古典白话合集清风随竹影

醒世恒言第三卷 卖油郎独占花魁(第2页)

附近有一户人家,房子临湖而建,金色漆就的篱笆门,里面朱红栏杆围着一丛细细的竹子。虽还看不到堂屋的模样,但单看这门庭就十分整洁雅致。只见里面走出三四个头戴方巾的男子,一位女子在后面相送。到了门口,双方拱手作揖,互道“请了”,随后女子便转身回屋。秦重目不转睛地盯着她,只见这女子容貌娇美艳丽,体态轻盈婀娜,自己从未见过如此动人的女子,一下子就看呆了,好半晌都回不过神,只觉得浑身酥麻。

秦重本就是个老实本分的年轻人,不懂风月场所的事,心中满是疑惑,实在猜不出这是什么人家。正想着,门内又走出一位中年妇人,带着一个梳着垂发的丫鬟,倚在门边悠闲地看着街景。那妇人一眼瞥见油担,说道:“哎呀!刚才正想去买油,正好有油担子在这儿,不如就向他买些。”丫鬟拿着油瓶也走过来,到油担子边喊道:“卖油的!”秦重这才回过神,连忙回应:“油已经卖完了!妈妈要是要用油,我明天送来。”丫鬟认得几个字,看到油桶上写的“秦”字,就对妇人说:“这卖油的姓秦。”妇人也曾听人说起,有个卖油的秦姓后生,做生意十分忠厚,于是吩咐秦重:“我家每天都要用油,你要是肯挑来,以后就照顾你的生意。”秦重赶忙说道:“承蒙妈妈关照,我一定按时送来,不敢耽误。”妇人带着丫鬟进屋去了。

秦重心里琢磨:“这妇人不知和刚才那女子是什么关系?我要是每天都来她家送油,别说赚点钱,就算能多看那女子几眼,也是前世修来的福分。”正准备挑起担子离开,只见两个轿夫抬着一顶青绢幔的轿子,后面跟着两个小厮,飞快地跑来,在这户人家门口停下轿子。小厮进了屋子,秦重暗自嘀咕:“这又是什么情况?看他们是要接什么人?”没过多久,只见两个丫鬟,一个捧着猩红的毡包,一个拿着湘妃竹攒花的拜匣,交给轿夫放在轿座下。那两个小厮,一个抱着琴囊,一个捧着几卷书画,手腕上还挂着一支碧玉箫,跟着刚才那位女子走了出来。女子上了轿,轿夫抬起轿子,沿着来时的路走了,丫鬟小厮们也都跟在轿子后面步行。秦重又近距离看了女子一回,心里更加疑惑,只好挑起油担,满心惆怅地离开了。

没走几步,秦重看见临河有一家酒馆。他平日里从不喝酒,可今日见了那位女子,心里既欢喜又烦闷,便放下担子,走进酒馆,找了个小座位坐下。酒保问道:“客人是请客,还是自己喝?”秦重却问:“那边金漆篱门里是什么人家?”酒保回答:“那原是齐衙内的花园,现在王九妈租下来住了。”秦重又问:“刚才看见有个小娘子上轿,她是谁?”酒保说:“那可是大名鼎鼎的歌妓,叫王美娘,大家都称她花魁娘子。她本是汴京人,流落到这里。吹拉弹唱、琴棋书画,样样精通。来找她的都是达官显贵,要花十两纹银,才能与她共度一晚,一般人根本近不了她的身。她以前住在涌金门外,因为房子窄小,齐舍人跟她交情好,半年前把这花园借给她住了。”

秦重听说她是汴京人,顿时涌起一股同乡之情,对她又多了几分关注。他喝了几杯酒,付了酒钱,挑起担子边走边想:“世上竟有如此美貌的女子,却沦落风尘,实在太可惜了!”又自嘲地笑道:“若不是沦落风尘,我这卖油的又哪有机会见到她!”接着又想:“人生短暂,若能和这样的美人共度一晚,死也甘心。”可转念一想:“呸!我每天挑着油担子,不过赚几分钱,怎么能妄想这种不切实际的事?简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,根本不可能!”又想:“她交往的都是公子王孙,我一个卖油的,就算有了钱,她也未必肯见我。”但随即又想到:“我听说老鸨只认钱,就算是乞丐,只要有银子,她们也会接待,何况我是正经做生意的人?要是有了钱,还怕她不接客?可这十两银子从哪儿来呢?”

