醒世恒言第八卷 乔太守乱点鸳鸯谱(第2页)
司仪念起拦门诗赋,“新娘”下了花轿,由养娘和张六嫂搀扶着。慧娘迎上前,一行人走进中堂。先是拜天地,接着拜公婆和各位亲戚。只见拜堂的竟是两个女子,迎亲的随从们见状,一个个忍俊不禁,偷偷掩着嘴笑。拜完亲戚,“新娘”和慧娘又对拜。刘妈妈说:“现在送新人进房,给孩儿冲冲喜。”
乐师们吹吹打打,把“新娘”引进新房,来到刘璞的床前。刘妈妈掀开帐子,喊道:“我的儿,今天你媳妇娶回来了,给你冲喜,你可得打起精神啊!”连叫了三四声,刘璞都没回应。刘公举着灯凑近一看,只见儿子头歪向一边,已经昏迷过去了。原来刘璞本就身体虚弱,被外面的鼓乐声一震,这才晕了过去。
老两口顿时慌了手脚,连忙掐刘璞的人中,又让人端来热汤,喂了几口。过了一会儿,刘璞出了一身冷汗,总算醒了过来。刘妈妈让刘公照看儿子,自己带着“新娘”去新房。她掀开“新娘”的头巾,仔细一看,“新娘”容貌美丽如画,在场的亲戚们纷纷赞叹。可刘妈妈心里却充满苦涩,她想着:“媳妇这么漂亮,和儿子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。要是能夫妻双双侍奉我们老两口,也不枉我辛苦一辈子。可谁能想到,儿子临成亲却得了重病,十有八九是好不了了。万一有个三长两短,媳妇肯定要改嫁,现在再高兴又有什么用呢!”刘妈妈满心愁绪,暂且按下不表。
玉郎抬眼打量四周,在众多亲戚中,唯独慧娘生得格外动人,举止间尽显风流标致。他暗自感叹:“如此出众的女子,可惜我孙润早已定下婚约。若早知有这般佳人,说什么也要设法娶她为妻。”这边玉郎正暗自赞叹,却不知慧娘心中也在思量:“之前张六嫂总说嫂嫂容貌出众,我还将信将疑,今日一见,果然名不虚传。只可惜哥哥福薄,无法消受,今夜只能让嫂嫂独守空房。要是我丈夫也能有这般俊朗的模样,那便圆满了,只可惜不知有没有这样的缘分!”暂且按下两人相互倾慕不提。
刘妈妈邀请众亲戚参加完花烛宴席,大家便各自回房休息。司仪和乐师都已打发走,张六嫂也回了家。玉郎留在新房中,养娘帮他卸下首饰后,两人守着蜡烛枯坐,谁也不敢轻易去睡。刘妈妈与刘公商议道:“媳妇刚进门,怎能让她独自过夜?让女儿去陪陪她吧。”刘公犹豫道:“只怕不太方便,还是让她自己睡吧。”刘妈妈却不赞同,转头对慧娘说:“你今晚去新房陪嫂嫂睡,省得她害怕冷清。”慧娘本就对这位嫂嫂心生好感,听母亲这么说,正中下怀。
刘妈妈带着慧娘来到新房,对玉郎说:“娘子,因为你官人身体不适,不能同房,我特意让小女来陪你一起睡。”玉郎担心露出破绽,连忙推辞:“我向来最怕和陌生人相处,还是不用了吧。”刘妈妈笑着劝道:“哎呀!你们姑嫂年纪差不多,就像亲姐妹一样,正好作伴,有什么好怕的?要是觉得不方便,各自盖一床被子,不就行了。”接着又吩咐慧娘:“你去把被子收拾过来。”慧娘应了一声便去了。
玉郎此时又惊又喜。喜的是自己正爱慕着慧娘,没想到天赐良机,刘妈妈竟让她来作伴,这事似乎有了转机;惊的是又怕慧娘不答应,一旦叫嚷起来,事情就全毁了。他转念一想:“这次机会错过了,以后恐怕再难遇到。看慧娘这个年纪,情窦想必已开。我得想个办法,慢慢试探,只要把她的情意勾起来,还怕她不答应?”
