但舞弄一番枪棒,也能消解心中郁闷,何苦要在那些贪官手下低头,听他们指挥?抓到盗贼,功劳是他们的;缴获赃物,钱财也是他们的。有时候我们费尽心力抓到几个强盗,他们收了钱就把人放了,还反咬我们一口,说我们诬陷好人。要是让我们和他们同流合污,陷害良民,来填满他们的私欲,我实在做不到,这官不做也罢!”樊虎劝道:“哥,官职都是从小做到大,功劳也是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。当初韩信也是从普通士兵做起。你不会舞文弄墨,靠读书考取功名,家中长辈又已去世,也无法靠门荫入仕,只有在战场上一刀一枪拼杀,才是谋生之道,还是去做吧。”

 两人正说着,秦琼的母亲走了出来,向樊虎行了个礼,说道:“我儿,你志向远大,但樊家哥哥说得也有道理。你整日无所事事,也不是长久之计。一旦进入官府,行动就会有所约束,不敢肆意妄为;倘若在捕盗时立下功劳,做出些成绩,也是好事。我听说你祖父也是从东宫卫士做起,你也不必过于固执。”秦琼是个孝顺的人,听了母亲这番话,也不再争辩。第二天,他和樊虎一起去拜见刺史。这位刺史姓刘,名芳声,见到秦琼后,只见他:气质如云霞般轩昂,威风似霜雪般凛冽。熊腰虎背,身形魁梧;燕颔虎头,相貌雄俊。声音如春雷般震撼,胡须随风飘动。双目明亮如星辰,就像白描勾勒出的关羽一般。

 刘刺史问道:“你就是秦琼?这官职本应论功补缺,如今樊虎情愿让贤,想来你也是个有本事的人,我就把你二人都补为都头,你们务必用心办事。”两人谢过刺史,出来后,樊虎说道:“哥,齐州的盗贼大多是骑马作案的响马,追捕时全靠脚力,得有一匹好马才行。”秦琼回应:“明天我们去贾润甫家看看。”

 第二天,秦琼揣着银子,和樊虎一起来到城西。正好贾润甫在家,三人相见后,樊虎说道:“叔宝兄新做了捕盗都头,特地来挑一匹好马。”贾润甫对秦琼说:“恭喜兄弟补了这职位,这既是个捞钱的差事,也是个麻烦事。就怕你遇到捉良民替盗贼、诬陷好人、栽赃陷害这些勾当,以叔宝兄的为人肯定不愿做;可要是愿意做,还怕发不了大财?”秦琼坚定地说:“这种亏心事,我绝不做。不知兄弟家有没有好马?”贾润甫答道:“昨天刚到了一批。”三人携手来到马厩,只见里面青骢、紫骝、赤兔、乌骓、黄骠、白骥等各色马匹,有的毛色如五花斑斓,有的身形高大如丈,有的嘶鸣,有的跳跃,有的安静吃草,有的低头咬蚤,如云锦般绚丽多彩。每一匹马都:耳如削竹般尖锐,蹄似乘风般轻盈;生死可托付,万里能驰骋。

 樊虎看了这些马,专挑高大肥壮的,连说:“这匹好,那匹好。”最后选定了一匹枣骝马;秦琼却看中了一匹黄骠马。贾润甫说道:“那就试试二位的眼光。”他把马牵出马厩,樊虎跳上枣骝马,秦琼骑上黄骠马,缰绳一松,两匹马便如离弦之箭般飞奔而去。枣骝马跑起来气势凶猛,黄骠马却显得轻松自在;等两匹马跑回来,枣骝马速度明显慢了些,马蹄带起尘土,而黄骠马速度更快,脚下干净无尘,且性情温顺。贾润甫称赞道:“果然还是黄骠马好。”秦琼决定买下黄骠马,马贩子要价一百两银子,秦琼还价七十两,贾润甫从中调和,说八十两成交。马贩子不肯,贾润甫便拿出自己的钱补贴,这才买下了马,立了契约。三人在贾润甫家喝得半醉,才各自回家。此后,秦琼多亏了这匹黄骠马的帮助,在捕盗差事上多有得力表现 。