一路上,秦重思来想去,嘴里还喃喃自语。谁能想到,一个小商贩,本钱只有三两银子,却想着用十两银子去见那名妓,这不就像一场春梦吗?但俗话说“有志者事竟成”,秦重左思右想,竟想出一个办法:“从明天起,每天把本钱扣出来,剩下的钱攒起来。一天攒一分,一年就能攒三两六钱,只要三年,就能攒够;要是一天攒两分,一年半就行;要是能多攒些,说不定一年就够了。”这么盘算着,不知不觉就走到家,开门进屋。因为一路上满脑子都是那女子,再看自己简陋的床铺,只觉得凄惨,连晚饭都不想吃,直接上了床。这一夜,他翻来覆去,心里全是美人的影子,怎么也睡不着。

好不容易挨到天亮,秦重爬起来装好油担,吃过早饭,匆匆挑着担子就往王妈妈家去。进了门,他有些不好意思,不敢直接进去,只伸着头往里面张望,正巧王九妈买菜回来。秦重听出她的声音,喊了声:“王妈妈。”王九妈往外一看,见是秦卖油,笑着说:“真是个实在人,果然守信。”便让他把担子挑进去,称了一瓶油,大概有五斤多重。王九妈按市价付钱,秦重也不讨价还价。王九妈很是满意,说:“这瓶油只够我家用两天,以后每隔一天,你就送一趟,我就不去别家买了。”秦重连忙答应,挑着担子出来,可惜没见到花魁娘子,心中有些失落。但他转念一想:“幸好有了这个主顾,一次见不到,还有下次,总有机会见到。不过,专门为了王九妈一家跑这么远,也不是长久的生意之道。昭庆寺就在顺路,寺里平常也得用油,我去问问。要是能和寺里各房都做成生意,以后只走钱塘门这一路,一担油就能全卖完了。”

秦重挑着担子到寺里一问,原来寺里的和尚们也正想着他。来得正是时候,和尚们你要一点,我要一点,各自买了他的油。秦重和各房约定,也是隔一天送一次油。这天是双日,从这天起,每逢单日,秦重就在其他街道做生意;每逢双日,就走钱塘门这条路。只要一出钱塘门,他就先到王九妈家,借着卖油的机会,看看花魁娘子。有时能见到,有时见不到。见不到时,他心里满是失落,反复想着;见到时,心中的思念反而更添几分。

时间过得很快,不知不觉一年多过去了。秦重每天都把赚来的钱仔细盘算,只挑成色十足的细丝银子存起来,有时一天能攒三分,有时攒两分,再少也能攒下一分。攒够几钱,就去换成大块的银子。就这样日积月累,他攒下了一大包银子,连他自己都不清楚到底有多少。

这天又是单日,还下着大雨,秦重没法出去做生意。看着攒下的这一大包银子,他心里十分欢喜:“今天有空,我去称称这些银子,看看有多少。”他打着油纸伞,来到对门的银铺,想借天平称银。银匠一看是卖油的,满脸轻视,心想:“一个卖油的能有多少银子,还用得上天平?”只拿了个五两的小秤给他,还觉得可能都用不上最大的秤纽。秦重解开银包,里面全是散碎银两。零散的银子看起来总是比整锭的多,银匠年轻,见识浅薄,一见这么多银子,立马换了副面孔,暗自思忖:“人不可貌相,海水不可斗量。”赶紧架起天平,拿出大大小小一堆砝码。秦重把所有银子都称了,不多不少,整整一十六两,换算成秤就是一斤。

秦重心里盘算:“除去三两本钱,剩下的钱用来见花魁娘子,还有富余。”又一想:“这些散碎银子拿出去,太寒酸,让人看轻了。不如就在这银铺里铸成银锭,也体面些。”于是,他兑出十两银子,铸成一锭十足成色的大银锭,又拿出一两八钱,铸成一小锭水丝银。剩下四两二钱,拿出一小块付了铸造的费用,又用几钱银子,买了新的镶鞋净袜,还新做了一顶万字头巾。回到家后,他把衣服洗得干干净净,又买了几根安息香,里里外外熏了一遍。

他挑了个天气晴朗的好日子,一大早便精心打扮起来。虽然不是富贵人家的公子,但收拾妥当后,也是个风度翩翩的好后生。秦重穿戴整齐,把银子藏在袖子里,锁好房门,径直朝王九妈家走去,一路上心里说不出的高兴。可到了门口,突然又有些羞愧胆怯,心想:“平常都是挑着担子来卖油,今天突然以嫖客的身份来,该怎么开口?”正犹豫时,只听“呀”的一声,王九妈走了出来,看见秦重,便问道:“秦小官今天怎么没做生意,打扮得这么整齐,这是要去哪儿呀?”

