儿女英雄传第三十六回到第三十七回(第3页)
安老爷进屋后,顾不上寒暄,坐下就问儿子高中探花的详细经过。安公子将今日引见的情形,以及乌克斋告知的缘由,从头到尾讲述了一遍,安老爷这才明白。他也把早上占卜得到晋卦,以及贺喜升前来报信的事告诉儿子,感慨道:“都说‘圣心即天心’,前人那句‘诵《诗》闻国政,讲《易》见天心’,真是从经义中领悟出的至理名言。就连我那日给你出的诗题,说不定也是个预兆。”
正准备和亲家聊聊近况,却见张老像主人一样,早已在一旁为女婿张罗招待安老爷的酒饭。饭后,安老爷想到儿子中举后,城内各位亲友都曾到庄园贺喜,像乌克斋、吴侍郎、莫学士这些人,还有众多门生都去过。尤其是娄蒙斋,自从与安老爷结为通家之好后,对安老爷佩服得五体投地,时常登门求教。安老爷秉持“有教无类”的原则,竟把他熏陶得焕然一新。乌克斋本是安老爷的学生,如今又成了安公子的座主,早已先行师生之礼。他们各守规矩,公子尊乌克斋为师,乌克斋仍尊安老爷为师,这也是科举中的惯例。
于是,安老爷趁此次进城,一一登门拜访致谢。他还特意到贺喜升家门口表达谢意,结果反倒让贺喜升第二天急忙到庄园请安回帖,过了几天,又送来了八盒内务府制作的点心,这都是后话了。
安老爷在城里忙完拜访事宜,又帮儿子把各项事务安排妥当,便嘱咐他等应酬结束再回庄园,还为他选定了归家的吉日。安公子有了主心骨,安老爷这才先返回双凤村,闲暇时开始筹划儿子归家的事宜。
这天,安老爷夫妇正和儿媳们商量家事,舅太太和张太太结伴前来。舅太太一坐下便开门见山:“姑老爷,我有件事得跟您商量,是张亲家的事儿。亲家公怕碰您钉子,不好意思开口;亲家母呢,说自己笨嘴拙舌,听不懂您文绉绉的话,非让我来当说客,还千叮万嘱一定要把事儿办成。前儿我跟姑太太合计了半天,她也摸不透您的想法,可把我夹在中间作难死了!您可别跟我拽文掉书袋,就算请出孔圣人来也没用,反正这事儿您必须得应下!”
要说安老爷这人,一向恪守仁义道德,言行举止严守规矩,称得上是纯正的儒者。只是一旦聊起夏、商、周三代的古礼,旁人还真难跟他沟通。也不知舅太太怎么就摸透了他的性子,只要她一开口,安老爷那副严肃的面孔就绷不住了。正巧这段时间安老爷清闲自在、心情舒畅,听舅太太这么一说,笑着调侃道:“商量事儿,本就是讨论事情可行与否,相互斟酌着办。你话还没说,先把路堵死,那还商量个什么劲儿?”舅太太耍起赖来:“我不管这些,您就直说答应不答应!”安老爷无奈道:“这就更奇怪了!就算让我看文章,也得先有题目吧?您这说了半天,连主题都没点明,我从哪儿答应起?”舅太太不依不饶:“姑老爷不是常说,孔夫子的弟子有的能举一反三,有的还能闻一知十。您这么大学问,听我这几句话,还猜不出个大概?”安老爷苦笑道:“照您这么讲《论语》,孔老夫子都得喊冤!”
安太太见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拌嘴,忍不住插话:“你们别再逗闷子了!这说到什么时候是个头?我来说吧。”她转向安老爷,“张亲家的意思是,玉格中了探花,想好好热闹庆祝一番。”话刚说一半,安老爷立刻板起脸:“要是打算唱戏庆贺,那可不行,恕我不能同意。”舅太太赶忙摆手:“不是不是,您别吓着!张亲家说的是,外省人家女婿中了状元,都流行丈人家请人游街夸官;咱们京城里早年也有这风俗,您年轻时应该也见过。再说您当年中举,我们家没办过这事儿,我提前说明,省得您又搬出旧例来。如今张亲家想等女婿回来那天,派人远远去迎接,置办一套新的仪仗,给他插上金花、披上红绸,风风光光接回家。一来图个热闹,二来也让孩子高兴高兴。您看这主意行不行?”