 一日,官府忽然下发一批人犯,皆是已实施抢劫但未抢到财物的强盗,按律应充军,需发配至平阳府的泽州、潞州入伍。刘刺史担心押送过程中出岔子,便派樊虎和秦琼二人分头押解:樊虎前往泽州,秦琼前往潞州,两地都在山西,二人便一同上路。秦琼只得收拾行李,拜别母亲和妻子,与樊虎先到长安兵部登记备案,然后再前往山西。

 且说李渊见朝廷批准了他的奏请,任命他为河北道行台太原郡守,就像得了一道赦书,急忙吩咐收拾行装,先遣散门下一众随从。当日,日月台丹墀仪门外,老老少少、男男女女,挤得肩挨肩、背靠背,水泄不通。李渊坐在滴水檐前,看着这些手下,念及他们多年来的效劳,十分动容,眼中泛起泪光,说道:“我原本指望在长安做官,扶持你们终身发展。不料因民间谣言所逼,不得不辞官回乡。你们在我门下的,都不必随我去了。”李渊平日待人和善,众人一听这话,放声大哭,个个悲痛不已。李渊见他们哭得伤心,眼泪更是止不住,用袖子擦着脸,强忍泪水道:“你们不必啼哭,难道我今日不做官,就会把你们都赶走吗?我有两个办法:有田地耕种的、有店房生意可做的、在我门下效劳已谋得一官半职的,以及在长安有亲友故旧的,这几类人都不必随我去了。若没有田地耕种、没有店房生意,在长安又举目无亲的,留在京中也无用,就跟我到太原去,不论高低,总能过日子。”手下众人中,有情愿跟去的,连忙应道:“小的们愿随老爷。”人太多,到底分不清谁肯去谁不肯去。李渊毕竟有办法,吩咐众人:“给我分成两班:去太原的站东边丹墀,留长安的站西边丹墀。分好站定,我还有话要说。”李渊嘴上吩咐,心里暗想:“情愿去的,必定不多。”谁知这些人但凡能抽身的,都愿跟他回太原,原本站在西边丹墀的,又转到东边去。两班站定,东西丹墀各有一半人。众人在下面纷纷私议:留在长安的,舍不得老爷的知遇之恩;想跟去的,无奈在长安有亲友、有前程、有生意牵绊,无法随行。因此同样是手下,西边的人羡慕东边的人,好似他们即刻就要成仙一般。李渊问西边丹墀的人:“你们都留在长安吗?”有几员官员上前禀谢道:“小人蒙老爷抬举,已有官职在身。”有几个说:“小人领了老爷的钱本和房屋做生意。”还有几个禀道:“小的领了老爷的田地耕种,每年的钱粮花利,都会解送到老爷府中公用。”李渊听完,吩咐抬出卷箱,不论男女老幼,每人发棉布两匹、银子一锭。赏完又吩咐道:“我不在长安为官,你们更该收敛言行,遵守我的法度,都要牢记在心!”众人叩头离去。李渊又对东边的人说:“你们这些人都随我去吗?”众人都上前道:“小的们妻儿几辈人,情愿跟老爷去太原。”李渊吩咐开列花名簿,发放行粮银两,严禁骚扰沿途地方,买任何东西都要公平交易,若强取民间分文,定当严惩不贷。吩咐完毕,便退入后堂休息。

 这时,夫人窦氏上前说道:“今日能回故里,虽是好事,但妾身有孕在身,此去走陆路,经不起车马劳顿;况且分娩在即,不如延迟半月再启程。”李渊道:“夫人,皇上多疑,又有奸人诽谤,要杀光姓李的人,在此一刻,如同身处虎穴龙潭,如今有幸获准回乡,就算死也要死在故乡。你难道不知道李浑的下场吗,他全家想回去简直比登天还难!”窦夫人默默无言,自行去准备行李。李渊一面辞别同僚亲友,一面辞别朝廷,然后与窦夫人、十六岁的千金小姐乘坐软轿,族弟李道宗与长子李建成骑马,带领四十多个身形彪悍的家丁,个个都是关西大汉,弓上弦、刀出鞘,簇拥着离开长安。

