醒世恒言第三十七卷 杜子春三入长安
人们常说,欲望太多而感情寡淡的人适合追求大道,感情丰富却欲望难填的人容易陷入迷途。七情六欲本就难以断除,在这充满爱恨情仇的尘世中挣扎,更令人感到悲哀。
隋文帝开皇年间,长安城里有个叫杜子春的年轻人,娶了韦氏为妻。他家住在城南,家族世代在扬州经营盐商生意,积累了万贯家财和大片田地。杜子春靠着祖辈积攒的家业,根本不懂得耕种劳作的艰辛。他生性豪爽侠义,一心想要效仿西晋石崇的奢华生活,以及战国孟尝君广纳门客的豪迈气概。
在宅院后方,杜子春耗费重金建造了一座美轮美奂的园林。园中种满了珍稀名贵的花卉,堆砌着造型奇特的假山怪石,景致精巧绝伦。曲折幽深的房屋院落里,他购置了众多歌女舞姬、美貌侍妾,让她们居住其中。每天,杜子春都会在园林中大摆宴席,广泛邀请宾客前来作乐。
扬州本就是繁华热闹、纸醉金迷的地方,那些游手好闲、轻浮浪荡的年轻人多得数不清。有杜子春这样出手阔绰的大财主,谁不想来结交?虽然他的门客比不上孟尝君的三千食客,但帮闲凑趣的也有几百人。结交了这群不务正业的人,杜子春哪还能安心在家?很快就被引诱到外面四处游荡。杜子春本就心性不定,自然一拍即合。只见他驾着装饰华丽的马车,骑着高头大马,春日在乡间小路肆意游玩;带着猎犬、架着猎鹰,秋日在田野间尽情狩猎。在青楼妓馆里一掷千金,博取美人欢心;在赌桌上豪赌,常常一次就输掉上万钱财。乘坐画舫,听着箫管演奏,逍遥自在;寻访名胜古迹,尽情享受闲散生活。他成了风月场所的总管,烟花之地的领袖人物。
杜子春把银子当作没有根的东西,像土块一样随意挥霍。他的妻子韦氏也是个只知享受的女子,一门心思追求吃穿用度,对家中事务不闻不问。渐渐地,家里的金银财宝花光了,囤积的食盐卖完了,手头变得拮据起来。无奈之下,杜子春只能四处找人借钱。扬州城里谁不知道杜子春是大财主?刚一提借钱,大家纷纷主动送钱上门,他又得以享受了一段时日。可等到再也借不到钱时,他只能开始变卖田园房产。那些债主们,见他的产业开始动摇,纷纷上门讨债。就这样,江中用来晒盐的芦洲没了,海边的盐场也转手他人。只有那座花园住宅,杜子春实在舍不得,便先变卖了家中的衣物首饰、器皿家具。但他平日里大手大脚惯了,这些变卖得来的钱,对他来说就像喝一碗茶一样,转眼间就花光了。
杜子春从小在金银堆里长大,花钱如流水,一旦没了银子,就觉得日子过不下去。用完了这些钱,他自然不甘心就此罢手,只好把花园住宅也卖了。东西多的时候,总觉得用不完;等到所剩无几,才发现消耗得飞快。房子刚卖出去,还没来得及搬走,钱又花得精光。那些所谓的朋友,见他没钱了,纷纷转而去巴结其他富贵之人,谁还会再来讨好他?就连家中的奴仆,见主人落魄到这般田地,有的赎身离开,有的直接逃走,一个都没留下。家中的姬妾婢女,容貌标致的被债主带走抵债,粗笨些的则被卖掉换钱,也都各自散去。最后,只剩下杜子春夫妻二人,住在几间破旧狭小的屋子里,衣服越来越破旧,粮食也常常短缺。不仅那些曾经受过他恩惠的人不再来看望,就连杜子春自己也觉得没脸见人,只能躲在家里。正所谓“床头黄金尽,壮士无颜色”,曾经风光无限的杜子春,如今狼狈不堪。
在扬州做了许久豪杰的杜子春,一朝落魄,再也没有脸面继续待下去,只好悄悄回到长安的祖居之地,打算投奔亲戚。杜陵、韦曲两姓,本就是长安的名门望族,家族分支众多,既有在朝为官的,也有经商做生意的,彼此间都是至亲。杜子春想着,就算不指望他们资助,能借些钱度日也好。可亲戚们都觉得杜子春把偌大的家业都败光了,是个十足的败家子,把钱借给他肯定有去无回。因此,大家都借口没有钱,没有一个人愿意帮忙。就算是关系极为亲近、实在推脱不掉的亲戚,勉强接济一点,对花钱大手大脚的杜子春来说,也只是杯水车薪,根本解决不了问题。杜子春一连几天都没吃饱饭,四处奔波求助,却毫无头绪。
一天,杜子春偶然路过西门。当时正值十二月,大雪初晴,天气格外寒冷。一阵西风从城门洞里呼啸而来,他身上没有棉衣御寒,肚子又饿,被风一吹,浑身起满了鸡皮疙瘩,止不住地颤抖。他长叹一声:“我杜子春真是白活了!平日里结交那么多亲朋好友,如今我落魄了,他们就对我爱答不理,怎么那些受过我恩惠的人也这样?结交亲戚有什么用?行仁义又有什么用?我杜子春也是一条好汉,难道就没有东山再起的日子?”
