古典白话合集清风随竹影

醒世恒言第二十六卷 薛录事鱼服证仙(第2页)

 为何说“点额而回”呢?因为鲤鱼跳龙门时,需逆水而上,会将全身的精血都汇聚在头顶,就像是被朱笔在额头上点了一点。所以,世人将科举落第称为“点额”,便是源于这个典故。正所谓:“龙门浪急难腾跃,额上羞题一点红。”

 再说青城县有个渔户叫赵干,平日里和妻子以在沱江撒网捕鱼为生。有一次,他们好不容易网到一只癞头鼋,却被它拖着渔网跑了,赵干差点被拽入江中。妻子埋怨道:“我们就靠这张网谋生,如今连本钱都没了,哪还有钱再买新网?而且县里的官府时常来要鱼,你拿什么应付?”两人为此争吵了一整夜。赵干被妻子唠叨得心烦意乱,无奈之下,只好装上钓竿,打算去东潭钓鱼。

 或许有人会问,赵干为何舍弃大江,选择到东潭钓鱼呢?原来沱江水流湍急,只适合撒网,不适合垂钓,所以他才想到去东潭另寻生计。赵干在钓钩上挂了一大块香气四溢的油面,抛入水中。

 薛少府从龙门铩羽而归,心中十分郁闷,便躲在东潭,许久未曾出去觅食,此刻早已饥肠辘辘。这时,赵干的渔船缓缓驶来,他不由自主地跟着船游动。一股诱人的饵香飘来,薛少府忍不住想吃。可当食物到了嘴边,他又犹豫了:“我明知饵上有钩子,要是吞了下去,岂不是会被钓走?我虽暂时变成鱼游玩,但也不至于没处找吃的,何必非要吃这钓钩上的食物?”他围着渔船游了一圈,然而饵香实在太过浓烈,直往鼻孔里钻,腹中饥饿难耐,实在难以抗拒。

 他心想:“我原本是人身,体重不轻,这小小的钓钩怎么可能钓得动我?就算被钓上去,我是县里的主簿,他是渔户赵干,肯定认得我,自然会把我送回县衙,这样不就白吃了他的鱼饵?”于是,他张口咬住饵食,还没来得及吞下,赵干猛地一拉,便将他钓了上去。这正是人们常说的“眼里识得破,肚里忍不过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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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赵干钓上一条三尺来长的金色鲤鱼,兴奋地双手合十举过额头,大声喊道:“运气太好了!再钓上几条这样的大鱼,我就有钱重新结网了。”变成鲤鱼的薛少府连忙大声呼喊:“赵干!你是我县里的渔户,快送我回县衙去!”但赵干就像没听见一样,直接用一根草绳穿过鱼鳃,把鱼扔在了船舱里。

 赵干的妻子说道:“县里经常派人来要鱼。这么大一条鱼,要是被县里的公差看见拿走,能领到多少官价?不如藏在芦苇丛里,等鱼贩子来,私下卖掉,还能多赚些钱。”赵干觉得有理,便把鱼藏进芦苇丛,用一件破蓑衣盖住,回来对妻子说:“要是能多卖点钱,就买酒回来和你痛饮一场。今晚要是再走好运,说不定明天还能钓上两条!”

 赵干藏好鱼回到船上没多久,县里的公差张弼就来找他,喊道:“裴五爷要一条特别大的鱼做鱼干。今早他特意跑到沱江边找你,你却又搬到这里,害得我到处找,跑得满头大汗、气喘吁吁。赶紧挑一条大鱼,跟我送去。”赵干说:“麻烦您多跑了冤枉路。我不是故意搬到这里,前些天渔网弄没了,没钱买新的,没办法,只能先来这里钓几条鱼做本钱。可一直没大鱼上钩,只有几条三四斤的小鱼,您要是不嫌弃就拿走。”

 张弼说:“裴五爷吩咐要大鱼,小鱼我怎么回去交差?”说完,他跳上船,掀开舱板一看,果然全是小鱼。他想拿小鱼去勉强应付,又转念一想:“这么大一片水域,怎么会没有大鱼?这家伙肯定藏起来了。”于是,他上岸四处搜寻,却一无所获。最后在芦苇丛里,看到一件破蓑衣不停地晃动。张弼料定鱼就在下面,急忙上前掀开蓑衣,发现了那条三尺多长的金色鲤鱼。赵干夫妻见状,叫苦不迭。

 张弼不管不顾,提起鱼就走,还回头对赵干说:“你竟敢骗我!等我禀报裴五爷,狠狠收拾你!”薛少府大声喊道:“张弼,张弼!你也该认得我啊!我只是偶然游到东潭,变成鱼玩玩。你怎么见了我不叩头,还提着我走?”但张弼根本不理会,提着鱼径直往县衙走去,赵干也跟在后面。一路上,薛少府不停地骂,张弼却充耳不闻。

