隋唐演义 第11到第15回(第2页)
童佩之、金国俊在潞州府衙当差,并非无名之辈,而是颇有名气的两位豪杰。秦叔宝与他们原本不算深交,因遭逢官司,经单雄信引荐才得以结识,此前也未曾见识过他们的本事。见童佩之兴致勃勃要上台打擂,秦叔宝便顺着他的心意说:“贤弟不妨逢场作戏,你若想上去,我替你兑五两银子。”叔宝将银子交到银柜,童佩之便登上擂台。那擂台马头有九尺高,十八层台阶。他才走到中间,周围数千围观的人齐声喝彩,把童佩之吓得筋骨酥软。众人本因许久无人上台,今日见有人上台为擂台收官,便呐喊助威,却不知童佩之毫无来头,这一喝彩反倒让他慌了神,进退两难,只得硬着头皮往上走,只是神色早已不像起初那般从容,咬牙切齿、怒目圆睁,撸起袖子、撩起衣襟,装出发狠的模样往前冲。台下的人见状赞道:“好汉发狠上去了!”
再说史大奈在擂台上打了三个月,从未遇过敌手,早已旁若无人。见上来的人脚步虚浮,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。史大奈摆出一个门户架势,如狮子大开口般,严阵以待,上中下三路皆严密防守。童环到了擂台上,见史大奈身躯高大,难以压制,便轻身一跃,施展“飞仙踹”,双脚朝史大奈面门踢去。史大奈以“万敌推魔势”抓住童环的脚,将他摔在擂台上。童环站稳后,左手虚晃向阴部,右手摆出“高头马”架势,试图压制史大奈。史大奈却如织女穿梭般,从右肋下绕到童环背后,抓住他的衣服鸾带,说道:“我也不打你了,下去吧!”手一用力,将童环从擂台上推了下去。台下众人见状纷纷避让,童环摔了个“燕子衔泥”,满脸灰沙,狼狈不堪,羞得满面通红。
秦叔宝在台下看得心急如焚,怒火中烧,喝道:“待我上去!”便往前冲。掌柜的拦住他说:“上去得重新兑银子,之前那五两已经输了。”秦叔宝没时间换碎银,取出一大锭银子丢在柜上,说:“这银子先放着,打完再算!”他没从马头的台阶上擂台,而是平地一跃,九尺高的擂台竟被他直接跳了上去,直奔史大奈而去。史大奈连忙招架,两人随即展开一场恶斗:
只见两人拽开四平拳,踢起双飞脚。一个挥拳直击胸膛,一个出掌狠戳心胆。一个如青狮张口欲吞人,一个似鲤鱼跃水避锋芒。一个饿虎扑食势不可挡,一个蛟龙翻江凶狠异常。一个忙举观音掌护胸,一个急起罗汉脚踢腹。长拳架势固然凶猛,却怎比得上这回短打这般凌厉狠辣?
两人打得难解难分,宛如一对猛虎争夺食物,在擂台上翻滚缠斗。都说牡丹虽美,全靠绿叶扶持,史大奈在顺义村打了三个月擂台,并非他孤身一人便是绝顶好汉,不过是“一山不容二虎”,恰好这顺义村有个张公谨做东。而秦叔宝手中正有给张公谨的书信,只是尚未见面。
此时张公谨正在灵官庙,吩咐厨子准备酒席,等候为史大奈贺喜。他还邀请了本村豪杰白显道一同作陪。两人等不及宴席摆好,先在大殿上拿了几样果菜,开了一坛冷酒尝鲜。忽然两个后生慌慌张张跑进来,说:“二位老爷,史老爷的官星怕是显不了啦!”张公谨问:“今日是擂台收官之日,何出此言?”后生答道:“擂台上史爷先摔下一个人,得了胜,后来跳上一个大汉,打了三四十回合不分胜负。我们在擂台底下看,史爷手脚都乱了,怕是打不过这人。”张公谨惊道:“竟有此事?偏偏在收官之日遇上敌手。”便对身旁的白显道说:“白贤弟,酒先别急着喝,咱们去看看!”
