古典白话合集清风随竹影

永庆生平前传 第十一回到第二十回(第2页)

 正说着,船行至苇塘深处停下。艄公突然变脸,狞笑道:“朋友,你可看错了眼,到了姥姥家啦!” 说着手抽短刀,“赶紧脱衣服,把腰里的银子交出来!” 大人这才惊觉遇上了贼船,强作镇定道:“我看你也是被生活所迫才落草为寇,不如改邪归正,跟我去桃柳营,我给你二百两银子做买卖如何?” 水贼嗤笑道:“我姓何名丁,弟兄三个,还有何党、何横两个兄弟。我们十七八岁就干这水旱两路的营生,害过的人也有几百了。你也别怨我,我告诉你:老爷我生长在江边,不怕王法不怕天,就是天子从此过,也得留下买路钱!” 话音未落,船舱里钻出一个贼来,厉声喝道:“哥哥哪来这么多废话,结果了他!” 说着挥刀便向大人砍去。

 第十四回 顾焕章水内拒强贼 伊钦差途中遇旧婢

 歌曰:终日忧愁,用尽心机不肯休。贫贱天生就,富贵天缘凑。算计到五更头,明朝依旧。略放宽心怀,乐得安闲受,因此上把妄想贪心一笔勾。

 当船舱里钻出的贼人挥刀欲砍时,大人急忙喊道:“且慢!你叫什么名字?” 那贼凶神恶煞地说:“我叫何党,别号双头鱼!少废话,看刀!” 就在刀刃即将落下之际,东边岸上突然传来呼救声:“哎呀!坑死我了!这么大的水往哪儿逃啊?我还带着八百多两银子,这下完了!” 船内的何丁、何党一听有巨额银两,顿时眼放精光。他们心想:要是杀了眼前这老头,血溅满船容易暴露,不如先捆起来,等捞到岸上的肥羊再说。于是二人迅速将大人捆住,塞进船舱,随后撑船驶出芦苇塘。

 只见东岸站着个身材矮小的道人,身着道袍,手里提着个沉甸甸的小包裹。何丁连忙招呼他上船。道人纵身跃上船头,端坐着一言不发。何丁追问姓名籍贯,老道始终沉默。

 书中暗表,来者正是暗中保护钦差的顾焕章。他早饭后见大人带书童往西走,因与朋友说了几句话,再追上来时已不见人影。恰逢黄河决堤,洪水滔天,干涸的河道瞬间灌满。顾焕章正焦急时,忽见一艘小船驶入芦苇荡,料定大人必在其中,便心生一计:在包袱里装满石头子,假装落难富商呼救。

 水贼何丁盘问他姓名,顾焕章随口编道:“我姓顾名从善。” 二贼不知他的厉害,还嚣张地说:“我们这救生船有‘板刀面’和‘馄饨’伺候!” 焕章故意装傻:“正好我没吃饭,馄饨甚好,要大馅儿薄皮,多放海粉紫菜,快做来尝尝!” 二贼见他上钩,盯着包袱问:“里面装的什么?” 焕章坦然道:“是银子。” 二贼贪婪地扑上来抢包袱,举刀就砍。焕章眼疾手快,一脚将何党踢入河中,又将何丁踹下水。二贼虽精通水性,却被焕章用石头子打得抬不起头,便潜到船底想掀翻小船。焕章见状,拔刀跃入水中,与二贼在波浪中缠斗。他一刀刺伤何丁大腿,何丁带伤顺流逃远,何党也吓得慌忙潜水遁走。

 顾焕章上船解开大人身上的绳索。大人惊魂未定地问:“你是何人?” 焕章自报姓名,大人感激道:“你救我回公馆,我定当专折保奏。圣上常念你在五虎庄救驾之功。” 焕章谢过,撑船靠岸,扶大人下船后说:“大人脸上有三道煞纹,现已化解一道,今日还有两道劫难,务必小心。我有故友等候,不能同往,您往东走三四里就是桃柳营。” 说罢朝东北方向疾驰而去,大人想挽留时已不见踪影。

