醒世恒言第三卷 卖油郎独占花魁(第3页)
不到一个月,朱十老病情加重,医治无效,与世长辞。朱重悲痛万分,如同失去亲生父亲一般,为他料理后事,披麻戴孝,还请人做了七七四十九天的法事。朱家祖坟在清波门外,朱重按照礼数将朱十老安葬,每一个环节都做得妥妥当当,邻居们纷纷称赞他品德高尚。
处理完丧事,朱重重新开店。这家油铺原本就是老字号,生意一直不错,只是之前被邢权克扣盘剥,私自牟利,得罪了不少老主顾。如今大家见朱小官重新坐镇店铺,都纷纷前来照顾生意,油铺的生意比以前更加红火。朱重一个人忙不过来,急需找一个可靠的帮手。
有个专门做中介的人叫金中,一天,他带来一个五十多岁的男子。此人正是莘善,老家在汴梁城外安乐村。当年为躲避战乱南迁,女儿瑶琴在途中被官兵冲散,夫妻二人从此过上了颠沛流离的生活。如今听说临安繁荣兴旺,南渡的百姓大多在这里安顿下来,莘善担心女儿流落在这儿,便赶来寻找,可惜一直没有消息。他身上的钱花光了,还欠了饭钱,被饭店的人天天追着要债。偶然间,他听金中说朱家油铺要招卖油的帮手,自己以前开过六陈铺子,对卖油的行当很熟悉,而且朱小官也是汴京人,论起来还是老乡。于是,他请金中引荐自己来试试。
朱重详细询问了莘善的情况,老乡见老乡,两人不禁伤感起来。朱重说:“既然您二老无处可去,就住在我这儿,咱们就当是乡亲相互照应,慢慢打听令爱的消息,再做打算。”当下,朱重拿出两贯钱,让莘善去还了饭钱,还把他的妻子阮氏也接了过来。朱重收拾出一间空房,安顿老两口住下。莘善夫妻二人尽心尽力,里里外外帮忙,朱重心里十分高兴。
时间过得很快,一晃一年多过去了。很多人见朱小官年纪不小了还没成家,他家境不错,为人又老实可靠,都愿意把女儿嫁给他,甚至不要彩礼。但朱重自从见过花魁娘子后,一般的女子再也看不上眼,一心想找个像美娘那样出众的女子成亲。就这样,婚事一直耽搁了下来,真是“曾观沧海难为水,除却巫山不是云”。
再说王美娘在王九妈家,声名远扬,每日过着奢华的生活,山珍海味吃腻了,绫罗绸缎穿厌了。即便如此,每当遇到不顺心的事,比如那些公子哥任性耍脾气、争风吃醋,或者自己生病、醉酒后,在半夜无人照顾的时候,她就会想起秦小官人的好,只可惜一直没有机会再见面。或许是命运的安排,一年之后,一件事情改变了她的生活。
临安城里,有个吴八公子,他的父亲吴岳当时是福州太守。吴八公子从父亲任上回来,身上带着大量钱财。他平日里喜欢赌博喝酒,经常出入风月场所。早就听说过花魁娘子的大名,却一直没见过面,多次派人来邀约,想要见她一面。王美娘听说吴八公子脾气不好,不愿与他相见,找各种理由推脱,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。吴八公子也曾带着一帮闲汉,亲自到王九妈家好几次,都没能见到美娘。
清明节到了,家家户户都去扫墓踏青。美娘因为连续几天外出游玩,身体疲惫不堪,而且还积攒了不少写诗作画的“债”没完成,就吩咐家里人:“不管谁来,都帮我把客人打发走。”她关上房门,点燃一炉好香,摆好笔墨纸砚,正准备动笔,就听见外面吵吵嚷嚷。原来是吴八公子带着十几个凶狠的仆人,来接美娘去游湖。吴八公子见老鸨每次都拒绝他,在堂屋里大发脾气,一群人吵吵嚷嚷,一直闹到美娘的房门前。
美娘听到动静,连忙把房门反锁。在妓院中,这是常见的拒绝客人的方法,姑娘躲在房里,反锁房门,就说自己不在。一般老实的客人就被这样糊弄过去了。可吴八公子是风月场中的常客,这点小把戏怎么能骗得了他?他直接吩咐仆人扭断门锁,一脚踢开房门。美娘躲不及,被吴公子一眼看到,他不由分说,让两个仆人左右架住美娘的手,从房里直接拖到了外面,嘴里还不停地骂骂咧咧。王九妈本想上前赔礼道歉、劝解一番,一看这架势,吓得赶紧躲开了。家里上上下下的人,也都躲得无影无踪。