两人出了庙门,分开人群,在擂台底下抬头望去,只见台上两人还在激烈打斗,拳风掌影带起阵阵尘雾,遮天蔽日,直打得难解难分:
好似黑虎携金锤降临人间,步伐斜行鬼神也难捉摸。劈面掌、勾拳接连出击,短打招式直取要害。
张公谨见打得凶险,不便直接上台,便问台下围观的人:“这位豪杰是从哪儿来的?”有人指着童佩之、金国俊说:“那个鬓角里有灰沙的,就是先被摔下来的。那个衣冠整齐的,还没上去打。问这两个人,就知道台上打的是谁了。”张公谨作为本地主事,向来一团和气,便满脸笑意地向童佩之拱手问道:“朋友,台上打擂的是谁?”童佩之刚摔了个灰头土脸,正窝着一肚子火,虽然脸上的灰沙拂干净了,鬓角还沾着些,见秦叔宝打赢了,没好气地说:“朋友,你管闲事作甚?让他打便是了!”张公谨道:“四海之内皆兄弟,怕要是道中朋友,回头不好相见。”金国俊没上去打,倒没那么大怨气,上前答道:“朋友,我们可不是没来历的人,要打便一对一打,别想着以多欺少。就算打输了,在这顺义村也还认得几个朋友。”张公谨问:“兄台认得本地何人?”金国俊道:“潞州二贤庄单二哥有书信,要投给顺义村的张公谨张大哥,还没到他府上。”张公谨听罢大笑。白显道指着张公谨说:“这便是张大哥!”金国俊忙道:“原来是张兄,得罪了!”张公谨问:“二位是?”金国俊答道:“小弟是金甲,这位是童环。”张公谨道:“原来是潞州的豪杰,台上打擂的是何人?”金国俊道:“这便是山东历城的秦叔宝大哥!”
张公谨连忙挥手大喊:“史贤弟住手,这是久闻大名的秦叔宝兄长!”史大奈与秦叔宝这才收住拳脚。张公谨搀着童佩之,白显道拉着金国俊,四人笑着上了擂台,六位豪杰相聚,彼此连忙赔礼。张公谨对台下众人喊道:“各位看擂的都散了吧!这不是外人来比斗,是自家朋友访贤至此!”又命手下将银柜搬到灵官庙,邀请秦叔宝下擂台进庙。庙内铺好拜毡,六人行了大礼,鼓手吹打奏乐,摆上宴席。张公谨在席上拱手问道:“各位的行李在哪里?”秦叔宝答道:“在街头第二家店里。”张公谨命手下取来行李,又把银柜里的大小银子退还给秦叔宝。秦叔宝在席间打开包裹,取出单雄信的书信递给张公谨。张公谨拆开看完,说道:“啊!原来兄长在幽州有难处,无妨,都包在小弟身上。这席酒不过是郊外小酌,为史大哥贺喜,还请各位屈尊到小庄一叙。”
六人匆匆喝了几杯,不觉已是黄昏。张公谨邀请众人到庄上,大厅里点起蜡烛、焚起香火,他提议与秦叔宝等诸位豪杰八拜结交。拜罢又摆开酒席,直饮到五更时分。史大奈要到帅府回话,白显道也一同相陪。张公谨备好六匹马,带十余名随从,一行人一同进幽州投文去了。
第13回张公谨仗义全朋友秦叔宝带罪见姑娘
词云:“云翻雨覆,交情几动穷途哭。惟有英雄,意气相孚自不同。鱼书一纸,为人便欲拚生死。拯厄扶危,管鲍清风尚可追。”(调寄“减字木兰花”)
世上薄情之人固然多,重情重义者亦不少。薄情者富贵时如胶似漆,患难时却如散沙难聚;而侠义之士若认定友人,必全力相助,即便一纸书信也视如皇命——这便是如今的陈雷之契、前世的管鲍之交。
