初刻拍案惊奇卷一 转运汉遇巧洞庭红 波斯胡指破鼍龙壳(第2页)
文若虚接过银钱,在手里掂量了一下,感觉有二两多重。他心想:“也不知道这些银子能买多少,也没个秤称一称,先拿一个给他看看吧。”于是,他挑了个又大又红的橘子递过去。那人接过橘子,颠了颠,赞叹道:“好东西!”“啪”地一声掰开,顿时香气四溢,旁边围观的人都齐声喝彩。那人也不管好坏,学着船上的吃法,剥开皮就整个塞进嘴里,橘子甘甜的汁水充满喉咙,连核都没吐就咽下去了。他哈哈大笑道:“妙啊!妙啊!”又伸手从裹肚里摸出十个银钱,说:“我要买十个带回去进献。”文若虚喜出望外,挑了十个橘子给他。其他围观的人见这人买得这么痛快,也纷纷掏钱购买,有的买一个,有的买两三个,付的都是同样的银钱。买了橘子的人,都欢欢喜喜地离开了。
原来这个国家用银钱作为货币,上面铸有不同的花纹图案。其中铸有龙凤图案的最为贵重,其次是人物图案,再次是禽兽图案,然后是树木图案,最普通常见的是水草图案。但不管哪种图案,这些银钱的重量都是一样的。刚才买橘子的人,用的都是铸有水草纹的普通银钱,他们觉得用低等的钱买到了好东西,所以格外高兴。这也说明他们爱贪小便宜的心理,和中国人没什么两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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没过多久,篓子里的橘子就卖掉了三分之二。有些没带钱在身上的人,懊恼不已,赶忙回去取钱再来购买。这时文若虚篓中的橘子已经所剩不多,他故意拿腔拿调地说:“现在要留着自己吃,不卖了。”有人实在想要,情愿多加一个银钱,用四个银钱买了两颗橘子,嘴里还嘟囔着:“真倒霉!来晚了!”旁边的人见他加了价,埋怨道:“我们还想买呢,你怎么把价格抬高了?”那个买橘子的人说:“你们没听见他刚才说不卖了吗?”
就在大家议论纷纷的时候,只见先前买了十个橘子的那个人,骑着一匹青骢马,风驰电掣般奔到船边。他下了马,分开人群,对着船上大声喊道:“不要零卖!不要零卖!有多少我全要了。我家头目要买去进献给克汗呢!”围观的人听到这话,纷纷远远躲开,站在一旁观看。
文若虚心思活络,一看这架势,就知道来了个大客户。他连忙把篓里剩下的橘子全倒了出来,一数,只剩下五十多颗。他又故意装作不想卖的样子,说:“刚才说过要留着自己吃,不能卖了。要是肯多出点钱,就再让几颗给你。之前已经卖两个钱一颗了。”那人从马背上拽下一个大口袋,摸出银钱。这次的银钱铸有树木图案,他说:“用这样的钱,一个换一颗怎么样?”文若虚摇摇头:“不行,我只收之前那种。”那人笑了笑,又摸出一枚铸有龙凤图案的银钱,说:“这个怎么样?一个能抵一百个呢!”文若虚还是坚持:“不要,只要之前那种。”那人又笑道:“你这是个傻子!这枚钱一个能抵百个,我也不会真给你,跟你开玩笑呢。你要是把这些橘子全卖给我,我再多给你一枚那种普通银钱,也不是不可以。”
文若虚数了数,橘子一共五十二颗,坚持要了他一百五十六个铸有水草纹的普通银钱。那人连装橘子的竹篓都要了,又多给了一个银钱,把竹篓拴在马上,笑呵呵地扬鞭而去。围观的人见橘子卖完了,也都一哄而散。
文若虚等人都走了,便到船舱里拿出一枚银钱称了称,足有八钱七分多重。他又连续称了好几枚,重量都差不多。把所有银钱总数一数,差不多有一千个。他拿出两个赏给船家,其余的都仔细收进包袱里,笑着自言自语道:“那个盲人算命先生的卦可真准啊!”心里说不出的欢喜,只等着同船的人回来,好和他们分享这份喜悦。