杜子春正自言自语时,一位老者恰好从旁边经过。老者见他叹气,便停下脚步问道:“年轻人,你为什么这么唉声叹气?”杜子春打量着老者,只见他鹤发童颜,碧眼白眉,声音洪亮如铜钟,胡须像银丝般细长。头戴一顶青色绢制唐巾,身披一件茶褐色道袍,腰间系着丝绦,脚上穿着麻鞋。看起来若非得道的仙翁,也必定是修行高深的长者。
杜子春满心的委屈和愤懑正无处发泄,见老者询问,便把自己的遭遇从头到尾说了一遍。老者听后说道:“俗话说‘世情看冷暖,人面逐高低’。你有钱的时候是财主,人们自然追捧你;如今没钱成了穷鬼,别人不理你也是常事,何必为此生气?不过,上天不会让没有福禄的人出生,大地也不会生长没有根的草。像你这样的汉子,难道世上就没有慷慨仗义的人愿意接济你?你现在需要多少钱才能维持生活?”杜子春回答:“三百两银子就够了。”老者笑着说:“以你的花钱手段,三百两能干什么?再说多点。”杜子春说:“那三千两。”老者摇摇头:“还得再加些。”杜子春说:“要是有三万两,我就能回扬州重新做财主了,只是很难遇到这么好的施主。”老者说:“我虽然不算特别富有,但一生专门行善事,就资助你三万两吧。”说着,从袖中拿出三百文钱递给杜子春,说:“这些钱你先拿去买顿饭吃。明天中午,你到西市的波斯馆找我,可别迟到!”说完,老者径直离开了。
杜子春心中暗自高兴:“我整天向人求助,没一个人愿意帮忙,还以为自己肯定要饿死了。没想到遇到这位好心的老者,一出手就是三万两,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福气!现在我先用这些钱买些酒饭填饱肚子,早点睡觉,明天中午去波斯馆拿银子。”他走进一家酒店,把三百文钱全交给店主,敞开肚皮大吃大喝了一顿,然后回家睡觉。
可躺在床上,杜子春又开始犯嘀咕:“我杜子春也算是聪明一世,怎么这时候犯起糊涂来?我那么多亲朋好友都不理我,这个老者跟我素不相识,怎么会轻易送我银子?况且三万两可不是小数目,就算是石头也沉甸甸的。这老者能有多少家产,敢说送就送?他要么是看我叹气,故意来安慰我的,要么就是在耍我,这怎么能信?明天还是别去了。”但转念一想:“我看这老者,倒像是个诚恳的人。我又没主动向他乞讨,他要是不想给我银子,不答应就是了,何必说谎?难道他会拿真钱说假话,先给我三百文,就为了编这么个谎话?明天还是应该去一趟。可到底是去还是不去呢?”思来想去,他笑着安慰自己:“算了,估计也不是三万两银子,说不定是三万文钱。三万文钱也相当于三十多两银子,够我用好些日子了,怎么能不去?”
