醒世恒言第十卷 刘小官雌雄兄弟
世人常以衣冠判断性别,可穿着男子服饰的未必都是真正的男人;又总以头巾发饰区分男女,戴巾帼的又怎会一定是女子?古往今来,世间怪事层出不穷,就像高山能变为深谷,大海也能化作陆地,令人叹为观止。
明朝成化年间,山东有个男子叫桑茂,出身普通人家。小时候,他生得皮肤白皙、面容清秀。一天,父母让他去村里亲戚家办事,途中突遇大雨,便躲进一座冷清的庙里避雨。庙里已有一位老妇人在躲雨,两人便挨着坐在一起。雨越下越大,一时无法离开。老妇人见桑茂模样标致,便用言语挑逗他。桑茂那时已略懂男女之事,误以为老妇人有不轨企图。然而当两人有亲密接触时,桑茂惊讶地发现,老妇人腰间竟有男性特征,对他做出了不适当的举动。
事情结束后,雨还未停。桑茂毕竟还是孩子,好奇地问:“你明明是女人,怎么会有男人的东西?”老妇人低声说:“孩子,我跟你说实话,但你千万不能告诉别人。我其实不是女人,而是男人。从小我就把脚缠成小脚,学着女人的样子梳妆打扮,说话也压低声音,练得一手好针线活。然后我前往他乡,装作寡妇,托人介绍进入大户人家教授女红。女眷们喜欢我的手艺,就把我留在家里。我能自由出入内宅,常和妇女们同睡,借此满足私欲。有些妇女和我相处得好,会留我住上整月,舍不得我离开。也有贞洁的姑娘,不肯轻易就范,我就有特制的药粉,等她们睡熟后,用水喷在脸上,她们就会昏迷,任我行事。等她们醒来,因怕丢脸,也不敢声张,还会送我很多钱财,求我不要说出去。我今年四十七岁了,走遍两京九省,到处和娇美的妇人同眠,吃喝不愁,从来没被人识破过!”
桑茂听得入神,问道:“这么快活的好事,我能学吗?”老妇人笑道:“像你这么标致,扮成女人肯定很像。你要是肯拜我为师,跟我一起走,我就教你缠脚、做针线,带你去大户人家,就说你是我外甥女,有机会就能遇到‘好事’。我再把药粉的配方教给你,保你一生受用不尽!”桑茂被说得心动不已,当即在冷庙里给老妇人磕了四个头,拜她为师。他既没去亲戚家,也没回家告知父母,等雨一停,就跟着老妇人离开了。一路上,老妇人与桑茂同吃同住。出了山东后,老妇人就给桑茂梳起女子的发型,从包裹里拿出女装让他换上,把他的脚紧紧缠上,又给他穿上一双窄窄的尖头女鞋。这么一打扮,桑茂看起来就像个女子,还改名叫郑二姐。
后来,桑茂长到二十二岁,想辞别师父独自行动。师父叮嘱他:“你做事稳重,以后肯定会遇到好机会。但有一点要记住,在一个地方得意后,不能久留。最多半个月,最少五天,就得换个地方,免得被人发现。还有,干这行要多接触女人,少和男人交往,千万不能和男人近距离交谈。要是去男人多的地方,一定要提前找地方躲开。要是被人看出破绽,性命难保,切记切记!”桑茂牢记师父的话,与师父分别。
此后,桑茂以郑二娘的身份四处游走行骗,走过一京四省,欺骗过的妇女不计其数。三十二岁那年,他来到江西一个村镇,被一户大户人家的女眷留下传授针线活。这户人家女眷众多,桑茂贪恋这里的生活,一住就是二十多天。大户人家的女婿赵监生,是个花钱捐来的监生。一天,赵监生到岳母房里请安,偶然撞见了郑二娘,立刻被她的美貌吸引,便让妻子把郑二娘请到自己家。郑二娘不知是计,欣然前往。结果一到赵家,就被赵监生拉进书房,赵监生一把抱住她,欲行不轨。郑二娘拼死反抗,大声呼救。赵监生是个粗鲁之人,被激怒后,强行把郑二娘按在床上,伸手去解她的裤子。郑二娘挣扎不过,赵监生一摸,才发现她竟是男人假扮的。赵监生当即叫来仆人,将桑茂捆绑起来,送到官府。
官府严刑审讯,桑茂如实招供了自己的真实姓名、身份,以及这么多年行骗的经过。府县将此事层层上报,大家都认为这是前所未有的奇事。奏章递到朝廷,刑部认为桑茂这种行为伤风败俗,虽律法没有明确规定,但罪大恶极,判处他凌迟处死,立即执行。可怜桑茂假扮了半辈子女人,占了不少便宜,最后却命丧赵监生之手,真是应了那句话:上天降福于善良之人,降祸于邪恶之徒,律法虽有轻重,但对违法之事的惩处绝无偏私。