吴家的仆人架着美娘出了王家大门,也不管她的鞋子窄小,在大街上飞奔起来,吴八公子跟在后面,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。到了西湖边,他们把美娘推上湖船,这才松开手。美娘从十二岁来到王家,一直被当作珍宝般宠爱,哪里受过这样的凌辱。她上了船,对着船头,捂着脸放声大哭。
吴八公子见状,板起脸,气势汹汹,像关云长单刀赴会一般,坐在一把交椅上,面朝外,一群仆人在旁边站着。他一边吩咐开船,一边不停地数落美娘:“小贱人,小娼根,给脸不要脸!再哭,就不客气了!”美娘根本不怕他,哭声反而更大了。船开到湖心亭,吴八公子吩咐把酒菜摆在亭子里,自己先上去了,又命令仆人:“把那个小贱人叫来陪酒。”美娘死死抱住栏杆,不肯过去,只是不停地哭。吴八公子觉得很扫兴,自己喝了几杯闷酒,就收拾东西下船,亲自来拉美娘。美娘又哭又闹,双脚乱蹬。吴八公子恼羞成怒,让仆人拔去她的发簪耳环。美娘头发散乱,跑到船头,想要投湖自尽,被仆人们拉住。
吴八公子恶狠狠地说:“你撒泼就能吓到我?就算你死了,也不过花我几两银子,小事一桩!只是白白送了你的命,我心里也过意不去。你要是不哭了,我就放你回去,不再为难你。”美娘一听能放自己回去,真的止住了哭声。吴八公子吩咐把船划到清波门外一个偏僻的地方,让人把美娘的外衣脱掉,又脱下她的鞋袜,露出一双小脚,如同美玉一般。他让仆人把美娘扶上岸,骂道:“小贱人!有本事你自己走回家,我可不会派人送你!”说完,撑着船向湖中驶去,只留下美娘一个人在岸边,真是“焚琴煮鹤从来有,惜玉怜香几个知!”
美娘赤着双脚,每走一步都无比艰难。她满心悲戚地想:“我自恃才貌双全,却因沦落风尘,遭受这般轻贱。平日里结交的王孙贵客那么多,关键时刻却一个都靠不住,如今受了这样的凌辱,就算回到妓院,以后还怎么见人?倒不如一死了之。只是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,白白浪费了这一身声名。到了这般境地,就是普通的乡村妇人,也比我强上许多。这一切都怪刘四妈那张嘴,哄得我落入这火坑,才有了今天的下场!都说红颜薄命,可谁又像我这般凄惨!”越想越伤心,她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。
说来也巧,那天朱重去清波门外祭扫朱十老的坟墓,把祭品安置到船上后,独自步行回家,恰好路过此地。听到哭声,他上前查看,眼前的女子虽然蓬头垢面,但那举世无双的容貌,他又怎会认不出?朱重大吃一惊,问道:“花魁娘子,怎么会变成这样?”美娘正哭得伤心,听到熟悉的声音,止住眼泪一看,原来是体贴入微的秦小官。在这孤立无援的时刻,美娘仿佛见到了亲人,便将自己的遭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。
朱重听完美娘的哭诉,心疼不已,也跟着流下泪来。他袖中随身带着一条五尺多长的白绫汗巾,取出来一撕两半,递给美娘裹脚,又亲手为她擦拭眼泪,还细心地帮她挽起凌乱的头发,不住地用好话安慰她。等美娘情绪稍稍平复,朱重赶忙去雇了一顶暖轿,请美娘坐上,自己则步行在一旁护送,一直把她送回王九妈家。
王九妈正四处打听女儿的下落,心急如焚。见秦小官把女儿送了回来,就像失而复得一颗夜明珠,哪有不高兴的道理!而且自从秦重不再来挑油卖,王九妈就常听人说,他接手了朱家的店铺,手头宽裕了,整个人的气质也和从前大不一样,自然对他另眼相看。又见女儿这般狼狈模样,问明缘由后,知道女儿吃了大苦头,全靠秦小官帮忙,便连忙向他深深拜谢,还摆下酒席招待。
