儿女英雄传第三十六回到第三十七回(第2页)
张进宝连连应道:“嗻!”接着对戴勤说:“还不快叩谢爷和两位奶奶的恩典!”戴勤赶忙摘下帽子,磕了好几个响头,这才跟着张进宝出去。两个嬷嬷和随缘儿媳妇又进来想磕头感谢,何小姐连忙一把拉住她们,还安慰戴嬷嬷道:“你可别怨我,我也是没办法。”戴嬷嬷此时满心感激与敬畏,哪里还敢抱怨。
等金、玉姐妹俩把事情处理妥当,这才和安公子一起回到内室。
安公子见金、玉姐妹把家中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,反观自己的功名之路才走到一半,歇了两天后,一想到明年的会试,便不由得心急如焚,急于用功备考。正巧有一天,安老爷偶然走进书房,看见儿子正在拟定几个题目,打算请自己过目,以便按题目撰写文章。
安老爷仔细看了看题目,说道:“题目拟得还算恰当,不过准备会试,可比乡试难多了。乡试中举后,算是过了一道坎,明年若能接连考中固然好,即便不中,还能等下一次考试;可要是会试中了,紧接着就是朝考,朝考没通过,殿试发挥得再差些,能不能点为翰林就难说了。不通过翰林这条路,同样是科举出身,日后的发展却有天壤之别。所以,但凡有志于科举的人,中举之后,虽然进士能否考中难以预料,但必须先存下必中的决心,提前为中举后的事做好准备。这准备该怎么做呢?单说对策和写殿试卷子这两项,从现在就得开始下功夫。我打算,每月安排九次课业,你只需写六篇文章,剩下三次,我会按课给你拟定策题,你要依照题目逐条作答。敷衍了事、抄袭材料,或是用空洞的排比句搪塞,这些可都不行,一定要认真阐述经史精华,这样将来殿试才有底气。你的字看着还不错,但笔画偏旁还不够讲究。往后写文章就用朝考的卷子誊抄,写对策就用殿试的卷子,写好后拿来给我批改。我这么苦口婆心、严格要求,不是因为你中了举才这样,实在是担心你读了这么多年书,进不了翰林院,只能当个部属中书,那就真是‘失之毫厘,谬以千里’了。要是运气不好,去做个榜下知县,我就是你的前车之鉴,你一定要牢记。”
诸位,瞧瞧这位安老先生,对知县这个官职的顾虑可谓到了极致,对儿子的关怀和谋划也同样做到了极致。当然,这也得亏他有教导儿子的本事和学问。要是换作我这个说书的,真有个准备会试的儿子,还真不知道该跟他讲些什么。
闲话不多说。安公子谨记父亲的教诲,再次闭门苦读,全力备战来年的会试。俗话说“有话则长,无话则短”,转眼间,第二年的会试日期就快到了。安老爷正琢磨着这次会试的主考官会是哪些人,没想到传来消息,这次的大总裁里熟人多得很。原来,乌克斋已经升任兵部尚书、协办大学士,还兼任内务府大臣;莫学士升为侍郎;吴侍郎则升任总宪,这三人一同被钦点为主考官。他们一个是安公子的老师,一个是世交兄弟。有这层关系在,即便不用走什么特殊门路,单看安公子的文章风格和笔力,他的卷子也足够亮眼。何况他本就功底扎实、学问过硬,这次哪有考不中的道理?
