儿女英雄传第三十四回到第三十五回(第2页)
俗话说,有其父必有其子。公子见父亲赏赐了这份东西,听了这番话,比得到珍宝还开心,连忙跪下,双手接过考篮放在桌上。安太太和安老爷向来相敬如宾,刚才见老爷起身,她就没再坐下;等老爷拿来考篮,她便站在桌前,揭开篮盖,把里面的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交给公子,金、玉姐妹也过来帮忙整理。只见里面有号顶、号围、号帘,装米面饽饽的口袋,都洗得干干净净;卷袋、笔袋,还有包菜包蜡的油纸,也都收拾得整整齐齐;底下放着饭碗、茶盅,还有一套匙箸筒,以及铜锅、铫子、蜡签儿、蜡剪儿、风炉儿、板凳儿、钉子锤子之类的东西,都被安太太提前打点好了。安太太对公子说:“其他你要用的纸笔墨砚,还有擦脸漱口的用品,我都跟俩媳妇说了。带的干粮、菜,你舅母和丈母娘会准备。米、茶叶、蜡烛,还有香料、药品这些,临考试前,都来上屋拿。”
何小姐向来热心,听婆婆这么说,一边整理东西,一边对张姑娘说:“婆婆想得真是太周到了!”安太太笑着说:“孩子,不是我周到,跟你说实话,算上恩科和这次考试,我准备这些东西都准备十九回了。”安老爷在一旁掰着手指算了算,从自己当年乡试,到现在看着儿子乡试,一晃三十多年,还真是十九回,不禁也长叹一声。
东西收拾完,安太太又叫长姐儿:“把新絮的小马褥子、包袱、褐衫、雨伞这些东西都拿来,交给大奶奶。”这时,安老爷又说:“对了,我还有话嘱咐。”他对公子说:“你考试那天,别打扮得太花哨。看天气,穿你平时的棉夹袄,外面套上那件旧石青卧龙袋。最重要的是戴上大帽子。你想想,朝廷开科取士,是为国家选拔人才,这是多么隆重的大事!去考试的人随便戴个小帽子,像什么话!”
公子只能句句答应。可他毕竟才二十岁,哪能像安老爷那样稳重老成?而且他刚磨着母亲做了件崭新的洋蓝绉绸三朵菊薄棉袄,还有一件泥金摹本缎子耕织图花样的半袖闷葫芦儿,舅母又给做了个绛色平金长字儿帽头儿,两位媳妇也准备了精致的针线活,他正想着考试那天好好打扮一番。现在听父亲这么说,心里一时还舍不得放下这些新衣服。安太太心疼儿子,说道:“孩子爱穿什么戴什么,随他吧,老爷何必操心!”安老爷严肃地说:“这不行。太太你问问玉格,我上次考试进出场,他都看见了,我是什么样子?”他又转头问公子:“那年考场门口的那些世家子弟,我也指给你看过。他们一个个肚子里没学问,只知道在外表上穿金戴银,这不就像‘金漆马桶’,徒有其表吗?再看他们说话狂妄,举止轻佻,哪像有家教的样子?有什么好学的!”
安太太和金、玉姐妹听了这番话,才明白老爷的良苦用心。公子也意识到,父亲这番严厉的教导,正好指出了自己以前的毛病,再也不敢有打扮花哨的念头。只有长姐儿不太认同,心里嘀咕:“太太说得对,老爷总爱跟太太对着干,两位少奶奶也不劝劝。听说考场里成千上万的人,要是这几天换了季节还好,要不换季节,一只手挎着筐子,头上戴着大纬帽,多好笑啊,少爷的面子往哪儿搁?”唉!这丫头哪里知道,公子有这样严正的父亲、仁厚的母亲、贤能的妻子,不知道修了多少辈子的福分,就算挎着筐子、戴着纬帽去考试,又有什么关系呢?