事已至此,秦重硬着头皮,上前恭敬地作揖行礼,王九妈也客气地回礼。秦重开口道:“我没别的事,专门来拜访妈妈。”王九妈在风月场中摸爬滚打多年,最会察言观色,见秦重精心打扮,又说是来拜访,心里暗自思忖:“他八成是看上我家哪个姑娘,想嫖一晚或是见个面。虽说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主顾,但苍蝇腿也是肉,赚他几两银子买小菜也是好的。”

于是,她脸上立刻堆满笑容,说道:“秦小官特意来见我,肯定有好事。”秦重有些难为情:“我有句话,不知该不该说,怕太冒昧。”王九妈连忙道:“但说无妨,咱们到里面客座慢慢聊。”秦重此前为卖油,来过王家上百次,却从未踏足这客座,今日算是头一遭。

两人在客座分宾主坐下,王九妈吩咐丫鬟上茶。不一会儿,丫鬟托着茶盘进来,一看是秦卖油,心里直犯嘀咕,不明白妈妈为何对他这般客气,忍不住低头偷笑。王九妈见状,板起脸呵斥:“有什么好笑的!见了客人一点规矩都没有!”丫鬟赶紧止住笑,放下茶杯退下。

王九妈这才开口问:“秦小官,到底有什么事想和我说?”秦重鼓起勇气:“没别的,就想在妈妈这儿请一位姑娘喝杯酒。”王九妈打趣道:“哪有只喝酒的?肯定是想嫖。你平时老实巴交的,怎么突然动了这心思?”秦重认真道:“我这份心意,可不是一天两天了。”

王九妈接着问:“我家姑娘你都认识,看上哪个了?”秦重语气坚定:“别的都不要,就想和花魁娘子共度一晚。”王九妈以为他在开玩笑,脸色瞬间沉下来:“你说话也太没分寸了!是在耍我吧?”秦重急忙解释:“我这人老实,绝无虚言。”

王九妈没好气地说:“你也不打听打听,我家美儿什么身价!把你卖油的家当全赔上,都不够她半宿的钱。不如挑个别的姑娘,实惠又尽兴。”秦重吐了吐舌头,故意道:“这么金贵!敢问花魁娘子一晚要多少银子?”王九妈见他像是说玩笑话,脸色又缓和下来,笑着说:“哪要那么多!十两足色纹银就行,其他额外开销另算。”

秦重胸有成竹:“原来如此,不是难事。”说着从袖中掏出一锭亮闪闪的大银,递给王九妈:“这锭十两,成色重量都足,妈妈请收。”又拿出一小锭,“这二两银子,麻烦妈妈备些酒菜。希望妈妈成全,这份大恩我铭记在心,日后定当报答。”

王九妈见到大银两眼放光,爱不释手,但又担心秦重一时冲动,事后反悔,便假意劝道:“十两银子,对做生意的人来说不容易,你再好好想想。”秦重斩钉截铁:“我主意已定,不用妈妈操心。”

王九妈把两锭银子收进袖中,又道:“话虽如此,可这事难办着呢。我家美儿往来的都是王孙公子、豪门贵族,她哪看得上你这卖油的?怎么会愿意见你?”秦重恳切道:“全靠妈妈想办法周旋,若能成全,我永记大恩!”

王九妈见他态度坚决,眼珠一转,计上心来,笑道:“我倒有个法子,但成不成得看你运气。成了别高兴太早,不成也别怨我。美儿昨天在李学士家陪酒没回,今天被黄衙内约去游湖,明天有文人雅士请她参加诗社,后天是韩尚书家公子早就预定了。你大后天再来。还有,这几天别来卖油,留些体面。再来时换身绸缎衣服,省得丫鬟们认出你,我也好帮你圆谎。”秦重一一应下,作别出门。