此刻,不光安太太和金、玉姐妹眼巴巴等着安老爷表态,就连一旁的长姐儿也竖起耳朵,生怕漏听一个字。只见安老爷听完,哈哈大笑:“我还以为多大的难题,原来是这个,何必费这么多口舌!说到底还是没读透书啊。听我解释,金花红绸不用担心,朝廷有赏赐,琼林宴那天,新科进士都会领到;不过只有榜眼、探花和传胪必须披挂起来,才符合庆典规矩。至于仪仗执事,清朝初年官员都有规定的配置,翻开《会典》就能查到。玉格既然点了探花,自然该有相应的仪仗。这事儿就算真去请教孔夫子,他老人家也不会反对,有什么使不得的?”
安太太见老爷难得这么通情达理,也跟着高兴,随口问道:“既然规矩上有,为什么现在外省还保留这风俗,京里的官员反倒不用了呢?”安老爷解释道:“不是不许用,是没办法用。你们不了解历史,自然不懂变通的道理。咱们大清朝靠骑马射箭打下天下,祖辈们从不怕吃苦受累。国初那会儿,官员大多骑马,坐轿子的都少见,世家子弟更是以骑马为荣,还有骑骆驼上朝的呢。后来慢慢忘了根本,开始讲究坐轿车;风气越来越奢靡,又流行起跑快车;再后来养不起车,就改雇驴车;到最后连雇驴车的钱都没了,即便身为官员,也只能步行。现在有些人出门还要逛鼻烟铺、进茶馆,要是再用上仪仗,成何体统?既然亲家这么疼孩子,我也不好拒绝,我派人照着《会典》的标准,置办一套不奢华也不寒酸的仪仗,怎么样?”张太太听了半天,总算听出安老爷答应了,赶忙跟舅太太念叨:“我就说吧?只要把道理讲通,亲家老爷不会不答应的!”舅太太打趣道:“说了半天,原来孔圣人就在这儿呢!”众人笑着散去。
再说安公子传胪结束后,被授职为翰林院编修。紧接着,他忙着参加领宴谢恩、登瀛释褐等一系列仪式,等公私事务全部应酬完毕,便打算按照安老爷选定的吉日,回庄园拜见父母。在他回家之前,朝廷赏赐的旗匾银两已经领到手。安老爷早早在庄园门外竖起一对高大的朱红旗杆,庄门外本就树木繁茂,此时正是枝叶浓密、绿荫如盖的时候,远远望去,万绿丛中一点红,透着焕然一新的气象。庄门上挂着一面写有“探花及第”的竖匾,迎门墙上贴满泥金捷报,往来的家丁们也比平日更加精神抖擞。
家里,两位少奶奶早已吩咐下人在当院设下天地神位和香烛供案,打扫干净佛堂,摆满香烛贡品,家祠里也备好了祭祀宴席。安老爷夫妇还让人在何公祠同样准备了一份供品。
到了安公子回家这天,安老爷因要叩谢天恩祖德,特意穿上一件镶着绒线边、绣着红绿花纹的七品补子公服;安太太和舅太太头戴钿子,身穿氅衣;张亲家老爷提前两天就回了庄园,新置了一套羽毛袍套;张亲家太太穿着一件绛色状元罗面、月白永春里子的夹纱衫,打扮得格外精神。金、玉姐妹如今成了探花郎的孺人,按照品级换上汉装,挂上朝珠,穿上补服。为了讨婆婆欢心,她们特意戴上安太太当年赏赐的“雁塔题名”雁钗。说来也巧,何小姐前几天收拾箱子,找出母亲留下的一只小翠雁钗,上面还挂着饭珠流苏,随手送给了长姐儿。长姐儿见两位少奶奶都戴着翠雁钗,也赶忙戴上自己那支,学起主子的样子,得意洋洋。
天还没亮,张老就向亲家借了两个家丁,带着仪仗,赶到离双凤村二十里外的梓潼庙等候。这套仪仗包括一对开道金锣,两对写着“赐进士出身”“钦点探花及第”的朱红描金衔牌,一对清道旗,一对朱花旗,一对金瓜,还有一把重沿蓝伞。
安公子前一天就收拾妥当,第二天一早,带着家丁启程回庄园。半路到了梓潼庙,稍作休息,换上礼服。一路上,金锣开道,彩旗飘扬,他佩戴着沉香木珠串,官服上的纹饰熠熠生辉,头戴两朵金花,身披红绸,骑着一匹装饰华丽的白马,慢悠悠地朝双凤村而来。沿途经过几个村庄、市镇,锣声不断,引得路人、闺阁女子纷纷议论:“这当官的到底是哪家子弟?”
