儿女英雄传第三十八回到第三十九回
按照小说的行文套路,上回书讲到安公子科举高中、荣耀归家,一直到他回房安睡,用“一宿无话”作结,接下来自然要从“次日清晨”说起。
第二天一早,安公子和金、玉两位少奶奶还没起床,长姐儿就精心打扮了一番,穿得花枝招展地来感谢两位奶奶昨晚赏赐的吃食。她一进门就快步走到东里间,看见丫鬟花铃儿、柳条儿正在南床上摆放梳妆匣,便问道:“两位奶奶都还没起来吗?”花铃儿朝她点点头,柳条儿却冲她摆摆手,长姐儿正纳闷,就听见何小姐在屋里咳嗽了一声,喊道:“来个人!”花铃儿赶忙答应,上前掀开卧房的帘子,只见何小姐穿着湖蓝色的短绸衫,一只手扣着胸前的纽扣,另一只手梳理着鬓角,睡眼惺忪地从卧房里走出来。何小姐看到长姐儿,压低声音笑着说:“哟,你都收拾得这么利落了,我们今儿起晚啦!”长姐儿见大奶奶小声说话,就知道公子还没睡醒,一边谢过奶奶昨日的赏赐,一边也轻声说:“奶奶别急,还早着呢,老爷、太太都没起来呢。太太昨晚就说了,爷和二位奶奶这段时间里里外外忙前忙后,昨天又累了一整天,太太自己也乏了,今儿打算晚点起,省得爷和奶奶跟着赶急,还吩咐奴才辰初二刻再去请呢。”
何小姐开始漱口,让人搬来一张小凳子,叫长姐儿坐下。长姐儿没急着坐,而是帮着花铃儿放漱口水、打开刷牙散盒、递手纸。这时,华嬷嬷从外面托着一蒲包玫瑰花儿进来,长姐儿见状,拿起摘花盘里的花簪,蹲在炕沿边,给何小姐穿花。何小姐又叫柳条儿:“把你奶奶的烟袋拿一根来,给你姑姑装袋烟。”长姐儿连忙说:“你等等,我先过去见见奶奶。”说完就往另一间屋子跑。何小姐赶忙喊住她:“你回来吧,她一会儿也要过来梳头,在这儿等着见就行。”长姐儿一听,猜到公子在那屋,就不好过去了。不一会儿,柳条儿装好了烟,长姐儿穿好了花,便坐在小凳子上,一边磕着烟灰,一边说起昨天老爷、太太如何高兴,还说:“这都是爷和奶奶的孝心,也是奴才们的福气。”何小姐一边梳头,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应和着。
说着说着,长姐儿看了看钟,对柳条儿说:“你也该去请奶奶起来梳头了。”话音刚落,就听见张姑娘小声叫人。长姐儿听声音像是从这边卧房传来,正疑惑着,就见柳条儿走到曲尺槅子前,隔着帘子问:“奶奶叫奴才吗?”只听张姑娘问:“我这副腿带怎么两根不一样啊?你昨晚是不是困迷糊了,拿岔了?”柳条儿解释道:“昨晚是奶奶自己收拾的,奴才没动过,怎么会拿岔呢?要不奴才再拿一副来,奶奶先换上?”张姑娘还没来得及回答,何小姐在这边听了,也伸出小脚看了一眼,忍不住笑道:“柳条儿,让你们奶奶先凑合扎上,回头再说。我脚上这副也是两根不一样呢!”屋里的张姑娘“嗤”地笑出声,没过多久,揉着眼睛从卧房里出来,看见长姐儿,说道:“哟,你在这儿呢!幸亏是你,你瞧……”刚说了个开头,长姐儿就明白了她的意思。长姐儿一边谢过张姑娘昨晚的赏赐,一边说:“本来嘛,二位奶奶一天到晚这么多事儿!既要伺候老爷、太太,又得照顾爷,哪还顾得上这些琐碎事儿呀!”这番恭维话,把两位少奶奶逗得哈哈大笑。
