儿女英雄传第四十回(第2页)
安公子心里还有许多话想问,可刚坐了一会儿,就见乌大人这边要处理部里的画稿,那边要看衙门送来的折子;这边某营来请示挑选职位,那边某旗送来公文;接着造办处请他看交办的活计样式,翰林院请他审阅文章;还有老师托他题字的手卷,同年求他写的对联;另外,还有三五拨门生故旧大清早就来了,一直在外书房等着求见。安公子见老师实在忙得不可开交,不好再打扰,只好告辞。
回到住处后,安公子赶紧打发小厮回家告诉太太,又让戴勤去山东向老爷禀报,忙得团团转。一夜无话。
第二天一早,安公子去谢恩,第一批就召见了他。进去后,他磕头谢恩,皇上开口第一句就提到记得他是某科从第八名提到第三名点的探花,还说了些勉励的话,让他第二天再递牌子。等军机大臣出来,纷纷向他道喜,说:“你面见皇上时表现不错,皇上有旨意,赏加副都统衔。等旨意下达,换了顶子,明天还得准备谢恩。”这一番话,又让安公子心里重新燃起了希望。
您看,人生在世,可不就是这样嘛。人们不是被名利诱惑,就是被声色吸引,或者被玩物迷惑,再不然就是被诗书、山林、佛道所“吸引”。而人自己呢,又怀着好胜、好高、好奇的心,心甘情愿地被这些东西“吸引”,一直到“鞠躬尽瘁,死而后已”。可要是这些东西都不来“吸引”他,他想被“吸引”都没机会,自然也就没了那份热情。安公子现在不过遇到了一个小小的波折,以后还有更多的挑战等着他,这才刚刚开始,他又怎么能不重新振作起来呢?
闲话不多说,咱们再讲讲安太太这边。安太太得知这件事,就像风卷残雪一般,事情变得复杂起来,后面的故事又要生出许多枝节。各位不妨仔细看看,这燕北闲人要如何把安家的这摊事儿理顺,平息风波,把故事讲得精彩。
安公子去圆明园那一天,安太太见老爷和公子都不在家。恰巧那两天,张亲家太太在家里犯了急性眼疾,长姐儿也犯了每月都会发作的肚子疼。安太太吃过早饭没什么事,就和舅太太带着金、玉两位少奶奶一起打牌。
几人打牌打到中午,只见张进宝带着公子的跟班小厮四喜儿进来禀报:“太太,大爷从园子里派人回来说,他被赏了头等辖,放了乌里雅苏台的参赞大臣!”安太太一听,手一松,牌都掉了,“啊”地惊呼一声。舅太太也跟着喊:“哎哟,这是怎么回事!”金、玉姐妹俩听了,何玉凤对“乌里雅苏台”这五个字还有点模糊印象,愣愣地听着;张金凤则完全摸不着头脑,还纳闷:“怎么连个报喜的人都没有呢?”
安太太此刻吓得六神无主,拉着舅太太问:“这乌里雅苏台到底在哪儿啊?”舅太太提醒道:“姑太太,你怎么忘了?咱家四大爷以前不就去过这地方吗!”安太太这才想起来,一拍手哭喊道:“老天爷啊!怎么把我的孩子派到那种地方去了?再说,他好好地做着文官,怎么又成了武官?这不是变相贬他吗?可把我坑苦了!”说着,眼泪止不住地流,抽抽搭搭起来。
金、玉姐妹见婆婆这般模样,也忍不住跟着哭。舅太太赶忙劝道:“你们娘儿三个先别哭了,好歹问问这小厮,到底怎么出的这档子事?外甥派他回来,还有别的话吗?”嘴上劝着,舅太太自己也拿着小手帕抹眼泪。
安太太这才稳住情绪,仔细询问四喜儿。四喜儿把公子的话原原本本说了一遍:今天在海淀准备明天谢恩的折子,回不来;让派戴勤去山东向老爷禀报;还让转告两位少奶奶,收拾几件衣裳送到海淀。安太太一边吩咐去叫戴勤,一边让金、玉姐妹回家收拾衣裳。戴勤来了,四喜儿取来的衣裳包袱也到了,安太太叮嘱他俩:“赶紧去吧,告诉大爷,谢完恩没事就赶紧回家,让我见见他。”
两人走后,金、玉姐妹又回到上房。安太太见何玉凤眼睛哭得通红,张金凤还在不停地擦眼泪,自己心里又一阵酸楚,眼泪又涌了上来。舅太太见状,再次劝道:“姑太太,别总这么伤心。外甥虽说要去边疆,但好歹是升职了,两三年就回来了。这么大喜的事儿,哭哭啼啼的算怎么回事!”
