醒世恒言第三卷 卖油郎独占花魁
《西江月》这首词写道:“年少争夸风月,场中波浪偏多。有钱无貌意难和,有貌无钱不可。就是有钱有貌,还须着意揣摩。知情识俏哥哥,此道谁人赛我。”它道出了风月场所中的关键道理。俗话说:“妓女爱俊俏郎君,老鸨爱钱财。”所以在风月圈子里,要是有潘安那样的美貌,又有邓通那般的财富,自然能在风月场中如鱼得水,成为众人追捧的焦点。
然而,即便具备这些条件,还有个关键秘诀叫“帮衬”。“帮”就像鞋子的帮,“衬”如同衣服的衬。凡是做妓女的,若有一分长处,得到他人的帮衬,便能放大成十分;若有短处,有人能巧妙遮掩,再加上体贴入微,知冷知热,迎合其所好,避开其所忌,以心换心,哪有不招人喜爱的道理?这就是“帮衬”的学问。在风月场中,懂得帮衬的人最容易占便宜,能让没貌的显得有貌,没钱的显得有钱。就像郑元和在卑田院沦为乞丐时,身无分文,容貌憔悴,李亚仙在雪天遇到他,因他懂得体贴人心、善于帮衬,李亚仙动了恻隐之心,不仅用绣襦包裹他,还以美食供养,最终与他结为夫妻。这并非因为爱他的钱、恋他的貌,而是被他的贴心所打动。比如李亚仙生病想吃马板肠汤,郑元和二话不说杀了五花马煮汤奉上,仅凭这一点,李亚仙又怎能不感念他的深情?后来郑元和高中状元,李亚仙也被封为国夫人,昔日的落魄经历反而成为一段佳话,这正是“运退黄金失色,时来铁也生光”。
话说大宋自太祖赵匡胤开国,太宗赵光义继位,历经真宗、仁宗、神宗、哲宗,共七位帝王,一直推行重文轻武的政策,百姓安居乐业,国家太平。到了徽宗赵佶即位,他信任蔡京、高俅、杨戬、朱勔等奸臣,大肆修建园林,沉迷享乐,不理朝政,导致百姓怨声载道。金国趁机入侵,原本繁荣的国家变得支离破碎,直至徽宗、钦宗二帝被俘,高宗赵构南渡,在临安(今杭州)建立南宋,偏安江南,天下自此分为南北,局势才逐渐稳定,但此前数十年间,百姓受尽苦难,生活在“甲马丛中立命,刀枪队里为家。杀戮如同戏耍,抢夺便是生涯”的动荡之中。
在汴梁城外安乐村,有一户人家,男主人叫莘善,妻子阮氏,夫妻二人开了一家六陈铺,除了卖米,麦、豆、茶、酒、油、盐等杂货也一应俱全,日子过得还算殷实。两人年过四十,仅有一个女儿,小名叫瑶琴。瑶琴自幼生得清秀,天资聪慧,七岁时被送到村学读书,每天能诵读上千字;十岁就能吟诗作赋,她曾写过一首绝句,在当地广为流传:“朱帘寂寂下金钩,香鸭沉沉冷画楼。移枕怕惊鸳并宿,挑灯偏惜蕊双头。”到了十二岁,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,女工更是出色,飞针走线的手艺远超常人,这完全是天生的灵巧,并非后天教习能达到的水平。莘善因为自己没有儿子,想招个上门女婿养老,但因女儿太过优秀,前来提亲的人虽多,却一直没能找到合适的人选。
不幸的是,金兵大肆入侵,围困汴梁城。尽管各地赶来救援的军队众多,可宰相主张议和,不许与金兵交战,致使金兵气焰愈发嚣张,最终攻破京城,掳走徽宗、钦宗二帝。城外百姓吓得惊慌失措,纷纷扶老携幼,离家逃命。莘善带着妻子阮氏和十二岁的女儿,也加入了逃难的队伍,他们背着行囊,与众人结伴而行,一路上担惊受怕,只盼着不要遇到金兵,正如那句“宁为太平犬,莫作乱离人”。
然而,他们没遇上金兵,却碰上了一群溃败的官兵。这些官兵看到逃难百姓背着行囊,便假意大喊:“鞑子来了!”还沿路放火。当时天色将晚,百姓们吓得四处逃窜,彼此失散。官兵们趁机抢夺财物,若有人不给,便痛下杀手,让百姓们的苦难雪上加霜。莘瑶琴在混乱中被冲散,摔了一跤,爬起来后就找不到父母了。她不敢大声呼喊,只好躲在路边古墓中过了一夜。