 此时正值中秋,天气晴朗,李渊一早便出发,送行的人不多,只有几个相知好友到郊外饯行。李渊也不敢谈论国家大事,只略表感谢之意,便作别启程。由于人轻马快,很快就离京二十余里,此时人烟稀少。忽见前方陡然升起一座山岗,簇拥着大片黑黢黢的树木,显得十分险恶:高岗连着原野拔地而起,古树笼罩在阴云之下。红叶如天孙织就的锦缎,黄叶似佛国飘飞的金箔。林深之处鸟儿自在欢唱,风声紧时树叶沙沙低吟。到处弥漫着萧瑟的秋意,旅人见了难免心生恐惧。

 这地方名叫植树岗。李渊夫妇坐着轿子,行进缓慢,三四十个家丁骑着马,不紧不慢地跟在前后左右,不敢轻易远离。只有李道宗和李建成带着几个打前站的家丁,先行一二里路。李建成头戴紫舍冠,身穿红锦袍;李道宗头戴绿扎巾,巾前绣着一朵大牡丹花,身着玄纻袍,肩上缠着一条绣有大剥古龙的金鹘兔带,脚穿粉底皂靴。他们催马前行,一个家丁快马赶入林子里。倘若不是这几人先走一步,李渊家眷一同进入林子,一来没有防备,二来既要顾行李又要顾家眷,难以两全,恐怕早已中了宇文述的奸计。好在这几人先行,正策马前行。

 原来,宇文述派了一群假扮响马的人,连夜出京,在此等候多时。远远望见一队人马进入林子:一个穿着蟒衣,像是官员模样;一个少年,也像公子模样,他们断定这就是李渊的家眷,于是发一声喊,冲杀出来。这些人都用白布盘头,脸上涂着粉墨,人强马壮,手持长枪大刀,嘴里叫嚷着:“秃子们,快拿买路钱来!”李建成见状,大吃一惊,踢转马头就跑。李道宗虽然也吃了一惊,但胆子较大,骂道:“你们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成?难道没长耳朵,不知道我们是陇西李府的人,竟敢拦截道路?”说罢,拔出腰间佩刀便砍,几个家丁也手持短刀上前相助。这边李建成吓得拽着鞍鞒,任由马倒跑回来,见到李渊的轿子,急忙喊道:“不好了,前面有强盗,把叔叔围在林子里了!”

 李渊听了,惊道:“怎么在京城附近,也会有强盗?”随即跳下轿子,吩咐道:“武艺高强的家丁,分一半去接应;另一半保护家眷和车辆,退到后面有人烟的地方驻扎。”他自己脱去忠靖冠,换上扎巾,脱下长袍,换上箭袖纻袄,左腰插弓,右腰带箭,手持一杆画杆方天戟,骑上白龙马,带领二十多个家丁,也赶进林子里。远远望见四五十个强人,手持器械,将李道宗团团围住。李道宗和家丁们都拿着短刀,抵挡得十分吃力。李渊本想放箭,又怕伤了自己人,于是策马向前,大喝一声:“哪里来的强盗,不知死活,竟敢拦截官员通行?”这一喝,把强盗们也吓了一跳,纷纷向两边闪开。李渊带着家丁,直冲进去,与李道宗会合。这些强盗见有后援接应,起初有些心惊,但见来的只有二十多人,便又欺他们人少。况且他们本就是来谋害李渊的,怎能见了李渊反而退去?于是又舞枪弄棒,将李渊和家丁们团团围在核心。正所谓:九里山前列阵图,征尘荡漾日模糊。项王有力能扛鼎,得脱乌江厄也无?

 第05回 秦叔宝途次救唐公 窦夫人寺中生世子

 有词写道:“天地无心,男儿有意,壮怀欲补乾坤缺。鹰鹯何事奋云霄?驾凤垂翅荆棘里。情脉脉,恨悠悠,发双指。热心肯为艰危止,微躯拼为他人死。横尸何惜咸阳市,解纷岂博世间名?不平聊雪胸中事,愤方休,气方消,心方已!”这首词调寄“千秋岁引”,道尽了男儿心怀壮志,甘愿为世间不平之事挺身而出的豪情。