安太太先长叹一口气,说道:“大姐姐,你哪里明白我的苦处!你不知道,你妹夫做了一任小官,被官场的事儿伤透了心。平时闲聊,我就说了句‘等以后跟着儿子到外头享福去’,你听听他怎么说,张口就是‘那可万万使不得’!他说:‘培养儿子成才是当爹的责任,儿子成才后报效国家是他自己的事儿,当爹的可不能跟着掺和。一跟着去,在外面就算自己再谨慎,衙门里多了个老太爷,也会连累儿子的名声。’大姐姐,就冲这话,别说是乌里雅苏台,不管去哪儿,他都不会跟着儿子去。他不去,我自然也不好去。我倒不是舍不得玉格,为啥呢?一来孩子大了;二来既然是皇上的臣子,哪能不为皇上出力?可我这两个媳妇儿,平日里跟我亲近得很,要是一下子都离开我,我实在舍不得啊。”说着,又呜呜咽咽地哭起来,惹得两个媳妇也跟着哭得停不下来。
舅太太是个直爽人,看不下去了,说道:“你们娘儿们别这么哭天抹泪的!家里不还有两个媳妇儿吗?留一个,去一个,这不就解决了?哪能三个人抱在一起哭个没完,难不成哭一哭,这乌里雅苏台就不用去了?”安太太心疼儿女,既不想离开两个媳妇,又不想让媳妇和儿子分开,听了这话,只是摇头。
没想到,舅太太这句话倒说到了金、玉姐妹心坎上。为什么呢?原来她俩正左右为难,一方面舍不得丈夫远行,另一方面也舍不得离开婆婆。而且,她俩各自还有件难以启齿的事儿藏在心里。何玉凤性子急,嘴也快,马上说道:“娘说得对。那我就留在家里伺候您,让妹妹跟着他去。”张金凤赶忙推辞:“还是姐姐去好。姐姐比我有本事,路上照应起来也方便。这么远的路,带着我,更拖累他了。”何玉凤觉得这话在理,一时找不到反驳的话,一着急,脸涨得通红,低下头支吾道:“妹妹,你又不是不知道,我坐不了车!”安太太一听,立马明白了,这是何小姐有身孕了,自己要抱孙子了,心里顿时一喜。正要细问,张金凤憋在心里的话也忍不住了:“姐姐这话不对!姐姐坐不了车,难道我就能坐车了?”
您瞧瞧,平日里何玉凤伶牙俐齿,张金凤也能言善辩,可这么件事儿,两人都羞于开口,一直憋到现在,绕了好大一圈,借着对话,才把这事儿抖搂出来!
安太太得知两个媳妇都有了身孕,喜出望外,直后悔没早点知道,埋怨道:“你们俩呀,这么大的喜事,怎么能瞒着我呢?非得憋到憋不住了才说!”接着又问:“怀孕多久了?”转头又数落两个嬷嬷:“你们这两个老糊涂,怎么也不提前透个信儿?”说着就要把嬷嬷叫来训斥一顿。何玉凤怕嬷嬷挨骂,赶紧解释:“她们上个月就想跟您说。我和妹妹寻思,也不确定是不是真的有了,就这么声张不好,不如等过些日子再说。谁知道这个月……”说到这儿,脸一红,不好意思地瞅着张金凤笑。张金凤也羞得扭过头,抿着嘴直乐。安太太笑得合不拢嘴,盯着两个媳妇,反复叮嘱:“可得小心着点。千万别冷热不分瞎吃东西,也别乱碰重物,走路一定要人扶着,平时也要适当活动活动。”
正嘱咐着,舅太太佯装生气地说:“真是怪事!你俩平时有什么事儿都不瞒我,怎么这件事儿嘴严成这样?”安太太也跟着打趣:“媳妇儿们脸皮薄,不好意思说,也就罢了。我就奇怪我们家玉格那个傻小子,马上要当爹了,还傻愣愣的,一声不吭!”众人正笑着,安太太突然皱起眉头,忧虑地说:“等等,先别高兴太早!这下好了,娘儿们都去不成了,把我家傻儿子一个人扔在边疆,可怎么办?这事儿不更麻烦了吗?”说完,皱着眉头,歪着头,陷入了沉思。
过了好一会儿,安太太像是下了决心,说道:“没办法,看来只能我跟他去了!只求大姐姐和张亲家母在家,好好照顾我这两个媳妇儿!”金、玉姐妹一听,还要和婆婆分开,心里说不出的难受,刚要开口阻拦,舅太太先嚷嚷起来:“姑太太,你这说的什么话!让我留在你家照顾外甥媳妇还行,可我跟你家老爷根本处不来呀!”