 大人独自东行,忽见道旁有几间土房,单门独院,正房五间,东西厢房各三间。房西有几棵枣树,旁边野花开得绚烂,四周并无邻居。正打量间,板门轻轻推开,走出一位年轻少妇,约二十岁年纪,面如白玉,唇若涂脂,眉似春山含黛,目如秋水横波;上穿蓝布半大女褂,下着葱绿中衣,脚蹬漂白袜子和雪青挖镶花盆底云鞋;乌黑的头发梳着两把头,头上首饰皆是时新样式,手中端着一盆洗衣水。

 大人顿觉眼熟,仿佛在哪里见过,暗自思忖:“这是人家内眷,何必多想,走吧。” 可刚走几步又忍不住回头,只见少妇倒完水,目光灼灼地望着他,忽然开口:“您莫非是伊大人?” 大人惊讶道:“你怎认得我?” 少妇急切地说:“老爷,怎么不认得?快进来吧!” 大人仔细一看,恍然大悟:“哦!原来是福喜!”

 这福喜九岁时就到大人府中当使女,天性聪慧,深得大人喜爱。当年大人任御史巡南城时,遇福喜父母在府门前徘徊,得知他们家境贫寒,便让老两口在花园住下,后来二老去世也是大人安葬。福喜十七岁时,大人将她许配给府中姓张的书童德升儿。去年,姑爷外放归德府知府,带他们夫妇一同赴任,如今竟在此相遇。大人忙问:“福喜,你不是随姑爷上任了吗?怎会在此?” 福喜引大人进院,插好街门后才说:“老爷请屋里坐,容我细细道来。”

 大人进了上房,见门外西边有三个大皮缸,一个盛水,两个盖着酱篷。福喜请安后低声说:“方才在门外不便明说。我们随姑爷到任后,奉命回京接少大爷和姑娘。从归德出发时恰逢黄河决口,我们上了贼船,船家正是何丁、何党、何横三兄弟,他们杀了我男人德升。我想寻死全节却未能如愿,被他们带到此处。这里是贼人的家,贼母双目失明,此刻在西屋睡觉。我到贼家已七天,幸好他们暂时留我,昨日刚想逃走去衙门告状,又被贼人撞见拉回,他匆忙拿刀出门至今未归。贼母让我给他洗衣裳,我才倒水时遇见老爷。不知老爷因何至此?”

 大人将遇洪水、遭贼船抢劫之事详述一遍,又说:“方才遇的贼船正是姓何,想必就是他们。我回公馆后立刻派马成龙、马梦太来接你,再派官兵拿贼。” 福喜含泪道:“我全靠老爷救命了!” 大人起身欲走,福喜刚打开上房门,就听见街门被擂得山响,正是何丁的声音!大人想走却无法出门,想藏又无处可躲,福喜吓得脸色惨白,主仆二人陷入绝境。

 第十五回 姚直正泄机小耗神 马成龙路遇真报应

 歌曰:看破了浮生过半,半只寿,永无边。半中岁月苦忧闲,半里乾坤舒展。半城半乡村舍,半山半水田园。衣服半俗半新鲜,学馔半丰半俭。仆童半巧半拙,妻儿半朴半贤。心性儿半佛半神仙,性字儿半藏半现。一半还知天地,一半让与人间。半思后代与桑田,半想阎罗怎见?酒饮半酣正好,花开半吐便艳。船桅半扇免翻颠,马放半缰稳便。半少却让滋味,半多反厌愁烦。百年苦乐细想参,学会了吃亏一半。

 当何丁的叫门声如擂鼓般响起时,福喜急得额头冒汗,突然瞥见院中那口大皮缸,猛地掀开缸盖低声喊道:“老爷!快藏进去!” 伊大人别无选择,猫腰钻进缸内,福喜迅速盖好缸盖,这才强作镇定地去开门。只见何丁拖着带伤的腿一瘸一拐闯进来,先到西屋向失明的母亲要了刀伤药敷上,又问:“我兄弟回来了没?” 见母亲摇头,他嘀咕道:“我先去看看船。” 说罢转身出门。等贼人脚步声远去,福喜才掀开缸盖扶出大人,此时暮色已浓,她含泪叮嘱:“老爷回公馆后,千万派人来救我!”