闲话不多说。当下公子领走考篮,两位媳妇又帮忙把包袱等物品送过去。过了两天,各路亲友纷纷前来为公子送行,还送来了状元糕、太史饼、枣儿、桂圆等东西,无非是讨个高中的好兆头。这一年,安老爷的学生们,除了已经科举中第的,其余都要参加这次乡试。安老爷也一一派人送礼问候,家境困难的,还会资助几两银子作为考试费用。公子和这些年轻学子在考试前,也会互相往来,交流文章,讨论考试风气。
这一年七月是小月,时间过得飞快,转眼就到了八月。此时,乌大爷早已从通州查完南粮归来。此前安老爷就拜托过他,一旦有考试相关的消息,立刻送来主考和房官的名单,打算等确定消息后,再送公子进城赴考。大家商量好,公子进城后不住客栈,就住在步量桥的宅子里。安老爷还特意安排华忠、戴勤、随缘儿、叶通四人随行照顾,张亲家老爷也主动提出一同前往,方便在考场附近接送、照料公子,这让安老爷和安太太安心不少。考试前两天,家里就开始忙碌起来,派人提前去打扫屋子、搬运行李、安置厨房,一直忙到八月初六早饭时分,乌大爷派来的人送来了写有主考房官信息的单子,单子装在红封套里。
安老爷拆开单子一看,发现上面竟没有一个熟人。正主考姓方,副主考中也有一位姓方。另一位虽是旗人,但平日里并无交情。安老爷看后,心里顿时有些闷闷不乐。
您可能会问,安老爷这样正直的人,难道还想托熟人给儿子走后门吗?当然不是!只是这两位方公虽是本朝有名的文人,还刊刻文集流传于世,但安老爷平日读过他们的文章,风格清奇、艰涩,带着像贾岛、孟郊诗作那样寒瘦孤峭的韵味,与公子华丽大气的文风截然不同。而且那位满族副主考按惯例要回避旗人试卷,这正应了那句“不愿文章高天下,只要文章中试官”的俗语,安老爷担心公子这次考试,能否中举实在不好说,因此心中多了一桩心事,只是不便表露出来。
此时的公子却满怀信心,觉得考取功名就像弯腰捡草芥一样容易,哪里还会去考虑主考官的喜好。这时,安太太拉着他反复叮嘱:“考场里没人时刻守着,夜里睡觉一定要盖好被子。”舅太太也说:“不管有没有菜,包子和饭一定要热透了再吃。”张太太则说:“要不熬锅小米粥,卧几个鸡蛋,吃着也管饱。”金、玉姐妹俩是第一次经历家人赴考,虽然分别时间不长,但心里总觉得好像落下了什么东西,又像是还有话没交代完,只是不好像婆婆那样,当着众人的面,一样一样细细嘱咐。
大家正说着,华忠、戴勤、随缘儿、叶通四个家人前来禀报:“张亲家老爷让我们回禀老爷、太太,他就不进来了,和程师爷先去城里做准备了。”又说:“大爷的车马已经准备好了。”随后便上来领取公子随身的包袱、马褥子。仆妇们也忙着把要带的东西交给他们。公子向父母跪下请安,又与舅母、岳母见礼。舅太太先向他道喜,笑着说:“下个月这几天,就等着听你的好消息啦!我们家的老少两位姑爷,可都是我眼看着成长起来的,这么一算,我也算是个老古董了。”张亲家太太接着说:“姑爷,你只管考个状元回来,咱就圆满了!”