第二天一早,她出来一看,只见满目荒凉,尸横遍野,一同逃难的人也都不知去向。瑶琴思念父母,悲痛欲绝,想寻找父母,却又不认得路,只能朝南边走。她一边哭一边走,大约走了二里路,又饿又累,看到一座土房,想着里面或许有人,便想去讨些汤水解渴充饥。等走到跟前才发现,这是一座破败的空屋,屋里的人也都逃难走了。瑶琴坐在土墙下,伤心地大哭起来。
正所谓“无巧不成书”,这时恰好有个人从墙下经过。此人姓卜名乔,是莘善的邻居,平日里游手好闲,喜欢吃白食、占便宜,大家都叫他卜大郎。他也是在混乱中与同伴走散,独自赶路。听到哭声,他赶忙过来查看。瑶琴从小就认识他,在这举目无亲的困境中,见到他就像见到亲人一样,立刻止住眼泪,起身相见,问道:“卜大叔,您见到我爹妈了吗?”卜乔心中暗自盘算:“昨天我的行囊被官兵抢走,正愁没钱,这不是送上门的好机会吗?这简直是奇货可居。”于是他撒了个谎:“你爹和妈找不到你,急得不行,现在往前面去了,还嘱咐我说:‘要是见到我女儿,一定要带她来还给我,到时候重重谢你。’”瑶琴虽然聪明,但在走投无路之际,也没有怀疑,就跟着卜乔走了,正所谓“情知不是伴,事急且相随”。
路上,卜乔把随身带的干粮分给瑶琴一些,还嘱咐道:“你爹妈连夜赶路了。要是路上没遇到,就得过江到建康府才能团聚。一路上,我就把你当女儿,你叫我爹,不然别人会以为我收留走失的孩子,不太妥当。”瑶琴答应了。此后,他们陆路同行,水路同船,以父女相称。
到了建康府,又听说金兀术的四太子带兵渡江,建康也不安宁了。他们还得知康王赵构已经即位,在杭州定都,改杭州为临安,于是又乘船前往,经过润州,路过苏州、常州、嘉兴、湖州,最终到达临安,暂时在一家饭店住下。从汴京到临安,三千多里路,卜乔身上的钱都花光了,连外衣都拿去抵押了店钱,只剩下莘瑶琴这个“活货”,他打算把瑶琴卖掉。打听到西湖边的烟花女子王九妈家想买养女,就带着王九妈到店里看货谈价。王九妈见瑶琴长得标致,就谈好五十两银子的彩礼。卜乔收足银子,把瑶琴送到王家。
卜乔很狡猾,在王九妈面前,他说:“瑶琴是我亲生女儿,她不幸到了你们这里,你得慢慢教导,别太着急,她自然会听话。”在瑶琴面前,他又说:“九妈是我的亲戚,先把你寄放在这里,等我打听到你爹妈下落,就来接你。”就这样,瑶琴跟着王九妈走了,可怜这位聪慧绝世的女子,就此落入了烟花之地。
王九妈新得了瑶琴,给她换上崭新的衣服,把她安置在曲楼深处,每天用好茶好饭伺候,还说着各种好话哄她。瑶琴无奈,也只能随遇而安。过了几天,不见卜乔回来,她思念爹妈,流着泪问王九妈:“卜大叔怎么不来看我?”王九妈问:“哪个卜大叔?”瑶琴说:“就是带我来你家的卜大郎。”王九妈说:“他说你是他亲女儿啊。”瑶琴连忙解释:“他姓卜,我姓莘。”接着把汴梁逃难与父母失散、途中遇到卜乔以及被他欺骗的经过,详细说了一遍。王九妈这才说道:“原来是这样,你一个孤身女孩,无依无靠,我就跟你明说吧,那个姓卜的把你卖给我,拿了五十两银子走了。我们这行靠妓女谋生,家里虽然有三四个养女,但都不出色。我看你长得漂亮,才把你当亲女儿对待。等你长大后,保证你吃得好、穿得好,一辈子衣食无忧。”
瑶琴这才知道自己被卜乔骗了,忍不住放声大哭,王九妈好一番劝解,她才慢慢止住。从这以后,王九妈给瑶琴改名叫王美,大家都叫她美娘,还教她唱歌跳舞、吹拉弹奏,王美学得十分出色。等她长到十四岁,出落得娇艳动人,临安城里的富家公子们听闻她的美貌,纷纷带着厚礼前来求见。也有喜爱文雅的人,听说她擅长写作,便上门求诗求字,每天登门拜访的人络绎不绝,她的名声越来越大,人们不再叫她美娘,而是尊称她为“花魁娘子”。西湖上的子弟们还编了一首《挂枝儿》,专门夸赞花魁娘子的美貌与才情:“小娘中,谁似得王美儿的标致,又会写,又会画,又会做诗,吹弹歌舞都余事。常把西湖比西子,就是西子比他也还不如。哪个有福的汤着他身儿,也情愿一个死。”