 大人往公馆赶去,半路遇见马成龙和马梦太。原来二人访查了一天墙上画白八卦、白圈的事毫无头绪,回公馆又发现大人失踪,正焦急地出来寻找。见了大人,二马忙问书童去向,大人长叹一声:“六吉儿他…… 淹死了。” 接着把自己的遭遇详细说了一遍,随即吩咐:“你二人带本汛四十名官兵,再叫上地面官赵路通,立刻去救人拿贼!”

 约摸二更时分,众人来到何家洼。成龙压低声音部署:“东边留十个人,两人举灯笼,八人围堵,贼从哪边跑就治哪边的罪!南北西三面都照此安排!” 梦太正要翻墙,成龙拉住他:“等等!你蹲在墙根,我踩你肩膀上去,我先进院拿贼,你在房上接应。” 说着扒上墙头,可刚要往下跳就卡在半空,上不去下不来,又不敢出声。谁知梦太早已绕到别处,成龙急得往后一仰,“扑通” 一声摔进院内。

 屋内的何丁本就因找兄弟未果心烦意乱,听见响声厉声喝问:“谁?” 成龙爬起来大喊:“我来拿你!” 何丁挥刀冲出,成龙举起瓦刀格挡。此时梦太从房上掷下避血桷,正中何丁后心,他踉跄倒地,官兵一拥而上将其捆住。福喜也被从西屋扶出,众人押着贼人回到公馆。

 伊大人端坐正堂,命人将何丁带上来:“你还认得本部院吗?” 何丁抬头见是白天船上的老者,吓得浑身发抖。大人不再多问,吩咐将贼人交知县审问收监,等回京后再作处置。

 第二天清晨,大人问二马:“让你们访的事怎么样了?” 成龙挠头道:“墙上画白圈是怕狼,画八卦是为好看。” 大人皱眉:“胡说!今天必须查清楚!” 二人回房吃饭时唉声叹气,旁边听差的姚直正忍不住说:“二位老爷就是访十天也访不出,这事关系太大,没人敢说。” 成龙追问,姚直正才低声道:“我姓姚名直正,在驿站当差多年。这画白八卦的是本地财主余四敬,外号小耗神,他家财百万。去年闹灾时,他在西南剪子峪明着开山修路,每天给工钱二百,暗中却招了五千多人,把山口堵死,插旗写着‘重整天地会,再立八卦教’,天天在里面练兵,还放话要扫平桃柳营六十一村,逼村民递花名册入教,门前画记号就是入教的标志。依我看,二位老爷还是别管了,一来没带足够官兵,二来咱们是奉旨查黄河的”

 成龙听完姚直正的话,匆匆吃完饭,便到上房拜见伊大人,将听差所言原原本本回禀了一遍。大人沉吟道:“我应即刻递折子,奏请朝廷派大军剿灭这帮贼寇。” 成龙却摇头道:“大人此计虽好,但若递折子请兵时,剪子峪的贼寇听闻风声逃了,大人岂不是要担上蒙骗君主、妄奏不实的罪名?”

 伊大人一听,觉得成龙说得有理,连忙追问:“依你之见,该如何是好?” 成龙胸有成竹地说:“大人若有亲近的带兵朋友,可修书一封,先调五百精兵前来拿贼,此事半公半私。若贼势浩大,大人再奏请朝廷增兵也不迟,不知我这主意如何?”

 伊大人心中暗赞:“这山东马看似粗鲁,心思却这般缜密,实在难得。此计甚妙!” 随即吩咐请幕府师爷拟写文书,准备向卫辉府调兵,又觉得给常明大人写信调兵更为稳妥,便决定派成龙前往卫辉府送信。

 成龙领了官派的盘缠银子,收拾好行李准备要马。桃柳营驿站的号头派人牵来一匹又小又瘦的马,成龙一看就乐了:“朋友,你拉回去吧,我得找你们号头挑匹更瘦的,要是这马走不动,我还能扛着它轻装上路,你说对吧?” 送马的人尴尬地笑了笑:“那您自己去挑吧。” 说罢拉着马走了。

 成龙收拾停当,换好衣服,扛着褥套,揣上那二百两银子,和梦太一起来到马号。号头见了忙问:“上差老爷来了?” 成龙板着脸说:“来了!你这号里的东西,竟敢给我一匹瘦马!快把号簿拿来我瞧瞧!” 号头刘元连忙递过马花名册,成龙睁大眼睛细看,只见上面写着:“头一匹镇槽龙乌大黑马,二匹玉顶黄膘驹,三匹五名马,四匹赤炭火龙驹。”