很快到了考试的日子,安公子如何进场、如何答卷、如何出场,这里就不一一赘述了。等到放榜那天,他又高高地中在了十八魁之内。安老爷一家得知这个消息,欢喜热闹的场景自不必说。紧接着,安公子在朝考中入选,顺利进入殿试环节。殿试的策题围绕经学、史学、漕政、捕政四道内容展开,经过安老爷这几个月的悉心指导和培养,安公子的殿试卷子写得极为出色,论述经史条理清晰,字迹更是刚劲有力、气势不凡。钦派的阅卷大臣看过之后,将他的卷子评定在前十本之内。城里有乌克斋、吴侍郎、莫学士这几位极为关心他的人,安老爷自然早早地就得知了消息,心里暗自笃定:“只要卷子在前十本,不管具体是第几名,二甲肯定稳了,说不定还能当上编修。”
到了升殿传胪的前一天,读卷大臣先将前十名的卷子呈上去,恭候皇帝亲自钦定状元、榜眼、探花,以及二甲第一名传胪和后六名的具体名次。卷子呈上去之后,新科进士们都在保和殿后左门外等候旨意。一旦名单确定,进入前十名的人马上就要准备接受皇帝召见。这个时候,除了那些殿试表现平平、自知与鼎甲无缘的人不抱希望,其他有志向的进士们个个踮着脚、昂着头,满心期待地等着消息,都盼着能进入前十名,更盼着能成为鼎甲前三名。
安公子却与众人不同,他心里清楚,按照惯例,旗人向来很少有被点为鼎甲的,而且他也早就得知自己进了前十名。他心想:“就算取在第十名,也能在二甲里。这次回家,足以慰藉父母,就连夫人之前提出的‘插金花’‘饮琼林酒’‘作夫人’这几个愿望,我也算有了交代。”所以,他虽然也在等着消息,可心里比其他人淡定得多。闲着无事,他就靠在后左门旁边,看着院子里的热闹景象。
只见宫门的台阶足有一人多高,正门和左门紧闭,只有西边的门开了一扇,门前侍卫林立,气氛庄严肃穆,几乎听不到有人大声说话。再看院子里,那些准备带领新进士引见的官员,都在乾清门台阶下等候旨意。新进士们的同乡、同年、亲友,不管有没有事,都找借口来打听消息。还有些爱凑热闹的人,即便与自己无关,也想知道这一科的鼎甲是谁。那些跟班的笔政们,更是竖起耳朵,想第一时间得到消息,好在大人面前表现一番。整个大院子里人头攒动,大家都伸长脖子望着乾清门。门口的侍卫们不停地吆喝着“积仂汗”,也就是满语“声音”的意思,提醒众人不要喧哗。虽说皇帝在深宫可能听不到,但万一被御前大臣撞见,免不了一顿呵斥,到时候侍卫们也担待不起。
大家正翘首以盼,只见一个奏事的黄门官从门里出来,宣布了状元、榜眼、探花和传胪的名次。由于人多场地大,有的人听得真切,有的人没听清楚,站得远的人更是挤在后面,一个个踮脚伸颈,半天都没弄明白状元是谁。众人相互打听、传话,好一会儿才知道,一甲第一名状元姓奚,是江苏人,名叫奚振钟;一甲第二名榜眼姓童,是浙江人,名叫童海晏;一甲第三名探花,竟然是正黄旗汉军人安骥;二甲第一名传胪姓马,叫马行显。状元、榜眼和传胪的亲友们得知消息,个个喜出望外。可当大家听说探花是个旗人时,都惊讶不已,纷纷感叹:“这可真是本朝开天辟地的头一遭!”
原来,皇帝审阅前十名殿试卷子时,看到第三本,虽然文章和字迹都不错,但策文华丽却缺乏实际内容,字体秀美却缺少精神气,料定此人难成大器。等到看到第八名安骥的卷子,不仅字迹工整漂亮,策文中关于经学、史学的论述引经据典、条理清晰,漕政、捕政的对策更是切中要害、分析透彻。皇帝看后龙颜大悦,当即把安骥的卷子从第八名提到第三名,将原定的第三名降为第八名,就这样,安公子成了一甲三名的探花郎。
后左门的新进士们,看到宫门处一阵骚动,就知道结果要出来了,心里越发紧张。不一会儿,负责带领引见的官员急匆匆地赶来。突然,一个胖子分开人群,双手捧着肚子,气喘吁吁地跑得满头大汗,张大嘴巴边跑边喊:“龙媒!龙媒!”众人都不知道他喊的“龙媒”是谁。只见他一眼看到安公子,立刻跑上前,只说了句“恭喜”,就扶着安公子的肩膀,喘得上气不接下气,再也说不出话来。
