醒世恒言第二十六卷 薛录事鱼服证仙(第3页)
无论薛少府如何哭喊叫嚷,宴席上的宾主都充耳不闻。裴县尉叫来厨役王士良——此人厨艺精湛,最擅长做鱼干,便把鱼交给他,说道:“既要做得好吃,又要快。不然,就照赵干的样子,也赏你五十皮鞭。”王士良一边答应,一边伸手来提鱼。
薛少府见状,只觉头顶三魂飞散,脚底七魄飘荡,忍不住痛哭起来:“我平日里和同僚们情同手足,关系那么好,怎么今天我苦苦哀求,你们却非要杀我?我明白了,一定是嫉妒我掌管县印,才起了这歹心。要知道这官印是上司委派给我的,又不是我谋来的。只要肯放我回衙,我立刻交印,这有何难!”他边说边哭,可同僚们依旧无动于衷。王士良一把将他提到厨房,拿出砧头,准备宰杀。薛少府抬头一看,认出这是自己一向使唤的厨役,便大声喊道:“王士良,你难道不认得我是薛三爷?若不是我把吴地食谱传授给你,你能做出什么好菜,让各位老爷这么看重你?”
薛少府急切地恳求:“你今天也该想想我平日里对你的提拔之恩,快去告诉各位老爷,把我好好送回衙门!把我放在砧板上,到底想干什么?”然而王士良根本不理会,右手握着刀,狠狠按住鱼头。这一举动彻底激怒了薛少府,他破口大骂:“你这个奴才!就知道讨好裴县尉,完全不把我放在眼里!难道我就没办法收拾你了?”
说着,薛少府奋力一跃,用鱼尾朝着王士良的脸狠狠甩去,就像重重地打了一记耳光。王士良被打得耳鸣目眩,连忙抬手捂脸,手中的刀“当啷”一声掉在地上。他一边捡起刀,一边冷笑着威胁:“你这条鱼,这么厉害是吧?等会儿我就送你到滚锅里,让你再好好游一游!”原来做鱼干最讲究刀快,要把鱼切成薄如雪花的片状,在滚水里稍微一烫就捞起来,再加上调料、淋上香油,吃起来才松脆鲜美。于是,王士良又去磨刀。
薛少府见自己的话毫无作用,长叹一声:“等他把刀磨快,就是我的死期了。想我在衙门里虽然生病,好歹还能忍耐,为什么要私自跑出来,受这种罪?要是我没看到东潭,或者看到了也没下去洗澡;就算洗了澡,不萌生变鱼的念头;哪怕想变鱼,不接受河伯的诏书,也不会有今天这一幕。说到底,变鱼前是被那条小鱼极力怂恿,变鱼后又被赵干的香饵诱惑,一切都是命运使然,自作自受,又能埋怨谁呢?只是可怜我的顾夫人,在衙门里无儿无女,以后能依靠谁?要是能给她捎个信,我死也能瞑目了。”
薛少府正哭得撕心裂肺,王士良已经将磨好的快刀落下,一刀斩下鱼头。正所谓“三寸气在,谁肯输半点便宜;七尺躯亡,都付与一场春梦”,薛少府的“鱼生”就此终结。
可就在王士良斩下鱼头的那一刻,衙门里躺在灵床上的薛少府突然一跃而起,坐了起来。顾夫人本就是女子,差点被吓得昏死过去;守在一旁的家人也个个目瞪口呆,惊呼:“太古怪了!太古怪了!我们一直守在这里,连猫都没在他身上跳过,怎么尸体突然自己动了?”
薛少府叹了口气,问道:“我昏迷多久了?”夫人惊魂未定:“你别吓我!你已经死了二十五天,我都以为你活不过来了。”薛少府却摇头:“我根本没死,只是做了个梦,没想到一梦就是这么多天。”他立刻吩咐家人:“快去看看三位同僚,他们现在应该正在堂上吃鱼干。让他们先放下筷子,别吃了,马上到我这里来。”
此时,三位同僚确实正在堂上饮酒,鱼干刚端上桌,正要动筷,薛少府的家人就来传话:“少府醒过来了,请三位老爷别吃鱼干,去衙里说话!”三人惊得跳了起来,感叹道:“李八百的医术、老君庙的法事,怎么这么灵验!”他们急匆匆赶到薛少府的衙门,连声道贺:“恭喜,恭喜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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薛少府却郑重说道:“各位知道吗?刚才做成鱼干的那条金色鲤鱼,就是我。如果不是王士良那一刀,我这梦还醒不过来!”三人一头雾水:“天下哪有这种事?请老长官详细说说!”薛少府便问:“刚才张弼取鱼时,邹年兄和雷长官在下双陆棋,裴长官在旁边吃桃子;张弼禀报赵干藏鱼,裴长官怒打赵干五十鞭,有这事吧?”三人惊讶点头:“确实如此,但您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?”