 成龙指着头一匹马说:“有这么多好马,你竟不给我备,快去把这镇槽龙乌骓大黑马给我牵来!” 刘元见成龙爱开玩笑,故意说:“老爷,这马您骑不得,性子太烈。它要是乐意让人骑,能顺顺当当跑二百多里;要是不乐意,您可不知道这龙性有多大!说不定走个十里二十里,后腿一抬就把您甩下来,这还是小事;它要是用前蹄把您抱在怀里…… 您是上差老爷,我可担不起这罪,还是挑别的马吧。”

 成龙哪肯信这套,挥挥手说:“别跟我装模作样,快去备马,再叫个马夫跟着我。” 不一会儿,乌骓马被牵来,有人将成龙的褥套搭在马背上,马夫骑着一匹黄马在前头引路。成龙对梦太说:“兄弟,你在公馆好好伺候大人,咱们回头见!” 说罢扬鞭催马,一口气跑出十多里。

 跑着跑着,成龙对马夫喊道:“咱们卫辉府见!” 说着又狠狠抽了一鞭子。这马平日里从不让人打,如今挨了鞭子,顿时犯了 “龙性”,撒开四蹄狂奔起来。成龙双腿怎么夹都夹不住,在马背上颠得七荤八素,扯开嗓子大喊:“救人啊!” 转眼间就把马夫甩得远远的。

 正跑得昏天黑地,前面出现一条南北走向的大路,两旁是山夹沟,长有三四里,中间窄得连车都开不过。成龙根本收不住缰绳,只能任由马往里冲。对面来了辆草车,赶车的远远就喊:“往那边靠!别过来!靠外头走!” 可那马哪里由得成龙控制,只顾往前冲。它一见草车,眼睛一瞪,耳朵一摆,后腿猛地一抬,就把成龙甩了下来。

 成龙摔在地上,心里咯噔一下:“不好,这畜生真要‘对付活人’!” 只见那马从草车旁向南狂奔而去。成龙爬起来,一把抓住赶车的:“你别走!给我把马找回来,我就饶了你;不然跟你没完!” 赶车的委屈地说:“您这不是不讲理吗?我们在这山沟里走了一两里,您才进来。要是您勒住马,哪会出这事?”

 成龙一想也是,便松开手:“算你有理,我自己去找。” 他走了不远,拣起自己的褥套扛在肩上,出了山口往南望去,只见遍地青苗,连个人影都没有,那匹乌骓马更是不知跑到哪里去了。成龙急得直跺脚:“没了马,我可怎么去卫辉府啊?”

 正发愁时,忽然听见对面有人大喊一声,直冲着自己扑来。

 第十六回 金文学情急叫苍天 山东马慷慨施大义

 诗曰:有有无无且耐烦,劳劳碌碌几时闲?人心曲曲湾湾水,世世重重迭迭山。古古今今多变改,善善恶恶有循环。将将就就随时过,苦苦甜甜过眼完。

 这首野词道尽了人生的真谛:世人在世,为了名利和儿女苦心经营,即便拥有千顷良田,仍觉得不够;盖起千间大厦,还是不满足。却不知活着时能千般作为,一旦离世便万事皆休。懂得时务的人,会随遇而安地度过一生。闲话不多说,回到正题。

 刚才从正东走来一个年迈的老头儿,他问道:“借光,朋友,你看见我的驴了吗?” 山东马成龙说:“我还在这里想问你看见我的马没有呢,你怎么会把驴弄丢了?” 老头儿说:“你不知道,听我说说吧。我们街坊有一头大黑驴,从来不让人骑,我今天去跟他们借驴,他们家里人说:‘这头驴要是让人骑上,顺顺当当跑得可快了;要是不让人骑,它又是头叫驴,你硬骑上去,它就会闹。’我也不信,让人家给它备上鞍子,我说:‘我偏要骑它,你们看着吧。’刚骑上出了村子,前面有个山沟,我又给了它一鞭子,它就跑下去了。山沟里来了一辆草车,这驴一见,把头一摇,后腿一抬,就把我甩了下来。我抓住赶草车的不放,让人家给我找驴。人家说我不讲理,山沟狭窄,人家是车,我理应让人家才对。因此我来问问你,看见了没有?” 成龙说:“没看见。对了!和我的情况一个样,我的马也是这样,是黑色的,你看见了没有?” 老翁说:“我刚才在那边看见一匹马,怕有人找,就把它拴在南边那个树林里的树上了。” 成龙说:“劳驾,那就是我的马。好了,我去先把马拉回来,你去找你的驴吧。” 老翁说:“好,回头见。”

