古典白话合集清风随竹影

警世通言第四卷 拗相公饮恨半山堂(第3页)

 

王安石脸色惨白,一句话也不敢说,起身走到院子里,对江居说:“今晚月色明亮,咱们接着赶路吧。”江居明白他的意思,去付了饭钱,准备好轿马。王安石向老人拱手道别,老人笑着说:“我骂的是奸贼王安石,跟官人您有什么关系,怎么生气要走?难道您和王安石有什么亲戚?”王安石连忙说:“没有,没有!”随后上了轿子,催促轿夫快走,一行人在月光下匆匆赶路。

 

又走了十多里,到了一片树林旁,有三间孤零零的茅屋,周围没有其他人家。王安石说:“这儿挺安静,能休息一下。”让江居去敲门。屋里一位老妇人开了门,江居说明来意,说他们赶路错过了旅店,想借住一晚,明天早上一定感谢。老妇人指着中间一间屋子说:“这间空着,住吧。就是屋子小,放不下轿子和牲口。”江居说:“没关系,我有办法。”

 

王安石下了轿子进屋,江居把轿子放在屋檐下,骡驴拴在树林里。王安石坐在屋里,见老妇人衣衫破旧,头发凌乱,不过屋子虽然是茅草泥巴搭的,倒还干净。老妇人点上灯,安置好王安石就去休息了。王安石看到窗户旁边好像有字,举着灯凑近一看,又是一首八句律诗:“生已沽名炫气豪,死犹虚伪惑儿曹。既无好语遗吴国,却有浮辞诙叶涛。四野逃亡空白屋,千年嗔根说青苗。想因过此未亲睹,一夜愁添雪鬓毛。”

 

王安石读完这首诗,只感觉如万箭穿心,心中满是痛苦与不快。他暗自思忖:“从上路到现在,无论是茶坊、道院,还是村镇人家,到处都有诗在讥讽我推行的新法。这位老妇人独居在此,平日里鲜有人来,居然也有这样的诗句,可见民间对我的怨恨之词已经四处蔓延!诗中第二联提到的‘吴国’,指的是我的夫人;叶涛,是我往日的好友。这两句诗的含义,我一时还难以理解。”

 

他本想叫醒老妇人询问,却听到隔壁传来阵阵鼾声。江居等人一路鞍马劳顿,早已沉沉睡去。王安石躺在床上辗转反侧,心中懊悔不已,不停地用手捶胸顿足。他满心悔恨:“我只因听信了吕惠卿的话,他说新法对民间大有好处,我才不顾众人反对推行下去,哪里知道天下百姓竟怨恨到这种地步!这全是吕惠卿误了我啊!”因为吕惠卿是福建人,所以王安石习惯称他为“福建子”。这一夜,王安石长吁短叹,和衣而卧,始终无法入眠,只能默默流泪,泪水浸湿了双袖。

 

天快亮的时候,老妇人起床了,她头发蓬乱,带着一个赤脚的婢女,赶着两头猪出门。婢女拿着糠秕,老妇人去打水,然后用木勺在木盆里搅拌,嘴里还喊着:“罗,罗,罗,拗相公来。”两头猪听到呼唤,就凑到木盆边吃食。婢女又叫鸡:“王安石来。”一群鸡立刻围拢过来。江居和其他随从看到这一幕,都惊讶不已,王安石心里更是难受。

 

他忍不住问老妇人:“老人家,为什么给鸡取这样的名字?”老妇人说:“官人难道不知道王安石就是当今的丞相,‘拗相公’是他的外号?自从王安石做了丞相,推行的新法害苦了百姓。我是个守了二十年寡的老妇人,没有儿子儿媳,只和一个婢女相依为命。我们两个妇道人家,也要交免役钱、助役钱。钱交了,该服的劳役却一点没少。我靠种桑养蚕、织布为生,蚕还没结茧,就不得不预支丝钱来用;麻还没织成布,又得借布钱度日。后来养蚕织布都赚不到钱,没办法,只能养猪养鸡,等着官府的吏胥、里正来征收役钱。要么把鸡猪抵给他们,要么杀了招待他们,自己却连一块肉都舍不得吃。所以民间对新法的怨恨,已经深入骨髓。大家养鸡养猪时,都故意叫它们‘拗相公’‘王安石’,就是把王安石当作畜生。这辈子拿他没办法,只盼着来世他变成畜生,大家把他煮了吃,才能解心头之恨!”