接下来三天,秦重没去卖油,到当铺买了件半新不旧的绸衣,穿上后在街头闲逛,学着文人雅士的举止神态。

到了第四日,秦重一大早便来到王九妈家。来得太早,门还没开,他本想先转转再来,又怕这身打扮引人注目,没敢去昭庆寺,只好在十景塘散步。过了许久再折回去,王家大门已经敞开,门前停着轿马,门内许多仆人闲坐着。秦重虽老实,却也机灵,没急着进门,悄悄拉住马夫打听:“这轿马是谁家的?”马夫回答:“韩府来接公子的。”秦重这才知道韩公子昨夜留宿,还没离开,便转身去饭店吃了点东西,又等了一阵,才回来打探消息。

此时门前轿马已经离去,王九妈迎上来,面露难色:“对不住了,今天又没空。韩公子拉着美儿去东庄赏早梅了,他是常客,我不好拒绝。听说明天还要去灵隐寺找棋师下棋。齐衙内也约了好几次,他是房主,更不好推辞。他一来,少则住三五天,我也说不准日子。秦小官,你真想嫖,就得耐心再等几天。要是等不了,前日的银子分毫不动,马上还你。”秦重坚定道:“只要妈妈肯帮忙,等多久我都愿意。”王九妈见状,点头道:“既然这样,我就尽力促成!”

秦重起身告辞时,王九妈又叮嘱:“下次来别太早,申时左右来,我好看看有没有客人,告诉你实情。晚些来更好,这是我的门道,你别误会。”秦重连声道谢。

此后,秦重每日做完生意,傍晚就精心打扮去王家探信,却总是扑空。就这样过了一个多月。

十二月十五这天,大雪初晴,寒风凛冽,地上结了冰,好在道路干爽。秦重忙了大半天生意,照旧打扮一番,又去王家。王九妈满脸笑意,迎上来道:“今天你运气来了,这事十有八九成了!”秦重忙问:“那剩下一厘差在哪?”王九妈解释:“美儿还没回来,她在俞太尉家赏雪,宴席设在湖船上。俞太尉年纪大了,没那些风月心思,说好了黄昏送她回来。你先到新房里,喝杯暖酒,慢慢等着。”

秦重请王九妈带路,七拐八绕,来到一处地方。这不是楼房,而是三间敞亮的平房。左边一间是丫鬟的空房,备有床榻桌椅;右边是花魁娘子的卧室,上着锁;两旁还有耳房。中间客座挂着一幅名人山水画,香几上的古铜炉飘着龙涎香,两侧书桌上摆满古玩,墙上贴着不少诗稿。秦重自觉不懂文墨,没敢细看,心里暗想:“外房都这么雅致,内室肯定更华丽,十两银子一夜,也算值了。”

王九妈请秦重坐在客位,自己相陪。不多时,丫鬟掌灯,摆上八仙桌,六盘新鲜果子,还有一大盘美味佳肴,香气四溢。王九妈举杯相劝:“今天姑娘们都有客人,我只好亲自作陪,多喝几杯!”秦重酒量一般,又惦记着正事,只喝了半杯便推辞不饮。王九妈见状,让丫鬟端来米饭,秦重吃了一碗便放下筷子。

这时,丫鬟来报:“洗澡水热好了,请客人沐浴。”秦重本已洗过澡,但不好拒绝,又去浴室用香皂热水冲洗一遍,重新换衣回到座位。王九妈撤下酒菜,换了暖锅下酒。此时天色已晚,昭庆寺的钟声早已敲响,可花魁娘子还不见踪影,秦重只能满心焦急地等待着。

俗话说:“等人最是心急。”秦重眼巴巴地盼着花魁娘子回来,心里又着急又烦闷。王九妈在一旁说些俏皮话劝酒,不知不觉又过了一更天。这时,外面突然热闹起来,原来是花魁娘子回来了,丫鬟提前跑来通报。王九妈急忙起身去迎接,秦重也连忙站起来。

只见美娘醉得厉害,由侍女搀扶着走进来。她醉眼朦胧,看到房里灯火通明、杯盘狼藉,停下脚步问道:“谁在这儿喝酒?”王九妈赔笑道:“宝贝女儿,就是我之前跟你提过的秦小官人。他倾慕你许久,送了好几次礼。因为你一直没空,让人家等了一个多月。今天好不容易你有空,我就留他在这儿陪陪你。”

美娘皱着眉说:“临安城里从没听说过什么秦小官人,我不见他。”说完转身就要走。王九妈赶紧拦住,双手张开挡在门口:“他是个实实在在的好人,娘不会害你。”美娘没办法,只好转身进房。抬头一看秦重,觉得有些面熟,可醉意朦胧间又想不起来,便说:“娘,这人我认识,不是什么有名有姓的贵客,接了他,别人会笑话我的。”