薛少府又说:“把赵干、张弼、守门军士胡健,还有户曹、刑曹两位小吏,以及厨役王士良都叫来。”等人到齐后,薛少府一一询问:“赵干,你在东潭钓到金色鲤鱼,妻子让你藏在芦苇里;张弼搜出鱼后,门军胡健说裴县尉催得急;进了县门,两个小吏还在讨论鱼该怎么做;王士良被鱼甩了一脸,又去磨刀……这些事是不是都有?”众人惊恐不已:“都有!但三爷怎么知道?”
薛少府沉重地说:“那条鱼就是我!被钓之后,我一直在大喊大叫,让你们送我回衙,为什么没人听?”赵干等人急忙叩头:“我们真的没听见!要是听见了,怎敢不送您回去?”薛少府又质问裴县尉:“我哭着求你,邹年兄和雷长官也劝你放生,你为什么执意要杀我?”三位同僚面面相觑:“我们根本没听到任何声音啊!”
三人纷纷起身请罪,薛少府却苦笑着摆摆手:“鱼不死,我也醒不过来。过去的事,就别再提了。”他打发走赵干等人,同僚们也告辞回去。他们将鱼干扔进水里,从此发誓再也不吃鱼。原来,薛少府变成鱼后的哭喊,根本没有声音,旁人只看到鱼嘴开合,这才导致大家都“听不见”他的求救。
顾夫人这时想起老君庙的签诀,每一句都精准应验,便将求签、做法事的经过详细告知。薛少府惊叹:“我在这里这么久,只知道青城山的老君庙香火旺盛,没想到如此灵验!”他当即斋戒七日,带着香烛,亲自去庙里还愿。同时,他派人估算修缮庙宇、重塑金像所需的费用,准备用自己的积蓄开工。
第七天清晨,薛少府屏退随从,只带了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书童,一路走一路拜,前往青城山。刚走到半山腰,突然听到有人喊道:“薛少府,你可知道真相?”他抬头一看,只见一个牧童头戴斗笠,横坐在青牛背上,手里拿着短笛,从山坡后转了出来。
薛少府疑惑地问:“你要我知道什么?”牧童神秘一笑:“你可知神仙里有个琴高,他本骑着赤鲤升仙。但因为在王母宴会上,多看了弹云璈的田四妃一眼,动了凡心,所以两人一同被贬下凡尘。如今,你的前世就是琴高,而你的顾夫人,正是田四妃……”
牧童语气郑重地说道:“自从你做官以来,一直迷恋尘世的功名利禄,无法自拔。所以才让你暂时变成东潭的赤鲤,受尽各种苦难,就是想让你迷途知返。可你怎么还不醒悟?难道还没从梦里醒过来吗?”薛少府听后,诚恳地说:“照你这么说,我的前世是神仙,如今迷失了本性,看来得有个师父来指点迷津才行。”
牧童微微一笑,指了指周围:“你要找能点醒你的人,远在天边,近在眼前。成都府的道人李八百,就是个神仙。他在汉朝时名叫韩康,一直在长安集市上卖药,坚持一口价。后来被一位女子识破身份,才改名叫李八百。世人只知道他传承了孙真人的八百个秘方,却不知道他的道术比孙真人还要高深,实实在在活了八百多岁。如今你和夫人的谪贬期限快到了,本该重返仙籍,为何不去问问李八百,让他帮你破除尘世的障蔽?”
此前,顾夫人只跟薛少府说了去老君庙还愿的事,没提李八百把脉的经过,所以牧童提起李八百,薛少府完全不知情。他心里暗自嘀咕:“山野里的牧童懂什么,不过是信口开河,这些荒诞的话,哪能轻信?我还是一心一意向神明拜谢,完成还愿的事吧。”然而,等他再回头时,牧童和青牛突然化作一道紫气,直冲云霄,转瞬消失不见。这一幕让薛少府不禁感叹:当面的神仙都认不出来,前世的事情又怎么能知晓呢?
