醒世恒言第三十二卷 黄秀才徼灵玉马坠(第2页)
一天,黄损问书馆的小童:“这里哪里可以解闷?”小童回答:“一墙之隔就是府中的后花园,亭台树木,风景不错,可以去逛逛。”黄损让小童打开门,走进后花园游玩。他问小童:“花园外面是什么地方?”小童说:“墙外是街坊,周围有专人巡逻,白天敲梆,夜里打更,老爷定下的规矩十分严格。”黄损听后,心中暗自盘算。
当晚,他和衣而卧,辗转难眠。挨到五更,鼓声停了,四周寂静无声。他心想此时打更的人辛苦了一夜,肯定十分困倦,正是离开的好时机。靠近墙边有一棵石榴树,黄损攀着树枝爬上去,纵身一跃,跳出了书房的粉墙。眼前是一个寂静的大花园,园墙上布满荆棘。他搬来石块垫脚,扒开荆棘,翻墙而出,竟然无人察觉。就这样,他顺利离开了帅府。趁着天还没亮,他快步疾走,心中既紧张又急切。
第二天一早,书馆的小童来侍奉,惊讶地发现门没开,窗也没开,黄损却不见了踪影。小童连忙禀报刘守道。刘守道大吃一惊,亲自到书房查看,又一步步走到后花园,看到荆棘被扒动,墙上有缺口,猜到这个不懂规矩的秀才翻墙逃走了,只是不知他有什么急事。刘守道立刻升堂,拘来巡逻的差役询问,可大家都说不知情,刘守道只好处罚了众人。因为黄损之前说去邻邦访友,刘守道便派人到襄邓各府县逐一查找,却毫无音讯,只能无奈叹息作罢。
再说黄秀才离开帅府后,匆忙出城,生怕被人追赶,一路狂奔。他逢人便问路,日夜兼程,直奔涪州而去。俗话说“无巧不成书”,他赶到涪州时,正好是十月初三日。也许有人会问,黄秀才在帅府耽搁了这么久,怎么还能赶上?原来商船体积大、重量沉,又是逆水行舟,顺风时才能行驶,没风就只能停泊。而黄秀才走陆路,风雨无阻,这才及时赶到。
他沿着江岸一路寻找,只见高大的帆船密密麻麻地停靠在一起,像鱼鳞一样。他逐艘查看,却始终不见韩翁的船,心中顿时慌乱起来。他怀疑是不是自己看漏了,正准备折返再找,突然发现前方不远处,几棵枯柳下,孤零零地停泊着一艘船。他上前仔细一看,船上空无一人,只有中舱有个女子,独自倚着篷窗,似乎在等待着什么。那女子正是玉娥。原来为了方便与黄损相见,又避免引人注目,玉娥便在父亲面前说喜欢在柳树下泊船,觉得这里僻静有趣。韩翁疼爱女儿,对她的要求向来有求必应。
黄损看到玉娥,欣喜若狂,顾不上船离岸还有些距离,就想跳上去。玉娥连忙喊道:“水流太急,得把缆绳拉到近处才行。”黄损依言伸手去拉缆绳,谁知命运弄人,缆绳原本系在柳树根上,被风浪冲击,早已松动。黄损一拉,绳结瞬间脱落。在汹涌的江涛中,巨船的力量何其巨大,而黄损一介书生,手无缚鸡之力,哪能拉得住。说时迟那时快,只听他大喊一声“阿呀”,就见船顺着水流飞速向下游漂去,像闪电一样,时隐时现,眨眼间就消失在远处。
黄损沿着江岸边跑边喊,可此时众船都去水神庙祭祀了,即便有来往船只,涪江的水势与下游不同,靠近川江,瞿塘三峡的水流倾泻而下,如同银河倒悬,船只经过这里都手忙脚乱,自顾不暇,根本没人理会黄损的呼救。黄损狂奔了一二十里,到了空旷处,船早已没了踪影。他又跑了二十多里,知道再追也没用。想回去告诉韩翁,又怕惹来麻烦。他望着江面,痛哭一场,想到自己漂泊天涯,孤身一人,想见刘守道又没脸回去,况且盘缠也快用完了,真是有家难回,无处可去。绝望之下,他心想:“不如跳入江中,或许还能与玉娥的魂魄相见,也能证明我黄损不是负心之人。”
就在黄损准备投江自尽时,突然听到背后有人大喊:“不可,不可!”他回头一看,竟是之前在扬州集市上讨要玉马坠的老叟。黄损又羞又苦,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。老叟关切地问:“郎君为何如此痛苦?说与老汉听听,或许能为你分忧一二。”