正想着,慧娘带着丫鬟抱来被子放在床上。刘妈妈起身,带着丫鬟离开了。慧娘关好房门,走到玉郎身边,笑容满面地问:“嫂嫂,刚才见你什么东西都没吃,是不是饿了?”玉郎回答:“还不饿。”慧娘又关切地说:“嫂嫂,以后要是需要什么,尽管跟我说,我给你拿来,千万别不好意思开口。”玉郎见她态度殷勤,心中暗喜,连忙道谢:“多谢姑娘关心。”
慧娘看着烛火结出一个大大的灯花,打趣道:“嫂嫂,好漂亮的灯花,正对着你,看来要有喜事了!”玉郎也笑着回应:“姑娘别打趣我了,这该是姑娘的喜兆才对。”慧娘娇嗔道:“嫂嫂就会拿我寻开心。”两人你一言我一语,闲聊起来。
过了一会儿,慧娘说:“嫂嫂,夜深了,咱们睡吧。”玉郎谦让道:“姑娘先请。”慧娘说:“嫂嫂是客人,我是主人,哪能先睡呢!”玉郎笑道:“在这新房里,姑娘才是客人。”慧娘笑着说:“那我就不客气了。”说着便脱衣先躺下了。养娘见两人言语间有些亲昵,察觉玉郎似乎有别的心思,小声提醒道:“官人,你可要想清楚,这事可不是闹着玩的!要是被夫人知道了,连我也脱不了干系。”玉郎安慰道:“放心,我心里有数,你先去睡吧。”养娘便在旁边铺了个床铺,躺下休息。
玉郎起身拿起油灯,走到床边,掀开帐子查看。只见慧娘裹着被子,睡在里侧。见玉郎举着灯照,慧娘笑着说:“嫂嫂,快睡吧,还看什么?”玉郎也笑着回应:“我得看看姑娘睡哪头,我才好睡。”他把灯放在床边的小桌上,脱了外衣钻进被窝,对慧娘说:“姑娘,我们挨着睡,这样好聊天。”慧娘欣然同意:“这样最好!”
玉郎钻进被窝后,脱掉上身衣物,下身还穿着内衫,问道:“姑娘今年多大了?”慧娘答:“十五岁。”玉郎又问:“姑娘许配给哪家了?”慧娘害羞,不肯回答。玉郎把头凑到她枕边,轻声说:“我和你一样都是女儿家,有什么好害羞的。”慧娘这才小声说:“是开生药铺的裴家。”玉郎接着问:“那可知婚期定在什么时候?”慧娘低声说:“最近媒人来催了好几次,爹爹说我年纪还小,让他们再等些日子。”玉郎开玩笑道:“回绝了他们,你心里不生气吗?”慧娘伸手把玉郎的头推开,嗔怪道:“你不是好人!套了我的话,就来打趣我。我要是生气,你今晚心里还不知道怎么懊恼呢!”
玉郎又凑到枕头上,追问:“你说说,我有什么好懊恼的?”慧娘说:“今晚成亲却没有伴,怎么能不恼?”玉郎说:“现在有姑娘你在,不就有伴了,还有什么好恼的?”慧娘笑道:“这么说,你成我的娘子了?”玉郎回应:“我年纪比你大,我才是丈夫。”慧娘不服气:“我今晚替哥哥拜堂,就和哥哥一样,我才该是丈夫。”玉郎笑道:“别争了,我们就做一对女夫妻吧!”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打趣,气氛愈发亲密。
玉郎觉得时机差不多了,便说:“既然做了夫妻,怎么能不盖同一床被子呢?”说着,双手就掀开慧娘的被子,将她拉到身边。慧娘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有些慌乱,玉郎趁机抚摸她的身体,触感细腻柔滑。慧娘也伸手抚摸玉郎,心想:“嫂嫂身材这么好,怎么胸部却比我小?”
玉郎和慧娘相互依偎,亲密互动。随着情感逐渐升温,玉郎提出更进一步的请求。慧娘一开始有些抗拒,但在玉郎的温柔劝说下,渐渐放下了防备。玉郎见慧娘不再强烈拒绝,便向她坦白了自己男扮女装的实情。
慧娘得知眼前人竟是男子,先是惊讶,随后想起两人之前的亲密互动,又羞又喜。在玉郎的深情倾诉下,慧娘放下了心中的顾虑,接受了这段意外的缘分。两人互诉衷肠,许下了相伴一生的承诺,在这一夜,两颗心紧紧地连在了一起。
一夜过后,玉郎和慧娘紧紧依偎着沉沉睡去。养娘担心玉郎会惹出麻烦,躺在旁边的铺位上,整夜都没合眼。起初,她听到两人有说有笑地聊天,后来又听到床铺摇晃的声响和急促的喘气声,心中顿时明白发生了什么事,只能暗暗叫苦。
第二天一早,慧娘起身去母亲房中梳洗。养娘一边帮玉郎梳妆,一边低声埋怨:“官人,你昨晚说好了不会胡来,怎么说话不算数?要是被人发现,可怎么办?”玉郎辩解道:“又不是我主动的,她自己送上门来,我怎么推得开?”养娘着急地说:“你总得有个主意啊!”玉郎叹气道:“你想想,这么如花似玉的美人,同床共枕,换作谁能忍得住?只要你不声张,又有谁会知道?”