顺义村到幽州不过三十里路,众人五更起身,天刚破晓便已抵达。张公谨在帅府西侧安排好行李,一面让人准备饭菜,一面派手下到西辕门外的班房中,请来两位尉迟老爷。这尉迟兄弟并非尉迟恭,而是周相州总管尉迟迥的族侄,哥哥名尉迟南,弟弟名尉迟北,向来与张公谨是通家之好,如今在罗艺麾下担任颇有权势的旗牌官。
帅府东辕门外是文官官厅,西辕门外是武官官厅,旗牌官等听用官员需等辕门内掌号奏乐三次,中军官进辕门扯旗放炮后,帅府才会开门。此时尉迟南、尉迟北身着戎装正在等候,两个后生进来传话:“二位老爷,我家老爷有请。”尉迟南问:“你是张家庄来的?”后生答:“是。”尉迟南又问:“你家老爷在城中?”后生答:“就在辕门西首下处,请二位老爷相见。”
尉迟南吩咐手下看守班房,径自前往张公谨的住所。张公谨考虑到尉迟南兄弟身有官职,不便以平等之礼相待,便让秦叔宝、童佩之、金国俊暂藏在客房,待自己引荐通报后,再请他们出来相见。正与史大奈、白显道坐着,忽见尉迟兄弟到来,众人赶忙起身相见,分宾主落座。
尉迟南见史大奈也在,开口道:“张兄今日进城这般早,想是为史同袍打擂台期满,要参谒本官了?”张公谨道:“此事有之,另有一事相告。”尉迟南问:“还有何事?”张公谨从衣袖中取出一封信递过去,尉迟兄弟拆开看完,惊道:“原来是潞州二贤庄单二哥的书信,举荐秦朋友到敝衙门投文,托兄引荐。秦朋友如今何处?请出来相见吧。”
张公谨朝客房喊道:“秦大哥出来吧!”只听“豁琅琅”一阵响,童环捧着文书,金甲带着铁绳,秦叔宝坐着,身上扭着枷锁走了出来。尉迟兄弟见状勃然变色,斥道:“张大哥,你太小看我们!四海之内皆兄弟,单二哥的书信到你处,便是朋友,怎能如此相待!”张公谨赔笑道:“实不相瞒,这刑具本是活扣儿,怕贤昆玉责备,才故意如此。若不嫌弃,取掉便是。”尉迟兄弟亲自上前为秦叔宝解开刑具,命人取来拜毡,纳头便拜:“久闻兄大名如雷贯耳,恨山水阻隔不得相见,今日得见,三生有幸!”秦叔宝道:“我乃门下军犯,若蒙提携,再造之恩难忘。”尉迟南道:“兄且放心,诸事包在愚弟身上。这二位便是童佩之、金国俊吧?”二人忙道:“小的正是。”尉迟南道:“不必过谦,单员外书信上也提及二位,都是道中朋友。”遂请众人相互见礼对拜。
尉迟南指着桌上问道:“这可是本官解文?”童佩之答:“正是。”尉迟南道:“烦请取出,待愚兄弟看看内容,日后本官升堂问及,也好应答。”童佩之假意推辞:“这是本官钤印弥封的文书,不敢擅自拆开。”尉迟南道:“不妨,便是钉封文书也需查验,不过是解文,打开无妨。少不得堂上要拆,由我兄弟动手,不必介怀。”张公谨命手下取来半杯火酒,将封条润透,轻轻揭开取出文书。尉迟兄弟看完递还,吩咐照旧封好。
看罢文书,尉迟南忽然沉默不语。张公谨问:“兄长看了文书,为何沉思?”尉迟南叹道:“久闻潞州单二哥高义,恨不能相见,今日此事,却觉他为人谋而不忠。”秦叔宝感念单雄信活命之恩,听此言顾不得初相识,忙上前分辩:“二位大人,我在潞州与雄信非旧交,不过邂逅一面,他于我危病中相救,又赠金五百还乡。我命途多舛,在皂角林误伤人命,被太守问成重罪,又是雄信耗尽家财相救,实有再造之恩。二位为何说他不忠?”