天色渐晚,秦重喝了几杯酒,起身告辞。美娘哪里肯让他走,说道:“我一直觉得亏欠你,好不容易见了面,今天说什么也不能让你就这么走了。”王九妈也在一旁极力挽留。秦重喜出望外,没有推辞。这一晚,美娘施展浑身才艺,弹琴唱歌、跳舞助兴,想尽办法招待秦重。秦重感觉就像做了一场美妙的梦,喜悦之情溢于言表。
夜深了,酒席散去,两人相携着休息。休息过后,美娘认真地说:“我有句心里话想对你说,你可别推辞!我想嫁给你。”秦重以为她在开玩笑,苦笑道:“小娘子要嫁的人,一万个里面也轮不到我,可别拿我打趣,我可不敢有这样的奢望。”美娘却郑重地说:“我是真心的,绝不是开玩笑!我从十四岁被妈妈设计,无奈接了客,那时就想从良。只是一直没遇到合适的人,怕看错了人,耽误终身大事。后来接触的人不少,可都是些贪图享乐的富家子弟,只知道寻欢作乐,哪有真心对我的。看来看去,只有你是个实实在在的君子,而且听说你还没成亲。如果你不嫌弃我出身风尘,我愿意和你举案齐眉,白头偕老。你要是不答应,我就用这三尺白绫,死在你面前,证明我的真心,也好过昨天被那粗暴的吴八公子欺辱,不明不白地丢了性命,惹人耻笑。”说着,又伤心地哭了起来。
秦重赶忙安慰道:“小娘子别难过。能得到你的青睐,我高兴还来不及,怎么会推辞?只是你声名远扬,身价不凡,我家境贫寒,实在不知道该怎么筹备,恐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。”美娘说:“这你不用担心。不瞒你说,为了从良,我早就偷偷攒了些财物,寄放在别处,赎身的钱不用你操心。”秦重又担心地说:“就算你自己赎身,可你平日里住惯了大房子,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,到我家过不惯苦日子可怎么办?”美娘坚定地说:“只要能和你在一起,粗茶淡饭,我也心甘情愿。”秦重还是有些顾虑:“话虽如此,只怕王九妈不会轻易答应。”美娘胸有成竹地说:“我自有办法。”于是,两人你一言我一语,仔细商量着对策,一直说到天亮。
原来,美娘在黄翰林的儿子、韩尚书的公子、齐太尉的儿子这些相识的人家,都寄存了不少箱笼财物。美娘找借口陆续将它们取回,暗中约好秦重,让他帮忙收在家中。一切准备妥当后,美娘乘上一顶轿子,来到刘四妈家,向她诉说自己想要从良的想法。刘四妈说:“这事我之前就和你说过。只是你年纪还不大,不知道你想嫁给谁?”美娘说:“姨娘,您别管对方是谁,总之肯定是听您的话,实实在在地从良,以后能安稳过日子,绝不是那种假从良、半途而废的事。只要姨娘肯帮忙说情,不愁妈妈不答应。我也没别的能孝顺您,这里有十两金子,您拿去打几件钗子。还请您在妈妈面前多多美言,要是事情成了,还有额外的谢礼。”
刘四妈看到金子,笑得合不拢嘴,说道:“你就像我的亲闺女,这又是好事,怎么能要你的东西?这金子我先收下,就当替你保管。这事包在我身上。只是你娘把你当作摇钱树,轻易不会放你走,赎身恐怕得花上千把银子。对方愿意出这笔钱吗?我得见见他,和他商量商量才行。”美娘说:“姨娘不用管这些,就当是我自己赎身。”刘四妈又问:“你娘知道你到我这儿来了吗?”美娘说:“不知道。”刘四妈说:“你先在我家吃顿饭,我这就去你家,和你娘谈谈。谈妥了,我再来告诉你。”
