古典白话合集清风随竹影

醒世恒言第八卷 乔太守乱点鸳鸯谱(第3页)

玉郎被母亲责骂,又惊又愧,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。养娘在一旁劝道:“小官人本来也想回来,可刘大娘硬是不让。我怕他们发现什么,每天守在房门口,根本不敢回家。今天只是暂时去了后面一趟,就被刘大娘撞破了。幸好小官人跑得快,没吃什么亏。现在让小官人先躲上两天,要是刘家不追究,那就是万幸了。”孙寡妇觉得有理,就让玉郎先躲起来,等着刘家的消息。

再说刘妈妈气冲冲地跑到新房门口,见门紧闭着,以为玉郎还在里面,就在外面大骂:“天杀的小畜生!你把我当什么人,竟敢耍这种手段,毁了我女儿的清白!今天我跟你拼了,让你看看我的厉害!快给我出来!再不开门,我就砸进去了!”正骂着,慧娘追了过来,想拉母亲进屋。刘妈妈怒气未消,骂道:“你还有脸来劝我?不知羞耻的东西!”她用力一甩,没想到用力过猛,门一下子被撞开了,母女俩一起跌进屋里,摔作一团。

刘妈妈爬起来后,四处找玉郎,边找边骂:“好你个狡猾的东西,跑得倒快!就算你跑到天边,我也把你抓回来!”她又转头对慧娘说:“现在做出这种丑事,要是让裴家知道了,以后还怎么做人?”慧娘哭着说:“是女儿一时糊涂,做错了事。只求母亲可怜我,劝父亲退了裴家的亲事,把我嫁给玉郎,这样或许还能挽回。要是不答应,女儿只有一死了之!”说完,痛哭着瘫倒在地上。

刘妈妈叹气道:“你说得倒轻巧!人家下了聘礼,定好了婚约,现在平白无故要退婚,谁能答应?要是人家问为什么退婚,你让你爹怎么说?难道要说女儿自己找了别的男人?”慧娘被母亲说得满脸通红,羞愧地用袖子掩面痛哭。刘妈妈毕竟心疼女儿,见她哭得这么伤心,又担心哭坏了身体,只好缓和语气说:“这也不怪你,都是孙家那老太婆出的馊主意,让那小子男扮女装来骗我们。我一时没察觉,让你去陪伴,才中了他们的圈套。现在只要没人知道,把这事瞒过去,保住你的名声,才是要紧事。想退了裴家的婚嫁给那小子,绝对不行!”

慧娘见母亲不答应,哭得更厉害了。刘妈妈又心疼又着急,一时也没了主意。就在这时,刘公看病回来,路过新房,听到里面传来哭声和争吵声,听出是女儿和妻子的声音,心里十分疑惑,忍不住掀开门帘,问道:“你们这是怎么了?”

刘妈妈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,刘公听完,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。过了好一会儿,他才埋怨起刘妈妈:“都是你这个老太婆,害了女儿!儿子病重的时候,我就说另选婚期,你偏不同意,说了一堆理由,非要按原定的日子办。后来孙家让养娘来说明情况,我都打算算了,又是你在中间说三道四,把人家哄了过来。娶亲回来,我说让新娘自己睡,你又非要让女儿去陪伴,现在好了,惹出这么大的麻烦!”

刘妈妈本来就因为玉郎跑了,又心疼女儿,满肚子的火没处发,听丈夫这么指责自己,顿时暴跳如雷,骂道:“老东西!照你这么说,女儿就该被那小子骗?”说着,便一头撞了过去。刘公也在气头上,一把抓住她就打。慧娘赶紧上前劝架,三个人扭打在一起,乱作一团。丫鬟见状,急忙跑到房间告诉刘璞:“大官人,不好了!老爷和夫人在新房里打起来了!”