尉迟南道:“正因如此。看雄信书信,将兄荐至张兄处,其友道已尽。但看文书,兄在皂角林打死张奇,问成重罪,雄信有回天之力,能改重为轻,却偏将兄发配到敝处。普天下福境卫所众多,为何不选鱼米之乡,偏选此地?兄不知本官厉害——他原是北齐勋爵,名罗艺,见北齐国破,不肯臣服隋朝,统兵杀至幽州,结连突厥反叛。朝廷屡战不胜,只得招安,将幽州割与他,许其自收租税,统十万雄兵镇守。本官自恃武勇,行事任性,凡解进府的犯人,恐其顽劣不服管束,见面便打一百棍,名曰‘杀威棒’,十人解进,九死一生。兄此来可谓难处重重。”
“如今唯有设一机变:叫佩之封好文书,待小弟拿到挂号房,吩咐挂号官将别衙门文书扣下,只挂潞州解文,单独解秦大哥进去。”
众朋友听闻尉迟南此言,皆惊得吐舌。张公谨问:“为何独解秦大哥进去?”尉迟南解释:“兄有所不知,里边太太极好善,每逢初一、十五必持斋念佛,老爷坐堂时,她屡次叮嘱不要打人。秦大哥恭喜,今日正是三月十五。若解进多人,触动本官之怒,或发落责打,便难保全。如今秦大哥暂取掉头巾,披散头发,用无名异涂搽面庞,假托有病。童佩之二位作为解差,需担些责任,进帅府禀报本人患病。若本官喜怒间命愚兄下来验看,便回覆确实有病,或能得本官发放,讨得收管。兄在行伍中,岂不能凭一枪一刀博个衣锦还乡?只是今日早堂投文最险,关乎性命,需速速收拾,我先去挂号。”
尉迟兄弟到挂号房,吩咐挂号官:“将今日各衙门解文都扣下,只挂这潞州文书。”挂号官不敢违抗,应诺称是。此时掌号官已奏乐三次,中军官进了辕门。秦叔宝收拾妥当,在西辕门等候。尉迟二人将挂过号的文书交与童环,自进辕门随班。只听三声大炮轰鸣,帅府开门。中军官、领班、旗鼓官、旗牌官等一班班、一对对、一层层官员皆进帅府参见,各归班侍立府门首。
报门官依次报门,边关夜不收马兵、巡逻回风人役等先后进入。接着是供给官送进日用物品,随后挂号官捧号簿进帅府。按规矩,解了犯人需带进辕门等候。挂号官出来时,阵势便见威严:两丹墀二十四面金锣齐响,一面虎头牌、两面令字旗押着挂号官出西角门,到大门外街台。执旗官喝令投文人犯随牌进府。
童环捧文书,金甲拿铁绳,押着秦叔宝扭锁进了大门,尚不打紧;及至进仪门,穿过东角门的刀枪林,到月台下,执牌官喝令跪下。从东角门到丹墀不过半箭路,秦叔宝却似爬了几十里峭壁,气喘吁吁。他身高丈余,一世豪杰,此刻困于威严之下,只觉身子都矮了几分,跪伏在地,偷眼观瞧公座上的官员:
但见此人玉立如封侯之骨,金坚有报国之心。须发因忧国早白,谋略因老练深沉。塞外威名远播,帐中恩感将士。真如李牧再世,镇守边疆,使烽火绝于远岑。但见他须发斑白,身着一品官服,端坐如泰山,巍巍不动。
罗公命中军取过解文,中军官下月台取了文书,跪于滴水檐前,帐上官接过后铺于公座。罗公看是潞州刺史解军的文书,若换作别衙门解来的犯人,或许看都不看便发落了。这潞州刺史蔡建德,却是罗公得意门生——当年蔡建德曾解押幽州军粮误期,按军法当重处,罗公见他是青年进士,法外施仁免了罪,蔡建德知恩,便拜入罗公门下。
今见门生问成的犯人,罗公细看文书,想瞧瞧蔡建德才思如何,所问之人是否罪有应得。待看到“军犯一名秦琼,历城人”时,不禁触目惊心,停顿良久,才将文书掩过,命验吏收去,誉写入册备查,又吩咐中军:“叫解子将本犯带回,午堂后听审。”
童环、金甲听闻叫他们下去,从未有过这般脚底生风,下月台带了铁绳,拖着秦叔宝便走。
这边张公谨、史大奈、白显道一直在西辕门外等候,见尉迟兄弟出来,赶忙问道:“怎么样了?”尉迟答道:“午堂后听审。”张公谨追问:“审什么事?”尉迟南也一脸疑惑:“从来没见过这种情况,一般打与不打就直接发落了,也不知这回要审什么。”张公谨又问时间,尉迟南解释:“还早呢。现在老爷闭门退堂,要午休用膳,之后升堂问事,放炮升旗,规矩和早堂一样。”张公谨寻思:“这样的话还早,我们先回住处喝酒压压惊。等出了辕门,卸去刑具,也能安心些,听到放炮声再来伺候不迟。”
