初刻拍案惊奇卷一 转运汉遇巧洞庭红 波斯胡指破鼍龙壳(第3页)
玛宝哈转身进了内室,没过多久又出来,再次恭敬地邀请众人回到先前饮酒的地方。只见那里已重新摆下几桌酒席,最前面为首的一桌,比刚才更加丰盛齐整。玛宝哈端起酒杯,向文若虚深深一揖,接着对众人说道:“这位先生才真正该坐首席!你们满船的货物,加起来恐怕都比不上他这件东西。先前实在是失礼了!”
众人见状,既觉得好笑,又满心疑惑,半信半疑地依次坐下。三杯酒下肚,玛宝哈开口问道:“敢问先生,刚才那件宝物愿意出售吗?”文若虚心思活络,马上回应:“只要价钱合适,为什么不卖?”玛宝哈一听肯卖,顿时喜形于色,笑容满面地站起身说:“您果真愿意卖,价钱任凭您开,我绝不含糊!”
文若虚其实根本不知道这龟壳值多少钱,要价低了,怕自己不懂行情吃亏;要价高了,又怕被人笑话。他心里反复掂量,急得面红耳赤,一时竟说不出个价钱来。张大见状,偷偷给文若虚使了个眼色,把手放在椅背上,竖起三根指头,又用第二根手指在空中一撇,示意:“干脆要他三万两。”文若虚摇摇头,竖起一根手指,意思是:“这么多我都不好意思开口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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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一幕被玛宝哈看在眼里,追问道:“到底想要多少价钱?”张大灵机一动,故意说道:“照文先生的手势,怕是想要一万两吧!”玛宝哈哈哈大笑:“这哪里是真心卖,分明是哄我!这样的宝物,怎么可能只值这点钱!”
众人听了这话,全都目瞪口呆,纷纷起身,拉着文若虚商议:“好运气!好运气!看来这东西很值钱!我们实在不懂行情,文先生不如大胆开个价,让他来还价!”文若虚还是羞于开口,欲言又止。众人催促道:“别扭扭捏捏的!”在玛宝哈的再三追问下,文若虚咬咬牙,报出了五万两的价格。
玛宝哈却连连摇头:“使不得!使不得!哪能这么说。”他拉过张大,私下问道:“老客长经常出海,不是头一回了,大家都叫你张识货,难道会不清楚这东西的底细?这位先生想必不是真心想卖,故意说个低价罢了。”张大如实相告:“不瞒你说,这是我的好朋友,纯粹是跟着出来游玩,所以没置办货物。这龟壳是在避风的海岛上偶然捡到的,并非花钱买的,因此确实不知道值多少钱。要是真能卖到五万两,够他这辈子富贵无忧,他也就心满意足了。”
玛宝哈一听,忙说:“既然这样,就请您做个保人,事成之后必有重谢!可千万不能反悔!”随即叫来店小二,拿来笔墨纸砚。他将一张绵料纸折了折,把笔递给张大:“麻烦老客长帮忙写个合同文书,好促成这笔交易。”张大指着同行的褚中颖说:“这位褚先生字写得好。”于是把纸笔交给了他。
褚中颖磨好浓墨,铺展好纸,提笔写道:“立合同议单张乘运等,今有苏州客人文实,海外带来大龟壳一个,投至波斯玛宝哈店,愿出银五万两买成。议定立契之后,一家交货,一家交银,各无翻悔。有翻悔者,罚契上加一。合同为照。”一式两份,后面写上年月日,最前面由张乘运领头,依次把在座的十几个客人名字都写了上去。褚中颖因为自己执笔,便把名字写在最后。在年月前面的空白处,将两张纸对齐,写了“合同议约”四个骑缝字,下面分别写上“客人文实”“主人玛宝哈”,两人各自画押。
写完后,张乘运开玩笑说:“我们做保人押字,可得多要点钱,这买卖才能成。”玛宝哈笑着应道:“一定!一定!”