黄损长叹一声:“事到如今,也瞒不住了。”便将当初偶遇玉娥,两人相约涪江,以及缆绳断裂、船只漂走的前因后果,仔仔细细地说了一遍。老叟听后哈哈大笑:“原来如此,这点小事,怎么就值得赔上性命?”黄损苦笑着摇头:“老伯是局外人,自然觉得事小。在我看来,这件事比天还高,比海还深,实在是天大的事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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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叟伸出十指掐算一番,语气笃定道:“老汉略通命理之术,方才推算过,你命不该绝,日后定有与那位姑娘重逢的机会。往前一里开外,有座茅庵,是我一位僧人好友的住处。你去那里借宿,慢慢把事情说与他听,他必定能帮你,老汉就不奉陪了。”黄损急忙拉住老叟:“您若不一同前去,只怕禅师不信我的话,不肯收留。”老叟从腰间黄丝绦上解下玉马坠,递到黄损手中:“你先前送我的玉马坠,我一直带在身上,我那禅兄也常见此物,拿这个做信物便可。”说完,老叟转身离去,身影很快消失在暮色中。
黄损满心懊恼,又一次忘了问老叟的姓名。此时天色渐暗,他只能先按照指引前行。大约走了一里路,果然在荒野中看到一座孤零零的茅庵,庵门半开半掩。他轻轻走进去,佛堂里一盏琉璃灯忽明忽暗,正中间放着个蒲团,一位白发苍苍的胡僧盘腿而坐,双眼紧闭,模样和寺庙里塑的西番罗汉别无二致,像是正在入定。
黄损不敢打扰,恭恭敬敬地跪在蒲团前。就这样等了一个时辰,胡僧缓缓睁开眼睛,厉声喝道:“哪里来的俗子,敢来扰人清修!”黄损连忙叩拜,献上玉马坠,转达老叟的问候:“恳请大师收留,让我借宿一晚。”胡僧打量着他:“借宿不难,但这尘世之路漫漫,你此番前行,究竟要去往何处?”黄损长叹一声:“小生黄损,正有一桩心愿,想请圣僧指点迷津。”接着便将与玉娥在涪州相约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,说完又重重叩首,求胡僧相助。
胡僧面色平静:“我出家人早已心如死灰,哪管得了人间儿女情长。”黄损再三拜求,胡僧终于开口:“看你一片至诚,或许能感动神明。不过观你面相,日后必是为官之人。大丈夫应以青云直上、光宗扬名为志,儿女私情的事,不妨等功成名就后再做打算。”黄损摇头道:“小生如今举目无亲,连饭都快吃不上了,哪还敢妄想功名?若不是先前那位老翁相救,我早已葬身江底了。”
胡僧微微颔首:“佛座下有十两白银,你拿去做路费,先往长安去吧。等机缘到了,自会有重逢之日。”说完,又闭目入定。黄损奔波许久,早已疲惫不堪,便在蒲团旁躺下,不知不觉沉沉睡去。等他醒来时,天已大亮,眼前哪里还有茅庵的影子,只剩断壁残垣。佛像破败不堪,佛座下却赫然放着一锭白晃晃的大银锭,上面还刻着“黄损”二字。黄损又惊又喜,对着空荡荡的佛堂拜了又拜,这才明白昨夜遇到的是真圣僧,于是收起银子,朝着长安出发。
再说另一边,韩翁和船上众人祭祀完水神回来,发现船不见了,顿时慌了神,急忙四处打听。其他守船人都说:“缆绳断了,船被江水冲走好久了,我们根本追不上。”韩翁心急如焚,顺着江岸一路寻找,听到岸上的人也这么说,整整找了两三天,连船的影子都没见着,最后只能痛哭着折返。