何小姐梳完头,转过身准备洗脸,长姐儿赶紧上前帮忙挽袖子,一眼瞧见何小姐汗衫袖子上蹭了块胭脂,便笑着问:“哟,奶奶这袖子怎么弄的?回头换一件吧,别印到外衣上了。”何小姐低头一看,说:“可不是嘛,准是花铃儿干的。我就不明白,她叠衣服总爱叼在嘴里,能不弄上胭脂吗?瞧瞧,我昨儿早上刚换上的,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弄上的!”花铃儿站在一旁,大气都不敢出。张姑娘也说:“姐姐别光说她,我们柳条儿也有这毛病。不信你看,我这袖子保准也弄上了。”说着,揪起汗衫袖子,翻来覆去找了半天,愣是没找着。她自己也愣了一下,又看了看袖子上的绦子,笑着问何小姐:“姐姐,该不会是你把我的衣服穿走了吧?”何小姐说:“这叫什么话!你好好穿着的衣服,我怎么会拿错?”说完,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,可不是张姑娘的嘛!她也忍不住“嗤”地笑出声:“我说怎么觉着领子这么卡脖子呢!今儿也不知道怎么回事,乱七八糟的!”两人相视一笑。长姐儿见状,开始数落起花铃儿和柳条儿:“你们俩听听,又该嫌我话多了吧。主子贴身的东西,全靠咱们当丫头的用心照看;要都像你们这样干活,别说这个了,明儿把各自的主子认错了都有可能!”一番话说得两个小丫鬟撅着嘴,满脸委屈。
正说着,公子也带着一身困意,趿拉着鞋从卧房里走出来,看见长姐儿在这儿,笑道:“嚯,这么早就有客人来了!”长姐儿见公子出来,连忙站起来,把烟袋放在身边,规规矩矩地说了句:“爷起来了。”之后便不再多说,还垂下眼皮,一脸严肃,看不出半点多余的表情。
这时,张姑娘招呼长姐儿:“你坐下,咱们接着聊。要不……”长姐儿却说道:“二位奶奶该梳头了,眼看快到辰初了,奴才得回去了。”说完,把手里的烟袋递给柳条儿,还叮嘱道:“你给奶奶把烟袋吹干净再收起来。”说完,甩着宽大的袖口,踩着小巧的鞋底,得意洋洋地离开了。
从长姐儿这件事就能看出,圣人教导世人真是细致入微。圣人曾说:“有不虞之誉,有求全之毁。”长姐儿一大早来道谢,从表面上看,昨晚两位奶奶不过赏赐了些吃食,她就早早赶来谢恩,懂礼守节。可谁能想到,她这一番好意,被作者借题发挥,巧妙地衔接上“一宿无话”之后没说完的故事,反倒让人觉得长姐儿这趟来得似乎有点多余。这不就是“不虞之誉,求全之毁”吗?看来外界的称赞和诋毁都没个准头,真叫人不知道该如何自处。其中的道理只有圣人能参透,所以圣人告诫世人:“吉凶悔吝生乎动。”
闲话暂且放下,书归正传。安公子自从点了翰林,暂时放下书本,离开书房,这段时间和大家应酬往来。他的那些世交、同年,见他风度翩翩、和蔼可亲,都乐意和他亲近。今天这家请吃饭,明天那家邀游玩,把公子忙得不可开交。可热闹过后,公子却觉得,外面车马喧嚣、宴会不断的生活,也不过如此。他开始反思,虽说自己已经通过科举入了仕途,但正所谓“土不通经,不能致用”,仅仅通晓经书还不够,如果不通晓历史,也只能做个平平无奇的小官;就算经史皆通,博古却不通今,同样无法在当下有所作为。要是一直这样吃喝玩乐下去,将来真到了关键时刻,难道只靠写几副对联、作几首诗就能立足于世吗?想到这儿,他把家里收藏的《廿二史》《古名臣奏疏》,还有本朝的《开国方略》《大清会典》《律例统纂》《三礼汇通》,甚至漕运、治河之类的书籍都翻了出来,当作闲书随时阅读。遇到不懂的地方,家里正好有安老爷这位“免费”的老师可以请教。安老爷也是有问必答,不仅讲解详细,还乐在其中。于是,父子俩把读书探讨当作每天增进感情的日常活动,倒也过得充实有趣。从此,公子的眼界和见识日益增长,对各种事务也更加上心,这些暂且按下不表。
有一天,全家人正坐在一起闲聊,舅太太、张太太也在。这时,家人晋升拿着一封信和一张名帖进来,回禀道:“邓九太爷从山东专门派人来给老爷、太太贺喜,说还有些土特产随后就到,来人先过来请安送信。”说着,把信和名帖递给公子,由公子转交给老爷。