刚刚说的是男人扮女人败坏风气的事,现在来讲一个女人扮男人,却能坚守节孝的故事,两者相比,就像香草和臭草不能放在一起,尧舜的贤明与他人的庸碌形成鲜明对比。细微的差别能导致巨大的错误,人们一定要认准正确的方向。
这个故事发生在明朝宣德年间。河西务镇上有位老者叫刘德,这座小镇位于运河旁边,距离北京两百多里,是各省通往京都的必经之路。运河上船只密密麻麻,车马往来日夜不息。镇上有几百户人家,依河而建集市,十分繁华富庶。刘德夫妻二人六十多岁,没有兄弟姐妹和子女,自家有几间房子、几十亩田地,家门口还开了个小酒店。刘德平日里乐善好施,最喜欢帮助有困难的人。来店里喝酒的客人,要是一时钱不够,他也不斤斤计较;要是有人多给了钱,他只收取该得的部分,剩下的一定会退还,绝不贪占分毫。有人不解地问他:“别人多给的钱,你收下享用就是,为什么还要退还呢?”刘公说:“我没有子嗣,大概是前世没积善,所以今生受罚。怎么还能做这种昧良心的事?就算侥幸多得了一点钱,说不定会惹出麻烦,或者生病,到时候花出去的钱更多,岂不是更不划算?不如退还,心里也安稳。”因为他为人公正,镇上的人都很敬重他,称他为刘长者。
有一年隆冬,寒风刺骨,乌云密布,天空纷纷扬扬下起大雪。这场雪下得铺天盖地,雪花穿过窗帘,飘进屋内,起初只是零星几点,转眼间就像柳絮般漫天飞舞,又好似梨花坠落。竹叶沙沙作响,送来雪落的声音,梅花暗香浮动,与雪色相映。塞外的士兵穿着冰冷的铠甲,山中的隐士裹着单薄的衣裳。贵族子弟围坐在席上,畅饮美酒,富家女子守着红炉,添加炭火。
刘公觉得天气寒冷,便温了一壶热酒,和妻子围着火炉对饮。喝了一会儿,他起身到门口看雪,只见远处有一人背着包裹,带着个小厮顶风冒雪走来。两人走近时,那人突然脚下一滑,摔倒在雪地里,怎么也爬不起来。小厮赶忙上前搀扶,可他年纪小力气不足,两人不仅没站起来,反而一起摔倒,在雪地里滚成一团。挣扎了好一会儿,才好不容易起身。刘公眯起眼睛仔细一看,原来是个六十多岁的老人,脚上缠着绑腿,穿着八搭麻鞋,身上的衣服破旧不堪。旁边的小厮倒是生得眉清目秀,脚上穿着一双小布靴。
老人拍掉身上的雪,对小厮说:“孩子,风雪太大,身上冷得走不动了。这里有酒店,买壶酒暖暖身子再走吧。”说着便走进店里,在一张桌子旁坐下,把包裹放在桌上,小厮坐在他身边。刘公端来一壶热酒,切了一盘牛肉,配上两碟小菜,又拿来两副杯筷,整齐地摆在桌上。小厮拿起酒壶,斟满一杯,双手递给父亲,然后给自己也倒了一杯。刘公见这孩子年纪小却很懂礼数,便问道:“这是您儿子吗?”老人回答:“正是犬子。”刘公又问:“孩子今年几岁了?”老人说:“小名申儿,十二岁了。”刘公接着问:“您贵姓?要去哪里?这么大的风雪还赶路。”老人答道:“我叫方勇,是京师龙虎卫军士,老家在山东济宁,现在要回去取军庄的盘缠,没想到遇上大雪。”老人反问刘公姓名,刘公说:“我姓刘,店招牌上写着‘近河’二字,就是小店名号。”刘公又说:“济宁离这儿还很远,怎么不雇辆车,何必受这份罪?”老人叹气道:“我是个穷当兵的,哪里雇得起车,只能慢慢走回去了。”
刘公打量着他们,只见父子俩只吃小菜下酒,那盘牛肉却一口没动,便问:“你们父子都吃素吗?”老人说:“当兵的哪有吃素的!”刘公疑惑道:“既然不吃素,怎么不吃肉呢?”老人无奈地说:“不瞒您说,我们盘缠不多,吃小菜配饭,都怕撑不到家。要是吃了这肉,几天的口粮就没了,可怎么回去啊?”刘公听了,心中不忍,说道:“这么大的雪,吃点酒肉能挡寒,你们放心吃,这顿算我请了。”老人连忙说:“您别开玩笑,哪有吃东西不付钱的道理!”刘公认真地说:“不瞒您说,我这儿和别家不一样。过往客人要是钱不够,我都会帮忙。您既然没多少钱,这顿就当我请了。”老人见刘公说得诚恳,才拿起筷子。刘公又盛来两碗饭,说:“吃饱了好赶路。”老人感动地说:“您太客气了!”父子俩本就饥肠辘辘,见到饭菜,便大口吃起来,很快就吃得饱饱的。这真是:在别人急需时出手相助,在他人困境中给予帮助。口渴的人喝点水就觉得甘甜,饥饿的人有口吃的就很满足。