快到庄园时,安公子骑在马上,望着天空中几朵白云,脚下是一望无际的芳草。那年闰了一个月,北方节气又晚,满山杏花开得正艳,粉白的花海簇拥着这位白面书生出身的探花郎,别提多风光了!附近的乡亲们早就听说公子今日回家,纷纷扶老携幼,站在道路两旁,夹道欢呼。人群中,几位白发苍苍、读过书的老者,拄着拐杖,一边看一边感叹:“也不知安水心先生平日里怎么修身治学,竟教出这么出色的儿子!更不知这位公子如何严于律己,才能有今天的成就!”
不多啰嗦。很快,安公子骑马来到庄园门口。一阵震耳的锣声响起,府里众人早就知道公子到了。安公子下马后,仔细整理好衣冠。抬头望去,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门上高悬的“探花及第”四个大字。走进大门,一众家丁纷纷迎上来磕头道喜。走到穿堂,他的老师程老先生也在那里等候祝贺。程老先生匆匆作了一揖,催促道:“咱们待会儿再聊,你父亲等好久了。”
安公子请先生进了屋子,自己转身穿过二门。只见当院里摆着香烛供桌,金、玉姐妹在东边迎接,一群仆妇丫鬟在西边行叩见礼。此时安公子顾不上多说客套话,神情庄重地快步走上堂屋,向父母请安,又拜见了舅母和岳母。安老爷此刻神情肃穆,仿佛正进行着神圣的祭祀仪式。安公子刚请完安,安老爷便站起身,说道:“跟我来。”
安老爷把公子带到当院的香案前,晋升、叶通两个家人早已在一旁等候,准备点烛上香。安老爷恭敬地拿起香,点燃后插入香斗,带着公子三跪九叩,感谢天地庇佑。拜完天地,两个家人在前引路,他们从东边穿堂前往佛堂。佛堂内灯火通明,香烟袅袅。安老爷一向不许妇人在佛堂内,负责敲磬的婆子老单早已躲到一旁。家人敲响磬声,安老爷带着公子拜完佛,又按原路出了二门,绕到家祠。因为公子在城里已经在宗祠磕过头,这次便直接进入祠堂,在祖父祖母的神主牌位前祭奠行礼。
行完礼出了祠堂,安老爷秉持“行不由径”的原则,没有走角门抄近路,而是从外面绕回二门,回到上房。公子正准备等父亲进房坐下后,向父母正式行礼。
这时,安老爷走上台阶,回头问晋升、叶通道:“我吩咐准备的东西都齐了吗?”两人齐声回答:“齐了!”随即快步跑出门,和其他家人一起抬进来一张铺着整张虎皮椅披的大圈椅,还有一张书案。有人可能会疑惑,安老爷不过是在家闲居的七品小官,况且正值初夏,为什么要用虎皮椅披呢?原来,古代那些讲学的大儒,比如关西夫子以及程朱理学的诸位大家,讲学的时候都会设红色帷帐,坐在虎皮上。安老爷事事效仿古人,他讲学的地方也是这样布置,没想到今天正好派上用场。
椅子和书案抬进来后,安老爷亲自带着家人把椅子安置在中堂北面,又在椅子前摆好书案。此时,屋里只有舅太太、安太太、金、玉姐妹,还有几个丫鬟仆妇。大家见安老爷回到上房不先坐下接受儿子行礼,反而忙着布置席位,女眷们只好先退到一旁。舅太太疑惑地嘟囔道:“今儿他怎么像外厨房里的灶王爷,搞起独坐了?待会儿让我们姑太太坐哪儿?”安太太见老爷一脸庄重严肃的神情,猜到他可能是向某位神佛许过愿,便问道:“老爷,要不要香炉烛台?我让人去佛堂取。”安老爷摇头道:“那些香烛都是愚僧误解了佛意,今天的仪式,岂是焚香烧烛就能亵渎的!”
