儿女英雄传第四十回(第3页)
安太太接着张姑娘的话继续说:“我记得她娘说,那小伙子是一个盐政钞官驻京家人的儿子,家里条件不错。我看那小伙子,长得挺壮实,就是脸上有点麻子。我想着小伙子嘛,没什么大不了的,就跟她娘说,定个日子让他们相看丫头。谁知道她娘没跟她提过这事儿,她知道后,跟她娘吵了好久,说她娘没良心,还说‘太太把我养大不容易,也不管太太身边缺不缺人,就只想着攀富贵亲戚,硬把我嫁出去’。又哭又闹,把她娘闹得没办法。她娘说‘你不愿意,也得让我回太太一声啊’,她理都不理,直接跑我跟前,哭得上气不接下气,说了刚才那些话,还说这辈子就是刀架脖子上,也绝不离开我!大姐姐,你说这事儿闹的!”
舅太太听了,抿着嘴轻轻一笑,说道:“姑太太,我可掺和不了这事儿!不过说句公道话,这丫头有这份心,自然是她重情义,但也多亏你这么多年的悉心栽培。你还不知道,你们家这丫鬟心气儿高着呢!平日里就讲究身份、爱体面,还喜欢端个架子。说不定是跟着你,像养自家姑娘似的养惯了,不愿意委身嫁给那个笨头笨脑的奴才小子!”
金、玉姐妹听了,赶忙齐声附和:“舅母这话真是说到点子上了!还有呢,人和人相处,最难得的就是彼此了解性情。长姐儿又从小就和玉郎一块儿长大,知根知底的。”舅太太笑着说:“对呀,我就是这个意思!不过我也就是随便说说,主意还得姑太太您自己拿。”
安太太此时心里正左右为难,既心疼儿子,怕他出门没人照料;又心疼丫头,怕她以后没个好归宿。听了这番周全的话,再一想这事儿要是成了,能一举三得,连自家老爷那难说话的性子都抛到脑后了,忍不住说道:“你们娘儿三个说得在理,那就这么办吧。”可话刚出口,还没等接着往下说,金、玉姐妹俩一听婆婆答应了,高兴得急忙跪下磕头。安太太见状,笑着说:“哎哟!你们俩先别急着磕头,还不知道我这个媒人能不能做成呢!”
正说得热闹,眼尖的何小姐从玻璃窗里瞥见长姐儿一步三挪,慢悠悠地从东游廊门朝着上屋走来。何小姐赶忙冲安太太摆手示意。安太太看到后,小声叮嘱:“先别说了,别让她听见。”又转头对金、玉姐妹说:“这话就咱们四个人知道,千万别跟别人透露半个字。就是玉格回来,也先别告诉他。”于是,大家赶紧把话题岔开,不再提这事儿。
且慢!长姐儿不是犯了肚子疼在屋里养病吗?怎么又出来了?再说,安公子出了这么大的事儿,府里到处都是消息灵通的人,她怎么会现在才知道?其实这里头是有缘故的。原来长姐儿之前吃了一丸乌金丸,配着桃仁、杏花熬的药引子,吃完就躺在屋里睡着了。那些小丫头们谁也不敢去打扰她。一直等到她睡醒,小喜儿才跑过去告诉她:“长姑姑,大爷要出远门了。”就这一句话,长姐儿吓得浑身冒冷汗,紧接着肚子一阵绞痛。没想到这一吓,汗出了,气顺了,血也流通了,她强撑着起身活动了一下,肚子反而没那么疼了。她转念一想:“大爷这一出去,老爷、太太肯定得跟着去;要是太太去,我还能不跟着吗?”这么一想,心里松快了些,又惦记起许多事儿,便强打着精神往外走。
她刚一进门,安太太生怕她听到刚才的话,赶忙问道:“你好点了吗?怎么不在屋里歇着,还跑出来了?”长姐儿回答:“奴才听说大爷要出远门,想着太太以前出远门用的薄底鞋、风领斗篷,都得早点找出来收拾收拾。还有小烟袋、吃食盒,就连那个关防盆,也不记得放哪儿了。趁着老爷没回来,明天一早慢慢找找,省得临出发前手忙脚乱的。”安太太说:“还早着呢!你先给我装袋烟吧。”长姐儿便去拿烟袋,这事暂时就这么揭过了。
第二天,安太太从吃早饭就开始盼着儿子回来,左等右等也不见人影。突然,门外一阵喧闹,有家人进来禀报:“大爷被赏加副都统衔了!”安太太一听儿子升了官,总算有了点喜色,但又想到他明天还得进宫谢恩,今天肯定又回不来了。