安太太婆媳俩一想,确实是这个理,一时没了主意,又难过地哭起来。这一哭,可把舅太太急坏了,她大声说道:“姑太太,你们娘儿三个再这么哭,可真是要把人的心揉碎了!这样吧,我跟你换一换,你留在家里照顾媳妇,我跟着外甥去,这下总行了吧?”
安太太连忙推辞:“这么远的路,那么冷的地方,怎么能让大姐姐跟着去吃苦,我们却在家里享福呢?”舅太太一拍胸脯:“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!你想想,咱们是骨肉至亲,谁能不求谁呢?再说我也疼这孩子。我一个人无牵无挂,别说乌里雅苏台,就算让我学唐僧,去西天取经,我也二话不说就去!这有啥大不了的!”
安太太见舅太太如此真心实意,感动地说:“姐姐要是真肯去,我现在就给你磕头。这哪里只是疼孩子,分明是疼我啊!”说着,站起身就要下跪行礼。两个媳妇见状,也急忙跟着婆婆跪下。舅太太慌了,赶忙跪下搀住安太太,哽咽着说:“妹妹,快别这样!”说着说着,自己也红了眼眶。
各位,就安太太这一拜,任谁看了能不揪心?这才让人明白,父母对儿女的爱,又岂是平日里的嘘寒问暖就能报答得了的!
舅太太急忙搀住安太太,又赶忙拉起金、玉姐妹,姑嫂三人这才一同坐下。安太太心里稍稍松了口气,唤来丫头装了袋烟,边抽边思索。忽然,她自言自语道:“这还是不妥当。”随后对舅太太说:“这么安排,玉格在外头办事我算是放心了,可他身边那些贴身琐事该怎么办呢?”舅太太疑惑地问:“姑太太说的‘外场儿’和‘贴身儿’都是指啥呀?”
安太太解释道:“比如说他到了衙门,平日里过日子,进出银钱的管理,里里外外的操持,还有穿衣冷暖、饮食冷热这些事儿,都算外场儿。现在我们娘儿们去不了,有大姐姐你辛苦跑这一趟,再好不过,我也没什么可担心的。但说到贴身的事儿,两个媳妇现在去不了,就算等她们分娩后,再派一个去,也不是短时间能成行的。玉格到了那边,每天早起梳头,夏天擦洗身子,夜里盖被子这些事儿,就算大姐姐你再疼他,也总不好劳烦你去做吧?总不能让一个娶了媳妇的人,还叫嬷嬷在屋里贴身伺候吧?你说这是不是让人犯难的事儿?”这番话让舅太太也犯了愁,只能无奈地说:“时间还长着呢,只能慢慢商量了。”
这边姑嫂二人低声商议,那边金、玉姐妹则静静听着。也不知哪句话触动了她俩的心弦,只见何小姐眼睛一亮,笑着凑到张姑娘耳边嘀咕了几句。听不清张姑娘说了什么,只看见她不停点头微笑。正巧安太太和舅太太说完话,回头问她俩:“你们俩想想,我这番顾虑有没有道理?”一回头,安太太正好撞见两人交头接耳的模样,便说道:“你们要是有主意,尽管说出来,咱们娘儿们一起商量不好吗?”
何小姐听婆婆这么说,刚要开口,又朝张姑娘使了个眼色,示意她看看外间有没有人。张姑娘立刻走到屋门口,探着身子张望,随后回头笑着冲何小姐摆手,意思是外头没人。您可能纳闷,安太太家丫鬟仆妇众多,外间怎么会没人呢?原来她家有规矩,婆儿媳妇们没事就在廊下听候差遣,其他丫头们,长姐儿不在上屋,剩下的便三三两两说笑、玩耍去了,所以此刻外间空无一人。
确定没人后,金、玉姐妹走到婆婆跟前,小声说道:“媳妇们倒是有个主意,不过这想法也不是因为玉郎要出远门才有的。从今年起,看他差事越来越多,常常一进城就得十天半月回不来。我们俩要是总跟着来回跑,也不合适。早就想跟婆婆说,给他找个贴身服侍的人,只是一直没机会。现在他要出远门,我们俩又一时去不了,想请示婆婆,趁这个机会给他找个人跟着去,外头再加上舅母管教,您看这样行不行?”