合同写好,玛宝哈先从内室抬出一箱银子,说:“我先把定金交清楚,还有些事要商量。”众人立刻围拢过来。只见箱子打开,里面是五十两一包的银子,总共二十包,整整一千两。玛宝哈双手递给张乘运:“请老客长清点收好,再分给大家。”
一开始喝酒、写合同的时候,众人还乱哄哄的,心里多少有些怀疑。如今看到白花花的银子摆在眼前,这才相信是真的。文若虚恍如做梦一般,激动得说不出话,只是呆呆地看着。张大推了他一把:“这定金怎么分,还得文先生拿主意。”文若虚这才回过神,说了句:“等正事办完再说。”
这时,玛宝哈笑着对文若虚说:“有件事想和先生商量。价银都在里面阁楼上,早就清点好了,一两不少。您只需派一两位同伴进去,随便打开一包查验核对,其余的就不用一一清点了。不过还有个问题,这笔银子数量庞大,搬运起来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。再说先生孤身一人,这么多银子如何运上船?日后还要漂洋过海,实在多有不便。”
文若虚想了想,问道:“您说得在理,那您有什么好办法?”玛宝哈接着说:“依我看,先生一时半会儿也回不了家。我在这里有一家绸缎布匹店,本钱有三千两。店铺前后大小厅屋楼房加起来有一百多间,地段也不错,估值两千两,离这儿不过半里路。我打算把店铺里的货物、房屋房契,折算成五千两,全部交给先生。先生就留在这儿,接手这门生意。剩下的银子分几次慢慢搬过去,悄无声息。日后先生想回家,这边可以托付心腹伙计照看,往来也方便。否则这么多银子,小店支出容易,先生保管起来可就难了。这是我的一点想法。”
一番话说得文若虚和张大连连点头:“不愧是做生意的行家,句句在理!”文若虚也说:“我家中本就没有家小,家业也早已败光,就算带着银子回去,也无处安置。依您说的办,我就在这儿安家立业,有何不可?这次的机缘巧合,都是上天的安排,我就顺其自然。就算货物房产不值五千两,白捡的总是赚了。”于是对玛宝哈说:“您这个主意周全妥当,我全都听您的。”
玛宝哈便领着文若虚,又叫上张大、褚中颖一同进内室阁楼查看,让其他人先在外面稍等。没进去的人个个伸长脖子,小声议论:“居然有这种奇事!这般好运气!早知道,当初在岛边就该多转转,说不定还能捡到宝贝。”也有人说:“这是人家天大的福气,强求不来的!”
正说着,文若虚三人从里面出来了。众人忙问:“里面怎么样?”张大说:“里面的高阁是存放银两的库房,银子都装在木桶里。刚才进去看了,十个大木桶,每桶四千两;还有五个小匣子,每个装一千两,总共四万五千两。已经用文兄的封皮做好记号,等交了货,就是文兄的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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玛宝哈随后出来说:“房屋文书、绸缎账目都在这儿,刚好凑够五万两。咱们这就去船上取货吧!”众人簇拥着一同来到海船边。
路上,文若虚小声叮嘱众人:“船上人多嘴杂,千万别声张!日后我必有重谢。”众人也怕船上的人知道后要分定金,纷纷点头示意明白。
到了船上,文若虚先从龟壳里取出自己的包裹行囊,伸手摸了摸龟壳,在心里默念:“运气真好!运气真好!”玛宝哈叫来店里的两个伙计,吩咐道:“小心抬进去,别放在外面。”船上的人见龟壳被抬走,议论道:“这个没用的东西可算脱手了,也不知道卖了多少钱?”文若虚默不作声,提着包裹就往岸上走。先前一同上岸的几个人,又凑到龟壳跟前,从头到尾仔细端详,还朝壳里张望、摸索,面面相觑,疑惑地说:“这东西到底好在哪儿?”
玛宝哈依旧拉着这十几个人一同返回店铺,说道:“现在咱们陪文先生去看看房屋和铺面。”众人跟着玛宝哈来到一处地方,只见这里地处闹市中央,有一所十分气派的大房子。房子门前正中间是个店铺,旁边有条小巷,走进巷子转个弯,便是两扇巨大的石板门。推门而入,里面是个宽敞的天井,天井上方是一所大厅,厅上挂着一块匾额,上面写着“来琛堂”三个大字。大厅两旁是两间侧屋,屋内三面都摆放着橱柜,橱柜里满满当当都是各色绫罗绸缎。再往后,内房和楼房更是多得很。
文若虚心中暗自惊叹:“能住上这样的房子,就算是王侯之家也不过如此了。何况还有绸缎铺子可以营生,往后的收益无穷无尽,干脆就在这儿扎根,还想老家做什么?”于是他对玛宝哈说:“房子确实好,只是我孤身一人,还得找几个使唤的仆人,住着才方便。”玛宝哈爽快地答道:“这事儿包在我身上,好解决!”