或许有人会说:“你这说法不对吧!这个国家的银子这么不值钱,那些经常出海的人为什么不多带些绫罗绸缎来卖,多换些银钱回去,这样利润不就更高了吗?”其实是因为在这个国家,人们看到绫罗绸缎等物品,都是以物易物进行交换。我们这边的商人也更愿意换取当地的货物,这样才有利润可图。如果直接卖货物换银钱,他们会拿出铸有龙凤、人物图案的银钱来交易,虽然看似价格高,但实际重量和普通银钱一样,反而不划算。而这次文若虚卖的是吃的橘子,当地人只当是用低等银钱做交易,文若虚这边只看重银钱的重量,所以才赚了钱。
又或许有人会问:“照你这么说,那出海的人为什么不都只买吃的东西,专换他们的低等银钱,那不就稳赚了吗?何必还花大本钱置办货物呢?”其实这只是文若虚偶然走了大运,才靠卖橘子发了财。要是存心第二次再带橘子去卖,很可能等上好几天都碰不到好机会,橘子放久了就会腐烂变质。文若虚之前运不好的时候卖扇子就是个例子,扇子还算耐放的,结果都亏得一塌糊涂,更何况是容易腐烂的水果呢?所以做生意的事,不能一概而论。
闲话不多说。且说众人带着当地的经纪人到船上取货,文若虚便把刚才卖橘子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。众人听后又惊又喜,纷纷说道:“运气太好了!运气太好了!我们一起出来,反而是你这个没出本钱的人先赚了大钱!”张大更是拍手笑道:“大家都说他运气差,现在看来转运了!”他又对文若虚说:“你这些银钱在当地买东西,值不了多少。不如把钱分给大家,让大家帮你买几百两中国货物带回去,再用这些货物换些当地的土产珍奇,带回去能赚大钱,总比把这些银钱空放在身边强。”
文若虚却摇头说:“我一直运气不好,以前做生意,有本钱都总是血本无归。这次承蒙各位带我出来,做了这桩没本钱的生意,侥幸赚了一笔,已经是天大的运气了,怎么还能贪心再想着赚钱呢?万一又像以前一样亏本,哪还能再碰到像卖洞庭红这样的好事?”众人劝道:“我们做生意需要银子,手里又有货物。大家互通有无,都能获利,有什么不好呢?”文若虚还是坚持:“真是一年被蛇咬,三年怕井绳。一说到做货物生意,我就没胆量了。我还是守着这些银钱回去吧。”众人听了,连连拍手,惋惜道:“放着几倍的利润不要,太可惜了!太可惜了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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随后,文若虚跟着众人一起上岸,到店铺里交货,完成彼此的货物兑换。大概过了半个月,文若虚在这期间看到了各种各样的好东西,但他已经心满意足,不再把这些放在心上。
等众人把生意上的事都处理完,大家一起回到船上。先是祭祀神明,祈求一路平安,然后摆酒庆祝,接着便扬帆启航。船航行了几天,天气突然大变。但见天空乌云密布,遮住了太阳,海面上黑浪滔天,汹涌澎湃。蛇龙在长空之中翻滚舞动,鱼鳖惊慌失措地潜入水底。巨大的船只在风浪中起伏摇晃,就像几只找不到栖身之所的寒鸦;远处的岛屿在波涛中时隐时现,仿佛是几双急于靠岸却又难以抵达的水鸟。船在风浪中颠簸,就像筛米的簸箕,船舷外的海水翻涌,好似沸腾的饭锅。这狂风肆虐,让经验丰富的船工们都大惊失色。
船上的人见风势越来越大,连忙扯起半帆,也顾不上辨别方向,只能任由船顺着风势漂去。远远地,他们望见一座岛屿,便赶紧调整船帆,朝着岛边驶去。等船渐渐靠近,才发现这是一座荒无人烟的孤岛。岛上树木高耸入云,杂草遍布满地。荒僻的小路上,只有野兔和狐狸留下的踪迹;平坦的土地上,看起来不像是有龙潭虎穴的危险之地。茫茫大海中,不知道这座岛属于哪个国家管辖;自从天地开辟以来,也不知道有没有人登上过这座岛。
