古典白话合集清风随竹影

警世通言第四卷 拗相公饮恨半山堂(第2页)

 

安排好家眷乘船出发后,王安石只带着两个僮仆和亲信江居,主仆四人一同上岸。正所谓“只因水陆舟车扰,断送南来北往人”。江居请示道:“相公走陆路,得准备交通工具。是拿您的名帖到县衙驿站去要,还是自己花钱雇?”王安石说:“我之前就交代过,不许惊动官府,自己花钱雇就行。”江居又说:“要是自己雇,得找个靠谱的店家。”

 

当下,僮仆们背着包裹,江居领着王安石来到一个中介店家。店主人热情地请他们上座,问道:“客官要去哪儿?”王安石回答:“想去江宁,想雇一顶轿子,再要三匹骡马,最好现在就能出发。”店主人叹了口气:“现在可不像从前,不好找啊!”王安石问:“为什么?”店主人摇头说:“一言难尽!自从拗相公掌权,搞了一堆新法,又是伤财又是害民,好多百姓都逃荒走了。就剩几户穷苦人家,整天忙着应付官府差事,哪还有闲工夫出来接活?再说大家都穷得叮当响,连饭都吃不饱,哪有钱养骡马?就算有几个人愿意干,人手也不够用。客官您先坐着,我帮您找找。找得到您别太高兴,找不到也别见怪,而且现在的价钱比以前得贵上一倍!”

 

江居好奇地问:“您说的拗相公是谁?”店主人不屑地说:“就是王安石,听说他长着一双白眼睛,恶人自有恶相。”王安石垂下眼皮,示意江居别多管闲事。店主人出去好一会儿,回来回复说:“轿夫只能找到两个,三个实在找不着,也没有替换的人,您得按四个人的工钱来雇他们。马没有,只找到一头骡子和一头驴,明天凌晨五更就到店里。客官要是觉得行,就先付些银子。”

 

王安石听了店主人前面那些抱怨的话,心里烦躁,只想赶紧上路,便说:“两个轿夫慢慢走也行,就是少了个坐骑,没办法,一匹骡子给江居骑,另一头驴就让两个僮仆轮流骑吧。”他让江居别跟店家讨价还价,按对方说的价钱付钱。

 

此时天色还早,王安石在店家待得烦闷,就带着僮仆上街闲逛。只见街市冷冷清清,店铺也没几家,他心里不禁一阵伤感。走到一家还算干净的茶坊,正想进去喝茶,却看见墙上题着一首绝句:“祖宗制度至详明,百载余黎乐太平。白眼无端偏固执,纷纷变乱拂人情。”落款是“无名子慨世之作”。王安石默默读完,顿时没了喝茶的兴致,匆忙转身离开。

 

又走了几百步,看到一座道院,他想着进去转转,打发时间。走进大门,是三间庙宇。他正要进殿参拜,却发现侧面墙上贴着一张黄纸,上面写着诗:“五叶明良致太平,相君何事苦纷更?既言尧舜宜为法,当效伊周辅圣明。排尽旧臣居散地,尽为新法误苍生。翻思安乐窝中老,先讽天津杜宇声。”

 

以前英宗皇帝在位时,有位名叫邵雍、号尧夫的隐士,精通易学,能预知天下事,他把自己住的地方取名为“安乐窝”。有一次,他和客人在洛阳天津桥上游玩,听到杜鹃叫声,就感叹:“天下要大乱了!”客人问原因,他解释说:“天下要太平,地气从北往南走;天下要大乱,地气从南往北走。洛阳以前没有杜鹃,现在突然有了,这是地气从南往北的征兆。不久之后,天子一定会重用南方人做宰相,改变祖宗法度,宋朝以后都不会太平了。”没想到这个预言,竟然应验在王安石身上。

 

王安石默默把诗读了一遍,问看守庙宇的道人:“这诗是谁写的?怎么没落款?”道人说:“几天前,有个道士来这儿,要了张纸题了这首诗,说是骂拗相公的。”王安石把诗揭下来藏进袖子里,一言不发地离开了。回到店家后,他闷闷不乐地过了一夜。

五更天,鸡刚打鸣,两个轿夫和一个赶牲口的人,牵着一头骡子、一头驴来了。王安石向来不怎么讲究梳洗,直接上了轿子。江居骑上驴,让僮仆两人轮流骑骡子。大约走了四十多里,快到中午时,到了一个村镇。江居下了驴,上前说:“相公,该停下来吃午饭了。”

 

王安石因为痰火病发作,随身带了清肺干糕、药丸和茶饼。他吩咐手下:“给我倒杯热水就行,你们自己去吃饭吧。”他用热水泡了茶,吃了点糕点当午饭。其他人还没吃完饭,王安石看到屋子旁边有个厕所,拿了张草纸去方便。却发现厕所土墙上,有人用白石灰写了八句诗:“初知鄞邑未升时,为负虚名众所推。苏老《辨奸》先有识,李丞劾奏已前知。斥除贤正专威柄,引进虚浮起祸基。最恨邪言‘三不足’,千年流毒臭声遗。”