文若虚满心欢喜,和众人一起回到店铺。玛宝哈让人端来茶水,说道:“文先生今晚就别回船上了,直接在铺子里住下。铺子里现成有使唤的人,往后要是不够,再慢慢添置。”众客人纷纷说道:“买卖已经成交,这事儿就不多说了。但我们心里实在疑惑,这龟壳究竟有啥特别之处,竟值这么多钱?还请主人家给我们说个明白。”文若虚也连忙附和:“正是,正是,我们都想知道。”
玛宝哈笑着解释道:“各位在海上闯荡了这么多回,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?你们没听说过龙生九子吗?其中有一种叫鼍龙,它的皮可以蒙鼓,鼓声能传到百里之外,所以叫鼍鼓。鼍龙活上一万岁,最终会蜕下这层壳变成真正的龙。这龟壳上有二十四根肋骨,对应着天上的二十四节气,每根肋骨中间的骨节里都有一颗大珠子。要是肋骨还没长全,它就变不成龙,也蜕不了壳。有时候人们活捉到鼍龙,只能用它的皮蒙鼓,因为那时候它肋骨里还没有珠子。只有等二十四根肋骨完全长齐,每个骨节里的珠子也长圆满了,它才会蜕下龟壳,化身成龙飞走。所以说,这种天然蜕下的、节气和肋节都齐全的龟壳,跟那些被生擒活捉、寿数还没到的鼍龙的壳可不一样,这才会这么巨大。这龟壳本身不值钱,但里面的珠子能在夜里发光,那可都是无价之宝!今天全靠运气好,文先生才能无意间得到。”
众人听了这番话,将信将疑。只见玛宝哈走进内室,不一会儿又笑嘻嘻地走出来,从袖中掏出一个用西洋布包裹的东西,说道:“请各位过目。”他解开包裹,只见一团棉絮里裹着一颗一寸左右大小的夜明珠,光彩照人。玛宝哈拿来一个黑漆盘子,把夜明珠放在暗处,那颗珠子在盘子里骨碌碌地滚动,闪烁着光芒,周围一尺多的地方都被照亮了。众人看得目瞪口呆,舌头伸出来都忘了缩回去。
玛宝哈转身向各位客人逐个致谢:“多亏了各位促成这笔买卖。就这么一颗珠子,拿到我们国家,就能值刚才谈好的价钱,剩下的可都是额外的好处了。”众人听了,心里既震惊又有些后悔,但话已说出口,也不好反悔。玛宝哈见众人脸色有些异样,赶紧收起珠子,快步走进内室,又让人抬出一个绸缎箱子。除了文若虚,他给每人送了两匹绸缎,说道:“麻烦各位跑前跑后,拿这绸缎做两件道袍穿,略表我的一点心意。”接着,他又从袖中摸出十几串细珠,给每人送了一串,说:“小小心意,路上买茶喝。”给文若虚的则是四串粗些的珠子和八匹绸缎,说:“先拿这些做几件衣服穿。”文若虚和众人连忙道谢。
玛宝哈随后带着众人把文若虚送到绸缎铺,叫来铺里的伙计和年轻后生,让他们都来拜见,说道:“从今天起,这位就是你们的新主人了。”玛宝哈告别时说:“我回店里再安排一下,马上就来。”没过多久,几十个脚夫拉着许多抬杠来了,把先前文若虚封好的十桶五匣银子都送了过来。文若虚把这些银子搬到一间隐秘又安全的卧房里,出来对众人说:“多亏各位带我出来,让我有了这意外的富贵,真是感激不尽。”他走进房间,把之前卖洞庭红赚的银钱拿出来,每人送了十个,只有张大和之前出钱资助他的两三个人,额外多拿了十个,说道:“一点小意思,聊表谢意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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此时的文若虚,已经不把这些银钱放在眼里了,可众人却开心得不得了,不停地道谢。文若虚又拿出几十个银钱,对张大说:“劳烦老兄把这些分给船上的同行,每人一个,就当请大家喝茶。我在这儿已经安顿下来,以后再慢慢回故乡。这次不能和大家一起走了,就在这儿告别吧。”张大提醒道:“还有一千两定金没分呢,这可怎么办?得由文兄来分配,才不会有闲话。”文若虚一拍脑袋:“瞧我这记性,差点忘了。”
于是,文若虚和众人商量后,拿出一百两分给船上的人,剩下的九百两按照现在的人数,另外多分出两股,确定了各自的股数,大家各得一股。带头的张大和执笔写合同的褚中颖,多分得一股。众人拿到钱,个个欢天喜地,没一个有意见。这时,有人愤愤不平地说:“便宜了这个波斯商人,文先生应该再跟他要点钱,补上差价才对。”文若虚却摆摆手说:“别不知足了。想我以前一直倒霉,做生意就亏本,如今好运来了,平白无故得了这么一大笔财富。可见人的命运早已注定,不必强求。要不是这位主人识货,这龟壳在我们眼里也就是个废物。多亏他指点,我们才知道这其中的价值,怎么还能昧着良心去争论呢?”众人纷纷点头:“文先生说得对,您心地忠厚,所以才该有这样的富贵。”
大家千恩万谢之后,各自拿着分到的东西,回到船上收拾货物准备出发。从那以后,文若虚在福建成了富商,他在当地娶妻生子,置办家业。几年后,他才回苏州一趟,见见昔日的老朋友,随后又返回福建。他的家族从此子孙兴旺,家境殷实,一直延续了下去。正所谓:运退黄金失色,时来顽铁生辉。莫与痴人说梦,思量海外寻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