这三万两银子在杜子春心里搅得他一整晚都没睡着。好不容易盼到天快亮,他却因为精神疲惫,一不小心睡着了。等他醒来时,太阳已经快到中天。他急忙起身洗漱。如果他稍微有点见识,昨天老者给的钱就该留几文,早上买点吃的再去。可他花钱大手大脚惯了,三百文钱根本没放在心上。而且一想到有三万两银子等着拿,他早就满心欢喜,哪里还顾得上这些。这两天他饿习惯了,肚子饿也没当回事。洗漱完毕,临出门时他还暗自思忖:“我在家闲着也是闲着,波斯馆离得又不远,就当走几步路活动活动。见到老者,先别提银子的事,就说感谢他昨天给的铜钱,大家心照不宣,这样多好!”
波斯馆是专门供四方外国使者和商人交易珍宝货物的地方,馆内尽是明珠美玉、文犀瑶石这类价值连城的奇珍异宝,随便一件都要价上千上百两银子,堪称金银汇聚的宝地。杜子春一心惦记着老者承诺的银子,又担心对方只是随口一说,一路上脚步虚浮却又走得急切,好不容易挪到波斯馆,两只眼睛死死地在人群中搜寻老者的身影。
刚走到馆前准备进去,就见老者从里面出来,两人迎面撞上。老者满脸不悦地责备道:“你怎么能爽约呢?我辰时就到了,眼看着日头渐渐西斜,还不见你的踪影,等得我好不耐烦!你难道不知道,秦末时张子房在圯桥遇见黄石公,黄石公约他五日后五更来此传授兵书。就因为张子房迟到,又接连改约了两次。直到第三次,张子房半夜就去等候,才得到《三略》之法,后来辅佐汉高祖平定天下,被封为留侯。我就算比不上黄石公,可你这态度,又怎么能做张子房那样的人物?是不是你怀疑我根本没有银子给你?我何苦要惹你起疑心,你还是回去吧,我现在没银子了。”
这番话如同一记重锤,惊得杜子春脸色瞬间变得惨白,满心都是懊悔,整个人像只折了翅膀的老鹤,双手无力地垂落下来。他心中暗想:“三万两银子明明就要到手了,怎么这么没福气,偏偏睡过了头,弄到现在这个地步!如今他肯定不肯给了。”可又忍不住琢磨:“要是他也像黄石公那样,愿意再约个时间,我情愿前一天晚上就铺个草席睡在这儿等着。”但随即又想:“这老人家既然有心送我银子,早晚给不都一样,何必拿古人的故事来教训我?”转念又疑惑:“说不定他根本没有银子,只是用这话来搪塞我?”
就在杜子春胡思乱想之际,老者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,说道:“我本来想再约个日子,也让你多跑几趟长长记性,可看你这样子,是认定我没有银子,故意拿腔作势。罢了罢了!我既然有心做好事,何苦还要为难你,跟我进馆里来吧。”杜子春一听老者还是愿意给银子,顿时像被拨动机关的跳虎,精神一振,急忙跟着老者来到西廊下第一间屋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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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者打开墙上的暗柜,取出的全是五十两一锭的元宝,整整六百个,正好三万两,在杜子春面前堆成了一座银山,银光耀眼。老者说道:“你把这些银子拿去吧,重新做些生意,可别辜负了我这番心意。”杜子春此时满心满眼只有银子,也不问老者姓甚名谁、家住何方,只是匆匆拱手说了句“多谢”,就赶忙雇了三十多个脚夫,将银子一股脑儿挑回了家。
第二天一大早,杜子春就去买了一匹骏马和全套鞍具,又置办了几件时髦新衣裳,然后得意洋洋地跑到亲戚们面前炫耀:“就凭你们之前对我的态度,我早就饿死了。没想到天无绝人之路,有位好心人送了我好几万银子。我现在要回扬州继续做盐商,特来向你们道别。我写了一首《感怀诗》,还请各位指教。”诗中写道:“九叩高门十不应,耐他凌辱耐他憎。如今骑鹤扬州去,莫问腰缠有几星。”