 天地间的生死祸福、利害得失,都仿佛是冥冥之中的定数。只是天理无形,纵使天有雷霆之怒,有时也难以及时惩戒恶行,故而需要有人挺身而出,代天行道,扶危济困。起初,李渊只当这群人是寻常盗寇,以为他们见到大队人马到来,自然会惊慌逃散。却没想到,这些人竟是宇文述派来的东宫卫士,个个都是精心挑选出的精锐勇士。寻常盗贼抢劫不成,往往会四散而逃,但这些人受宇文述指使,若不杀掉李渊及其家眷,如何回去复命?因此他们拼死搏杀。而且,强盗人数比李渊的家丁多出一倍,将李渊等人团团围住,双方厮杀起来,场面惨烈:四野愁云密布,天空冷雾飘荡;战鼓雷响,刀枪如浪。将与将交锋,仿佛天神地鬼争功;马与马对峙,好似海兽山彪夺食。盗贼们骑着紫叱拨、五花骢等名马,每一匹都如龙驹神骏;他们手中的松纹刀、桑门剑等兵器,件件寒光凛凛。战场上,枪影如柳絮纷飞,刀光似杨花翻滚;剑戟闪烁如虹电,戈矛耀眼似星月,直杀得昏天暗地。

 这场恶战持续了一个时辰,太阳渐渐西沉。李渊心中挂念家眷,一心想要杀出重围。然而,他杀向东边,强盗便围向东边;战到西边,强盗又拥到西边。李渊虽未受伤,却始终无法脱身。留守保护家眷的家丁,因职责所在,也不敢轻易前来接应,李渊陷入了危急时刻。

 或许是天命该有转机。秦琼与樊虎从长安完成押解军犯的挂号手续后,途经临潼山下、植树岗边。他们听到林中喊杀声震天,便登上高岗查看,只见五、七十名强盗将一队官兵围在中央。秦琼对樊虎说:“天下灾荒,山东、河南一带盗贼四起也就罢了,没想到离都城不过数十里,竟也有强盗如此猖獗!”樊虎指着李渊说:“被困在中间的不是强盗,是捕盗官兵,他们寡不敌众,看情形已十分狼狈。兄长在山东六府,素有‘赛专诸’的美名,难道只在本地行侠仗义?如今路见不平,怎能袖手旁观?兄长不妨施展本领,助他们一臂之力,也显你豪杰本色。”秦琼道:“贤弟,我正有此意,只是怕你不愿成全。”樊虎疑惑:“我劝兄长去帮忙,怎么反倒说我不愿成全?”秦琼解释:“你先带着这些军犯下山,赶到关外找地方等我。你在此虽能相助,但军犯无人看管可不行。”樊虎仍想留下:“我留下还能帮衬兄长,为何让我先走?”秦琼坚持:“我一人足以对付这群盗贼。你放心去吧!”樊虎无奈,只得带着军犯先行。

 秦琼整理好范阳毡笠,紧了紧腰带,提上金锏,跨上黄骠马,借着山势冲下高岗,宛如猛虎出笼,气势骇人。他大喝一声:“响马休得无礼,我来也!”这一声吼,犹如春雷乍响、霹雳轰鸣。但众人见他单枪匹马,并未将他放在眼里,就连李渊也不觉得他能扭转战局。因此,强盗们仍围着李渊厮杀,根本没把这个捕盗公人放在心上。直到秦琼冲入战场,才有一两人上前迎战。那些早已疲惫不堪的强盗,遇上秦琼这个生力军,加之他勇猛过人、兵器沉重,交手几招便将两人打下马。众强盗见状,这才放弃李渊,转而围攻秦琼。秦琼却不慌不忙,舞动起两条金锏,锏影翻飞,如白鹭齐飞、飞泉奔涌,又似密雪旋空、寒涛卷风。他马到之处,强盗纷纷躲避;锏落之时,气势令山岳生寒。

 此前,强盗们倚仗人多,将李渊等人逼得团团转,威风凛凛。如今碰上秦琼,里应外合之下,被杀得四处逃窜,有的躲进深山,有的闪入树林。李渊勒马站在空处,指挥家丁协助秦琼。机灵的强盗跑得快,保住了性命;迟钝的则非死即伤,瞬间溃不成军。很快,就有一个被锏打落马的强盗,被家丁们抓住,带到李渊面前。李渊怒斥:“你这贼子,为何聚众劫掠过路官员?拉下去砍了!”那强盗战战兢兢道:“小人不是强盗,是东宫护卫,奉宇文大人之命行事。他说您与东宫有仇,让我们在此打劫。这是上命差遣,与小人无关啊!”李渊怒道:“我与东宫有何仇怨?休要狡辩!本想砍了你,但念你也是被逼无奈,饶你去吧!”那人得了活命,狼狈逃走。