王九妈连哄带劝:“我的好女儿,他是涌金门内开绸缎铺的秦小官人。咱们以前住在涌金门时,你说不定见过,所以看着面善。你可别认错了。他来的时候心意诚恳,我当时就答应了,不好失信。看在娘的份上,就留他一晚。娘知道错了,明天给你赔不是。”说着,就推着美娘的肩膀往房里走。美娘拗不过妈妈,只好进去与秦重相见。

两人见面,秦重把她们的对话一字不漏地听在耳里,却装作没听见。美娘敷衍地行了个礼,坐在旁边,上下打量着秦重,满心疑惑,心里很不痛快,一句话也不说。她唤来丫鬟倒了杯热酒,端起大钟一饮而尽。王九妈忙劝:“女儿醉了,少喝点!”美娘根本不听,回了句:“我没醉!”接连喝了十来杯。这酒后添酒,醉上加醉,她只觉得脚下发飘,便让丫鬟打开卧房,点上银灯,既不卸妆,也不解衣带,踢掉鞋子,和衣倒在床上睡着了。

王九妈见女儿这般态度,有些过意不去,对秦重说:“小女平时被惯坏了,爱耍性子。今天也不知怎么回事不太高兴,可跟你没关系,你别往心里去!”秦重连忙说:“我怎会介意!”王九妈又劝了几杯酒,秦重再三推辞。最后,王九妈把秦重送进房,在他耳边叮嘱:“她醉了,你多担待些。”又朝美娘喊道:“女儿起来,脱了衣服好好睡。”可美娘睡得死死的,毫无回应,王九妈只好离开了。

丫鬟收拾完杯盘,擦净桌子,对秦重说:“秦小官人,您歇着吧。”秦重说:“麻烦倒壶热茶来。”丫鬟泡了壶浓茶送进房,关上门,到耳房休息去了。秦重看着美娘,见她面朝里床睡得正香,锦被压在身下。他心想喝醉的人容易着凉,又不敢叫醒她。这时,他看见栏杆上还放着一床大红丝锦被,便轻轻取下,盖在美娘身上,又把银灯挑得亮堂堂的。然后,他脱鞋上床,挨着美娘坐下,左手抱着茶壶,右手轻轻搭在美娘身上,一夜都没敢合眼。

到了半夜,美娘醒了过来,只觉得酒劲翻涌,胸口闷得难受。她坐起来,垂着头不停地干呕。秦重见状,急忙也坐起来,知道她要吐,赶紧放下茶壶,轻轻抚摸她的后背。过了好一会儿,美娘实在忍不住,张口就吐。秦重怕弄脏被窝,连忙张开自己的道袍袖子,挡在她嘴边。美娘迷迷糊糊的,尽情呕吐起来。吐完后,她还闭着眼睛要茶漱口。秦重赶忙下床,轻轻脱下沾满污秽的道袍放在地上,摸了摸茶壶,发现还是温的,便斟了一杯浓茶递给美娘。美娘连喝两碗,胸口稍微舒服了些,但身子依旧困乏,又倒头睡去。

秦重捡起道袍,把沾满呕吐物的袖子仔细裹好,放在床边,然后回到床上,像之前一样静静守着美娘。

一直到天亮,美娘才醒过来。她翻身看到旁边睡着的秦重,问道:“你是谁?”秦重轻声回答:“我姓秦。”美娘努力回想昨晚的事,只觉得恍恍惚惚记不太清,便说:“我昨晚喝得太醉了!”秦重说:“也不算太醉。”美娘又问:“我没做出什么失态的事吧?”秦重回答:“没有。”美娘松了口气:“那就好。”她又仔细想了想,“我记得吐过,还喝了茶,难道是做梦?”