在场众人,不仅女眷们听得一头雾水,连安公子也猜不透父亲的用意,只能跟着忙前忙后。布置妥当后,安老爷吩咐:“开始祭祀吧。”只见众家人从二门外端进来四个方盘,安老爷带着公子将盘中物品一一捧到案上摆放好。众人定睛一看,案台右手边摆着一方锡铸的朱墨砚台,两支朱墨笔,旁边还放着一根檀木棒和一块竹板;左手边则是安老爷珍藏的几件古器:一件形似铁制沙锅,底部有三条腿,据安老爷平日所说,这是上古燧人氏教百姓烹饪时用的锅,名叫“燧釜”;一件像个黄沙大碗,据说是帝舜盛羹用的“土簋”;还有一件竹筐,正是颜回“箪食瓢饮”中的“箪”。黄沙碗里盛着一碗清水,另外两件器皿里,一件装着山涧里的绿苔,俗称“头发菜”,另一件装着海岛边的乌皮海藻,就是药铺里卖的“咸海藻”。
安老爷将这些祭品摆放整齐后,亲自捧起一个圆底方口的铁酒杯,说这就是孔子所说“觚不觚,觚哉觚哉”里的“觚”,杯中盛满清酒。他小心翼翼地将酒杯举过头顶,从东边走到祭位前供好,又在旁边行了三个揖,这才退到正中,带着公子行四拜大礼。起身之后,安老爷又从西边上去撤下酒杯,捧着酒杯作揖。走出院子,只见叶通捧着一束白茅根,单膝跪地放在台阶下。安老爷将酒高高举起,洒在白茅根上。
回到书案旁,安老爷问公子:“你知道我今天这么做的用意吗?”安公子不愧是深得父亲真传,立刻明白了其中含义,恭敬地回答道:“西边的砚台、笔墨、棍棒,自然是‘丹铅设教,夏楚收威’,寓意教育和惩戒;东边的这些祭品,应该是‘涧溪沼沚之毛,苹蘩蕰藻之菜,筐筥錡釜之器,潢污行潦之水’ ,表示微薄的祭品。而箪食觚饮,是圣贤留下的遗迹。只是不明白,奠酒为什么要用白茅根?”
安老爷解释道:“这个典故,你看看‘尔贡包茅不入,王祭不供,无以缩酒’的注疏就知道了。”公子又问:“父亲,今天祭祀的是哪位古圣先贤?”安老爷回答:“古圣先贤怎能请到内室?”说着,他指向何小姐,“这是她的祖父,我的恩师。当年若不是受他老人家教导,我拿什么来教你?你若不经我这番教导,又靠什么成就功名?这就叫‘饮水思源,敢忘所自’。你要记住,我们这种师生情谊,和那些攀附权贵、谋求官职的师生关系,完全是两码事。”
安老爷话音刚落,舅太太便说:“行了行了,快收拾收拾,你们二位坐下,让孩子磕头吧!我也得回家等着陪姑爷了!”众人赶忙收拾,安老爷、安太太在正面床上坐下,公子这才神情庄重地上前,正式向父母行礼。
诸位,看看此时安公子头戴金花,身披红绸,身着朝珠补服,威风凛凛的样子,再想想三年前,他一见陌生人就脸红,遇到点小事就委屈撇嘴,活脱脱一个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。可才过了几天,他就金榜题名,踏入官场,真正长大了。这一跪,让安老爷夫妇怎能不欣喜若狂!只见老两口一个捻着胡须含笑,一个不住点头,满脸欣慰。旁边站着的丫鬟仆妇们,望着老少主人,也都眉开眼笑,满是喜气。
此时,长姐儿忙得不可开交,既要伺候老爷太太,又要照顾两位少奶奶,手脚一刻不停。即便如此,她嘴里念叨着探花,眼神里全是探花,满心都在为探花高兴。长姐儿都这样了,金、玉姐妹就更不用说了,她们心中的欢喜,简直难以用言语形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