另一边,罗公处理完早堂事务,没回内宅,吩咐手下除去冠带,自己戴上诸葛巾,换上轻便的日常衣服,腰间悬着玉面束带,在小公座上坐下。他命家将到验吏房中,把刚才潞州解送军犯的文书取来。文书展开摆在后堂公座上,罗公逐字逐句仔细看完,又将文书合上。随后,他唤家将敲击云板,打开宅门,派人请老夫人秦氏到后堂商议事情。
秦氏夫人带着十一岁的公子罗成,在管家婆和丫环的簇拥下,来到后堂。老夫人见过礼坐下,公子则在一旁站立。她疑惑地问:“老爷今日退堂,为何不回内衙?唤我来后堂商议何事?”罗公长叹一声:“当年国难之时,你先兄武卫将军不幸离世,他可有后人在世?”老夫人一听,泪水夺眶而出:“先兄秦彝,听说在齐州战死。嫂嫂宁氏只生了个儿子,小名叫太平郎,当时才三岁,跟着先兄在任上。如今二十多年过去,天各一方,改朝换代,也不知是死是活。老爷怎么突然问起这事?”罗公说:“我刚才升堂,河东解送来一名军犯。夫人你别见怪,这人竟与你同姓。”夫人问:“河东难道就是山东?”罗公笑道:“妇人之见!河东与山东相隔千里,怎么能混为一谈?”夫人说:“既然不是山东,天下同姓的人多了,肯定不是我那山东秦家的人。”罗公却说:“文书上写着,这个姓秦的正是山东历城人,从齐州奉差到河东潞州。”夫人眼睛一亮:“要是山东人,说不定就是太平郎。他的长相我记不清了,但家世情况彼此都清楚。我想见见这个人,问问他的经历,看看是不是我侄儿。”罗公说:“这不难。不过夫人是内眷,直接与配军见面,怕失了我的官体,还是得垂帘,再唤他进来。”
罗公吩咐家将垂下帘子,传令出去,小开辕门,让潞州的解差带军犯秦琼进见。秦琼的朋友们正在住处喝酒压惊,只有秦琼惦记着审案,不敢开怀畅饮,一直等着放炮开门好戴上刑具去听审,哪能想到会小开门传讯。辕门内监旗官扯开嗓子大喊:“老爷在后堂审事,叫潞州解子带军犯秦琼听审!”到处找不到人,一直喊到尉迟兄弟的住处门口,众人这才知道。秦琼慌忙套上刑具,尉迟南、尉迟北作为本衙门官员,和童环、金甲一起,带着秦琼进了帅府大门。张公谨三人则在外面等候消息。
五人穿过大门、仪门,上月台,到了堂上。快到后堂时,屏门后转出两名家将,说:“潞州解子别进来了。”接过铁绳,将秦琼带进后堂。秦琼跪在台阶下,偷偷往上看,发现后堂不像早堂那样刀斧林立、威严吓人。罗公穿着便服,身后站着六个身着青衣、头戴大帽的人,全都垂手而立,台下还有八名家将,个个扎着包巾、卷起袖子。秦琼见状,心里稍稍放松了些。
罗公喊道:“秦琼,上来些。”秦琼装作生病怕打,趴在地上爬不动。罗公命家将除去他的刑具,两名家将上前解开枷锁。罗公又让他再靠近些,秦琼只得用肘和膝盖撑地,往前挪了几步。罗公问:“山东齐州姓秦的有多少户?”秦琼答:“齐州历城县,养马当差姓秦的很多,但军丁只有我秦琼一户。”罗公又问:“这么说你是武职?”秦琼答:“是军丁。”罗公眉头一皱:“等等,你在糊弄本官!你在齐州当差,奉刘刺史之命去河东潞州公干,既然是军丁,怎么又在齐州当差?”秦琼赶紧叩首:“老爷,因山东盗贼猖獗,本州招募能抓盗贼的人,重赏有功者。我原本是军丁,因捕盗有功,刘刺史赏我做兵马捕盗都头,这才奉他之命去河东潞州,不料误伤人命,被发落到老爷这里。”罗公接着问:“你本是军丁,后来补了县里的差事。我再问你,当年有个为北齐主尽忠的武卫将军秦彝,听说他的家属流落在山东,你知道这事吗?”秦琼听到父亲的名字,泪水滴落在台阶上:“武卫将军就是我父亲,求老爷念在我先父的份上,笔下超生。”罗公一下站了起来:“你就是武卫将军的儿子!”