安公子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,定睛一看,原来是何麦舟,就是当年自己去淮安时,和管子金一起资助过自己盘缠的人。安公子忙问:“怎么了?”何麦舟喘着粗气,伸出三根手指,说道:“龙媒,恭喜!你点了一甲三名探花了!”安公子一时不敢相信。就在这时,负责引见的官员开始点名,果然一甲三名喊的正是安骥。安公子又惊又喜,连忙和其他九人跟着官员来到乾清门排队。
众人围拢过来,只见状元气质清朗、风采出众,榜眼举止沉稳、神态安详;再看探花安公子,气宇轩昂却毫无纨绔之气,温文儒雅又不见半点寒酸。真可谓是朝廷的栋梁之材,当代的祥瑞之人;就连二甲第一名传胪,也是方面大耳,留着浓密的胡须,一看就是能干大事的人。大家见了,无不赞叹。不过,这些初入皇宫的新进士们,虽说胸怀壮志,可面对这森严的禁宫,一个个脸色发白,紧张得不行。十个人排成一队,嘴里不停地念叨着,低头小声背诵着自己的履历。没过多久,黄门官站在高台阶上喊了声“引见”,众人便依次跟着进去。这次引见之后,名次没有变动,众人只需静候次日的升殿传胪大典。
安公子回到住处,想到这意外的荣耀,什么事都顾不上了,一心只想立刻飞回家去见父母,想象着二老得知消息该有多高兴。可无奈,明天就是传胪大典,紧接着还有归大班引见、赴宴谢恩、登瀛释褐等一系列事情,等授了官职,还要去翰林院上任。这些事一件接一件,由不得他自己,没办法,他只好先派人回庄园,代自己向父母报喜,并说明被改点为一甲三名的缘由。
说到这里,又得用上说书人“一张口难说两家话”的老套了,接下来,就要讲讲安老爷在家等候消息的情形了。
到了安公子接受引见的那天,安老爷虽然清楚儿子已确定在前十名,本应放心,但盼子成名的心情比自己追求功名时还要急切数倍。他一会儿担心儿子满语水平一般,怕在皇上面前背不出履历;一会儿又忧虑孩子生性腼腆,担心行礼时失了仪态。天还没亮,他就起了床,坐在那里看几行书,看不进去便放下;在屋里来回踱步,写几个字,又搁下;时不时走到院子里张望。
等太阳升起,安老爷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焦虑。他急忙洗手,换上官帽,来到自己讲学的屋子,从书架上取下《周易》和蓍草,仔细擦净桌子,郑重其事地摆好占卜的位置。随后,他怀着无比虔诚的心情,用蓍草进行占卜,想算算儿子最终的名次究竟如何。占卜完毕,得到的是火地晋卦,看到卦辞中“康侯用”“锡马蕃庶”“昼日三接”这几句,他不禁心生疑惑,暗自思忖:“伏羲、文王、周公、孔子四位圣人所着的《周易》,确实蕴含着无穷变化,我对自己的易学知识也有几分自信,可为何今日卜得此卦,我却有些难以参透?从晋卦的卦象来看,火在地上,显然是文明昌盛之兆,‘康’字不正与‘安’字的含义相符,‘马’字又是‘骥’字的左半部分,这不正是玉格(安公子)的名字吗?‘昼日三接’,无疑是蒙受恩宠之意。但我占卜的是他的名次,难道会是第三名?哪有旗人能点为探花的道理?应该不是这样解读。”
他反复思索许久,突然心头一紧:“不妙!难道他被改成三甲了?”可转念又摇摇头否定自己:“更不对,从没听说前十名会被改到三甲的。况且他的策论底稿我看过,若真有问题,那些阅试卷子的老前辈眼光何等犀利,又怎会将他的卷子列入前十本呢?”越想越困惑,安老爷只好收起占卜用具,回到上房,把这件事说给安太太和舅太太听。
舅太太劝慰道:“姑老爷,您别再瞎琢磨了。前几天我们娘仨聊天还说起这事,我说:‘你们一家子在外面历经磨难,回到家后,日子却越来越顺遂。’姐妹俩还提起张亲家母去年说的话,笑着说:‘接下来还要中状元,当八府巡按呢。’我就说:‘你们别笑,看老爷、太太平日里的为人处世,再加上咱家的运势,说不定咱们这小姑爷真能像鼓儿词里唱的那样,点个鼎甲,外放做巡按。’您瞧瞧,这不就应验了嘛!”安老爷满心都是正经事,笑着回应:“这怎么能和《周易》相提并论呢!”