那些亲戚之前还在嘲笑杜子春是个败家子,万万没想到他还有东山再起的一天。看到这首诗,个个脸上都挂不住,尴尬不已。可他们又觉得奇怪:“长安城里哪有这么豪爽,说送就送三万两银子的大财主?我们怎么从来没听说过?这事儿肯定有蹊跷。”有人猜测是他挖到了祖上埋下的银子,还有人怀疑他结交了强盗,这些银子不是抢来的就是偷来的,大家半信半疑,议论纷纷。
话说杜子春把银子装满好几车,出了东都门,直奔扬州而去。一路奔波,终于回到扬州家中。妻子韦氏见他容光焕发,行李又沉甸甸的,便问道:“看你这气色,行李又这么重,多半是借到钱了吧?是哪个亲戚帮的忙?”杜子春笑着说:“银子确实有几万两,但没一分是亲戚给的。”接着,他把在西门遇到老者,以及在波斯馆获赠银子的经过详细说了一遍。韦氏感慨道:“世上难得有这么好的人,你当时怎么没问问他的名字?等我下辈子也好报答他的恩情。”杜子春这才反应过来,愣了半晌,说道:“当时我眼里只有银子,连老者的模样都没仔细看,更别说问名字了。我记住你的话了,要是以后他还送我银子,一定先问清楚他的来历。”
杜子春从前的那些宾客,听说他从长安回来,还带回几万两银子,又成了财主,立刻像苍蝇围着蜜糖、蚂蚁聚集食物一样,纷纷前来讨好奉承,还怂恿他重新享受奢华生活。可杜子春大手大脚惯了,以前花过上百万两银子,这三万两又能撑多久?不到两年,银子就挥霍一空。慢慢地,他只能卖掉马换成驴,卖掉驴改为步行,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清苦。但坐吃山空,没有收入来源,日子久了,实在难以维持。
杜子春懊悔不已:“千错万错,当初离开长安和亲戚告别的时候,写什么《感怀诗》,这不就等于和他们断绝往来了吗?现在我还有什么脸面去求他们帮忙?就算去求,他们也肯定不会理我。如今弄得我走投无路,该怎么办才好?”韦氏劝道:“说不定之前送你银子的老人家还在,要是他再帮你一次呢?”杜子春苦笑着说:“你别痴心妄想了!谁知道那老人家是死是活,现在是贫是富?还指望他送银子?我那些亲戚好歹是骨肉至亲,还是去长安求求他们吧,毕竟‘傍生不如傍熟’。”
杜子春再次回到长安,放低姿态,低声下气地去求亲戚们帮忙。可亲戚们好像商量好了一样,都说:“你还是去找那些真正的大财主吧,我们哪有能力帮你东山再起?”那冷漠的言辞、讥讽的语气,让杜子春心里像刀割一样难受,差点被气得昏死过去。
一天,杜子春又从西门经过,迎面碰上了那位老者。他又感激又羞愧,脸一下子涨得通红。老者打量着他,问道:“看你这气色,像是该发笔横财的样子,可怎么衣服还这么破旧?难道又把钱花光了?”杜子春连忙道谢:“多亏老翁送我三万两银子,我还以为一辈子都花不完,谁知道稍微挥霍了一下,就没了。可能是我运气太差,没福气消受这些钱,才落得这般田地。”老者又问:“你在长安亲戚这么多,就没有一个愿意帮你的?”
杜子春一听到“亲戚周济”这几个字,眉头立刻皱成一团,叹气道:“亲戚倒是不少,可一个个都是铁公鸡,一毛不拔,哪能跟老翁您的慷慨相比!”老者摇摇头说:“按理说,我应该再帮帮你,可你三万两银子不到两年就花完了,要是你能活一百岁,我上哪儿弄一百多万两银子给你?别怪我,没办法了!”说完,一拱手准备离开。
老者走后,杜子春唉声叹气:“亲戚们嘲笑我也就罢了,怎么连最关心我的老翁也说这样的话?难道他当初硬撑面子送我三万两,现在自己也没钱了?除了他,我还能指望谁来救我?”正自怨自艾时,没想到老者没走多远,又折返回来,说道:“败家子我见得多了,可从没见过你这么能败的!三万两银子在你手里,就跟三个铜钱似的,眨眼间就没了。按说你这么能败家,我不该再帮你,可除了我,谁还会管你?要是看你饿死,我之前的一番好心不就白费了?俗话说‘杀人须见血,救人须救彻’,我就再破费些银子,救你这条穷命吧。”说着,又从袖中掏出三百文铜钱递给杜子春,“你拿去买点吃的,明天中午还是到波斯馆西廊下找我。既然三万两不够花,这次就送你十万两!但你可得早点来,别再让我等你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