这边两人正说着,朱帘后的老夫人再也等不及了,大声问:“姓秦的,你母亲姓什么?”秦琼答:“我母亲姓宁。”夫人又问:“那太平郎是谁?”秦琼哽咽道:“就是我的乳名。”老夫人见亲侄儿如此模样,等不及手下卷帘,自己伸手掀开帘子,快步走出后堂,一把抱住秦琼痛哭起来。秦琼一时不敢贸然相认,哭着跪拜在地。罗公也跺脚长叹:“你既是我的内亲,起来相见吧。”一旁的公子见母亲伤心流泪,也跟着哭了起来。手下家将早已拿走刑具,到大堂外面喊:“潞州解子,把刑具拿回去。秦大叔是老爷的内侄,老夫人是他嫡亲姑母,后堂已经认亲了。领批回的事不着急,明天派人把批回送出来给你们。”尉迟南兄弟二人听了,大笑着出了帅府。
张公谨等人一直在外面等候,见尉迟兄弟满面笑容出来,忙问:“怎么这么高兴?”尉迟南笑道:“各位放心,秦大哥可是有来头的人。罗老爷就是他嫡亲姑父,老太太是姑母,已经认亲了。咱们回住处喝酒贺喜去!”
再说罗公拉着秦琼进了宅门,到内衙后吩咐公子:“你陪表兄去书房沐浴更衣,把我的现成衣服拿来给你秦大哥换上。”秦琼梳洗整齐,洗掉脸上伪装病容的无名异,随即出来拜见姑父、姑母,又和公子行了四拜之礼。他向表弟要了两副柬帖,写了两封信:一封请罗公在批回上签字盖章,交给童佩之带回潞州,向单雄信报喜;另一封托付尉迟兄弟,转达对张公谨等三位朋友的谢意。
这时,后堂的酒席已经备好,罗公夫妇坐在上座,秦琼和表弟分坐左右。酒过两巡,罗公开口道:“贤侄,我看你仪表堂堂,想必有过人的勇力。你父亲离世太早,你母亲又在异乡守寡,你可曾学过武艺?”秦琼答:“小侄会用双锏。”罗公问:“正是你先父留下的那两根银金装锏,你带到幽州来了吗?”秦琼叹道:“我在潞州惹上官司,蔡刺史把这两根金装锏当作凶器,连同鞍马行囊,都收进了库房。”罗公说:“这好办,蔡刺史是我的门生,过些日子派个差官去取回来。不过我还有件事要和你说,我镇守幽州,手下有十多万雄兵、上千员官将,向来论功行赏,不好对亲属偏袒。我想让你补个标下的官职,但又怕营中官将议论,让你难堪。我打算明天去演武厅,当面比试武艺,如果你真的弓马娴熟,就补你为官,也好让众将心服口服。”秦琼躬身行礼:“若蒙姑父提拔,小侄终身难忘,恩同再造。”罗公吩咐家将传出兵符,告知中军官,明天全体幽州人马出城,到教军场操演。
第二天五更天,罗公下令放炮开门,在中军的簇拥下出府。史大奈在大堂参拜,禀报打擂台的事,被补了旗牌官的职位。一众将士身穿戎装,跟随罗公的马车浩浩荡荡出了帅府。