 成龙听他说的话很是奇巧,便仔细打量他,见他身高七尺,黑面白须,梳着白剪子股小辫;穿着白绵绸裤褂,青洋绸单套裤,白袜子,青缎子十耎缎靴,手里拿着青绸大衫;长眉大眼,相貌不俗。二人拱手作别,成龙到南边一里远的林子里,果然看见自己的黑马被拴在树上。他心中十分欢喜,把褥套搭在马上,不敢再打它,也不敢骑它了,就慢慢跟着马走。

 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,前方一片昏暗,雾气弥漫,仿佛是一座镇店。走近一看,果然是一座镇店,有南北大街,路东路西都有客店。此时成龙想找一家清静的客店,只见路西有一座大门,半掩半开,里面有一个人有气无力地说:“住店吗?进来坐吧。” 成龙问:“你这店里有多少间房子?有多少住客?住一天多少钱?” 小伙计回答说:“有二三十间房子,也没有一个住客。您要是住,看着给点钱就行。” 成龙进店一看,路南有马棚,北上房五间,西上房五间,大概西边还有后院。只见这个小伙计约三十岁,面黄肌瘦,像是有病的样子,穿着旧破小夹袄、旧单裤,两只旧鞋袜,他接过马拴好,把成龙的褥套送到北上房屋里,说:“老爷,您来,就住这屋里吧。” 成龙走进北上房,房子是一明两暗,东里屋是两间打通的。北边有一张八仙桌,南边靠窗户有一条炕,炕上有一个六仙桌。北墙上挂着一幅八大山人画的山水人物画,两边有一副对子,上面写着:“书有未曾经我读,事无不可对人言。” 落款是王渔洋写的。地上桌上点着一盏光线昏暗的油灯。小二把褥套放在炕上,问:“老爷吃什么饭?” 成龙说:“你们这里卖什么吃的?” 小二说:“外面有饭馆,随便去吃都行。” 成龙说:“你们这么大个店,怎么会没有厨房?” 小二说:“我们现在生意已经关门不做了,因为实在没钱吃饭,才留客人住宿。” 成龙问:“你会做饭吗?” 小二说:“我姓韩,排行第三,当初这店开着的时候,我就在灶上。要说做些菜蔬,不敢说会,但整桌酒席、应时小卖,都能做。” 成龙从腰里取出一锭白银,大约有四两多重,交给韩三说:“这银子你拿去置办菜饭,够你们店中众人吃的了。” 韩三出了上房,喊道:“刘四兄弟,别睡觉了,快起来买菜去,前头就剩我们两个人了。” 只听见西屋里有人答应,拿着菜筐买菜去了。不一会儿,只见买了一斤蜡回来,先给成龙把上房的油灯换上,随后把店门也关上了。在上房的东边,有两间东厢房,是厨房。点上灯,生起炭火,只听见刀勺碰撞的声音。

 成龙在上房等了很久,老不见菜来,又想喝酒,就自己起身出了上房,听见东厨房里有人唉声叹气。成龙站在窗户外面,把窗纸舔破,往里一看:炉中火很旺,放着一个大铜锅,旁边桌上有一个托盘,里面放着四碟两碗,上面都用碟碗盖着。又看见韩三和一个穿蓝布裤褂、三十多岁的人在喝酒,大概这个人就是刘四了。

 正看着的时候,成龙忍不住失声说:“我花钱的还没喝酒,那不花钱的倒先喝上了。” 里面的人说:“老爷,您先别生气!我们怕您着急,菜做好了还没往上端,等面锅开了就一起端上去。” 成龙说:“我等不及了,先给我温酒来!” 小二说:“老爷您先回去,酒菜马上就到。” 成龙回到上房,不一会儿酒菜都来了。他自己独坐喝酒,十分无聊,对着一盏孤灯,想起旧日的事情,正是:“寒灯思旧事,断雁惊愁眠。”