吃完饭,刘公又叫老伴端来两杯热茶。老军方勇解开腰间,掏出银子要结账。刘公急忙拦住他的手:“刚说好了我请客,怎么还提钱?您这样反倒像我拿肉强卖了。留着这些钱,路上还能派上用场。”方勇听了,便不再坚持,连声道谢后将银子收回包裹,起身告辞。可一跨出门,鹅毛大雪下得更急了,对面连人影都看不清,狂风卷着雪粒扑来,人被吹得直往后退。小厮申儿着急地说:“爹,雪这么大,怎么走啊?”方勇叹气道:“没办法,先往前走,找个旅店落脚吧。”申儿听了,眼眶瞬间红了。
刘公见这场景,心中不忍,赶忙说道:“长官,这么大的风雪,何必硬撑着遭罪!我家空房多,床铺齐全,不如就在这儿歇一晚,等天晴再走也不迟。”方勇犹豫道:“能这样再好不过,只是太麻烦您了。”刘公笑着摆摆手:“说的什么话!谁能顶着房子走路?快进来,别让雪打湿了衣裳。”方勇领着申儿重新进门,刘公带他们到一间屋子,等他们放下包裹,又特意检查床铺,见席子草垫都有,还担心不够暖和,特意抱来一大捆稻草铺在上面。
方勇打开包裹取出被褥铺好,此时天色还早,安顿妥当后,便和申儿来到堂屋。刘公已经关好店门,正和老伴围着火炉取暖,远远瞧见他们,便招呼道:“方长官,冷的话过来烤烤火,暖和暖和!”方勇有些不好意思:“合适吗?奶奶也在,别不方便。”刘公爽朗地笑道:“咱们都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,有啥不方便的!”方勇这才带着申儿坐下。
几人渐渐熟络起来,方勇闲聊道:“老哥,怎么就你们老两口?孩子们没住一起?”刘公叹了口气:“不瞒你说,我们老两口都六十四了,这辈子没生育过,哪来的儿子?”方勇劝道:“那不如过继一个,也好有人养老啊。”刘公摇摇头:“我看别人家过继的孩子,有的不仅不顶用,还净惹麻烦。要是真有个像你家申儿这样乖巧的,那可太好了,可惜上哪找去?”几人又聊了会儿家常,天色渐晚,方勇向刘公借了盏灯,道过晚安,便和申儿回房休息。睡前,方勇叮嘱儿子:“孩子,今天多亏了好心人。要是没有刘公,咱们非得冻死不可。明天不管天气咋样,早点动身,总麻烦人家,心里不安。”申儿懂事地点点头。
谁知到了下半夜,方勇突然发起高烧,浑身滚烫,呼吸急促,不停地要水喝。申儿在这陌生的客店里,又是深夜,根本没处找水,只能焦急地盼着天亮。好不容易等到晨光微露,他轻轻打开房门,见刘公夫妻还没起床,又不敢打扰,只好重新掩上门,守在父亲床边。
不一会儿,屋外传来刘公的咳嗽声,申儿赶忙开门迎出去。刘公见他这么早就起来,问道:“孩子,怎么起这么早?”申儿带着哭腔说:“公公,我爹昨夜突然发烧,喘得厉害,想喝水,我实在没办法……”刘公一听,忙道:“哎哟!肯定是昨天受寒了,这冷水可喝不得,我给你烧热水!”申儿连连推辞:“怎么能再麻烦您!”刘公却摆摆手,转身就吩咐老伴烧了一大壶滚烫的热水,亲自送到房里。申儿扶起父亲,喂他喝了两碗。方勇勉强睁开眼,看见刘公在旁,虚弱地说:“让您费心了,这辈子怕是报答不了……”刘公凑近床边安慰道:“快别这么说,你安心躺着,捂出一身汗就好了。”
申儿安顿父亲躺下,摸着单薄的被子,忍不住说:“难怪会着凉,这么薄的被子,怎么发汗?”刘公老伴在门外听见,立刻抱来一床厚棉被:“孩子,用这个,天冷可别硬扛!”申儿赶忙接过,和刘公一起给父亲盖好。过了一会儿,刘公梳洗完毕,又进屋查看:“出汗了吗?”申儿摸了摸父亲的额头,摇头道:“一点汗都没有。”刘公神色凝重起来:“不出汗的话,寒气入得太深了,得请个大夫开些发汗的药,不然这病难好。”申儿急得眼眶通红:“可我们身上没钱,拿什么请大夫啊?”刘公拍拍他的肩膀:“别担心,有我呢!”申儿扑通一声跪下,含泪道:“您这样的大恩,我今生若不能报答,来世做牛做马也要还!”刘公赶紧扶起他:“快别这样,你们住到我这儿,就是一家人,我哪能眼睁睁看着不管?你只管照顾好父亲,我去请大夫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