此时的秦琼还没有正式官职,只能打扮得像罗公府中的家将:头戴金顶缠综大帽,身穿绣花补服,系着银面束带,脚蹬粉底皂靴,上马跟随罗公前往东郭教军场。公子带着四名家将,也想跟去,却被守辕门的旗牌官拦住。原来罗公早有命令:公子虽然才十一岁,但力气过人,常骑着烈马、拉着硬弓,带着家将去郊外打猎。罗公为官清廉,怕公子仗着身份践踏百姓田苗,所以告诫守门官不许放公子出帅府。公子没办法,只好让家将牵马回府,跑到后堂在母亲面前撒起娇来,哭着说想去演武厅看表兄比试,守门官却不放他出去。
老夫人因为秦琼是自己的亲戚,也想知道他武艺到底如何,就想让公子去看看,回来好说给她听。于是,她把四个管家唤来。这四人都是白发苍苍,从北齐时就跟随罗公,历经荣辱,如今都有金带官职,被称为掌家。老夫人说:“你们几个明白事理,陪公子去演武厅看秦大叔比试。要是守门官阻拦,就说是我让公子去的,先瞒着老爷就行。”四人领命。公子见母亲答应,立刻转悲为喜,赶忙到书房收拾了一张精巧的小弩,在锦囊中装了几十支软翎竹箭,打算看完表兄比试,就去荒郊野外射些飞禽走兽玩耍。
五人上马准备出府,守门官又拦住了。掌家解释:“老太太让公子去看秦大叔比试,先瞒着老爷。”守门官无奈道:“求小爷快去快回,千万别让老爷知道。”公子大喝一声:“少啰嗦!”五匹马出了辕门,直奔东郭教军场。此时教军场已经放炮升旗,五人下马,往场内走去。四个掌家怕被罗公在帐上看见公子,两个在前,两个在后,把公子夹在中间,从东辕门进去观看操演。
第14回勇秦琼舞锏服三军贤柳氏收金获一报
诗曰:
沙中金子石中玉,于将埋没丰城狱。
有时拂拭遇良工,精光直向苍天烛。
丈夫踪迹类如此,倏而云泥倏虎鼠。
汉王高筑惊一军,淮阴因是维灌信。
困穷拂抑君莫嗟,赳赳干城在兔罝。
但教有宝怀间蕴,终见鸣河入帝里。
俗语说:“运去黄金减价,时来顽铁生光。”秦叔宝在山东也算有些作为,一到潞州却屡遭波折,只因时运未到。如今遇着罗公,恰似蛟龙入海,终将显露出平生本领。
罗公为扶持叔宝,特意大操三军。当日,他端坐帐中,十万雄兵列阵于前,按地势排兵布阵,用兵之法井井有条。帐前大小官将全副武装,手持锋利兵器,分列左右。叔宝在左班中观望,暗暗感叹:“我真是井底之蛙,不知天地广阔,枉在山东自负。看我姑爷年逾五旬,须发皆白,身着一品官服,掌生杀大权,一呼百诺,大丈夫就该如此!”
罗公其实醉翁之意不在操军,只留心观察叔宝。见他点头嗟叹,便唤至近前问道:“秦琼,你会什么武艺?”叔宝跪答:“会用双锏。”罗公昨日家宴已问过,今日再问,是因知他的金装锏在潞州府库,不便直接取来,便命家将取来自己的银锏。这对银锏连金镶靶共重六十余斤,与叔宝的锏长短相近,只是叔宝用惯了重锏,使这银锏更觉轻便灵活。他双手接锏,跪地起身,身法灵动,双锏轮动如银龙护体、玉蟒缠腰。罗公在座上连声喝彩:“舞得好!”这喝彩既是真心称赞,也有让帐前诸将心服口服之意。众将心领神会,两班齐呼:“好!”