刘四妈雇了一顶轿子,来到王九妈家,王九妈将她迎进屋里。刘四妈问起吴八公子那件事,王九妈便把经过详细说了一遍。刘四妈趁机劝说道:“咱们这行,要是养个普普通通的姑娘,反而好赚钱又安稳,来什么客人都能接,天天都有生意。可侄女因为名声太大,就像一块肉掉在地上,谁都想分一口。虽然表面看着风光,实则不自在。虽说接一次客能得不少钱,可那也只是个虚名。那些王孙公子一来,身边跟着一堆帮闲的,通宵达旦地折腾,多麻烦。伺候的人少了都不行,稍有不周到,他们就恶语相向,还可能损坏东西,又不好跟他们的主子告状,平白受许多气。还有那些文人雅士组织的诗社、棋社活动,一个月里总有几天要去应酬。这些富贵子弟争来抢去,顾得了这个,就得罪了那个。就说吴八公子这件事,多吓人,万一出点差错,岂不是全盘皆输?和官宦人家打官司又打不赢,只能忍气吞声。我听说吴八公子还不肯罢休,说不定还要来找麻烦。侄女脾气又倔,不肯委屈自己去讨好别人,这才是最容易惹祸的。”
王九妈叹了口气说:“谁说不是呢,我一直为此担心。吴八公子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,又不是无名小卒。可这丫头说什么都不肯接他,才惹出这一场祸事。她小时候还好管教,现在有了名气,被那些富贵子弟捧得太高,脾气也越来越大,做事常常自作主张。遇到客人,她想接就接,不想接的时候,谁都劝不动。”刘四妈点头道:“有点名气的姑娘,大多都这样。”
王九妈皱着眉头,向刘四妈吐露心声:“我跟你商量个事,要是有肯出大价钱的主,干脆把美娘卖出去算了。这样一了百了,省得我天天提心吊胆,生怕再出什么乱子。”刘四妈眼睛一亮,连忙附和:“你这主意太妙了!卖掉一个美娘,换来五六个新姑娘绰绰有余。运气好的话,十来个都能置办回来。这么划算的买卖,怎么能不做?”
王九妈叹了口气,接着说:“我也盘算过,那些有势力的人,光想占便宜不肯掏钱;好不容易遇到愿意出钱的,美娘又嫌人家条件不好,挑三拣四,怎么劝都不听。要是有合适的买家,还得妹妹你帮忙做媒。万一美娘闹脾气不肯走,更要靠你去劝劝她。这丫头,连我的话都不听,也就你能说动她。”
刘四妈哈哈大笑起来:“我这次来,就是为美娘的婚事牵线搭桥的!你说,出多少钱你才肯放她走?”王九妈一本正经地说:“妹妹你是明白人,咱们这行规矩,向来都是低价买进,哪有贱卖的道理?更何况美娘在临安声名远扬,人人都知道她是花魁娘子,少说也得一千两银子,才能让她离开。”
刘四妈点点头:“我去跟买家谈谈。要是肯出这个数,我再来找你;要是出不起,这事就算了。”临走时,她装作不经意地问:“美娘今天去哪儿了?”王九妈撇了撇嘴:“别提了!自从被吴八公子欺负后,她怕对方再来找麻烦,天天坐着轿子去各家解释。前天在齐太尉府上,昨天去了黄翰林家,今天也不知道又去了哪儿。”刘四妈叮嘱道:“有你拿主意,这事就好办。万一美娘不肯,我自然会劝。不过找到买家后,你可别临时变卦。”王九妈拍着胸脯保证:“一言既出,驷马难追!”说完,将刘四妈送到门口。
刘四妈回到家,急忙告诉美娘:“我跟你妈妈说了咱们的想法,她已经松口了。只要银子到位,这事马上就能成!”美娘眼中闪过欣喜,赶忙说:“赎身钱我早就准备好了。明天姨娘一定要去我家,帮我把这事敲定,可别让它黄了。”刘四妈爽快地答应:“放心,说好了就一定到!”美娘告别刘四妈,满心期待地回家等待。
第二天中午,刘四妈准时来到王九妈家。王九妈迫不及待地问:“谈得怎么样了?”刘四妈胸有成竹地回答:“十有八九能成,不过还没跟美娘说呢。”她来到美娘房间,两人打过招呼后,刘四妈便问:“买家到了吗?赎身钱准备好了?”美娘指了指床头:“都在这几只皮箱里。”说着,她一口气打开五六个皮箱,取出十三四封五十两装的银子,又拿出一堆金珠宝玉。刘四妈看得目瞪口呆,心里直犯嘀咕:“小小年纪,竟然这么会攒钱!也不知道她怎么做到的。我见过那么多姑娘,没一个比得上她。别的姑娘赚点钱就吃光花光,就连买块脚布都要妈妈掏钱。九阿姐真是好福气,不仅这些年赚了不少,美娘临走还留下这么一大笔财富,简直不费吹灰之力!”