安老爷和安太太听了,都笑着点头。安太太又叮嘱:“刚刚说的话,可千万别忘了。”安老爷也吩咐道:“你一考完出来,家里自然会派人去看你,到时候把第一场考试的草稿带回来给我看。不用重新誊抄,也不许请师傅改动一个字。”说完,又点了点头,说:“那就出发吧。”
公子满脸笑容地答应着,刚要走,安太太说:“好歹也得见见两位媳妇再走啊!”公子连忙转身,规规矩矩地站在两位媳妇面前,金、玉姐妹也郑重地回礼。四人对视了一会儿,却一时想不出该说些什么。还是公子想起一件自认为重要的事,说道:“我昨晚叮嘱你们的,过节给父亲母亲做月饼,馅儿里可记得多放些糖。”说完,脸上满是对未来的憧憬,兴冲冲地转身离开。金、玉姐妹俩借着回应的机会,也跟着送他出了屋门。
公子走下台阶,一众家人立刻围拢过来,跟着他出发。安老爷和安太太隔着玻璃窗,一直扭头看着,直到公子出了二门,还站在那里张望。没想到这时,身后突然“当啷”一声响,老两口吓了一跳,回头一看,原来是丫鬟长姐儿胳膊上的一副包金镯子突然脱落,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,镯子在地上咕噜噜地滚了一阵,一直滚到屋门槛前才停下。安老爷忙问:“这是怎么回事?”安太太最疼这个丫鬟,生怕她被责怪,连忙说:“都怪老爷府上的银匠,镯子圈口打得太大了,怎么能不脱落呢?”长姐儿说:“等有空了,再拿去重新打造吧。”
何小姐说:“先别拿去改,我给你调整一下就好。”说着接过镯子,把圈口掐紧,又调整了一下形状,亲自给长姐儿戴上,还小声笑着说:“你看,调整一下就好了吧?要是觉得紧,咱们再放宽。这么好的镯子,何必重新打呢?”何小姐说得平平淡淡,不知长姐儿想到了什么,顿时羞得紫膛色的脸蛋像小茄包似的,连忙给何小姐请安,又低垂着眼皮,笑嘻嘻地说:“要不是奶奶帮忙,谁能有这么巧的手呀!”当时大家看到长姐儿的反应,都觉得她到底年纪大些,懂得礼数。
这段当时没人在意的小插曲,如今写进故事里。从人情天理的角度来看,不禁让人想起王实甫笔下“猛听得一声去也,松了金钏;遥望见十里长亭,减了玉肌”这两句,这不仅是绝妙的文句,更道出了人之常情。要是诸位不信,这里还有个对比。就拿《儿女英雄传》里的安龙媒和《红楼梦》里的贾宝玉来说,同样是风度翩翩的公子,论家世背景,安龙媒是七品县官的儿子,贾宝玉则是世袭国公的孙子,按常理,上天似乎更该眷顾贾宝玉。可为什么贾宝玉参加乡试时那么狼狈,最后还落得生离死别?而安龙媒这次乡试却顺风顺水,从此功成名就?上天对待万物向来公平,难道其中还有什么玄机?
其实,安公子的父亲和贾公子的父亲看似都是道学之人,实则大不相同。安老爷实实在在地钻研学问、修养心性,从不荒废正事;而贾政却抛开正经学问,整日与善于钻营的单聘仁、见风使舵的程日兴在梦坡斋里做些不切实际的事,自己先成了个不伦不类的人,又拿什么去教导儿子?
安公子的母亲和贾公子的母亲看似同样慈祥,可安太太一心呵护孩子的纯真天性,从不做违背良心的事;王夫人却一门心思在贾府里结党营私,只想着把娘家的外甥女娶来做媳妇,全然不顾儿子和其他姑娘的感受,导致家庭关系疏离。她自己先成了个侥幸逃过指责的人,又怎么能好好抚养儿子?
再看安公子的两位妻子何玉凤、张金凤,与贾宝玉身边的薛宝钗、林黛玉一样聪慧美丽,但何玉凤和张金凤时刻珍惜与安公子的感情,一心一意地辅佐他;薛宝钗为了自己的“金玉良缘”,暗中耍些手段,林黛玉则嫉妒别人的姻缘,尖酸刻薄。到最后,林黛玉在潇湘馆含恨而逝,正如判词所说“玉带林中挂”;薛宝钗独守空闺,好似“金钗雪里埋”,她们又如何能拥有幸福美满的婚姻?
就连安家的长姐儿和贾府的花袭人相比,同样从小服侍公子,同样比公子大两岁,但从没听说长姐儿像花袭人那样,和安公子有过不当关系。她见安公子出门,只是像崔莺莺在长亭送别时那样,流露出不舍之情,虽然有些多愁善感,但也算是“发乎情,止乎礼”,怎么能不算人之常情呢?
再说安公子本就性情端正,又有这样和睦的家庭,最后自然能成为儿女英雄。只是世人往往喜欢猎奇,喜新厌旧,觉得与其看燕北闲人这部朴实的《儿女英雄传》,不如看曹雪芹香艳的《红楼梦》。可他们不知道,曹雪芹写《红楼梦》,不知对书中贾府有多大怨气,才把里面的人物写得没有一个完美的,也没一句好话。而燕北闲人写这部书,心中坦坦荡荡,又怎么会编造那些伤天害理的情节呢?