 走到城门口时,守门的士兵胡健对张弼说:“好大的鱼!裴五爷正请各位老爷饮宴,专门等鱼来做菜,见你去了这么久还没到,又派人拿着签子来催,你得走快点。”薛少府抬头一看,正是自己之前出城的南门——迎薰门,便对胡健喊道:“胡健!我前日出城的时候,特意嘱咐过你,说我是私自出去,不要告诉各位老爷,也不用派人迎接。难道我出城还不到一个月,你就忘了?现在应该去禀报各位老爷,派人来迎接我才对,怎么这么不把我放在眼里!”然而,胡健就像没听见一样,和张弼的反应一模一样。

 张弼提着鱼径直进了县衙,薛少府还在不停地叫骂。只见司户吏和刑曹吏两个人面对面在大门内下棋。司户吏说:“这鱼太吓人了,得有十多斤重吧?”刑曹吏说:“多鲜活的金色鲤鱼啊,应该养在后堂绿漪池里观赏,怎么舍得做成鱼干吃呢?”薛少府大声喊道:“你们两个小吏,整天在堂上伺候我,就算我变成鱼,你们也该认得我!怎么见了我都不站起来,也不禀报各位老爷?”但那两个小吏依旧自顾自下棋,完全听不见他说话。

 薛少府心想:“俗话说‘不怕官,只怕管’,难道我管不了你们,你们一点都不怕我?难道我出城这几天,官职被撤了?就算官职被撤,我还没离任,总归还能管得着你们。等我见到同僚,把这些奴才的行为一五一十说出来,定要打得他们皮开肉绽!”

 再说顾夫人一直精心守护着薛少府的尸体,不知不觉过去了二十多天,只见尸体肌肉完好,没有丝毫损坏。她伸手摸薛少府的胸口,感觉比之前更暖和了,从喉咙到肚脐,也都不怎么冷了。她想起道士李八百说的话,果然有些灵验。于是,她在自己指尖刺出鲜血,写成一篇祷文,请来几位有名的道士,在青城山老君庙里设坛做法事,祈求神灵保佑薛少府起死回生,并许下重修庙宇、重塑金身的心愿。

 宣疏那天,三位同僚和全县的官吏百姓,都纷纷焚香祈祷,就像之前薛少府病重时一样。都说“吉人天相”,薛少府这样的好官,加上全县官民都为他祈福,难道还得不到一点神灵的庇佑?只是一个已经死去二十多天的人,想要重新活过来,即便老君庙里许愿向来灵验,但那些已经在阎王殿前报到过的人,又有几个能起死回生呢?正所谓:须知作善还酬善,莫道无神定有神。

 当晚,道士在醮坛上摆下七盏明灯,排列成北斗七星的形状。北斗七星中,第七颗星叫斗杓,随着季节变换,春季指向东方,夏季指向南方,秋季指向西方,冬季指向北方;只有第四颗星天枢是固定不动的。因此,天枢星对应的那盏灯被称为本命星灯。灯光明亮,代表本人平安无事;灯光昏暗,预示着病势缠绵;要是灯灭了,那这人多半就没救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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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道士手持法器,高声朗诵经文,诚心诚意地为薛少府祈祷,祈求星官保佑他魂魄归位,重返人间。祈祷完毕,道士起身查看,只见七盏灯都明亮如初,尤其是本命星灯,更是光彩夺目,这明显是薛少府不会死去的征兆。道士连忙向夫人贺喜:“少府的本命星灯格外明亮,不出意外很快就能醒来。您千万不要过度悲伤哭泣,以免惊扰他的魂魄,影响他回魂。”夫人含泪道谢:“要是真能如此,这场法事和我日夜守护的辛苦就都值得了。”

 得到这个好消息,夫人心里稍微宽慰了些。谁知她迷迷糊糊睡去后,做了一个梦。梦中,薛少府慌慌张张、赤身裸体地跑进门,浑身是血,双手捂着脖子大喊:“倒霉,倒霉!我在江上划船,正开心的时候,突然狂风大作,巨浪滔天,船翻了,我掉进水里。幸好江神可怜我阳寿未尽,送我一件黄金锁子甲,帮我出了水面。我正打算进城,却遇到一伙强盗,他们想抢我的金甲,一刀把我杀了。你要是念着夫妻情分,就好好守着我的魂魄,送我回去。”夫人一听,放声大哭,一下子惊醒过来。

 她心想:“刚才道士还说他不会死,怎么会做这样的噩梦?我记得梦书上说‘梦死得生’,说不定他眼下的灾祸已经消尽,所以梦里才会一丝不挂。不管怎样,我只要守好他的尸体就行了。”

 第二天,顾夫人把醮坛上祭祀用过的供品,分别送给三位同僚,这在当地叫做“散福”。当天,由裴县尉做东,邀请县衙各部门官员聚会,这称为“饮福”。为此,裴县尉派张弼去渔户家取一条大鱼来做鱼干,以便下酒。

 邹县丞念及与薛少府同科进士的情谊,在宴席上感慨道:“这酒与平常宴会不同,是为薛公祈祷回生而设,半数是醮坛上的供品。如今薛公生死未卜,叫我们如何吃得下?”裴县尉却说道:“古人说临食不叹,难道只有你顾念同年之情,我们就不顾同僚之义了?听道士说,他回生不是昨晚,就是今日。我们且等鱼来做成鱼干下酒,痛快喝一场,就在席上等候消息,这不正是公私两顾?”