梳妆完毕,玉郎跟着养娘去刘妈妈房里请安。刘妈妈看到玉郎没戴耳环,便问:“儿啊,怎么连耳环都忘了戴?”养娘连忙解释:“不是忘了,右耳的耳洞生了疮,戴不了,还贴着膏药呢。”刘妈妈点点头,没再多问。玉郎回到新房,亲戚女眷们纷纷前来见面,张六嫂也来了。慧娘梳妆好后也进了屋,两人四目相对,都害羞地笑了。
这天,刘公大摆庆喜宴席,邀请内外亲戚前来热闹。席间鼓乐喧天,众人一直吃喝到晚上才各自散去。到了夜里,慧娘又像前一晚一样,来新房陪伴玉郎。两人情意更甚,相互倾诉着绵绵爱意,感情愈发深厚。
转眼间三天过去了,玉郎和慧娘几乎形影不离。养娘却急得不行,她提心吊胆地催促玉郎:“已经过了三天,该跟刘大娘说要回去了吧!”玉郎正和慧娘爱得炽热,哪里舍得走,便找借口说:“我怎么好开口说要走?还是等我母亲叫张六嫂来说比较好。”养娘觉得有理,只好先回孙家去了。
再说孙寡妇这边,自从把儿子扮成新娘嫁出去,心里就一直七上八下。左等右等不见张六嫂来报信,好不容易熬到第四天,养娘一回家,她就急忙询问情况。养娘把刘璞生病、慧娘陪拜,还有玉郎和慧娘夜间相处的事,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。孙寡妇一听,急得直跺脚:“坏事了!你赶紧去把张六嫂找来!”
养娘很快带着张六嫂回来。孙寡妇赶忙说:“六嫂,之前说好三朝就把人送回来,现在时间到了,你快去刘家说说,让他们赶紧把我女儿送回来!”张六嫂带着话来到刘家,正巧碰上刘妈妈在玉郎房里聊天。她转达了孙家想接“新娘”回去的意思。
玉郎和慧娘心里正舍不得分开,暗暗盼着刘妈妈不答应。果然,刘妈妈一口回绝:“六嫂,你做媒也不是一天两天了,哪有三朝媳妇就回娘家的道理?之前孙家不肯嫁,那是他们的事。现在人既然进了我刘家的门,就是我家的人,哪能由着他们的性子来?我千辛万苦才娶个媳妇,刚三天就想接走,这话传出去都让人笑话!他们家也有儿子,以后娶媳妇,看他们愿不愿意三朝就放人回去?听说亲家母也是个知书达理的人,真不知道她怎么开得了这个口!”一番话说得张六嫂哑口无言,只好空着手回去,不敢向孙家交差。养娘担心两人的事被人撞破,就一直守在房门口,也不敢回家。
另一边,刘璞自从成亲那晚出了一身冷汗后,病情竟然慢慢好转了。他听说媳妇已经娶回家,而且模样十分标致,心里一高兴,病也好得更快了。过了几天,他勉强能起身,半躺半坐地调养着,身体也一天天硬朗起来。等能自己梳洗后,就想去新房看看妻子。
刘妈妈担心他刚痊愈,身体还虚弱,就让丫鬟搀扶着,自己也跟在后面,一行人慢慢走到新房门口。养娘正坐在门槛上守着,丫鬟喊道:“大官人来了!”养娘赶紧起身,大声通报:“大官人进来了!”玉郎正和慧娘亲昵地说笑,听到动静,慌忙分开。
刘璞掀开门帘走进屋,慧娘迎上去说:“哥哥,恭喜你能梳洗了,不过还是别太劳累。”刘璞笑着说:“没事!我就出来走走,一会儿就回去休息。”说着便向玉郎作揖行礼。玉郎急忙转过身,道了个万福。刘妈妈见状,忙说:“我的儿,别急着行礼!”又看到玉郎背对着儿子,便说:“娘子,这就是你官人,病好了特意来见你,怎么还转过身去?”她走上前,把玉郎拉到儿子身边,感慨道:“你们俩可真是般配!”
刘璞看到妻子容貌美丽,心里欢喜得不得了,精神也更好了,病情又好了几分。刘妈妈怕儿子累着,便说:“回去歇着吧,别累坏了身子。”说着让丫鬟扶着刘璞,慧娘也跟着一起送他回房。玉郎看着刘璞,虽然还带着病容,但也算仪表堂堂,心想:“姐姐嫁给他,也不算委屈。”可又转念一想:“现在姐夫病好了,要是晚上来同房,我的事肯定就瞒不住了,得赶紧回去!”