老爷接过名帖一看,上面写着“武生陆葆安”,便疑惑道:“邓九公家里的人我大多见过,可这人我不记得,这是谁啊?怎么还是个武生?”公子解释道:“这是九公的大徒弟,外号‘大铁锤’。”老爷这才想起来:“是不是咱们在青云堡住的时候,九公把他叫来表演锤技,一锤子打碎大石头的那个人?”公子点头道:“正是他。”老爷评价道:“这人身材相貌倒是不错。”公子接着说:“听说他本事可大了,除了那把大锤使得出神入化,爬山涉水、潜水游泳样样精通。遇到事儿,不光靠蛮力,还很有主见。”老爷听了,赞许地点点头。
这时,公子已经拆开信封的外皮,老爷接过信仔细查看,只见信封口的签子上写着“水心公祖老弟大人台启”,老爷惊讶道:“奇怪,这封信竟然是老头儿亲笔写的,真没想到他能有这耐心!”说着拆开信,只见信上写道:愚兄邓振彪顿首拜上……
信中写道:老弟大人安好,同时问候弟妇大人。大贤侄好,二位姑奶奶好,也替我向舅太太和两位张亲家问好。在此郑重说明:我们彼此是至交好友,客套话就不多说了。衷心祝愿老弟大人贵体安康,全家吉祥如意。愚兄看到《金榜题名录》,得知大贤侄高中探花,独占鳌头,实在是可喜可贺!愚兄内心欢喜至极!
这真是天遂人愿,正所谓“洞房花烛夜,金榜题名时”,实在是值得大肆庆贺!愚兄本想亲自登门道贺,无奈有些琐事缠身,实在无法脱身,还望老弟能够体谅。如今特地派小徒陆葆安进京代为祝贺,其他没说到的事情,一问便知。
另外捎去一些土特产,虽说是千里送鹅毛,还请老弟笑纳。小婿、小女、二姑娘都向您全家请安。此外,他们给二妹子和各位捎了些东西,都列在清单上。还有一事相求,想向二妹子讨要大内上好的胎产金丹九合香,不论多少,只要是真的就行,千万千万,务必务必,让小徒带回。顺祝安好,不再一一赘述。
愚兄邓振彪再拜。吉日冲。
又及:二位姑奶奶可有怀孕的喜讯?甚是挂念!又笔。
信的末尾盖着“虎臣”两个字的印章,还有他那“名镇江湖”的私章。安老爷看这封信,总共不到三页八行纸,前后增删修改的地方却有十来处,而且白字连篇,但他只是点头赞叹。公子在一旁看了,忍不住想笑。老爷说道:“你可别笑话他。想想他的脾气性格,竟然能静下心来写这么多字,这得怀着多么诚挚的心意!”说着,又去看礼单。只见礼单开头写着“鹤鹿同春”,老爷不明白,问道:“这‘鹤鹿同春’是什么东西?”接着往下看,还有孔陵蓍草、尼山石砚、《圣迹图》、莱石文玩、蒙山茶、曹州牡丹根子,其余的便是山东棉绸大布、恩县白面挂面、耿饼、焦枣儿、巴鱼子、盐砖。看起来,邓九公大概是照着《缙绅》,把山东能用得上的土特产一股脑儿都带来了,也没注明这些东西分别是给谁的。
安老爷便让公子把信念给太太听。公子快念完时,只剩最后单独写的那一行没念。这时,金、玉姐妹急切地想看看这封信。公子见她们想看,便把信递给她们,说:“九公很惦记你们俩,快看看吧!”何小姐向来性格直爽,伸手就接了过去,公子提醒道:“你先看这篇儿。”何小姐一看到信里问她们有没有怀孕的消息,顿时觉得尴尬不已。好在她反应快,转手就把信递给张姑娘,说:“妹妹你看看,这写的是什么字?”说完转身就走。张姑娘没反应过来,接过信一看,立刻把信扔在桌子上,说道:“姐姐你真坏!”也躲到一边,和何小姐凑在一起。
两人羞得满脸通红,低头笑着不说话。安太太看得一头雾水,连忙拿起信看了看,说道:“这有什么好害羞的!”于是把邓九公询问她们俩是否怀孕的事告诉了舅太太和张太太,又对姐妹俩说:“这问得确实让人怪不好意思的!你们俩嫁过来都两三年了,还没给我抱上孙子。瞧瞧人家来讨要胎产金丹,想必是褚大姑娘有喜了。”舅太太也附和道:“就是说呢。”话还没说完,张太太就发表起议论来:“亲家,这可说不准!生孩子这事儿,得看缘分,谁能保证一定行呢?”经她这么一说,姐妹俩更觉得难为情了。