正说着,晋升急匆匆跑进来:“回老爷,有位老爷要拜会您。”安老爷责备道:“到底是谁?光说‘老爷’,我哪知道是谁?你说话怎么突然这么糊涂?”晋升解释道:“这位老爷没来过,我不认识。我刚才在大门板凳上坐着,见他骑着马远远飞奔而来。到门口下马就问:‘这里是安宅吗?’我回说是。看他戴着金顶子,我就问:‘老爷找谁?’他说:‘你快请你们老太爷出来,我有话说。’我问他姓名和来意,他说:‘你别管,只管去回。’说完自己把马拴在树上,直接进了大门。我只好请他到西书房坐着,他还催着:‘让你们老太爷快点出来,我还要赶进城呢。’”
安老爷听了觉得奇怪,来不及换衣服,急忙出去见这位访客。安太太、舅太太和张太太听了也摸不着头脑,不放心,赶忙派个小厮跟出去打听。
此时,那位老爷正坐在西书房的炕上,跷着腿,叼着小烟袋,从腰间掏出火镰,准备点火抽烟。见帘子一掀,进来一位身形消瘦、衣着朴素的老者,他随意点了点头,问道:“一起坐呗,您贵姓?”安老爷答道:“我姓安。我平日深居简出,很少涉足官场,所以不太认识各位。不知您从何处来,到寒舍有何指教?”那人这才知道眼前是安老爷,连忙扔下烟袋,行了个请安礼:“原来是老太爷!”安老爷赶忙躬身将他扶起:“我们素不相识,何必行此大礼,又何必如此称呼?请问您尊姓大名?”
对方说道:“我是笔帖式,姓贺,名喜升。不瞒老太爷,外头人都叫我喜贺老大。我是奉我们大人之命,来给老太爷道喜的,您家大爷中了探花!”安老爷听了这话,又惊又疑,忙问:“您家大人是哪位?”贺喜升回答:“是包衣按班乌大人(乌克斋)。我今天当值,大人把我叫到右门,亲口吩咐:‘刚看到前十本卷子的结果,安大爷的卷子原定第八名,皇上恩典,将名次提到第三,点为探花。’所以派我赶来报喜。因为老太爷是我们大人的老师,他特意嘱咐我辛苦一趟。我刚才眼拙,没认出老太爷,日后若老太爷见到我们大人,还请多美言几句。”说完,又行了个请安礼。
安老爷此刻内心的喜悦难以言表,哪里还计较这些细节!看贺喜升不过二十来岁,不好称他“大哥”,又没有官职上的隶属关系,不便叫“贺老爷”,便说道:“老弟客气了,着实辛苦!改日我一定亲自登门拜访,先让我儿子上门致谢。”说着,招呼他喝茶抽烟。贺喜升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:“我还得赶回府里复命呢。”
安老爷把他送到大门,看着他上马扬鞭,飞驰而去,这才满面笑容地回到家中。
此时,安太太、金、玉姐妹,还有舅太太、张太太都已得知消息。一家人相见,个个欣喜若狂,喜悦之情溢于言表。就在这时,泥金捷报也送到了。这一次的庆贺,比安公子中举时更加热闹非凡。
安老爷感慨道:“大家先静一静,我到现在还觉得像在做梦一样!”他定了定神,接着说:“这消息应该不会有假,我不能不信,但又不敢完全相信。我得亲自进城一趟,一来见到玉格,当面问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;二来他突然获得这样意外的荣耀,肯定有很多事拿不定主意,我得当面给他指点,免得派人传话不清楚。”安太太觉得有理,赶忙吩咐人准备车马、收拾衣裳。一时间,家里上上下下忙得不可开交。
这时,安公子派来报信的人也到了。安老爷询问详情,仍觉得不够清楚,便穿好衣裳,催促车马进城。家中的事务则由安太太、两位少奶奶和仆人们打理。
安老爷赶到城里的住宅,安公子因无法回庄园拜见父母,却劳父亲远道而来,急忙出门跪地迎接、请安。父子相见,喜悦之情无需多言。张老也迎出来,众人相互道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