谁能想到,安公子何止今天回不来,从那天起,接连被皇上召见了八九次,这才得到旨意,赏了假让他回家收拾行装。他当天整理了一番,第二天一大早,才赶回庄园。一见到母亲,母子俩抱着哭成了泪人。众人好一番劝慰,安公子才止住眼泪,赶忙去祠堂拜祭祖先,行完礼后,家里又开始热闹起来。
刚忙完家里的事儿,仆人就来通报:“吴侍郎来拜访。”这可是自己的老师,不能不见。紧接着,又有好几拨客人登门,安公子一一接待、送走,这才回到自己房里换衣服,连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。
正歇着,上屋的小丫头跑过来说:“太太叫大爷过去,戴勤也回来了。”安公子赶紧带着金、玉姐妹去见母亲。戴勤正在向安太太汇报:“老爷昨天住在常新店,让我连夜赶回来告诉大爷,不用去远迎,在家等着就行。老爷今天出发得早,估计中午前后就能到家。”安公子听了,重新穿戴整齐,到门外等候。
过了一会儿,随缘儿先跑回来报信:“老爷快到了!”没多久,安老爷的马车就到了家门口。安公子迎上去几步,跪在马车旁迎接父亲。安老爷坐在车里,看到儿子头戴珊瑚顶子,帽上翡翠飘带,脸上露出欣慰的神色,但心里却满是苦涩。这老爷子强撑着,先在车里点点头,说了句:“起来吧。”
下了车,他说道:“没想到你也出息了,都做到二品大员,赶上你爷爷了,比我强!没白养你这么多年!有话进屋里说。”安公子心里明白,这是父亲在安慰自己,只能强挤出笑容答应着。可这笑容比哭还难看,脸上满是无奈和心酸。
这时,褚一官、陆葆安两人过来拜见。他俩果真听了邓九公的话,“扑通”一声跪倒在地,大声请安,一口一个“大人”。安公子虽说觉得直接受礼不太合适,但自己毕竟是钦命二品大员,按规矩也不好过于谦逊,只是笑着拱了拱手,说了句:“路上辛苦了。”便陪着父亲一起进了家门。
一进家门,留在家里的仆人纷纷上前迎接老爷,跟着去山东的仆人又来拜见公子,院子里一下子热闹起来。正乱着,张亲家老爷和老程师爷也迎了出来。安老爷简单应酬了几句,就请他们帮忙招待褚一官和陆葆安。自己进了二门,就看见安太太带着两个媳妇在院子里迎接。两个媳妇依次请安,安老爷和安太太还按照老规矩,互相拉了拉手。仆妇丫鬟们远远地在一旁跪着,安老爷顾不上一一招呼,看到舅太太在廊下等着,赶忙上前问好,聊了几句路上的见闻,又问:“亲家太太怎么没见着?”张姑娘赶忙解释了原因。
安老爷进了屋子坐下,安公子行了礼,媳妇们端上茶来。安太太等人都以为老爷回家后,看到儿子要去边疆,肯定会伤心难过,都打起十二分精神,想着怎么安慰他。可一看,老爷还是平日里那副从容的样子,只是随口问了问儿子面见皇上时奏对的情况,丝毫没露出焦虑烦恼的神情。
安公子却再也忍不住了。自从得知自己要去乌里雅苏台,这一路上怎么出发、到任后怎么办事,这些事他还来不及细想。光是家里的事儿、亲人的安排,就在他脑子里转了无数遍,却始终拿不定主意。最让他犯难的,一是路途遥远,不好让父母跟着一起去吃苦;二是把两位夫人留在家中照顾父母,又担心任上内宅无人照料;要是只带一个,偏偏两人都有了身孕,不方便远行;而且媳妇有孕这件事,还没来得及告诉父母。
好不容易盼到今天回家,本想先和金、玉姐妹私下商量商量,听听母亲的意见,再等父亲回来做决定,没想到一进门就忙个不停,刚有点空,父亲又回来了。此刻见到父亲,安公子千言万语堵在心头,却不知从何说起。犹豫了一下,他说道:“儿子受父母养育之恩,本想在仕途上好好发展,带父母出去享几年福,没想到突然出了这档子事,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。”说着,又行了个礼,单膝跪地,哽咽着说:“请父亲教导。”眼泪再也忍不住,夺眶而出。