船上的人在船尾抛下铁锚,又把木桩深深地钉入岸边的泥土中固定好,然后对船舱里的人说:“大家先安心坐一会儿,等风势小点再说。”文若虚现在身上有了钱,归心似箭,恨不得立刻飞回家,如今却因为大风不得不停下来,心里焦急万分。他对众人说:“我上岸去岛上看看。”众人劝道:“一个荒岛,有什么好看的?”文若虚说:“反正闲着也是闲着,去看看又何妨?”众人被风浪颠簸得头晕目眩,一个个哈欠连天,都不愿意和他一起去。文若虚便独自振作精神,跳上岸去。他这一去,竟引出一段奇遇,正所谓:十年败壳精灵显,一介穷神富贵来。要是有人能未卜先知,就算走不动路,拄着拐杖也要跟着他一同上岸,那才不会错过这场奇妙际遇。
文若虚见大家都不愿上岸,偏要一探究竟。他手脚并用,攀着藤蔓、拽着葛草,一路艰难地往岛上最高处攀登。这座岛其实不算太高,倒没费多大气力,只是荒草密密麻麻,连条像样的路都没有。等他终于爬到山顶,极目远眺,四周茫茫一片,自己渺小得如同一片飘零的树叶,不禁悲从中来,眼泪簌簌落下。他心中暗自感慨:“我自恃聪明伶俐,却一生坎坷。祖上家业败得精光,如今只剩孤身一人跑到海外。虽说侥幸得了千把个银钱,但谁知道这钱到底是不是命中该我所得?现在身处这荒无人烟的孤岛上,双脚都没踏上坚实的陆地,性命还悬在海龙王手里呢!”
正伤感着,文若虚忽然望见远处草丛中有个东西高高凸起。他迈步走近一看,竟是个床那么大的破旧龟壳,忍不住惊呼:“真不敢相信世上竟有这么大的乌龟!世人谁见过这般稀罕物?说出去都没人信。我这次出海,一样海外特产都没置办,把这龟壳带回去,好歹也算件稀罕玩意儿,给人瞧瞧,省得总有人说苏州人爱吹牛。再说,把这龟壳锯开,上盖下板,再装上四条腿,不就成两张床了?多新奇!” 他当下脱下两只裹脚布接在一起,穿过龟壳中间,打了个结,拖着就往回走。
等他回到船边,船上的人见他这副模样,纷纷打趣道:“文先生这是又去哪儿拉纤了?”文若虚兴奋地说:“告诉大伙儿,这就是我在海外淘的宝贝!”众人抬头一看,只见那龟壳活像一张没立柱、有底座的大硬床,都吃惊地问:“这么大的龟壳!拖它回来干啥?”文若虚答道:“这么稀罕的东西,当然得带回去。”众人哄笑:“好货不买,要这玩意儿有啥用?”有人调侃:“用处倒是有,要是有天大的烦心事,拿它来占卜一卦,只可惜没这么大的龟甲入药。”还有人说:“大夫熬龟膏,把这龟壳打碎了,抵得上几百个小龟壳。”文若虚坚持道:“别管有用没用,关键是稀罕,又不花钱,带回去准没错!”他叫来船上的水手,一起把龟壳抬进船舱。在山下看着还没觉得多大,一进船舱,更显庞大。要不是这海船够宽敞,还真装不下这么个庞然大物。众人又是一阵哄笑:“等回家有人问,就说文先生做了笔大乌龟买卖!”文若虚却胸有成竹:“别笑,这玩意儿肯定有用,绝不是废物。”任凭大家怎么打趣,他心里美滋滋的。他打来水,里里外外把龟壳洗刷干净、擦干,然后把自己的钱包、行李一股脑塞进龟壳,两头用绳子一绑,俨然成了个超大号皮箱。他得意地笑道:“这不,马上就派上用场了!”众人见状,也忍不住笑起来:“好算计!文先生到底脑子灵光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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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夜无话。第二天,风停了,船继续航行。没几天,就到了福建地界。船刚停稳,一群专门招揽海客生意的小经纪、牙人立刻围了上来,你一言我一语,争着推荐自家合作的店铺,拉拉扯扯,吵得不可开交。船上众人挑了个平日里熟悉的经纪人跟着走,其他人也各自散了。