薛少府经历了自己变成鱼的奇异事件,如今又目睹牧童化气而去,心中越发疑惑不安,甚至怀疑刚才的一切都是梦境。他一时难以决断,只能继续前行。不久后,他拜到山顶老君神像前,虔诚叩谢神明保佑自己死而复生,并打算尽快选定吉日,完成还愿的承诺。拜完起身,他仔细端详老君神像,赫然发现神像的面貌竟与刚才的牧童一模一样,旁边塑着的青牛,也和牧童骑的那头别无二致。
这一刻,薛少府恍然大悟:“原来刚才的牧童,就是太上老君特意化身前来,指引我重返仙籍,我怎么有眼无珠,当面错过了!”他满心懊悔,连忙再次下拜请罪。回到衙门后,薛少府把牧童说的话,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夫人。顾夫人这才说起:“你病危的时候,我请成都府的道人李八百来看过脉。他说你这病看似凶险,实则死不了,要等死后半个月到二十天,自然会慢慢苏醒,根本不用下药。临走时,他还说老君庙的签诀非常灵验,等看到鱼的时候,自然就明白了。我看他能预知过去未来,说不定真是个仙人。况且老君都已经显灵指引你了,就算他不是仙人,单凭他给你看病如此灵验,也该去谢谢他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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薛少府听完,感慨道:“原来还有这样的渊源,当然得去感谢他。”于是,他再次斋戒七日,徒步前往成都,寻访李八百。巧的是,当天李八百正好坐在医铺里,一见到薛少府,便开口问道:“你从梦里醒过来了吗?”薛少府立刻跪地拜倒,恭敬地回答:“弟子如今已经醒悟,只求师父指点,让我摆脱尘世的束缚,早日领悟大道。”
李八百笑着说:“你本就有仙缘根基,不需要辛苦地烧丹炼火。你的前世本就是被贬下凡的神仙,太上老君已经说得很明白了。你连自己的身世都没弄清楚,还来问别人?难道你只记得自己青城县主簿的身份?”这番话让薛少府豁然开朗,他拜谢道:“弟子现在真的清醒了。只是老君庙里的还愿之事还没完成,等我了却这个心愿,就辞去官职,带着妻子,跟随师父出家修行,重回仙籍,应该还来得及。”
告别李八百后,薛少府急忙回到青城县,把李八百的话告诉夫人。顾夫人听后也有所顿悟,想起自己前世本是西王母跟前弹奏云璈的田四妃,因动了凡心才坠入尘世。当晚,夫妻二人各自回到房间,焚香静坐,开始修行,希望能找回前世的仙缘。
第二天,薛少府把官印交给邹县丞暂代,准备好文书上报上司。同时,他督促工匠加快进度,建造庙宇殿堂,重塑老君神像,工程完成得十分精美。工程刚结束,邹县丞因为之前许愿要为修缮庙宇出份力,便约上两位县尉,来到薛少府的衙门,想跟他商量此事。
家人以为薛少府还在房里静坐修行,进去通报,却发现桌上只留下一首诗,薛少府和夫人早已不见踪影。家人把诗拿给邹县丞,只见上面写着留别同僚和百姓的话语:“鱼身梦幻欣无恙,若是鱼真死亦真。到底有生终有死,欲离生死脱红尘。”
邹县丞读完诗,不禁叹息:“年兄就算要出家修行,也该跟我们打声招呼,这样不辞而别,实在让人遗憾。估计他们走得还不远。”他立刻派人四处寻找,但毫无踪迹。这时,裴县尉开玩笑说:“二位别瞎找了。依我看,他说不定还忘不了当鱼的滋味,又跑去东潭变鲤鱼玩了,直接去东潭抓他就行!”
暂且不说同僚们的猜测,再说薛少府和夫人离开后,径直前往成都见李八百。李八百见到薛少府,笑着说:“你的前世是琴高,因为你距离升仙不远了,所以特意让赤鲤在东潭等候。现在把赤鲤还给你,骑着它飞升成仙,如何?”接着,他又对顾夫人说:“自从你被贬下凡,西王母跟前弹奏云璈的位置暂时由董双成顶替,如今也该你回去重操旧业了。”
神仙之间似乎有一种天然的默契,无需复杂的口诀和心法,一个眼神、一个微笑就能心领神会。这时,薛少府和夫人也对李八百说:“你这些年卖药行医,救了无数人,积累的功德不可估量,何必还一直留在尘世呢?”李八百回答:“我的缘分到了,该和你们一同升仙,所以一直在等这一刻。”
刹那间,天空中祥云涌动,瑞气环绕,仙乐悠扬,鸾鸟仙鹤在空中翱翔。仙童仙女们手持彩旗宝盖,前来迎接。薛少府骑着赤鲤,顾夫人乘着紫霞,李八百跨上白鹤,三人一同冉冉升天。成都的男女老少,亲眼目睹了这神奇的一幕,纷纷望着天空跪拜,惊叹不已。直到现在,成都升仙桥的古迹依然留存,见证着这段传奇故事,正如诗中所写:“茫茫宇宙事端新,人既为鱼鱼复人。识破幻形不碍性,体形修性即仙真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