因为王美声名远扬,十四岁时就有人来谈“梳弄”之事。但一来王美自己不愿意,二来王九妈把女儿当作宝贝,见她不答应,也不敢强求。又过了一年,王美十五岁了。在风月场所,“梳弄”是有讲究的:十三岁“梳弄”太早,叫做“试花”,有些老鸨贪财,不顾女孩痛苦;那些子弟也只是图个虚名,体验并不畅快。十四岁叫“开花”,此时女子已到青春期,男女之事也算正常。十五岁则称为“摘花”,在普通人家,这个年纪还小,但在风月场所,人们觉得再晚就过时了。王美此时还没经历“梳弄”,西湖上的子弟们又编了一首《挂枝儿》调侃:“王美儿,似木瓜,空好看,十五岁,还不曾与人汤一汤。有名无实成何干。便不是石女,也是二行子的娘。若还有个好好的,羞羞也,如何熬得这些时痒。”
王九妈听到外面关于王美娘的风言风语,担心影响妓院的生意和名声,便来劝说女儿接待客人。但王美娘态度坚决,一口回绝道:“想要我会客,除非我见到亲生爹妈,只有他们同意,我才会答应。”王九妈心里既恼恨女儿的倔强,又舍不得对她太过强硬,就这样僵持了好一阵子。
正巧有个金二员外,家境极为富裕,愿意出三百两银子,只为求得为美娘“梳弄”。王九妈见这笔买卖利润丰厚,便与金二员外商量出一条计策。八月十五这天,金二员外派人来请王美娘去西湖观潮,将她邀至船上。船上几个帮闲的,都是风月场中的老手,他们你一言我一语,又是猜拳行令,又是软磨硬泡,把王美娘灌得酩酊大醉。众人将不省人事的美娘扶回王九妈家的楼上,安置在床上。
当时天气暖和,美娘穿得单薄。王九妈亲自上前,将她的衣物褪去。随后,金二员外趁美娘昏迷,做下了不该做的事。美娘在睡梦中被疼醒,才发现自己已遭侵犯。她想要挣扎,却浑身绵软无力,只能任由对方轻薄。直到一切结束,美娘满心屈辱与悲愤。
五更时分,美娘酒醒,彻底明白是老鸨设下圈套,毁了自己的清白。她自怜命运坎坷,遭遇如此不公,起身简单整理后,便坐在床边的斑竹榻上,面朝里壁默默流泪。金二员外凑上前想与她亲近,却被美娘劈头盖脸一顿抓挠,脸上顿时添了几道血痕。金二员外讨了个没趣,好不容易挨到天亮,对王九妈说了声“我走了”,不等挽留,便匆匆离去。
在风月场中,通常为女子“梳弄”的男子,早上会有老鸨进房道贺,同行也会前来祝贺,还要摆上几日喜酒。那些男子少则住上半月二十天,多则会停留一二月。可金二员外天不亮就离开,这在风月场中实在是前所未有的奇事。
王九妈大为诧异,连忙披衣上楼查看,只见美娘躺在榻上,满脸泪痕。王九妈为了哄女儿继续接客,连连赔罪认错,说了许多好话,可美娘始终一言不发。无奈之下,王九妈只能下楼去。
此后,美娘整日哭泣,茶饭不思。她以生病为由,不肯下楼,也不愿见任何客人。王九妈又急又气,想对她施加手段,又怕激起美娘的反抗,彻底寒了她的心;可要是由着她,妓院本就是靠姑娘们赚钱,美娘不接客,即便养到一百岁也毫无用处。
思来想去好几天,王九妈始终无计可施。突然,她想起自己有个结拜妹妹刘四妈,此人能说会道,平日里和美娘也聊得来,不如请她来劝说一番。若能让美娘回心转意,一定要好好感谢。
王九妈当即叫仆人去请刘四妈。刘四妈来到前楼坐下,王九妈便将心中的烦恼和盘托出。刘四妈自信满满地说:“我这人最会说劝人,这件事包在我身上!”王九妈大喜:“要是真能成,我给你磕头都行!你多喝几杯茶,省得待会儿说话口干。”刘四妈笑道:“我这张嘴,说上一天一夜都不带干的!”
