古典白话合集清风随竹影

醒世恒言第九卷 陈多寿生死夫妻(第3页)

因为朱、陈两家是对门邻居,王三老左脚刚迈出朱家大门,右脚就跨进了陈家,方便得很。陈青听说王三老来了,还以为是来谈退亲的事,急忙迎上去问道:“三老今天大驾光临,朱亲家那边一定有话要说吧?”王三老点头道:“正是。”陈青接着说:“这次退亲是我儿子自愿的,亲家那边想必不会有别的说法。”王三老却笑着说:“我今天来,不是谈退亲,而是来谈成亲的!”陈青一脸惊讶:“三老可别开玩笑!”

王三老便把朱世远女儿寻死、老两口担心女儿安危,愿意把女儿嫁过来照顾陈多寿的事,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:“我琢磨着,这对两家都好。您亲家那边摆脱了麻烦,还能落个好名声;你们老两口多个人帮忙,令郎早晚也有人悉心照料,多好的事!”陈青犹豫道:“虽然亲家一番好意,但还得问问我儿子愿不愿意。”王三老赶紧把朱多福和的诗拿给陈青看:“您儿媳和了令郎的诗,性子特别刚烈。要是令郎不答应,恐怕会害了她的性命,多可惜啊!”陈青想了想,说:“我和他商量后,尽快给您回话。”

陈青先和妻子张氏商量。张氏说:“媳妇这么刚烈,以后肯定孝顺。有她在身边照顾,比咱们做父母的还周到。要是能有个孩子,就算儿子真有个万一,咱们陈家也不至于断了后。咱们做父母的拿主意,不怕孩子不听。”两人拿定主意,便去书房把这事告诉了儿子多寿。多寿一开始还推辞,等看到朱多福和的诗后,沉默许久,不再说话。陈青看出儿子心里已经默许,便回复了王三老,还选了个好日子,又准备了些衣服首饰当作聘礼。朱多福得知是陈家来娶亲,满心欢喜,欣然应允。

成亲那天,陈家吹吹打打,热热闹闹地把朱多福娶进了门。街坊邻居听说陈家那个身患恶疾的儿子娶亲,都当作新鲜事传开了,有人调侃说:“癞蛤蟆也有吃上天鹅肉的一天。”还有些爱打趣的人,编了顺口溜:“伯牛命短偏多寿,娇香女儿偏逐臭。红绫被里合欢时,粉花香与脓腥斗。”

闲话不多说。朱多福嫁过来后,十分温顺懂事,把陈多寿照顾得无微不至。平日里,她尽心尽力,熬汤煎药时,必定先试温尝味;每天早起晚睡,照顾丈夫从不离身。陈多寿身上哪里不舒服,她就轻轻抚摸;丈夫的衣服沾满脓血,她也不嫌脏,勤勤恳恳地清洗。她照顾丈夫,就像保姆照顾娇弱的孩子,只差喂奶;又像孝顺的儿媳照顾生病的婆婆,甚至想着能割肉熬汤为丈夫治病。夫妻二人婚后,生活中只有相互扶持,没有丝毫享乐,朱多福也从不抱怨辛苦。在外人看来,他们虽为夫妻,却有名无实,朱多福满心忧虑,只盼着丈夫能好起来。

就这样过了两年,陈青夫妇对这个儿媳喜欢得不得了。只是有件事让张氏犯愁,这小两口白天孝顺无比,夜里却各自盖着被子、枕着枕头,分开睡觉,从来没有同床共枕。张氏想让他们亲近些,早点生孩子,却又不好意思开口。

一天,张氏进儿子儿媳房间,见儿媳不在,就说:“儿子,你枕头太脏了,我拿去拆洗一下。”又说:“被子也该洗了。”说着,把枕头被子一股脑卷起来拿走,只在床上留了一床被子、一个枕头。她这明摆着是想让小两口同床共枕,早点生孩子。

可陈多寿和朱多福心里都有自己的考量。陈多寿觉得自己身患重病,命不久矣,不想耽误妻子,更不愿连累她;朱多福则担心丈夫身体虚弱,经不起折腾。所以往常他们一直分床睡。那晚留下的被子和枕头,都是朱多福的。平时,朱多福都是等丈夫先睡,自己在灯下做针线活,等公婆都睡下了,她才休息。这天夜里,多寿找母亲要枕头被子,张氏借口说:“还没洗好,你们凑合着睡一晚吧。”朱多福把自己的枕头让给丈夫,多寿怕弄脏妻子的被子,穿着衣服躺下,朱多福也没脱衣服,两人还是各自睡在一头。