刘璞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,赶到新房,费力地把父母拉开。刘公刘婆见儿子病刚好,怕他劳累,这才停了手,但嘴里还不停地骂着对方。刘璞把父亲劝到外面,问道:“妹妹为什么在房里闹成这样?我娘子怎么不见了?”慧娘被这么一问,满脸羞愧,捂着脸哭个不停,不敢说话。刘璞着急地追问,刘妈妈这才把事情的经过说了出来,刘璞听后,脸色瞬间变得煞白。

过了好一会儿,刘璞才说:“家丑不可外扬,要是传出去,肯定会被人笑话。事已至此,只能再想办法了。”刘妈妈这才住了口,走出房间。她一把拉住想留在房间的慧娘,把房门用大锁锁上。慧娘觉得无颜面对家人,坐在墙角默默地哭泣,心中的羞愧难以言说。

隔壁的李都管听到刘家吵吵闹闹,就趴在墙上偷听。虽然听到了一些风声,但具体情况还不清楚。第二天早上,刘家的丫鬟出门,李都管用四五十个铜钱诱惑她,丫鬟经不住诱惑,就把事情的详细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李都管。

李都管暗自高兴:“我把这件丑事告诉裴家,煽动他们来闹一场,刘家肯定没脸在这里住下去,这房子不就归我了?”他急忙跑到裴家,添油加醋地把事情说了一遍。裴九老夫妻俩本来就因为之前娶亲的事对刘公不满,现在听说未来儿媳出了这种丑事,顿时火冒三丈。

裴九老怒气冲冲地赶到刘家,把刘公叫出来,大声指责:“当初我请媒人来说亲,你推三阻四,说女儿年纪小,不肯答应。原来是留在家里做出这种丑事!我家是清白人家,绝不要这种败坏门风的人。赶紧把当年的聘礼还我,我们另找亲家,别耽误了我儿子的终身大事!”

刘公被骂得满脸通红,心中疑惑:“我家昨晚的事,他们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了?”但又不好承认,只能硬着头皮辩解:“亲家,这从何说起,你怎么能编造这种话来侮辱我家?要是被外人听见,还以为真有这事,我们两家的脸面往哪搁?”

裴九老越听越气,骂道:“老东西!你女儿做了丑事,现在谁不知道!你还敢嘴硬!”说着,伸手朝刘公脸上推去:“老东西,你也不觉得羞耻!”刘公被羞辱得忍无可忍,骂道:“老东西,你今天凭什么上门来欺负我?”说完,一头撞过去,把裴九老撞倒在地,两人扭打起来。

刘妈妈和刘璞听到外面的吵闹声,赶紧出来查看,见两人打得不可开交,急忙上前拉开。裴九老指着刘公骂道:“打得好!我们去官府评理!”说完,一路骂骂咧咧地走了。刘璞问父亲发生了什么事,刘公把裴九老的话重复了一遍。刘璞也觉得奇怪:“他们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了?”又担心地问:“现在事情闹大了,该怎么办?”

刘公越想越气,想起裴九老的羞辱,怒火中烧,跺脚道:“都是孙家那老太婆,害得我家丢尽脸面,受这种气!不告她,我这口气咽不下去!”刘璞怎么劝都没用。刘公找人写了状词,直奔官府而去。正好赶上乔太守升堂受理案件。这乔太守是关西人,为人正直聪明,爱护百姓,断案如神,大家都称他为“乔青天”。

刘公刚赶到官府门口,迎面就碰上了裴九老。裴九老见刘公手里拿着状纸,以为是要告自己,立刻破口大骂:“老东西,纵容女儿做出丑事,居然还敢告我?走,咱们一起去见太守!”说着,上前一把揪住刘公,两人又扭打起来。混乱中,两人手里的状纸都散落丢失了。他们就这样扭成一团,一直闹到了公堂之上。

乔太守见状,大声喝止,让两人分别跪在两边,问道:“你们二人叫什么名字?为什么扭打在一起?”两人争先恐后地叫嚷起来。乔太守严肃道:“不许抢话!那位老人家先说。”裴九老跪上前,哭诉道:“小人叫裴九,儿子裴政从小就和刘秉义的女儿慧娘订了亲,如今两人都十五岁了。我年纪大了,格外疼爱儿子,就想早点给他们完婚。好几次请媒人去说亲,刘秉义却总以女儿年纪小为由,死活不答应。没想到他竟然纵容女儿做出丑事,和孙润私下往来,还想赖掉婚约。今早我去他家理论,反被他殴打羞辱。实在忍无可忍,才来求老爷主持公道,结果他又跟我打起来了!求老爷为小人做主啊!”