扬州有个老鸨叫薛媪,她的女儿薛琼琼因弹得一手好筝,被选入宫中侍奉天子,至今已有两年。薛媪没了女儿帮衬,生意日渐冷清,便打算乘船去长安探望女儿,希望能得到天子的恩泽。船行至汉水时,突然有艘翻了的船顺流而下,避让不及,“砰”的一声撞上了船头。那艘覆舟卡在船头,动弹不得。船夫们以为里面有财物,便将船拖到岸边,用斧头劈开,发现里面竟有个女子。
薛媪听说后,赶忙让人把女子救出来。此时女子已奄奄一息,全靠着冬日江水寒冷,中舱又遮挡住寒气,才勉强保住一口气。船上的货物早已随水漂走,即便有剩下的,也被船夫们瓜分了。薛媪正愁没个能顶替女儿的人,见这女子容貌秀丽,顿时喜出望外。她急忙帮女子换下湿衣,裹进棉被里,还用自己的身体为她取暖。
在薛媪的悉心照料下,女子渐渐苏醒过来,一睁眼就索要湿衣里的锦囊。薛媪询问她的来历,女子虚弱地说:“我姓韩,小字玉娥,跟着父亲去蜀地。船到涪州时,父亲和其他人去祭祀水神,我独自留在船上,谁知缆绳突然断开,船就漂到了这里。”薛媪又问:“可曾许配人家?”玉娥脸颊微红:“我与扬州的黄损秀才,有白头之约。锦囊中还藏着他送我的花笺小词。”
薛媪惊讶道:“黄秀才曾是我女儿琼琼的旧相识,他才貌双全,与你倒是天造地设的一对。你别担心,随我一同去长安。明年就是大比之年,黄秀才必定会来应考,到时候我帮你找到他,促成你们的婚事,可好?”玉娥大喜过望,当即拜薛媪为义母。薛媪也将她视如己出,两人一路相伴,很快到了长安,租下一所小房子安顿下来。
当时薛琼琼在宫中深受皇帝宠爱,得知义母来了,却因宫禁森严无法相见,只能不时派人送些东西问候。玉娥深居简出,每日靠做针线活贴补家用,因此薛媪的生活倒也宽裕。转眼间,除夕已至,玉娥想起母亲离世、父亲失散,与黄损又音信全无,忍不住偷偷落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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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里,她做了个梦,梦见天门大开,一位罗汉从空中现身。玉娥连忙跪拜,哭诉自己的遭遇。罗汉从空中抛下一张黄纸,上面写着“维扬黄损佳音”六个字。玉娥正要细看,突然一声霹雳,她猛地惊醒,这才发现是新年第一天,邻居家开门放鞭炮的声响。
新年这天,玉娥强打精神梳妆打扮。薛媪出门去邻家拜年,她独自垂下竹帘,站在门内望着街上人来人往,心中默默期盼:“今年是大考之年,也不知黄郎有没有来长安?要是能在这里重逢,应了昨夜的梦,我这死里逃生也算值得了。”正想着,忽见一位胡僧立在帘前,高声喊道:“化缘有缘人。”
玉娥透过竹帘仔细一看,顿时浑身一震——这胡僧的面容,竟与昨夜梦中的罗汉一模一样!她又惊又敬,可身为孤身女子,不知如何招待,正犹豫间,胡僧竟自行掀开帘子走了进来。玉娥慌忙后退几步,躲在一旁。胡僧径直走到庭院中央,盘膝而坐,头顶突然显现出几道毫光,直冲天际。
玉娥见状,立刻跪地叩拜,哭求道:“弟子深陷困境,还有夙愿未了,求罗汉指点迷津!”胡僧声音低沉:“你诚心向佛,但尘缘未尽。老僧送你一物,贴身藏好,不可让任何人知晓,日后与意中人重逢时,自有用处。”说完,他掏出一件东西——正是那枚玉马坠。
玉娥刚接过玉马坠,一道金光冲天而起,胡僧瞬间消失不见。她这才明白是圣僧显灵,赶忙对着天空拜谢,将玉马坠牢牢系在衣襟上。等薛媪回来,她也没提起这件事,只是将满腹心事和这枚承载着希望的玉马坠,一同藏进心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