 直到下午未时,张弼才提着鱼来到县衙阶下。原来,裴县尉作为宴席主家,因等鱼不至,只好停下酒局,看邹县丞和雷县尉下双陆棋,自己则在一旁吃桃子。他一转头看见张弼,顿时大怒:“我派你去取鱼,为何去了这么久?若不是我派人拿着签子催你,你怕是不打算来了?”张弼连忙叩头,把渔户赵干藏鱼的经过,一五一十地禀报了一遍。裴县尉听后,立刻吩咐衙役将赵干拉过来,狠狠打了五十皮鞭。赵干被打得皮开肉绽,鲜血直流。

 有人可能会问,赵干为何不逃走,偏要跟着张弼到县衙讨打?只因他惦记着那几文官价,想等着领钱,结果钱没拿到,反遭一顿毒打,这不就和那条贪图香饵、咬钩被捉的金色鲤鱼一样吗?真是“世上死生皆为利,不到乌江不肯休”。

 裴县尉把赵干赶出去后,取过鱼一看,竟是一条三尺多长的金色鲤鱼,不禁喜道:“这鱼不错,正好送到厨房做成鱼干。”此时,变成鲤鱼的薛少府大声喊道:“我哪里是鱼!我是你们的同僚,怎么能认错?我受了这么多人的轻慢,正想告诉你们,让你们为我出这口恶气,怎么连你们也把我当鱼,还要拿去做鱼干?要是真把我做成鱼干,岂不是冤枉死我了?枉我与你们做了这么久同僚,一点情分都没有吗?”然而,同僚们就像没听见一样,根本不理会他。

 薛少府急得不行,又叫道:“邹年兄,我们同是天宝末年的进士,在京城时往来最为密切,如今又在这里一同为官,与其他人不同,你怎么不帮我说句话,眼睁睁看我送命?”邹县丞便对裴县尉说:“依下官之见,这鱼不该做成鱼干。青城山上老君祠前有个很大的放生池,常有做道场的人买鱼鳖螺蛤等物放进去。今日这宴席既是薛少府家送来的散福,不如把这鱼也投到放生池里,也算我们念及同僚情分,种个善因。”雷县尉也在一旁附和:“放生是好事,因果报应之说,不可不信。况且酒席上的菜肴已经够多了,何必非要吃鱼干?”

 薛少府在阶下听了,心中暗喜又埋怨:“邹年兄怎么这么糊涂。既然有心救我,何不直接送我回衙,怎么还要送我上山,这路上岂不渴死我?不过这样也好,总比死在厨师手里强。等我到了放生池,变回人形,重新穿戴官服,再坐回衙门。到时候,且看赵干那伙人,还有这些同僚,有什么脸面来见我?”

 可裴县尉却不同意:“老长官想放生,这是慈悲为怀,我岂敢不听?但打醮是道家的事,和佛门因果不同。再说,天生万物就是供人食用的。就说这鱼,如果不被人吃,满天下都是鱼,连河道都没法通行了。修善重在内心,不在嘴上。俗话说‘佛在心头坐,酒肉穿肠过’,难道吃了这条鱼,就坏了我们同僚的情分?眼看着这么好的鱼不做成鱼干,平白放了。谁知道我们不吃,它会不会被水獭吃掉?左右都是一死,不如我们自己吃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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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薛少府听了,大声叫道:“你看两位同僚都想放我,怎么你作为主人偏要吃我?这么固执!别说同僚情分淡薄,连基本的宾主之礼都没有了。”雷县尉本就是个没主见的人,见裴县尉执意要吃鱼干,便又对邹县丞说:“裴长官不信因果,这鱼怕是放生不成了。但今日他是主人,要用这鱼招待客人,我们也不好太拒绝。我想这鱼命该如此,救不得了。”

 薛少府一听,急得大喊:“雷长官,你怎么这么没主意,两边都不帮着说话。既然劝他救我,他不听,你也该再劝劝啊,怎么反而劝邹年兄别救我?难道是你衙门里伙食太差,好久没吃鱼,就等着这顿鱼干大饱口福?”他又转向邹县丞:“年兄,年兄!你莫不是假意做人情?随便劝几句就敷衍了事,再也不肯多说一句。古人说‘一死一生,乃见交情’,若不是我现在生死关头,又怎会知道你这同年之情如此淡薄?等我变回人形,一定要学学翟廷尉,把该说的话写在衙门之上,让你好好看看。年兄,年兄,只怕到时候你后悔都来不及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