闲话暂且说到这里。回头再讲安公子回到城里的住宅,张亲家老爷已经带着家人把屋子收拾得妥妥当当,程师爷则去考场门口看考生名单了。没过多久,程师爷回来,说公子的名字排在头牌的末尾,还提醒:“看这情况,明天得早点去等着点名。你先休息一下,吃点东西,养养神。”说完,便带着叶通亲自帮公子检查考具。公子见一切都不用自己操心,回想起父亲当年赴考的情形,越发觉得今时不同往日,心中感慨万千。紧接着,一些亲友和本家也陆续前来探望。
到了第二天凌晨,家人们早早起来准备饭食,伺候公子洗漱、用餐。公子穿戴整齐后,程师爷和张亲家老爷又仔细检查了一遍考具行李。看房子的家人负责照看门户,一切准备就绪,众人催着车马,陪着公子直奔考场东门。
公子刚走进外砖门,就看见梅公子站在高处,手里拿着两枝入场签,得意地大声喊道:“龙媒,这边来!”公子走过去,梅公子说:“你来得正好,咱们不用等点名了。我刚才看到点名的都老爷是熟人,已经要了两枝签,咱们直接进去,省得一会儿人多拥挤,还能少一次内砖门的搜检。”公子牢记着父亲的教诲,又想着这是自己求取功名的重要时刻,从进考场起就打定主意要循规蹈矩,便拒绝道:“我的名字在头牌后半部分,现在进去也领不到卷子,不如还是等着点名入场吧。”正说着,就听见点名台上开始唱考生的名字。梅公子急着进场,说:“我不等你了。”说完,把手中的签丢给公子,自己先进考场去了。
安公子耐心地等候点名,随后跟着众人依次前行,来到内砖门的头道搜检处。这里的搜检不过是走个形式,负责监视搜检的只有几位散秩大臣、副都统,以及几位在大门当值的侍卫官员。这些侍卫并非皇帝钦点,每逢乡试、会试,只是侍卫处按惯例派几个人来当差,此刻他们正闲散地坐着。
在等候搜检时,公子听见几位侍卫聊得热火朝天。只听一人招呼另一位:“喂!老塔,明天没咱们的事儿,运气不错。东口外头新开了家羊肉馆,他家馅饼可香了,明早咱们去那儿喝两盅?”另一位嘴里斜叼着短烟袋,双手忙着揉搓酱瓜形状的烟荷包取烟,腾不出嘴回应,只“嗯”了一声,摇了摇头。先前说话的人又说:“放心,不用你请客!”这才见对方拿下烟袋,从牙缝里啐出一口唾沫,说道:“不是钱的事儿,我明天有差事。”那人追问:“不是轮到三四班当值吗?”对方抱怨:“我们这班其实不去也不耽误,但新来的章京太较真,你敢不去,他立马向上头报告,撤你的职。”
公子听得一头雾水,往前走了几步,又看见两位侍卫在互敬鼻烟。一人接过鼻烟壶,没急着闻,而是翻来覆去端详,说道:“这是‘独钓寒江’的图案啊。可惜是右钓的,不值钱,要是左钓的可就值钱了!”说着,把鼻烟倒在手心里,用两根手指蘸着抹在鼻翼上。不料一个没留神,真吸进一点儿鼻烟,顿时接连不断地打起喷嚏,涕泪横流。旁边的人见状大笑:“得了吧,这玩意儿呛到肺里,可没地方治!”那人赶忙把鼻烟壶还回去,感叹:“好家伙,这鼻烟肯定一百文一包!”
公子越听越迷糊,正看着前面的人一个个接受搜检,轮到自己时,正好走到一位干瘪黄瘦的老者面前。只见他面容迂腐迟缓,身形瘦弱,穿着破旧不整的衣服,头戴黯淡无光的亮蓝顶子,那支本该威风的孔雀翎已被虫蛀得只剩光杆,独自一人垂头丧气地坐在那里,无人理会。前面的人搜检时都要解开衣裳,公子正准备放下考篮,却听老者说道:“算了,不用解衣裳了。这道门的搜检不过是走个过场,到贡院门还得再搜一次。要是处处都这么严苛,就违背朝廷选拔人才的本意了。趁着人少,快过去吧。”公子连忙答应,快步离开,心里暗自思忖:“怎么这位侍卫说的话我反而能听懂?他难道是从外地调过来的?看他这副模样,和刚才那班趾高气扬的侍卫怎么能合得来?要是真在一起共事,他可有的受了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