 “想我马成龙,从小家业凋零,被困保府的时候,从没想过能有今天。虽然有了功名,却还没有实现我英雄的志向。” 正在喝酒思考的时候,忽然听见外面有叩门声,韩三应答说:“兄弟,你回来了?我去给你开门。”

 过了一会儿,成龙听到院中传来脚步声,隔着窗户望去,只见月色皎洁,一个二十多岁的少年男子走进院子。他穿着两截罗汉衫,脚蹬白袜云履,生得面白如玉,双眼亮如春星,两道眉毛斜飞入鬓,一边走一边唉声叹气,满脸愁容,步履间透着一股忧思,虽看似有几分文雅,却难掩落魄之态。成龙起初并未在意,回过头继续喝酒,几杯闷酒下肚,便叫小二端面来。

 没过多久,小二将面和卤端到桌上。成龙刚把面拌好准备吃,就听见西后院传来哭喊:“苍天啊,苍天!不睁眼的神佛,无耳目的天地!谁能想到我夫妇二人竟落到这般田地!” 成龙猛地把筷子往桌上一放,面也不吃了,大声喊韩三。小二连忙过来问:“老爷,您叫我有什么事?” 成龙说:“我正要吃饭,外面嚷嚷的是什么人?” 韩三说:“我去说说他,让他别喊了。” 说完便出去站在台阶上,朝西院喊道:“大兄弟,有什么事明天再说,别喊苍天了,住店的客人嫌烦。” 然后回身对成龙说:“我把面再给您热一下吧?” 成龙摆摆手:“不用,我吃这个就行。”

 谁知没过多久,西院又传来哭喊:“天苍啊,天苍!” 成龙一听,连忙叫伙计:“他不喊苍天改喊天苍了,到底是怎么回事?” 韩三叹了口气说:“这事说来话长。以前我们金家镇就数我们这家店最有名,老掌柜是个创业的能人,可到了少掌柜手里,他只知道念书,不懂做生意。后来一直是少掌柜的岳父何先生帮忙照管,何先生是河南人,现在也回家了。少掌柜名叫金文学,他自己经营后,生意越来越差,一年不如一年。从去年七月起,店铺就关门了,其实买卖没亏空,全是他朋友借钱和担保惹的祸。

 金文学夫妇也算有才,都会画画,起初让我和刘四拿画去卖。后来离这儿二里地有个李家寨,住着个李虎臣,外号李二雹头,很有势力,结交官员,包揽官司。有一天他来店里,让少掌柜给他画避火图,先给了五两银子就走了。过了三四天,他直接到后院上房,看见金文学夫妻在画画,一见到少夫人,就没话找话地坐着不走,还说要借银子给少掌柜做生意,让我们俩当保人。少掌柜当时觉得他是好人,就跟他借了二百两,立了借据,按月三分利息,这是去年冬天的事。

 本想选个好日子重新开张,可他以前的那些朋友又都来了,十七个人送了副福禄寿礼,就来店里白吃白喝,甚至还偷偷拿东西。我们常背地里劝他:‘你这买卖是借人家钱开的,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乱交朋友了。’可忠言逆耳,他根本不听。直到今年三月,钱花光了,买卖也做不下去了。李虎臣来要钱,我们拿不出来,他就在滑县把少东家告了,少东家在衙门里打了一个多月的官司。我们托人说合,才讨了十天的期限。李虎臣早就放话了,要是没钱,就把少夫人接走抵押。明天就到十天期限了,钱没着落,官司也打不下去了,两口子想寻短见,所以才连声感叹,惊动了老爷。您还是吃面吧,别管这闲事了。”