 

王安石上完厕所,瞅准没人注意,脱下左脚的一只方帛鞋,用鞋底把墙上的字迹抹得模糊不清,这才罢手。等众人吃完饭,王安石又上轿继续赶路。又走了二十里,遇到一处驿站。江居说:“这驿站宽敞,咱们今晚就在这儿歇脚吧。”王安石说:“昨天怎么叮嘱你们的?住在驿站,肯定会被人盘问。还是往前走到村子里,找户僻静的人家借宿更稳妥。”

 

又走了五里多,天色渐渐暗下来,到了一户农家。只见竹篱笆围着茅草屋,柴门半开着。王安石让江居去问问能不能借住一晚,江居推开门进去,一位拄着拐杖的老人迎出来,问他们有什么事。江居说:“我们是过路的游客,想在您这儿借住一晚,房钱照付。”老人说:“随你们便吧。”

 

江居把王安石引进门,和老人见礼。老人请王安石到正屋上座,看到江居等三人站在旁边,知道他们是随从,就把他们请到侧屋休息,自己去准备饭菜。王安石看到新粉刷的墙壁上,有人用大字写了一首律诗:“文章谩说自天成,曲学偏邪识者轻。强辨钨刑非正道,误餐鱼饵岂真情。好谋己遂生前志,执拗空遗死后名。亲见亡儿阴受梏,始知天理报分明。”

 

王安石读完,心情变得十分沉重。不一会儿,老人端出饭菜,随从们吃得饱饱的,王安石也勉强吃了一些。他问老人:“墙上的诗是谁写的?”老人说:“是路过的游客写的,不知道名字。”王安石低头寻思:“我曾经争辩‘鹑刑’、误信‘鱼饵’的事,很多人都知道。但我儿子在阴间受刑的事,我只跟夫人说过,没告诉别人,这诗怎么会提到?真是奇怪!”

 

因为诗的最后一句戳中了他的痛处,王安石满心疑惑,又问老人:“您高寿啊?”老人说:“七十八了。”王安石又问:“有几个儿子?”老人顿时老泪纵横,说:“四个儿子都死了,现在就剩我和老伴儿在这儿相依为命。”王安石惊问:“四个儿子怎么都去世了?”老人悲痛地说:“这十年来,全被新法害了。孩子们为了应付官府差事,有的死在任上,有的死在路上。我年纪大,才侥幸活了下来,要是年轻些,也早就不在人世了。”

 

王安石追问:“新法到底哪里不好,会弄成这样?”老人指着墙上的诗说:“官人您看看诗就明白了。自从王安石做了宰相,改变祖宗制度,一门心思搜刮钱财,拒绝纳谏,袒护错误,重用奸佞。刚开始搞青苗法坑害农民,后来又搞保甲、助役、保马、均输等一堆新法,乱七八糟的。官府只知道执行上面命令,欺压百姓,整天就知道抓人、逼税。差役半夜敲门,老百姓连觉都睡不安稳。好多人没办法,只能丢下家产,带着老婆孩子逃进深山,每天都有几十个人离开。我们这村子原来有一百多户人家,现在就剩下八九户了。我家原来十六口人,现在就剩四口了!”说着,老人泪流不止,王安石听了也觉得心酸。

 

他又问:“有人说新法对百姓有好处,您却说不好,能不能详细说说?”老人气愤地说:“王安石这人太固执,大家都叫他拗相公。谁要说新法不好,就会被他贬官;说新法好,就会被提拔。那些说新法好的人,都是阿谀奉承的小人,其实新法害民不浅。就说保甲法,每家出一个男丁去训练,还得再出一个人早晚伺候。虽说五天训练一次,可那些保正天天在训练场,不给钱就不放人,说你武艺不行。农民为了应付训练,耽误了农时,很多人最后都饿死、冻死了。”

 

说完,老人问:“现在那个拗相公在哪儿?”王安石骗他说:“还在朝廷辅佐天子呢。”老人朝地上吐了口唾沫,大骂道:“这样的奸贼,不杀了他,还重用他,还有天理吗?朝廷为什么不重用韩琦、富弼、司马光、吕诲、苏轼这些君子,偏偏要用这个小人!”

 

江居等人听到堂屋吵吵嚷嚷,过来看情况,见老人说话太直白,赶忙呵斥道:“老人家别乱说,要是被王丞相知道,可不得了!”老人愤怒地站起来,说:“我都快八十岁了,还怕什么死?要是见到那个奸贼,我一定亲手杀了他,挖出他的心肝吃了,就算是被处死,我也不后悔!”众人听了,吓得直伸舌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