公子在辕门外,扒在掌家肩背上观望,见表兄双锏舞到精妙处,整个人如被月光笼罩,竟看不见身形,虽不敢高声喝彩,却暗自欢喜:“果然好本事!”叔宝舞罢,将锏捧上,罗公又问:“还会什么武艺?”叔宝答:“枪也略知一二。”罗公命取枪来,众官将为奉承叔宝,特意挑了极好的枪。那枪杆重二十余斤,以铁条牛筋缠绕、生漆漆过,叔宝接在手中,虎躯一挫,右手一用力,牛筋尽断,枪杆粉碎,一连折断两根。他跪地禀道:“小将用的是浑铁枪。”罗公点头赞道:“真将门之子!”又命家将从枪架上抬出自己的缠杆矛——重一百二十斤,长一丈八尺。叔宝接枪转身,却觉有些吃力。罗公暗自寻思:“枪法不如锏法,这孩子还需教导。”原来此处暗藏罗府传枪的根由——叔宝在齐州当差时,所学不过是江湖野路子,怎能入罗公法眼?但罗公仍假意称赞几句,众军官虽看不出深浅,见他能舞动如此重枪,也纷纷随声喝彩,连叔宝自己都觉得甚是得意。
叔宝舞罢枪,罗公传令开操。但见教场中炮声一响,阵势按八方排布,军旗分五色飘扬,龙虎旗猎猎,幡帜遮天蔽日:黑色旗帜标北方坎位,如横空黑雾;赤色旗帜识南方离位,似漫天朱霞;白色旗帜列西方庚辛,若平野落雪;青色旗帜分东方甲乙,如乱山回春。好一派雄武之师,果然名不虚传。
操演完毕,中军官禀请下令比试弓矢。罗公问叔宝:“你可会射箭?”本意是若会射便试,不会便罢。叔宝此时正自得意,只道锏枪舞得好,射箭也不在话下,便随口应道:“会射。”却不知罗公标下千员官将中,仅三百人善射,此次从中挑选六十员骑射高手,皆能矢不虚发,即便射固定的枪杆,对寻常人来说也非易事。罗公知叔宝力大,便将自己用的弓和九支箭递与他。军政司将叔宝名字补入名单,跪禀:“老爷,众将射何物为目标?”罗公因有叔宝在内,便道:“射枪杆吧。”这射枪杆本是较容易的科目——所谓枪杆,不过是后帐取出的九尺长木杆,在一百八十步外插定,以蓝旗为记。
军政司按名册点名,众将依次登场。这些将官平日勤加练习,连新补的旗牌官史大奈在内,竟有五七人一箭射中,无一流矢落地。叔宝排在后面,见众人射中,心中懊悔:“我不该说大话!方才姑爷问我会不会射箭,我应‘不会’便罢了,何苦充能?”
罗公一心为叔宝着想,见他神色恍惚,便知其弓矢不济,唤他近前道:“你看我标下诸将,皆善奇射。”本想等叔宝谦让,便可免他射箭,不料叔宝年少气盛,未解其意,脱口道:“诸将射枪杆是死物,不足为奇。”罗公问:“那你有何奇射本领?”叔宝道:“小侄会射天边不停翅的飞鸟。”罗公年高性倔,心想你既夸下海口,便射个飞鸟看看,于是吩咐中军官暂停诸将射箭,专让叔宝射空中飞鸟。
军政司暂且合卯簿,十万大军皆屏息观望。叔宝张弓搭箭立在月台,望穿青天却不见鸟影——此时十万雄兵鼓噪演操,哪有飞禽敢近?罗公便命供给官取来两块生牛肉,挂在大纛旗上。血淋淋的牛肉在风中晃动,果然引来几只山中饿鹰,盘旋着俯冲叼肉。
正所谓当局者迷,旁观者清。公子在东辕门外替表兄捏一把汗:“表兄今日怕是要出丑了!寻常雀鸟好射,唯有鹰最难——鹰有‘滚豆之睛’,尘不迷、水不迷、草不迷,即便豆滚草中,它在霄汉之上也能看见。若射不下鹰,便是言过其实,父亲定不会重用他。可怜表兄也是英雄,千里投奔,我助他一箭吧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