众人跟着经纪人来到一家波斯商人开的大店铺。店里主人听说海客到了,立刻拿出银子,吩咐厨师准备几十桌酒席。安排妥当后,才缓步走出来迎接。这位主人是波斯人,姓个奇特的姓——玛瑙的“玛”字,名叫玛宝哈,专门做海客珍宝货物的兑换生意,身家雄厚,本钱足有数万之多。船上这些人常出海做生意,和玛宝哈都是老相识,只有文若虚是头一回见面。文若虚抬眼打量,只见这波斯商人在中原待久了,穿着打扮、言行举止和中国人没太大差别,只是眉毛剃得细细的,胡须修剪整齐,眼眶深陷、鼻梁高挺,透着股异域风情。
玛宝哈出来和众人行过宾主之礼,分宾主坐定,喝过两杯茶后,便起身邀请大家到一个大厅里。只见酒席已经布置得妥妥当当,十分齐整。原来按照惯例,海船一到,店铺主人都会先设宴款待,之后再谈发货、讲价的事。玛宝哈手捧着一副法浪菊花盘盏,拱手说道:“请各位把货单拿出来看看,好安排座次。”
您可能要问,这是为何?原来这波斯商人重利,只要货单上列有价值上万的奇珍异宝,就会奉为上宾,安排在首席。其余人则按照货物的贵重程度,依次落座,不论年纪大小、身份尊卑,这是多年来定下的规矩。船上众人对彼此货物的贵贱、多少都心知肚明,各自领了酒杯,纷纷就座。最后,只剩下文若虚一个人,尴尬地呆站在那里。玛宝哈说道:“这位客人从未谋面,想来是初次出海,置办的货物不多吧?”众人赶忙解释:“这是我们的好朋友,就是出海游玩的。他虽然带了银子,但没买货物。没办法,只能委屈他坐末席了。”文若虚满脸通红,羞愧地坐到了末席,玛宝哈则坐在旁边作陪。
席间,众人纷纷炫耀,这个说自己有多少猫儿眼宝石,那个讲自己有多少祖母绿,你一言我一语,相互攀比。文若虚却一句话也插不上,心里暗暗懊悔:“早该听他们的劝,置办些货物。现在虽说揣着几百两银子,却连句话都不敢说。”但转念又一想:“我本就没出本钱,能有这番奇遇已是万幸,不该贪心。”他越想越没兴致,只是独自出神。而其他人却猜拳行令,喝得不亦乐乎。玛宝哈做生意多年,一眼就看出文若虚情绪低落,也不好明说,只是假意劝了他几杯酒。
酒足饭饱后,众人起身告辞:“酒喝得差不多了,天色也晚了,我们回船上,明天再来发货。”众人与玛宝哈道别后离去。玛宝哈撤了酒席,收拾一番便休息了。
第二天一大早,玛宝哈就赶到海岸边的船上拜访众人。他一上船,目光立刻被船舱里那个庞大的龟壳吸引,大吃一惊,问道:“这是哪位客人的宝贝?昨天席间怎么没听提起,难道是不卖的?”众人纷纷笑着指向文若虚:“这是我们文兄的宝贝。”有人还补了一句:“就是个没用的东西。”玛宝哈看了文若虚一眼,脸涨得通红,满脸怒意,转头埋怨众人:“我和各位相识多年,怎么能这么捉弄我?让我得罪新客人,把人家安排在末席,这像什么话!”说着,一把拉住文若虚,对众人说道:“先别急着发货,大伙儿跟我上岸,我得给这位客人赔罪!”众人一头雾水,几个和文若虚相熟的,还有些爱看热闹的,觉得事情蹊跷,便跟着一起回到店里,想看看到底怎么回事。只见玛宝哈拉着文若虚,把交椅摆正,也不管其他人,硬是请文若虚坐在首席,说道:“刚才多有得罪,还请您海涵,请上座!”文若虚也懵了,心里直犯嘀咕:“难道这龟壳真是宝贝?我真有这么好的运气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