安老爷“嗯”了一声,缓缓说道:“怎么能说是‘意外的岔路’呢?我倒觉得这是意料之中的事儿。你觉得意外,不过是因为从祭酒转任侍卫,没被派去主持考试、担任学政罢了。可你想过没有,那种边疆要职,不用世家出身的旗人,还能用谁?用世家旗人,不用你们这些年轻有为的新人,又该用谁?不管是舞文弄墨为国家效力,还是披甲戍边保卫疆土,都是报效朝廷,本质上没什么不同。再说了,皇上代天执政,皇上的命令就是天命,天命所在,怎么能说是意外?顺应天命,说不定还是福气呢!你说要我教导,我平日里跟你讲,说话做事要以周公、孔子的教诲为准则,不了解我的人,总说我立论迂腐、对孩子要求太严,可你要知道,为人臣子、为人子女,安身立命的根本都在这些道理里。乌里雅苏台虽说偏远,参赞大臣虽说责任重大,但也离不开这些圣人之道。至于你这次出行,家里有的是钱,该用就用,但别大手大脚;有的是人可以带,想带谁都行,但也别搞得随从一大堆。说到家眷,两个媳妇自然是跟你一起去,要是你母亲实在舍不得离开,也可以同去。我就留在家里,给你们守好这个家,想来也误不了事儿。”
安老爷说着这些话,一边拈着胡子,一边闭着眼睛。为什么呢?因为他只要一睁眼,眼泪也会忍不住掉下来!
舅太太见安老爷这般沉稳大气,暗暗点头,小声对安太太说:“瞧瞧,这才叫当家的样子!”就听安太太对老爷说:“依我看,这事儿也不急于一时,玉格出发还有些日子。老爷您刚到家,先好好歇歇。等过两天消停了,咱们再仔细商量,到底谁该去、谁不该去,谁能去、谁不能去,再做决定也不迟。要说把老爷您一个人留在家里,我跟着孩子们去,哪有这个道理?我不去吧,又担心俩媳妇在外面要是有个什么事儿,身边连个照应的人都没有。我想着,还是请大姐姐辛苦一趟,陪着孩子们去。”
安老爷还没等安太太把话说完,就开口说道:“唉!之前何家媳妇的事情已经麻烦舅太太辛苦一趟了,如今要走这么远的路,怎么好意思再去麻烦她呢?”舅太太爽朗地笑道:“哎哟!姑老爷就别操心啦,姑太太早就跟我说清楚啦。我反正闲着没事,正好跟着孩子们出去逛逛!”
安老爷见舅太太如此热心爽快,心里十分欢喜,连忙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,说道:“那就全靠舅母多费心了!”舅太太被安老爷这番客气弄得有些无奈,也站起身来,学着安老爷诚恳的样子,回了一礼,口中说道:“这是我该做的!”她行完礼,又环视众人,笑着说:“你们看看,这事儿哪用得着这么客气!”这话逗得在场众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。
安公子刚刚听父亲那般安排,正想把金、玉姐妹有孕在身,以及自己打算将她们留在家中侍奉父母的想法如实禀报。可听到母亲说“老爷才到家,先请歇歇儿”,便不好再多说,只能把话咽回肚里。
此刻,他见母亲又请舅母一同前往,心里顿时乱了分寸。他暗自思忖,这样一来,一家人弄得七零八落,实在不妥。可他哪里知道,母亲和两位妻子早已把事情商量妥当,只是瞒着他罢了。
偏偏在这个时候,父亲又提起邓九公差遣褚一官、陆葆安二人前来,想跟着他一同前往的事情,让他去决定是否可行。安公子无奈,只好先去处理这件事。
这边安老爷便向众人说起路上的经历,以及在邓九公那里发生的事情。正说着,行李车也到了,小厮们忙忙碌碌地搬运东西,有的清点带去的衣箱,有的核对路上的用品,都等着长姐儿来交接。奇怪的是,长姐儿却不见踪影,她到底去了哪里呢?