乔太守听完,说:“先下去吧。”接着唤刘秉义上前,问道:“你有什么要说的?”刘公说道:“小人有一儿一女,儿子刘璞和孙寡妇的女儿珠姨订了亲,女儿则许配给裴九的儿子。之前裴九来提亲,一是因为女儿年纪确实还小,嫁妆都没准备好;二是当时正忙着给儿子操办婚事,所以才没答应。谁能想到,儿子临到婚期突然生病,没办法和媳妇同房,我就让女儿去陪伴嫂子。哪知道孙寡妇居心不良,把女儿藏起来,让儿子孙润男扮女装嫁过来,还和我女儿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事。我正打算来官府告状,裴九知道后,跑到我家又打又骂。我实在气不过才和他争执,真不是想赖掉婚约啊!”

乔太守听到男扮女装的情节,觉得十分新奇,问道:“男扮女妆,肯定会有破绽,难道你们都没认出来?”刘公无奈道:“婚嫁本是平常事,谁能想到会有男子假扮新娘这种事?而且孙润长得比女子还漂亮,我们夫妻一看就满心欢喜,哪里会怀疑?”乔太守又问:“孙家既然把女儿许配给你儿子,为什么又让儿子假扮新娘?这中间肯定有原因。孙润现在还在你家吗?”刘公回答:“已经逃回他家了。”乔太守立刻派人去传讯孙寡妇母子三人,又让人把刘璞、慧娘兄妹也带到公堂听审。

没过多久,相关人等都被带到公堂。乔太守仔细打量,只见孙玉郎姐弟果然容貌相似,如同双生。刘璞仪表堂堂,慧娘更是艳丽动人。乔太守心中暗自赞叹:“真是两对俊男靓女!”当下就有了成全他们的想法。

乔太守先问孙寡妇:“你为什么让儿子男扮女装,欺骗刘家,害了人家女儿?”孙寡妇解释道:“因为女婿病重,刘秉义又不肯更改婚期,我担心耽误女儿终身大事,才想出让儿子假扮新娘去冲喜的权宜之计,原本说好三天后就接回女儿。没想到刘秉义安排女儿去陪伴,才闹出了这些事。”乔太守点点头,又斥责刘公:“当初你儿子病重,就该另选婚期。你执意不肯,到底是怎么想的?要是当时答应了孙家,你女儿怎会出这种事?这一切都是你惹出的祸端,连累了女儿!”刘公懊悔道:“都怪我一时糊涂,听了妻子的话,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!”乔太守喝道:“胡说!你是一家之主,怎能事事听妇人的!”

接着,乔太守把孙玉郎和慧娘叫到跟前,严厉道:“孙润,你男扮女装本就不对,还和刘家女儿发生这样的事,该当何罪?”孙玉郎磕头道:“小人知道有罪,但并非蓄意谋划,是刘伯母执意让慧娘来陪伴我。”乔太守追问:“她不知道你是男子才让女儿陪伴,这是好意,你为什么不拒绝?”孙玉郎答道:“小人再三推辞,可她们不听劝。”乔太守说:“按律法本该打板子!念在你年纪小,又是两家大人的过错,这次暂且饶过你。”孙玉郎感激涕零,连连叩头谢恩。

乔太守又问慧娘:“事已至此,不必多说。你现在是想嫁给裴家,还是孙润?如实说来。”慧娘哭着说:“我已和孙润有了感情,贞洁已失,怎能再嫁他人?我和孙润情深义重,发誓生死相随。如果老爷一定要判我们分开,我宁愿一死,也没脸再活下去,被人耻笑!”说完,放声大哭起来。乔太守见她言辞恳切,心中满是怜惜,让她先退到一边。

乔太守转而对裴九老说:“慧娘本应判给你家,但她已和孙润有了感情。你若娶回去,不仅伤了自家门风,还会遭人耻笑。而且她有了和两人关联的名声,两边都不会安宁。我现在判她嫁给孙润,保全她的名声。孙润退还你当年的聘礼,你儿子再另选佳偶吧!”裴九老不满道:“这媳妇出了这种丑事,我自然不会要。但孙润破坏我家婚约,现在反而成全了他们,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!我不要聘礼,只求老爷判她另嫁他人,我这口气才能消一半!”刘公也禀道:“老爷,孙润已经有妻子了,我女儿怎能给他做妾?”