 李渊看向仍在奋力厮杀的秦琼,吩咐道:“快去请那位壮士来相见!”一名家丁骑马赶到秦琼身边:“我家老爷请您相见!”秦琼问:“你家老爷是谁?”家丁答:“是唐公李渊。”秦琼勒住马,正犹豫间,又一名家丁赶来:“壮士快去吧,我家老爷必有重谢!”秦琼听了“重谢”二字,笑道:“我不过是路见不平,既不为你家老爷,也不图你家谢。”说罢,拨转马头,朝大路疾驰而去。

 李渊见家丁请不动秦琼,连忙说:“本该我去道谢,怎能劳他前来?是我失礼了!”他吩咐家丁:“你们先去接家眷,我自去追上谢他!”说罢,紧拉缰绳,追着秦琼喊道:“壮士且慢,受我李渊一礼!”秦琼却头也不回。李渊连喊数声,见他不停,只得继续追赶:“壮士,我全家受你救命之恩,至少让我知道你的姓名,他日也好报恩!”就这样追出十余里。秦琼心想:“樊虎在前面,等我追上他,李渊迟早会问出我的名字,不如说了,省得他再追。”于是回头喊道:“李爷莫追了!小人姓秦名琼!”说罢摆摆手,猛抽一鞭,马如离弦之箭飞驰而去。

 李渊还想再追,可战马经过长时间拼杀,早已疲惫不堪,而且他孤身一人,若路上再有强盗余党偷袭,难以应对,只好作罢。当时顺风,李渊只隐约听见“琼”字,又见秦琼摆手,错听成“五行”,便将“琼五”二字牢牢记住,想着日后定要报答此人。李渊正要骑马返回,忽见远处尘土飞扬,一骑飞驰而来。他心头一紧:“强盗又追来了?且看我手段!”随即拉弓搭箭,一箭射去,那人应声落马。待尘土散去,才发现竟是自家家眷。李渊正与家人诉说秦琼救命之事,几个脚夫和农夫哭哭啼啼跑到马前:“不知我家主人犯了何事,竟被老爷射死?”李渊惊讶道:“我没射死你家主人!”众人哭道:“我们拔箭时,见箭上有老爷的名字。”李渊这才想起:“方才与强盗厮杀刚结束,见一人飞马而来,我以为是强盗余党,便射了一箭,没想到误杀了你家主人。你家主人是谁?哪里人?”众人答:“我家主人是潞州二贤庄的单道,字雄忠,从长安贩绸缎回乡,路过此地。”李渊叹道:“人死不能复生,这也是误伤。你家还有什么人?”众人说:“还有二员外单通,字雄信。”李渊道:“你回去告诉单雄信,我剿匪时误伤你家主人,实属意外。这里有五十两银子,你好生安葬,送他回乡。我回故乡后,定会派官员到潞州登门吊唁。”众人虽满心不甘,但“穷不与富斗,富不与官斗”,何况身处旅途,也只能无奈接受,自行料理后事。

 李渊嘴上虽如此说,心中却十分过意不去,又与脚夫、农夫们说了好一会儿话。也正因这番耽搁,他们未能及时出关。离长安六十里处没有驿站,只有一座大寺,名为永福寺。李渊见家眷众多,普通民户难以容纳,便派人到寺中告知,想暂借寺院歇息。寺中住持法名五空,听闻此事连忙撞钟擂鼓,召集众僧,在山门外迎接。一面让小和尚打扫方丈室、收拾厨房,一面身披袈裟,手持信香,率领全寺僧众出寺迎接。李渊吩咐家眷和车辆先在寺外等候,自己先行入寺。但见寺院:千年台基坚固如初,万岁殿宇峥嵘壮观。山门左右,风调雨顺四大天王威严伫立;佛殿中央,过去、未来、现在三大士端坐其间。朱色窗牖绮丽精巧,雕刻着细致的葵榴图案;赤墙银壁绚烂夺目,彩画出浓山淡水的景致。观音堂内,古铜瓶中插着朵朵金莲;罗汉殿里,白玉盏内盛着莹莹净水。山猿献果,听闻佛经得以超脱;野鹿衔花,聆听法语脱离业障。万道金光直侵云汉,千条瑞气紧锁太空。后人有诗赞曰:“佛殿龙宫碧玉幢,人间故号作清凉。台前瑞结三千丈,室内常浮百万光。劫火炼时难毁坏,罡风吹处更无伤。自从开辟乾坤后,累劫常留在下方。”