刘四妈喝了几杯茶,来到后楼,见房门紧闭,便轻轻敲门唤道:“侄女!”美娘一听是刘四妈的声音,便来开门。两人相见后,刘四妈在桌边坐下,美娘在一旁相陪。刘四妈见桌上铺着一幅细绢,上面刚画了个美人的脸,还未上色,便称赞道:“画得真好!九阿姐不知修了几辈子福,才遇到你这么伶俐的姑娘,模样好、手艺也好,就算花几千两黄金,把临安城翻个遍,也找不出第二个!”
美娘客气道:“姨娘别笑话我了,今天怎么有空过来?”刘四妈说:“我一直想来看看你,只是家务缠身。听说你刚经历‘梳弄’,特意抽空来贺喜!”美娘一听“梳弄”二字,顿时满脸通红,低下头不再说话。
刘四妈见状,将椅子往前挪了挪,拉住美娘的手说:“孩子,做这行的,可不能这么脸皮薄。像你这么害羞,以后怎么赚大钱?”美娘反问:“我要银子做什么?”刘四妈语重心长道:“孩子,就算你不要钱,可你从小被养大,难道不用花钱?俗话说‘靠山吃山,靠水吃水’,九阿姐手下好几个姑娘,没一个比得上你。她把你当宝贝,你也得懂事些。听说你自从梳弄后,一个客人都不愿见,这是为什么?要是都像你这样,一大家子人吃什么?九阿姐抬举你,你也得争口气,别让其他姑娘看笑话。”
美娘倔强道:“让她们说去,我不在乎!”刘四妈叹了口气:“被人议论还是小事,你得明白这行的规矩。我们这行,全靠姑娘们赚钱。好不容易有个出色的,就像大户人家买了良田。姑娘小时候,盼着快点长大;等能接客了,就指望她赚钱。只有客人来来往往,生意红火,才算是有名气的妓院。”
美娘坚决道:“这种事我做不来,太丢人!”刘四妈笑着说:“这由不得你!在这行,老鸨说了算。你要是不听话,少不了一顿打骂。九阿姐之前一直护着你,是爱惜你的名声。可你要是再不听话,惹她发火,到时候被打一顿,看你怎么办?要是真到那地步,早晚还得接客,到时候名声没了,还会被同行笑话。依我看,事情已经这样了,不如乖乖听话,还能让自己好过些。”
美娘眼中含泪:“我本是好人家女儿,不幸落入风尘。要是姨娘能帮我从良,那真是天大的恩情。想让我接客,我宁可死也不答应!”刘四妈点点头:“从良是好事,可这从良也分好几种,我慢慢说给你听。”
“什么是真从良?才子配佳人,两人情投意合,真心相爱,一个愿娶,一个愿嫁,谁也离不开谁,这叫真从良。那什么是假从良?有的男子喜欢姑娘,姑娘却看不上他。男子仗着有钱,买通老鸨,硬把姑娘娶回家。姑娘心里不情愿,进了门就故意捣乱,要么撒泼,要么偷人。时间长了,男方家容不下,过不了多久又把她送回妓院。这种从良,不过是用来赚钱的幌子,就是假从良。
“还有苦从良,同样是男子喜欢姑娘,姑娘不乐意,却被男方用权势逼迫,老鸨也不敢得罪人,只能答应。姑娘没得选,含着泪嫁过去。进了大户人家,规矩森严,日子过得像半妾半婢,忍气吞声,这就是苦从良。而乐从良呢,姑娘正好想找个依靠,遇到个脾气好、家境富裕的男子,家里大娘子也和善,没有子女,姑娘嫁过去,既能过上好日子,还有机会成为主母,这便是乐从良。”
刘四妈继续娓娓道来:“什么是趁好的从良?做妓女的,在风月场中享尽了荣华,趁着名声正盛,追求者众多,就能从中挑选出十分满意的人嫁了。在最风光的时候急流勇退,早早回归正途,也不至于日后被人冷落,这就叫趁好的从良。而没奈何的从良呢?做妓女的本来没有从良的打算,可要么被官司逼迫,要么被有权势的人欺瞒,又或者欠下太多债务无力偿还,只能无奈之下,不管对方好坏,只要能嫁就嫁,只求寻个安稳之处,这便是没奈何的从良。