美娘见刘四妈半天不说话,以为她在等谢礼,又连忙拿出四匹潞绸、两股宝钗、一对凤头玉簪,放在桌上:“这些是给姨娘的谢礼,还请您多费心。”刘四妈喜笑颜开,转头对王九妈说:“美娘愿意自己赎身,钱一分不少。这可比那些恩客帮忙赎身强多了,省得中间人说三道四,又要请吃饭又要给谢礼。”
王九妈听说女儿皮箱里藏着这么多财物,脸色顿时有些难看。原来,在妓院这行,老鸨都恨不得把姑娘的每一分钱都攥在手里。平时姑娘们攒点私房钱,老鸨一旦察觉,趁她们不在就会翻箱倒柜,全部搜刮干净。只是美娘名气太大,交往的都是达官显贵,给王九妈赚了不少钱,再加上她性格倔强,王九妈轻易不敢招惹,所以连她的卧室都很少进去,压根没想到女儿竟然藏了这么多钱。
刘四妈一眼看穿了王九妈的心思,赶忙打圆场:“九阿姐,你可别犯糊涂!这些钱都是美娘自己攒的,本来就不属于你。她要是想乱花,早就花完了;要是补贴给相好的,你又能知道什么?这说明她会过日子。再说了,姑娘从良,总不能一身精光地走吧?总得置办些体面衣裳。现在她自己出钱,不用你操一点心,这一千两银子实实在在落进你腰包。她就算嫁了人,还是你女儿,以后发达了,逢年过节能不孝顺你?就算她嫁人了,没爹没娘的,你这个‘外婆’的名分还在,好处多着呢!”
这番话像一把钥匙,解开了王九妈的心结,她终于点头同意。刘四妈立刻搬出银子,当着面一封封清点,交给王九妈,又把金珠宝玉一件件估价,还特意说:“这些我都故意往低了算,要是卖给别人,还能多卖几十两银子呢。”王九妈虽然也是老鸨,但为人老实,对刘四妈的话深信不疑。
见王九妈收下财物,刘四妈马上叫来龟奴写好婚书,交给美娘。美娘诚恳地说:“趁姨娘在这儿,我想现在就拜别爹妈,去您家住几天,选个好日子从良。不知道姨娘能不能收留?”刘四妈收了美娘不少谢礼,生怕王九妈反悔,连忙答应:“当然可以!这才是正理!”
美娘开始收拾行李,只带走自己的梳妆盒、拜匣、皮箱和铺盖,鸨儿家的东西一件没动。收拾妥当后,她跟着刘四妈走出房间,郑重地拜别了养父母和院里的姐妹们。王九妈假模假样地哭了几声,美娘让人挑着行李,坐上轿子,跟着刘四妈离开了妓院。
刘四妈腾出一间幽静整洁的屋子,安置美娘的行李。其他姑娘们听说后,纷纷前来道喜。当晚,朱重派莘善来打听消息,得知美娘已经成功赎身,便选了个黄道吉日,吹吹打打前来迎亲。刘四妈作为大媒,亲自送亲。朱重与美娘在洞房花烛夜,心中满是欢喜。
第二天,莘善老两口见到新娘,仔细辨认后大吃一惊。一问才知道,美娘竟然是失散多年的女儿,一家三口抱头痛哭。朱重这才明白,原来自己的岳父母就在身边,连忙请二老上座,夫妻二人重新行拜礼。邻居们听说这件奇事,无不感到惊讶。当天,朱家大摆筵席,庆祝这双喜临门,宾主尽欢而散。
婚后第三天,美娘让朱重准备好几份厚礼,分别送到从前帮忙保管箱笼的老相识家中,感谢他们的帮助,并告知自己从良的消息。美娘做事有始有终,让众人十分感动。她也没忘记给王九妈、刘四妈送去礼物,两人收到后,对她感激不已。
一个月后,美娘打开珍藏的箱笼,里面金银珠宝、名贵绸缎不计其数,总价值超过三千两银子。她把这些财物的钥匙交给朱重,让他购置房产、打理家业。油铺的生意,则交给父亲莘善管理。不到一年时间,朱家的家业就变得十分兴旺,开始雇佣奴仆,一派富足气象。
朱重感恩上天庇佑,决定去各寺庙供奉香火。他先到昭庆寺,随后又去了灵隐寺、法相寺、净慈寺、天竺寺等,每到一处都斋戒沐浴,虔诚上香,表达心中的谢意。