 李渊走到殿上,左右侍从放下胡床,僧人们上前参拜。李渊命人引领家丁查看方丈室,又让附近僧房的僧人暂时搬离,之后才打发家眷进入寺院,并封锁了中门。他自己坐在禅堂中,心想:“若是寻常强盗,经此挫折想必不敢再来。但这些人若是东宫所派,只怕不肯甘心,难免会再次来袭。”于是吩咐家丁内外巡逻,以防不测。自己则佩着剑,在灯下看书。殊不知那些假扮强盗的东宫卫士,早已在山林中抹去脸上粉墨,换了装束,集结后傍晚便进了城,哪里还会再来?宇文述和太子见一计不成,也觉得无趣。好在李渊不知情,否则难免成为笑柄。况且那些人回禀时,谎称杀伤了李渊许多家丁,将李渊杀得狼狈不堪,称这一番奚落已足以消恨,于是便将此事抛诸脑后。但李渊如同惊弓之鸟,依旧不敢掉以轻心。

 坐到二更时分,李渊正打着哈欠,忽然闻到一股异香扑鼻而来。他看向几上的博山炉,里面早已烟消火灭。奇怪的是,起初还能隐约闻到一丝香气,后来竟觉得满堂馥郁。他让人去查看佛殿上的香炉,回报说炉中并未燃香。李渊觉得奇异,便步出天井,只见天上景星闪烁、庆云缭绕,祥霞瑞雾盘旋不散。原来,在禅堂后面,有紫微之星临凡,虽未离兜率天,但其香气已满天,预示着有贵人即将诞生。李渊正仰头观看,忽有看守中门的家丁来报,说夫人分娩,生下了二公子。此时正是仁寿元年八月十六日子时。李渊连忙隔着门传话询问夫人安好,家丁回复说,夫人因途中听闻有强盗阻截,不免惊心;后来又因遇到强盗,吩咐退到有人烟处驻扎,行进匆忙中受了震动,这才导致分娩。好在夫人身体平安,李渊这才放下心来。

 挨到天明,李渊进殿参拜如来。家丁们都进入禅堂,叩头问安。住持率领僧人,拿着红色手本前来贺喜。李渊道:“寄居寺院分娩,污秽了如来清净道场,罪责在我,有何可喜可贺?”随即命家丁取十两银子交给住持,让他多买些沉檀速降等香,在各殿焚烧,以解除血光污秽。李渊又对住持说:“我本想即刻起身赶路,无奈夫人刚分娩,经不起路途辛苦,想在贵寺再住些时日,不知可否?”住持禀道:“敝寺简陋,本不堪贵人居住。好在寺院宽敞,若老爷愿意,不妨等夫人满月再行离去。”李渊道:“只是担心多有打扰。”他吩咐家丁不得外出生事,也不得在寺内骚扰。又对住持说:“我看这寺院虽然壮丽,但很多地方已经坍颓,我打算出资修整一番。”住持道:“僧人早有此意,但小修也需千金,重整则不下万两,一直苦于没有大施主。即便常有往来的老爷们写下结缘簿,僧人一时也不敢去催逼,所以迟迟未能动工。”李渊道:“我就做这个大施主,也不用你催,我一到太原,就派人送钱来。”随即研墨,饱蘸笔毫。住持忙送上一个大红织金丝绸面的册页。李渊展开,写上一行:“信官李渊,喜助银一万两,重建永福寺,再塑合殿金身。”僧人们伸头一看,无不吃惊,在一旁暗自盘算:“不知谁来采购木料,谁来监工,少说也能从中克扣一二。”有的说:“你看如今一分钱不出的人,偏会在缘簿上整百整千地写,何曾见过真拿一钱来的?到兴建时找个护法,还要大肆奉承,陪堂管家都要索要好处。别说一万两,就是拿五百两来,哪个敢去催他交齐?”众人胡猜了一阵。次日一早,住持寻来四盘香,请李渊到各殿焚香,寺中撞钟擂鼓,对李渊十分奉承。自此,李渊每日在寺中居住,只等夫人满月后启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