 马成龙听完这番话,气得怒火中烧,心想在这金家镇定要管管这闲事,一场风波恐怕难以避免。

 第十七回 真报应戏耍山东 马赛报应暗偷老英雄

 词曰:书中有花有酒,个中滋味不一。醉后衔杯奉菩提,觉后禅机有趣。陶潜篱畔菊密,浩然策蹇奔驰。造物由来各有时,得失总归天地。

 马成龙听完韩三的讲述,当即说道:“你把少东家叫来,我有话问他,这事是真是假,快去叫来。如果属实,我自有办法。” 韩三闻言大喜,不多时便带金文学进来。正是先前院中那位唉声叹气的年轻男子,他见了成龙躬身施礼。成龙将韩三所述之事细细盘问一遍,随即从褥套里取出定兴县给的二百两银子,递给金文学让他还给李虎臣,还嘱咐道:“明日上堂再交,免得他再来讹诈。” 金文学双手接过银子,连连躬身道谢。成龙说:“你去吧,我要吃饭了。” 金文学同韩三退了出去,成龙心中畅快,饮酒更欢。韩三又端来两碗热面,成龙正要吃面,忽听韩三喊道:“我们少东家夫妇前来向老爷道谢!” 成龙说:“我不与妇人见面,快让他们回去。” 金文学独自进来叩头致谢,他妻子何氏则回了后院。

 成龙刚要吃面,又听见后面金文学夫妇哭喊 “苍天”,心中颇为不悦。韩三进来说:“老爷,这事可真怪了!您方才周济的二百两银子,他们夫妇道谢后放在屋内,回去一看竟被偷了!二人急得不行,只当是命该如此,所以又在长叹。” 成龙眼睛一翻:“明白了,这是有人作祟,你放心,我车上还有两万多两银子呢!” 其实这是成龙的气话,韩三转身出去了。

 成龙面也不吃了,缓步走出上房,见西边四扇屏门虚掩,进门后见路北三间上房与自己住的屋子相通,窗缝透出灯光。他走到窗下,听见里面夫妻悲泣,金文学说:“可惜那位恩公一番好心,你我就是死在阴曹地府,也要感念他的恩情。可恨那狠心贼偷了银子,要害我们性命!” 又听妇人说:“官人不必难过,你我就一死了之吧。”

 成龙正听着,背后忽然有人摸了他屁股一下,回头却不见人影,心想定是韩三、刘四捉弄他,便不再理会,喊道:“金文学,出来!别寻短见,我有办法救你!” 屋里二人正要上吊,听见恩公呼唤,慌忙出来。成龙拉着金文学到东院上房坐下,问道:“你认得我吗?” 金文学面露羞愧:“我被琐事缠身,竟忘了问恩公姓名籍贯。” 成龙说:“我姓马名成龙,山东人氏,在钦差伊大人手下当差,奉命去卫辉府搬兵,路过此地。你看那边不是我的褥套吗?” 说着回头一看,只见褥套和搬兵文书都不见了!成龙吓得浑身发抖,冷汗直流,半晌说不出话。金文学忙问:“恩公怎么了?” 成龙长叹一声:“你不必多问,我这条命怕是保不住了…… 不过也罢,文书丢了我也回不去,你们二人也别寻死,这场官司我替你们打!明天若有公差来,我把他们打跑;李虎臣要是到了,我跟他没完,就说他抢了我的文书!” 金文学担忧道:“这不是连累恩公吗?” 成龙摆手:“就算你不连累我,这闲事我也管定了!叫韩三拿酒来,你我喝酒解闷。”

 二人就着残菜喝闷酒,直到斗转星移,鸡叫三遍,天色渐明。成龙叫韩三打来洗脸水,又喝了两碗茶,要了根通条,在大门内放了个座位,坐等李虎臣。

 早饭过后,只见二十多个短衣襟打扮的汉子从门口经过,都穿抓地虎靴子,年纪二十岁左右,后面有人扛着扒打棍,还有两个骑马的。前头青马上坐着个黑紫面皮的独眼青年,穿青绉绸裤褂;后面白马上是个美貌男子,穿蓝绸裤褂。前者是独眼龙谢聪,后者是白花蛇杜明。后面还有辆嫩黄油漆的热车,套着头号骡子,里面坐着李虎臣,三十多岁,面如青粉,戴墨晶眼镜,手拿全棕满金折扇,一派嚣张气焰,径直进了路东大昌店。韩三说:“马老爷,那就是李虎臣,前头都是他的手下,一会儿就过来,您当心!” 成龙脱去蓝布大褂,挽起辫子,手拿通条等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