安太太听了,先是点点头,又摇摇头,沉思片刻后说:“你们俩年纪轻轻,就能想到这些,真是难为你们了。可找人选这事,讲究可多着呢。要是让媒人去找,不了解底细,只图一时有人用,万一带回个不靠谱的,到时候想调教调教不好,想打发也打发不走,不仅你们跟着操心,玉格也得跟着遭殃,这可使不得,这种事儿我见得多了。要说从家里丫头里挑一个吧,你们屋里那两个还小,不懂事;我这边的丫头,要么没那个本事,要么不合适。这一时半会儿,我上哪儿给他现找去?”何小姐说:“媳妇俩心里倒是有个人选,只是一直没敢跟婆婆提。”安太太想了想,说:“我猜到了,你们肯定是看上跟舅母的那个丫头了。那丫头确实不错,可惜早有婚约了。”两人还没来得及回应,舅太太先摇头说:“不是,俩外甥媳妇知道她有婆家了。”安太太越发纳闷:“这可怪了!你们看上的到底是谁?”
何小姐又朝外看了一眼,这才凑到婆婆耳边小声说:“媳妇俩说的这个人不是别人,就是伺候婆婆的长姐儿。要说本事、针线活儿,还有那机灵劲儿、做事的分寸,以及稳重、干净的性子,都是婆婆这些年调教出来的,自然没得说。最难得的是她的性情。只是婆婆身边就这么一个得力的人,别的都好说,单说伺候婆婆梳头这件要紧事就离不开她。再说她在上屋当差这么多年了,也不知道媳妇们跟婆婆讨她,行不行?所以心里虽然认准了,却一直没敢开口。”
安太太听完,笑道:“敢情你们俩想的也是她呀!这事儿我心里也琢磨过好多回了。你们担心的那两点,倒没什么。一来,现在我身边大事小情都是你们俩操持,真要是没人,让你们俩帮我梳头,也没什么不行的。二来,张进宝的孙女儿招儿,还有晋升家的丫头老儿,现在也慢慢能帮上忙了。其他事儿,我跟你们说,这丫头十二岁就到上屋当差,那年你公公偶尔还使唤使唤她,等第二年她留了头发,你公公连夜壶都不让她拿,洗脚都不让她在跟前,就因为她是从小照顾过孩子的丫头,你就知道你公公这人有多讲究了。至于你们说的她那些优点,倒也不假。这么安排,我心里是愿意的,可还有不少难处。她能有个好归宿,我也算不亏待她。只是这丫头,她娘那边还有不少麻烦事儿,不然我刚才也不会说家里挑不出合适的人了。这事儿咱们还得从长计议。第一,虽说她举止大方,不卑不亢,但到底是罪臣家被分赏的孩子;第二,她模样身段儿不错,就是皮肤太黑,怎么配得上我家白白净净的玉格?第三,她比玉格大两岁,要是开了脸,看着像个嬷嬷嫂子似的!这是我担心的三个问题。就算这些都没问题,你们说说,要是跟你公公商量,能行得通吗?”
舅太太连忙接话:“姑太太,依我说,这三点都不是事儿!眼下最要紧的是让外甥出门有人贴心照顾,出身差点、黑点、大点都没关系。要是非得等跟老爷商量,他那挑剔的性子,只怕连吃个鸡蛋都要挑三拣四,这事儿还怎么办得成?”安太太说:“商量着试试或许还有办法。可你不知道,长姐儿在我跟前发过誓,说这辈子都不嫁人,要一直伺候我,等我百年之后,她还要给我当女童儿呢!现在跟她说这事,怎么说得通?”
舅太太惊讶道:“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?我怎么一点儿都不知道?”张姑娘解释道:“就是我嫁过来那年,舅母和姐姐在园子里住的时候。那时候长姐儿她娘还在,婆婆一进城就说长姐儿大了,让她娘赶紧找婆家。后来定了一家,她娘还带那小伙子来让婆婆相看呢。”张姑娘刚说到这儿,安太太插话道:“幸亏你在这儿能作证,不然听你这么一说,还以为我在编故事呢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