在众多寺庙中,天竺寺因供奉观音大士香火极为旺盛,分为上天竺、中天竺、下天竺三处。只是去往天竺寺的路皆是山路,无法乘船直达。朱重吩咐随从挑着一担香烛、三担清油,自己则乘坐轿子前往。一行人首先来到上天竺寺。
寺里的僧人将朱重迎进大殿,负责香火的秦公上前帮忙点烛添香。此时的朱重,生活富足,气质容貌与幼时大不相同,秦公完全没认出他就是自己的儿子。只是看到油桶上大大的“秦”字,还有“汴梁”二字,心中十分诧异。也真是天意使然,偏偏到上天竺寺进香,就用到了这带有特殊标记的油桶。
朱重虔诚地拜完香后,秦公端出茶盘,主僧为他奉茶。秦公忍不住问道:“冒昧问一下施主,这油桶上为什么写着这三个字?”朱重听他说话带着汴梁口音,急忙反问:“老香火,你问这个做什么?难道你也是汴梁人?”秦公点头:“正是。”朱重又追问:“你姓甚名谁?为何在此出家?到现在多少年了?”
秦公便将自己的身世细细道来:“多年前为躲避战乱来到这里,因为没有谋生的办法,就把十三岁的儿子秦重过继给了朱家。到如今已经八年了。我年纪大了,又常常生病,一直没能下山打听消息。”
朱重听闻,一把抱住秦公,痛哭出声:“孩儿就是秦重啊!我在朱家一直靠挑油做生意。为了打听父亲的下落,才在油桶上写下‘汴梁秦’三个字做标记。没想到能在这里重逢,真是上天安排的缘分!”寺里的僧人见他们父子失散八年,如今意外团聚,都纷纷称奇。
这一天,朱重就留在上天竺寺,与父亲同住,父子俩彻夜长谈,诉说这些年各自的经历。
第二天,朱重拿出准备好的中天竺、下天竺两处的香烛,将供奉的文书换好,在文书中将“朱重”改回“秦重”,恢复了自己的本姓。在中天竺、下天竺两处寺庙完成烧香礼拜后,他又回到上天竺寺,想请父亲回家,好好赡养照顾。但秦公出家多年,早已习惯吃素持斋的生活,不愿跟儿子回家。秦重劝说道:“父亲,我们分别了八年,孩儿一直没能在您身边尽孝。而且孩儿刚娶了媳妇,也该让她拜见公公才是。”在秦重的再三恳求下,秦公最终答应了。
回去的路上,秦重把轿子让给父亲乘坐,自己则步行跟随。到家后,秦重取出一套新衣服给父亲换上,在中堂摆好座位,和妻子莘氏一同恭敬地向父亲行参拜大礼。岳父莘公、岳母阮氏也赶来与秦公见礼。
当天,朱家大摆筵席庆祝。秦公坚持吃素,只饮素酒。第二天,邻居们凑钱前来祝贺。这一次的喜事有四重:一是新婚之喜;二是新娘子与家人团圆;三是秦重父子重逢;四则是秦小官归宗复姓。大家热热闹闹地连着吃了好几天喜酒。
然而秦公还是不习惯家中的生活,依旧向往上天竺寺清净的出家日子。秦重不愿违背父亲的意愿,拿出二百两银子,在上天竺寺旁另建了一座清净的屋子,送父亲过去居住。日常生活所需的物资,每月按时送去;秦重自己每十天就亲自去看望一次父亲,每季度还会和莘氏一同前往。秦公一直活到八十多岁,最终安然离世,临终前留下遗言,希望葬在天竺山。这些都是后话了。
再说秦重和莘氏夫妻二人,相互陪伴,白头偕老,育有两个儿子,都通过读书考取功名。直到现在,在风月场所的行话里,凡是夸赞某人善于体贴照顾他人,就会称其为“秦小官”,也叫“卖油郎”。有诗为证:“春来处处百花新,蜂蝶纷纷竞采春。堪爱豪家多子弟,风流不及卖油人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