“至于了从良,是指妓女到了半老的年纪,经历了无数风雨,恰好遇到一位稳重可靠的男子,两人情投意合,从此收心,相伴到老,这就叫了从良。不了的从良则是,一开始两人你侬我侬,爱得热烈,可那不过是一时兴起,没有长远打算。要么遭到长辈反对,要么被正房妻子妒忌,闹了几次后,被送回妓院,退回彩礼;还有的是男方家道中落,养不起人,实在熬不下去,只能重新出来做这行,这就是不了的从良。”
美娘听后,问道:“如今我想从良,怎样做才好?”刘四妈说:“孩子,我教你一个万全之策。你要知道,从良这事,进了新的家门才算安定。再说,你的身子已经……既然事情到了这一步,就是命中注定。老鸨养大你、培养你费了不少心思,如果不帮她赚上几年钱,攒够千八百两银子,她怎会轻易放你走?而且,就算要从良,也得挑个好人家。那些歪瓜裂枣的,难道你要跟着他们?可你现在一个客人都不接,又怎么知道哪个值得托付终身?
“要是你执意不接客,老鸨没办法,就会找个肯出钱的人,把你卖去做妾,这也算是从良。但那人说不定又老又丑,大字不识一个,你难道要委屈自己一辈子?依我看,不如顺应大家的意思,接客赚钱。凭你的才貌,一般人根本配不上你,来找你的肯定都是王孙公子、豪门贵客,也不算辱没了你。一来可以趁着年轻享受生活,二来能帮老鸨撑起生意,三来自己也能攒些私房钱,日后也好有个依靠。等过个十年八载,遇到知心合意的人,到时候我给你做媒,风风光光地嫁出去,老鸨也能放心,这不就是两全其美吗?”
美娘听了,只是微笑,没有说话。刘四妈一看就知道,美娘已经有些心动,便说:“我说的可都是好话,你要是听我的,以后肯定会感激我。”说完便起身告辞。其实,王九妈一直站在楼门外,两人的对话她听得一清二楚。美娘送刘四妈出门,迎面撞见王九妈,顿时满脸羞红,急忙缩身回房。王九妈跟着刘四妈到前楼坐下,刘四妈说:“侄女一开始很固执,被我好说歹说,总算说动了。你赶紧找个愿意为她‘复帐’的客人,她肯定会答应。到时候我再来贺喜。”王九妈连忙道谢,当天备下丰盛的饭菜招待,两人喝得尽兴才分别。后来,西湖上的子弟们还编了一首《挂枝儿》,专门夸赞刘四妈的口才:“刘四妈,你的嘴舌儿好不利害!便是女随何,雌陆贾,不信有这大才。说着长,道着短,全没些破败。就是醉梦中,被你说得醒;就是聪明的,被你说得呆,好个烈性的姑姑,也被你说得他心地改。”
从那以后,王美娘觉得刘四妈的话有道理,有客人求见,她便欣然接待。“复帐”之后,来找她的宾客络绎不绝,忙得不可开交,她的名声也越来越响亮。每晚陪客,至少能挣十两白银,客人还争着抢着要见她。王九妈赚得盆满钵满,心里乐开了花。美娘心里也一直想着,要找个知心爱人,可惜始终没能遇到合适的人,真是“易求无价宝,难得有情郎”。
另一边,临安城清波门外,有个开油店的朱十老,三年前收养了一个小厮。这小厮也是从汴京逃难来的,名叫秦重,母亲早亡,父亲秦良在他十三岁时,把他卖了,自己去上天竺做香火僧。朱十老因为年老无子,又刚失去妻子,便把秦重当亲儿子看待,给他改名叫朱重,教他在店里学做卖油生意。一开始,父子俩经营店铺,生意还不错。后来,朱十老得了腰痛病,大部分时间只能坐着或躺着,干不了重活,便雇了个伙计,名叫邢权,来店里帮忙。
一晃四年多过去,朱重长到了十七岁,生得仪表堂堂。虽然已经成年,但还没有娶妻。朱十老家有个侍女叫兰花,二十多岁,看上了朱重,多次主动示好。可朱重为人老实,而且觉得兰花又脏又丑,根本看不上她,所以兰花的热情始终得不到回应。兰花见勾搭朱重不成,便把目标转向伙计邢权。邢权快四十岁了,还没老婆,两人一拍即合,暗中偷情。时间一长,他们反而觉得朱重碍眼,盘算着要把他赶走。