到了晚上,玉郎对慧娘说:“你哥哥病好了,我不能再待下去了。你去劝劝母亲,送我回家,把你姐姐换过来,这样我们的事或许还能瞒住。再不走,迟早要露馅!”慧娘着急地问:“你走了,我的终身可怎么办?”玉郎无奈地说:“我也想了又想,可你已经许配了人家,我也有婚约在身,实在想不出什么办法能让我们在一起,这可如何是好?”慧娘哭着说:“你要是没办法娶我,我发誓这辈子只跟你在一起,绝不会再嫁给别人!”说完,便呜呜地哭了起来。玉郎心疼地为她擦去眼泪,安慰道:“别难过,让我再想想办法。”
从这以后,两人虽然心里都惦记着回家的事,但实在舍不得分开,就把这事暂时搁置在一边。一天午饭后,养娘去后面办事了。玉郎和慧娘关上房门,又开始商量两人的未来。可思来想去,始终想不出好办法,想到以后可能要分开,两人心里痛苦不已,只能紧紧相拥,默默流泪。
说来也巧,这天刘妈妈刚好从新房前经过,忽然听到里面传来哭泣声。她好奇地凑到墙缝前一看,只见玉郎和慧娘相互搂抱着,哭得伤心。刘妈妈见状,心里顿时起了疑心,觉得这事绝不简单。她本想当场发作,可又担心儿子刚病好,知道了会气坏身子,只好强忍着怒火。她走到房门前,大声喊道:“快开门!”
玉郎和慧娘听到是刘妈妈的声音,慌忙擦干眼泪,起身开门。刘妈妈走进屋,质问道:“大白天的,关着门搂在一起哭,到底怎么回事?”两人被问得满脸通红,一时不知如何回答。刘妈妈见他们不说话,心里更加笃定有事,气得手脚都发麻,一把抓住慧娘说:“好啊,做的好事!跟我过来!”说着就把慧娘拉到后面一间空屋里。丫鬟看到这一幕,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,远远地躲在一旁。
刘妈妈把慧娘拉进屋,闩上门。丫鬟悄悄趴在门上偷看,只见刘妈妈抄起一根木棒,大声骂道:“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!老实交代,不然有你好看!”慧娘一开始还想隐瞒,刘妈妈怒道:“还嘴硬!我问你,他才来几天,你们有什么舍不得的,要关着门搂抱哭泣?”慧娘被问得哑口无言。刘妈妈举起木棒要打,可看着女儿又下不去手。
慧娘知道瞒不住了,心想:“事到如今,不如说个明白,求爹妈退了裴家的婚约,把我许配给玉郎。要是不答应,我就一死了之!”于是,她把孙家让玉郎男扮女装、自己和玉郎相处相爱的经过,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,最后哭着说:“我们情深义重,发誓要白头偕老。现在哥哥病好了,玉郎怕事情败露想回去,我不想改嫁他人,求母亲成全我们!”
刘妈妈听完,顿时怒火冲天,把木棒一扔,气得直跺脚,大骂道:“好你个孙寡妇,竟敢这么欺负人,拿儿子当女儿骗我!难怪三朝就急着要接人回去。现在害了我女儿,我跟她没完!今天非好好教训这个臭小子不可!”说完,她拉开门就往外冲。慧娘生怕母亲伤害玉郎,也顾不上羞耻,急忙追了出去。丫鬟见状,也赶紧跟在后面。
玉郎看到刘妈妈把慧娘拉走,立刻明白事情已经败露,在房间里急得团团转。这时,养娘匆匆跑进来,气喘吁吁地说:“官人,大事不好了!出大事了!我刚从后面过来,听见空屋里闹得厉害。偷偷一看,刘大娘正拿着大棒子打姑娘,逼问咱们的事情呢!”
玉郎一听慧娘挨打,心里像被刀割一样,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,一时没了主意。养娘着急地说:“再不走,马上就要大祸临头了!”玉郎急忙摘下头上的簪钗,把头发挽成一个发髻,从皮箱里翻出道袍和鞋袜穿上,快步走出房间,随手带上房门。他慌慌张张地离开了刘家,一路跌跌撞撞地往家里跑去,真像是冲破笼子的彩凤,挣脱金锁的蛟龙。
孙寡妇看到儿子这副慌张的模样回来,又惊又喜,忙问:“这是怎么了?”养娘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详细说了一遍。孙寡妇听后,气得直埋怨:“我让你去,不过是权宜之计,你怎么能做出这种荒唐事!你要是成亲三天后就回来,把事情瞒住,也不至于闹到现在这个地步。可恨那个张六嫂,自从那天去了刘家,就再也没回来告诉我一声。养娘,你也不回家一趟,让我日夜提心吊胆!现在闯出这么大的祸,害了人家姑娘,这可怎么办?我要你这个不争气的儿子有什么用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