第二天,张氏知道后,反而怪儿媳故意不和儿子亲近,把自己的一番好意当成了坏心,指桑骂槐地数落了一顿。朱多福心思细腻,一听就明白婆婆的意思,但她怕伤了丈夫的自尊心,只好装作听不懂,背地里偷偷掉眼泪。陈多寿也猜到了几分,心里十分愧疚。

就这样又过了一年。陈多寿十五岁生病,十六岁病情加重,十九岁退亲不成,二十一岁成亲。从生病到现在,快十年了,一直半死不活,日子过得苦闷又煎熬。他听说江南来了个算命的瞎子,人称灵先生,说话直来直去,很是灵验,就想着让他给自己算算,看看还能活多久。

陈多寿生病后,自觉容貌丑陋,很少出门。这次为了算命,特意整理好衣冠,来到灵先生的铺子。灵先生排好八字,推算一番后,问道:“这八字是府上哪位的?我先说好,如果待会儿说得不好,您可别见怪。”陈多寿说:“您但说无妨,我不忌讳。”灵先生说:“这命格四岁起运,四岁到十一岁是童年运,暂且不说。十四岁到二十一岁这十年,是大凶之运,会患上恶疾,半死不活,是不是应验了?”陈多寿点点头:“应验了。”灵先生接着说:“前面这十年,虽然凶险,但还能勉强撑过去。可二十四岁到三十一岁这一运更糟糕,就像船在危险的波浪中没了船桨和舵,马在陡峭的山壁边断了缰绳,这是夭折的命数。要是还有别的八字,不妨再算一个,这个命实在不太好。”

陈多寿听了,脸色惨白,说不出话来。他默默付了算命钱,起身离开。一路上,他越想越难过,泪水止不住地流。想到灵先生算的前十年已经应验,后面的运数更差,怕是真的熬不过去了。他觉得自己活着和死了没什么区别,就算多活几年,也是拖累。自己死了倒没什么,可妻子悉心照顾自己三年,却没过一天好日子,以后还要跟着受苦。不如自己早点了结,让妻子趁着年轻美貌,重新寻找幸福。想到这里,他顺路去药店买了些砒霜,悄悄藏在身上,萌生了自尽的念头。

陈多寿回到家后,并没有向任何人提起算命的事。到了晚上上床休息时,他才对朱氏缓缓说道:“我们九岁就定了亲,原本盼着长大后能夫妻和睦,生儿育女,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。可谁能想到我得了这治不好的怪病,生怕耽误了你的一生,所以两次提出退亲。多亏你一片真心,执意不肯,我们才拜堂成亲。这三年多来,我们有名无实,我始终不敢亵渎你的清白,这也是我心里坚守的一点良知。日后我若不在了,你再另寻好姻缘,也能理直气壮,不用被人说是二婚。”

朱氏坚定地回应道:“官人,我们是结发夫妻,就该同甘共苦。你如今患病,是我命中该有的考验。我早已下定决心,要和你同生共死,再不要说什么另嫁他人的话。”陈多寿感慨道:“娘子如此重情重义。但我们这样下去,终究不是长久之计。你悉心照顾我这么多年,这份夫妻情分早已超出寻常。这份恩情,我今生怕是无法报答,只盼着来生还能与你相遇。”朱氏急忙打断:“官人,夫妻之间谈什么报答!”两人你一言我一语,推心置腹地说了大半夜,才渐渐睡去。

第二天,陈多寿又和父母说了许多掏心掏肺的话,字字句句都透露着视死如归的决绝,充满了对骨肉亲情的不舍。眼看天色渐晚,陈多寿对朱氏说:“我想喝酒。”朱氏有些诧异:“平日里你怕喝酒发痒,今天怎么突然想喝了?”陈多寿装作若无其事:“我今天心里不太舒服,就想喝点酒,你帮我烫一壶热的。”朱氏因为昨晚丈夫说的那些话不太吉利,心里本就有些疑惑,但也没往不好的方面想。她向婆婆要了一壶上好的烈酒,烫得滚烫,又拿了一个小酒杯,配上两碟小菜,放在桌上。