 

王安石听了,只能暗暗垂泪,不敢出声。他身边的随从们也十分惊讶,只见王安石脸色大变,找来镜子一照,发现自己头发胡须全白了,双眼浮肿,满脸凄惨之色,这都是忧虑愤恨所致。他想起那首诗中“一夜愁添雪鬓毛”的句子,不禁感叹:这难道不是命运的安排吗?随后,他让江居拿出钱来感谢老妇人,收拾行李准备出发。

 

江居走到轿子前,劝说道:“相公一心为天下施行善政,可这些愚昧的百姓不理解,反而心生怨恨。今晚不能再住在这种村舍里了,还是找个驿亭或官府的房舍,免得再受闲气。”王安石虽然没有回应,但默默点了点头。

 

一行人走了很久,来到一座邮亭。江居先下了驴,扶着王安石出轿,在亭子里坐下,准备早饭。王安石看到亭子的墙壁上也题着两首绝句。第一首写着:“富韩司马总孤忠,恳谏良言过耳风。只把惠卿心腹侍,不知杀羿是逢蒙!”第二首写道:“高谈道德口悬河,变法谁知有许多。他日命衰时败后,人非鬼责奈愁何?”

 

王安石看完,顿时勃然大怒,叫来驿卒质问:“是哪个狂妄之徒,竟敢如此诋毁朝政!”一个老卒回答道:“不止这个邮亭有这样的诗,到处都有百姓留下的题诗。”王安石又问:“这些诗为什么而作?”老卒说:“因为王安石推行新法害苦了百姓,大家对他恨之入骨。最近听说王安石辞去相位,要到江宁府任职,必定会从这条路上经过。每天早晚都有几百个村民在附近等着他。”王安石问:“等他来,是要拜见他吗?”老卒冷笑道:“都是有仇怨的人,哪有拜见的道理!大家拿着木棍,等他来了就打死他,然后分着吃他的肉!”

 

王安石听后大惊失色,饭还没煮熟,就匆忙上轿离开。江居赶紧招呼众人跟上。一路上,他们只买干粮充饥,王安石再也不敢下轿,还吩咐众人加快赶路。终于,他们抵达金陵,与吴国夫人相见。王安石自觉羞愧,不敢进入江宁城,于是在钟山半山腰选了一处地方居住,并把住所的堂屋命名为“半山堂”。

 

此后,王安石整日在半山堂中诵经礼佛,希望能消除自己的罪孽。他本就过目不忘,一路上看到的诗句,全都铭记在心。他把这些诗悄悄抄写给吴国夫人看,这才相信儿子王雱在阴府受罪,并非偶然。从此,他终日沉浸在忧愤之中,痰火之症愈发严重,再加上气逆难舒,吃不下东西。就这样过了一年多,他身体愈发虚弱,骨瘦如柴,只能靠在枕头上勉强坐着。

 

吴国夫人在一旁落泪,问道:“相公可有什么遗言要交代?”王安石说:“夫妻之情,不过是偶然的缘分。我死后,你不必太过挂念。只是把家里的钱财散尽,多做些善事就好……”话还没说完,突然有人禀报说故人叶涛前来探望,夫人连忙回避。王安石请叶涛到床边相见,拉着他的手嘱咐道:“你聪明过人,应该多读些佛书,不要写那些没意义的文章,白白耗费精力。我这一生,枉费了许多心血,总想以文章胜过他人,如今快要死了,后悔也来不及了。”叶涛安慰道:“相公福寿绵长,何必说这样的话?”王安石感叹道:“生死无常,我只怕大限一到,连话都说不了,所以今天才跟你说这些。”叶涛告辞离去。

 

这时,王安石突然想起老妇人草舍中诗句的第二联“既无好语遗吴国,却有浮词诳叶涛”,今日的情景,正应了这两句诗。他不禁拍着大腿长叹道:“一切都是命中注定,这难道是偶然吗?写出这首诗的人,不是鬼就是神。不然,怎么会知道我未来发生的事?我被鬼神如此责备,又怎能在世上久留?”

 

没过几天,王安石病情急剧恶化,开始说胡话,还不停地用手扇自己的脸,骂道:“我王安石上对不起天子,下对不起百姓,罪该万死!到了九泉之下,有什么脸面去见唐子方这些忠臣!”就这样一连骂了三天,最后呕血数升,离开了人世。唐子方名叫唐介,是宋朝的一位直臣,他曾极力劝谏王安石新法的弊端,王安石不听,唐介最后也是呕血而死。同样是离世,唐介却比王安石更有声望。直到现在,山间的百姓中,还有人把猪叫做“拗相公”。

 

后人评论说,宋朝的元气,都被熙宁年间的变法损耗殆尽,这才有了靖康之祸。有诗为证:“熙宁新法谏书多,执拗行私奈尔何!不是此番元气耗,虏军岂得渡黄河?”还有人写诗惋惜王安石的才华:“好个聪明介甫翁,高才历任有清风。可怜覆谏因高位,只合终身翰苑中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