书中之前交代过,长姐儿原本以为大爷出门,太太肯定会跟着去,而自己也必定会跟随太太一同前往。没想到老爷决定不去,连带太太也走不成了。想到太太和公子即将分离,她感觉自己也没了着落,急得满脸通红,一下子又犯了当年公子乡试等榜时,她因等不到喜讯而头晕的老毛病。
她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院子里,扶着柱子定了定神,突然觉得身上穿的衣服腰身宽了四指,领口大了一圈,连围腰都好像要掉下来了。她对其他丫头说:“我不太舒服,回屋躺会儿。要是太太问起,就说我有事出去了。”说完,她低着头回到自己的屋子,拿了个小枕头,靠在耳跟台子上躺下,用小手巾盖住脸,默默地流泪。
偏偏前些日子,她一时兴起,做了个红色抽绳的毛毡小烟荷包。这天早上,她还托随缘儿媳妇找人配上一根湘妃竹杆、镶着玉嘴的小烟袋,想着路上随身带着方便。说来也巧,就在这个时候,随缘儿媳妇把烟袋送来了。
随缘儿媳妇一进屋,见屋里静悄悄的,喊了一声:“大姐姐。”长姐儿听到有人叫她,才勉强撑着坐起来,问道:“谁呀?”随缘儿媳妇一看她这副模样,忙问:“大姐姐,你好好的,怎么哭成这样?”
长姐儿叹了口气说:“好妹妹,你哪里知道我心里的苦!你坐下,我慢慢跟你说。自从大爷的任命下来,我还念佛说‘这下好了,太太能跟着大爷、大奶奶享福去了’。谁知道老爷这么一决定,全泡汤了。你说说,这母子四人一分开,大爷、大奶奶得多难受,太太心里得多煎熬!咱们做奴才的在旁边看着,能不心疼吗?再说了,两位少奶奶平日里对我那么好,我们怎么舍得分开啊!”说着,她嘴巴一撇,又要哭起来。
随缘儿媳妇心里跟明镜似的,知道两位少奶奶有孕不能出门,但何小姐叮嘱过不能声张,所以也不敢透露半字,只是安慰道:“哪能呢,离出发还有些日子呢!说不定到时候谁去谁不去还不一定,你怎么就先哭成这样了!”说完,放下烟袋就走了。
长姐儿把烟袋随手一扔,又躺下了,可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,只能一个人坐在屋里发呆。上屋那边一群人都等着她来交接东西,其他丫头听她之前说不舒服,也不敢去叫她。好在两位少奶奶都在上屋,便指挥着众人一件件地把东西收起来。舅太太见屋里乱哄哄的,便回西耳房去了。
安老爷见舅太太走了,便准备脱去外衣,换上便服。安老爷向来讲究,哪怕只是换件衣服、换双靴子,都要避开媳妇,到套间里去换。就在换衣服的时候,安老爷和太太闲聊起来:“难得舅太太这么热心,不辞辛苦。有她跟着,孩子们一路上有人照应,咱们也能放心些。”
安太太心里藏着一肚子话,本不想这么快说,可听老爷这话,觉得是个机会。她看了看四周,除了两个小丫头,没有旁人,便把小丫头支开,先给老爷戴了顶高帽,说道:“谁说不是呢,她肯定也是念着老爷平日里对她的好。不过,现在虽说舅太太愿意去,但两个媳妇到底能不能去,还得仔细商量商量。我刚才说慢慢商量,就是这个意思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