陈多寿却说:“小杯子喝着不痛快,拿个茶碗来,喝上一两碗才过瘾。”朱氏拿来茶碗,准备给他倒酒,陈多寿又说:“慢着,我自己来。我不爱吃小菜,去拿些果子来下酒。”他支开朱氏后,迅速揭开酒壶盖子,拿出藏在身上的砒霜,全部倒进壶里,然后急忙倒酒喝。朱氏走出去没多远,心里总觉得不踏实,回头一看,只见丈夫手忙脚乱,神色慌张,心里顿时警铃大作,预感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,连忙转身跑回来。此时陈多寿已经喝下一碗,正准备倒第二碗。

朱氏见酒的颜色不对,一把按住茶碗,不让丈夫再喝。陈多寿见瞒不住了,便坦白道:“实话说,这酒里下了砒霜。我不想再拖累你,打算自尽。现在我已经喝了一碗,肯定没救了,你就让我喝个痛快,早点解脱。”说完,又抢过茶碗喝了第二碗。朱氏含泪说道:“我早就说过,要和你同生共死。既然你喝了毒酒,我又怎能独自苟活!”说着,她夺过酒壶,一口气将剩下的毒酒全部喝光。

此时,陈多寿腹中开始翻江倒海,痛苦不堪,也无暇顾及朱氏的情况。没过多久,两人双双倒地。这时,张氏端着一盘麦芽糖,亲自来给儿子送酒。刚走到房门外,就听到“服毒”二字,顿时大惊失色,三步并作两步冲进房间。看到儿子儿媳都倒在地上,她立刻明白出了大事,慌乱中大声呼救。陈青闻声赶来,看到酒壶里残留的砒霜,想起一个老偏方:凡是中了砒霜毒的,杀一只活羊,取生血灌下去,或许还有救。说来也巧,他们的左邻正好是个卖羊的屠户,陈青赶紧把人叫来杀羊取血。

很快,朱世远夫妇也闻讯赶来。陈青夫妇给儿子灌羊血,朱世远夫妇给女儿灌羊血。好在羊血起了作用,两人喝下后,立刻呕吐起来,这才渐渐苏醒。但余毒仍在体内,他们的皮肤不断裂开,鲜血直流。经过一个多月的精心调养,两人才恢复正常饮食。

更令人称奇的是,朱多福平安无事自不必说,陈多寿患了十年的癞病,看了无数名医都不见效,这次误服毒酒,竟然阴差阳错地应了“以毒攻毒”的医理。他的皮肤里排出大量恶血,毒气散尽后,癞疮也慢慢好了。等他彻底康复,疮痂脱落,整个人焕然一新,头发乌黑浓密,面容光洁,肌肤细腻有光泽。走在大街上,连他的亲生父母都差点认不出来,就像脱胎换骨,重新活了一次。这大概就是这对义夫节妇的深情厚意感动了天地,所以毒药没有致命,死亡也没能将他们分开,反而因祸得福,苦尽甘来。城隍庙签诗里说的“云开终见日,福寿自天成”,竟然真的应验了。

陈多寿夫妇康复后,一起到城隍庙烧香拜谢。朱氏还把当初陈家下聘的银钱、布料等物作为供奉。王三老听说这件事后,带着街坊邻居,提着酒壶、端着礼盒前来庆贺。大家热热闹闹地吃了好几天喜酒。

这一年陈多寿二十四岁,他重新拾起书本,温习经史。后来,他三十二岁考中举人,三十四岁考中进士。灵先生说他十年内必死,可谁能想到,他人生中所有的好事,偏偏都在这几年接踵而至。命运的奥秘向来难以捉摸,普通人又怎能看透?那些所谓的祸福预言,实在不能全信。

后来,陈青和朱世远两家的情谊越发深厚,两位老人又一起下了几年象棋,都活到八十多岁才去世。陈多寿官至佥宪,和朱氏夫妻恩爱,生下一双儿女,两人携手共度一生,白头偕老。他们的子孙后代也人丁兴旺,家族绵延不绝。这个故事就叫做《生死夫妻》,正如诗中所写:“从来美眷说朱陈,一局棋枰缔好姻。只为二人多节义,死生不解赖神明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