乔太守原本以为孙润还未娶妻才这样安排,听刘公一说,也犯了难:“这该如何是好?孙润,你既有妻子,更不该做出这种事!现在让刘家女儿怎么办?”孙润低头不敢回应。乔太守又问:“你妻子是哪家的女儿?过门了吗?”孙润回答:“我妻子是徐雅的女儿,还没过门。”乔太守一听,有了主意,对裴九老说:“孙润原有未婚妻,现在他娶了你的儿媳,我把他的未婚妻判给你儿子,这样总能消你心头之气了吧!”裴九老犹豫道:“老爷的判决小人不敢违抗,但就怕徐雅不同意。”乔太守自信道:“有我做主,谁敢不从!你赶紧回家带儿子过来,我派人去叫徐雅带女儿来,当堂定亲!”

裴九老急忙回家,带着儿子裴政来到官府。徐雅也带着女儿赶到。乔太守一看,裴政和徐雅的女儿容貌般配,很是合适,便对徐雅说:“孙润因为和刘秉义女儿的事,现在我判他们成婚。我做主,把你女儿许配给裴九的儿子裴政。三家今日就完成婚配,要是有人不服,必定严惩!”徐雅见太守亲自做主,不敢违抗,只好答应下来。

最后,乔太守提笔写下判词:“弟弟代替姐姐出嫁,小姑陪伴嫂子安睡。疼爱子女,本是人之常情。但一男一女的意外相遇,却生出别样故事。就像干柴靠近烈火,燃烧实属必然;美玉搭配明珠,才是绝佳良缘。孙家儿子因姐姐的婚事得遇爱人,不必翻墙越户就抱得美人归;刘家女儿因陪伴嫂子而觅得佳婿,并非刻意展示美貌来吸引君子。两人情投意合结为夫妻,虽不合常规,却合乎情义。人情有轻重缓急,行事也可灵活变通。让徐雅的女儿改嫁给裴九的儿子,裴九也另为儿子择媳。你夺走我的儿媳,我也为儿子另娶他人,两家的恩怨就此平息。独乐乐不如众乐乐,三对夫妻都能和睦美满。人虽有所交换,但十六两终究是一斤;看似没有亲缘关系,实则是五百年前注定的佳配。父母疼爱子女,促成了这段姻缘;我这个官府之人,权且充当一回月老。判决已下,各自奔赴美好的婚期吧。”

乔太守写完判词,让押司当着众人的面大声朗读。判词条理清晰,情理兼具,众人听后心服口服,纷纷跪地叩头,感谢太守的公正判决。乔太守命人从府库中取出六段喜庆的红绸,让三对新人披挂在身上,又叫来三队乐师,准备了三顶装饰华丽的花轿,分别抬着三位新娘。三位新郎和双方父母跟在花轿后面,热热闹闹地离开了官府。

这场奇特的姻缘官司轰动了整个杭州府,人们纷纷称赞乔太守通情达理、善于变通。大家都说,这才是真正为民着想的好官,人人传颂他的德行,个个称赞他的贤明。

自三对新人各自完婚后,再也没有出现任何纠纷。李都管原本打着如意算盘,想煽动孙寡妇、裴九老两家与刘秉义闹得不可开交,好坐收渔翁之利。没想到乔太守巧妙地化解了矛盾,还促成了孙玉郎和慧娘的美好姻缘。街坊邻里把这件事当作一段佳话到处流传,不仅不觉得有什么羞耻,反而都为新人感到高兴。李都管的如意算盘落了空,心里说不出的懊恼。

第二年,乔太守又举荐刘璞和孙润,让他们成为秀才,并推荐他们参加科举考试。李都管自觉没脸见人,在城里待不下去,只好躲到乡下去了。

后来,刘璞和孙润在科举考试中一同考中,都到京城担任官职,在仕途上颇有声名。他们还帮助裴政也谋得了官职。这几家亲戚从此富贵显赫,风光无限。刘璞更是一路升迁,最后做到了龙图阁学士的高位。曾经一心算计的李都管,最后连自家的宅子都归了刘家。像他这样刁钻刻薄、总想算计别人的人,最终又得到了什么好处呢?

后人写诗,专门批判李都管的不良品行,以警示世人:为人处世,忠厚才是根本,何苦耍尽心机去算计别人呢?难道没听说过古人花千金买邻的故事吗?善良厚道,才能与人和睦相处。

还有一首诗,专门夸赞乔太守这次的判决英明公正:鸳鸯错配本是前世缘分,全靠这位风流贤明的太守巧妙成全。就像一床锦被遮住了所有的混乱与尴尬,乔太守被称作“青天”,真是当之无愧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