秦重这才说道:“您确实吐了。我看您酒喝多了,怕您不舒服,就一直把茶壶暖在怀里。您吐完要茶,我就给您斟上了,您还喝了两碗。”美娘惊讶地问:“那我吐在哪里了?多脏啊!”秦重说:“我怕弄脏被褥,就用袖子接着了。”美娘又问:“那衣服呢?”秦重指了指床边:“连同衣服都裹好了放在这儿。”美娘有些过意不去:“可惜弄脏了你的衣服。”秦重笑着说:“这是我的荣幸,能帮上小娘子。”

美娘心里暗想:“竟然有这么体贴的人!”对秦重的好感顿时增加了几分。

这时天已大亮,美娘起身去小解,看着秦重,突然想起他是那个卖油郎,便问道:“你老实告诉我,到底是什么人?昨晚为什么会在这儿?”秦重诚恳地说:“既然花魁娘子问起,我怎敢隐瞒。我就是经常来府上卖油的秦重。”接着,他把第一次见到美娘送客、上轿,从此心生爱慕,以及如何攒钱来见她的经过,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,“能与小娘子共度一夜,已是三生有幸,我心愿已了。”

美娘听后,心中满是怜惜,说道:“我昨晚喝醉了,没能好好招待你。让你白白花了这么多银子,会不会后悔?”秦重认真地说:“小娘子如同天上的神仙,我只担心照顾不周。您不责怪我,我就谢天谢地了,怎敢有其他想法!”美娘劝道:“你做点小生意攒点钱不容易,不如留着养家。这儿不是你该来的地方。”秦重回答:“我孤身一人,没有家室。”

美娘停顿了一下,又问:“你今天走了,以后还会来吗?”秦重苦笑道:“能有昨夜的相处,我已心满意足,怎敢再奢求?”美娘心想:“难得遇到这么好的人,又忠厚老实,又善解人意,懂得照顾人,千挑万选也难遇到一个。可惜他只是个市井小贩,要是出身书香门第,我情愿托付终身。”

正想着,丫鬟端来洗脸水和两碗姜汤。秦重简单洗了脸,因为昨晚没脱头巾,也不用梳头,喝了几口姜汤就准备告辞。美娘说:“再坐会儿吧,我还有话要说。”秦重却说:“我倾慕娘子,能多待一刻都是好的。但我有自知之明,昨晚留在这里已经很冒昧了,要是被人知道,恐怕会坏了您的名声,还是早些离开妥当。”

美娘点点头,等丫鬟出去后,急忙打开梳妆盒,取出二十两银子递给秦重:“昨晚辛苦你了,这些钱给你做本钱,别跟别人说。”秦重连忙推辞。美娘说:“我的钱来得容易,这点钱就当谢你一晚的照顾,别推辞了。要是以后本钱不够,我还能帮你。那件弄脏的衣服,我让丫鬟洗干净了还你。”秦重说:“粗衣服不劳娘子费心,我自己洗就行。这银子我实在不能收。”美娘却把银子塞进他袖中,推着他往外走。秦重实在推脱不掉,只好收下,深深作了一揖,卷起那件脏道袍,走出房门。路过王九妈房前时,王九妈正在屋里解手,大声喊道:“秦小官,怎么这么早就走?”秦重答道:“有点事要办,改日再来道谢!”

秦重走后,王美娘虽然与他并没有实质性的亲密关系,但见他一片赤诚之心,心里反而过意不去。这一天,她因为前一晚饮酒过量身体不适,推掉了所有客人在家休息。平日里,来来往往那么多追求她的人,她都没放在心上,偏偏这一天,满脑子都是秦重的影子。有诗为证:“俏冤家,须不是串花家的子弟,你是个做经纪本分人儿,哪匡你会温存,能软款,知心知意。料你不是个使性的,料你不是个薄情的。几番待放下思量也,又不觉思量起。”

另一边,邢权在朱十老家,与侍女兰花情投意合。见朱十老卧病在床,两人行事越发肆无忌惮。朱十老为此发了好几次脾气,可邢权和兰花竟商量出一条毒计。在一个夜深人静的晚上,他们卷走了店里所有的钱财,双双逃之夭夭,不知所踪。第二天一早,朱十老才发现。他只好请邻居帮忙写了失物清单,四处寻访,但找了好几天都没有任何消息。朱十老懊悔不已,后悔当初听信邢权的谗言,赶走了朱重。如今时间久了,才真正看清人心。他听说朱重住在众安桥下,挑着担子卖油,心想不如把他请回来,自己老了也能有个依靠,只是担心朱重记恨自己。于是,他请邻居帮忙劝说朱重回家,还特意嘱咐,让朱重只记往日的好,别记仇。

秦重一听说此事,当天就收拾好东西,搬回了朱十老家里。两人一见面,想起过往种种,忍不住抱头痛哭。朱十老将自己剩下的积蓄,全部交给了秦重。秦重加上自己原有的二十多两本钱,重新整顿店面,开始坐店卖油。因为还在朱家,他依旧用朱重这个名字,没有改回秦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