邢权和兰花里应外合,想尽办法算计朱重。兰花在朱十老面前假意告状:“小官人好几次对我动手动脚,一点都不老实!”朱十老平日里和兰花也有些不清不楚,听了这话,心里不免吃醋。邢权则把店里卖油的钱偷偷藏起来,然后对朱十老说:“朱小官在外面赌博,不务正业,店里的银子好几次少了,肯定是他偷的。”一开始,朱十老还不相信,可接连几次发生这样的事,他年纪大了,头脑糊涂,没了主意,就把朱重叫来,狠狠责骂了一顿。
朱重很聪明,一下子就猜到是邢权和兰花在搞鬼。他本想辩解,但又担心闹起来事情会更大,万一朱十老不相信,反而惹一身麻烦。于是,他想出一个办法,对朱十老说:“店里生意不太好,不需要两个人守着。不如让邢主管留在店里,我挑着担子出去卖油。每天卖了多少钱,我都交给您,这样不就多了一份收入吗?”朱十老听了,有些心动。邢权却在一旁煽风点火:“他可不是真想去卖油,这几年他偷了不少银子藏起来,现在钱攒够了,又怪您不给他定亲,心里有怨气,不想在这里干了,就想找个借口离开,自己去成家立业。”
朱十老听了,叹了口气说:“我把他当亲儿子,他却这么狠心!老天爷啊!罢了罢了,不是亲生的,到底不贴心,随他去吧!”说完,给了朱重三两银子,让他离开,还把他的冬夏衣服和被褥都让他带走,这也算是朱十老的一点情分。朱重知道自己留不住,拜了四拜,哭着离开了。
秦重的父亲秦良去上天竺做香火僧,并没有告诉儿子。朱重离开朱十老后,在众安桥下租了一间小房子,安置好东西,就开始在大街小巷寻找父亲。找了好几天,一点消息都没有,无奈之下,只好先放下这件事。在朱十老家的四年,他忠心耿耿,没攒下什么钱,只有临走时的三两银子,这点钱根本不够做别的生意。思来想去,卖油这行他比较熟悉,那些油坊他都认识,重操旧业挑担卖油,倒也稳妥。
于是,他置办了卖油的工具,剩下的钱都用来在油坊买油。油坊的人知道朱重老实本分,又见他年纪轻轻就被人排挤出来,心里很同情他,有意照顾他,每次都给他最好最纯的油,算账时还会多给他一些优惠。朱重得了这些好处,卖油时价格也定得实惠,所以他的油比别人的更好卖。他每天省吃俭用,把赚来的钱攒下来,添置生活用品和衣服,从不乱花。
不过,他心里始终有一件事放不下,那就是寻找父亲。他想:“我一直叫朱重,可我本姓秦。要是父亲来找我,都不知道怎么认我。”于是,他决定改回秦姓。一个卖油的改名换姓,没人会在意,但他有自己的办法。他在盛油的桶上,一面大大地写个“秦”字,一面写上“汴梁”二字,把油桶当作标识。这样一来,临安城里的人都知道他姓秦,都叫他“秦卖油”。
二月的天气,不冷不热。秦重听说昭庆寺的僧人要举办一场连续九天九夜的法事,肯定需要很多油,就挑着油担去寺里卖油。和尚们也听说过秦卖油的名声,知道他的油质量好、价格低,都愿意照顾他的生意。所以接下来的九天,秦重一直在昭庆寺附近卖油,正所谓“刻薄不赚钱,忠厚不折本”,他凭借着老实本分,生意越做越顺。
这天是昭庆寺法事的第九天,秦重在寺里卖完了油,挑着空担子走出寺庙。当日天气晴朗,西湖边游人如织,熙熙攘攘如同蚂蚁一般。秦重沿着河岸漫步,远远望去,十景塘畔桃红柳绿,湖面上画船穿梭,丝竹之声随风飘荡,游人往来游玩,美景令人目不暇接。他走走停停,不一会儿便觉得身体困倦,便转到昭庆寺右边,找了个宽敞的地方,放下担子,坐在一块石头上歇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