说话间,安老爷戴上帽子,出去见陆葆安。过了一会儿,只见陆葆安头戴官帽,脚穿官靴,身穿短襟纱袍和石青马褂。虽然是武生出身,但举止并不粗俗。外省人见面行礼,向来只有磕头这一种方式,陆葆安见到安老爷,便拜倒在地。安老爷不便回拜,只拱手作揖。安老爷请他上座,他坚决不肯,说道:“师傅嘱咐过,我到了老太爷这里,就如同自家儿女,不敢上座。”安老爷此时满脑子都是“蓬伯玉派人拜见孔子,孔子请来人坐下并询问情况”的典故,再三邀请,陆葆安才在一旁坐下。
安老爷先询问了邓九公的身体和家人情况,陆葆安回答道:“师傅精神头比以前更好了。派我来,一是给老太爷、少老爷道喜请安;二是让我认认门,说等师傅九十大寿的时候,还让我来请各位。师傅还说,他现在不去南方了,很难弄到好的陈酒,想请老太爷帮忙找几坛,交给返程的粮船带回去。本来想让我买几坛带去,但师傅说这酒好坏外人分辨不清。”安老爷连忙说:“这事儿好办。”接着又问起褚一官和褚大娘子有没有生子的消息,陆葆安表示并不知情。
正说着,运送礼物的车辆、挑夫和轿夫都到了,家人们带着更夫一趟趟地往家里搬运。安老爷这才知道,礼单上的“鹤鹿同春”,原来是邓九公特地为贺喜找来的东海边一对仙鹤、泰山上一对梅花小鹿,都用木笼抬了过来。这时,张老也过来打招呼,便带着陆葆安去程师爷那里坐。安老爷吩咐准备饭菜款待,随后进来看邓九公送来的礼物。走到二门,看见公子正陪着太太和许多女眷围着观看那对鹤鹿。安老爷对这些珍禽异兽并不在意,哪怕是寓意高雅的鹤鹿也不例外,他匆匆走进屋子,只拿出那册《圣迹图》,正襟危坐地看了起来。
不一会儿,女眷们也进了屋,在一旁问长问短。安老爷便从“麟现阙里”开始,一直讲到“西狩获麟”,把孔子七十三年的生平事迹,讲得一件不落,时间年月也丝毫不差。舅太太听完后,调侃道:“我看我们这位姑老爷,真是什么都懂,可惜就是不懂什么叫‘鹤鹿同春’!”众人听了,一阵哄笑。安太太便把其余的东西该整理的整理,该分发的分发,公子也去应酬了一下陆葆安。陆葆安当天住下,第二天便告辞去处理自己的事情,约定过些日子再来取回信。安老爷抽空给邓九公写了回信,太太也忙着准备给邓家众人的回礼,还有邓九公要的东西,到时候都交给陆葆安带回山东,这里就不再赘述。
安公子身为翰林院编修,虽说算是个清闲的官职,但每月的馆课以及私人应酬,也得进几次城。当时,乌克斋升任掌院学士,他有心报答师门,提拔门生,便给安公子派了个撰文的差事,因此公子又多了些公务。紧接着,朝廷颁布了大考的旨意。京城流传着一句顺口溜形容大考:“金顶朝珠褂紫貂,群仙终日任逍遥;忽传大考魂皆落,告退神仙也不饶。”安公子作为一甲三名且已授职的进士,按例必须参加考试,于是开始日夜用功备考。
在考试前,恰好有一个讲官的空缺,掌院堂官拟定了安公子的名字,奏请之后,安公子便被授予讲官一职。虽说同样是七品官,但按照惯例,他需要单独上奏折谢恩。谢恩当天,他得到了皇帝的召见。临行前,乌克斋指点了他许多礼仪和应对之策。等到面见皇帝时,皇帝见他举止沉稳,气度从容,又想起他是从前十本考卷中第八名被特恩提拔点为探花的,便询问了他的家世和学业情况。安公子的回答让皇帝十分满意,龙颜大悦,从此便对他另眼相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