古典白话合集清风随竹影

醒世恒言第二十一卷 张淑儿巧智脱杨生(第2页)

悟石和尚还安排小和尚在外厢招待随行的家人,让道人照顾轿夫、马夫,上上下下所有人都被灌得酩酊大醉。

只有杨元礼喝到中途,察觉这酒香气异常浓郁,自己的意识也渐渐模糊起来。他心中暗忖:“这荒郊野寺,怎么会有如此好酒?而且喝了还让人昏昏沉沉,其中必定有诈!”

情急之下,他灵机一动,假装腹痛,不再喝酒。其他人却不明白他的用意,纷纷劝道:“出门在外,或许受了寒气,多喝点热酒正好驱寒,怎么能不喝呢?”和尚也在一旁劝道:“杨相公,这酒可是陈酿三年的好酒,小僧们一直珍藏在床头,平日里都舍不得喝。今日特地拿出来招待相公。您肚子痛,想必是受了寒,连喝上十几大杯,寒气一散就好了。”

杨元礼见他们极力劝酒,心中更加怀疑,坚决不肯再喝。众人见状,埋怨道:“杨年兄怎么这么扫兴?咱们难得痛快一回,可别辜负了师父的美意。”和尚更是挨个劝酒,唯独不放过杨元礼,心里盘算着:“就算你不喝酒,我也有办法,谅你一个清醒的人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。”说着又举起大杯向他递来。

杨元礼推辞道:“实在是喝不下了,多谢师父厚意。”和尚无奈,只好转而拼命劝其他几位举人喝酒。

再说那些帮忙的和尚,接过众人的行李后,管家们各自挑选干净的房间,铺好被褥。这些喝醉的举人,你一言我一语,相互吹捧,叫嚷着谁是状元、谁是会元,东倒西歪地回到房间,脸也不洗,衣服也不脱,倒头便睡,鼾声如雷。那些随从的下人,也被道人和尚们用大碗劝酒,一个个喝得眼神呆滞、手脚发软,瘫倒在地。

和尚们在席上陪酒,却不会像众人一样被酒迷倒。原来他们事先吩咐小和尚准备了另一把酒壶,里面的酒虽然看起来和给客人喝的一样,但酒劲却大不相同。偶尔客人回敬,他们只是稍微抿一口,随后便回房喝下解酒汤,因此不会昏迷。

酒席散后,众人都沉沉睡去。和尚们一个个摩拳擦掌,准备动手。悟石和尚低声说道:“此事必须抓住时机,不可拖延。万一他们酒劲过了,就不好办了。”于是,和尚们各自拿起利刃,悄悄走到众人的房门口,听了听里面的动静,正准备进屋。

这时,有个四川来的和尚,法号觉空,他悄声对悟石说:“这些书呆子不难对付,咱们得先把他们的随从解决了,再进内房,这叫斩草除根,永绝后患。”悟石点头称是,便转身朝随从们休息的地方走去。他们撬开房门,见人就砍。这些醉得不省人事的人,就像切菜一样,被轻易地杀害,一时间血流满地,惨不忍睹。

杨元礼因为心中起疑,一直和衣而卧。也许是命不该绝,他在床上辗转反侧,难以入眠。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,只觉得酒席散后,四周寂静无声。他心想:“这些和尚都是粗人,收拾完残羹剩饭,肯定会聚在一起吃喝,再不济也要收拾餐具,怎么会一点声音都没有?”

过了一会儿,他听到窗外有轻微的脚步声,似乎有人在走动,心中愈发觉得不对劲。又过了一会儿,只听见外厢传来阵阵呻吟声,还有含糊不清的说话声,紧接着是“扑通”的倒地声。杨元礼慌忙跳起身来,惊叫道:“不好了!中了贼和尚的奸计!”

他隐约听到脚步声越来越近,急忙去推那些醉倒的同伴,可怎么也推不醒。有的人像木头一样毫无反应,有的人则迷迷糊糊地说着梦话。正推搡间,只听见房门“吱呀”一声被推开。杨元礼顾不上其他人,情急之下,纵身跳出后窗。

窗外有一棵大树,他奋力爬上树,偷偷往下张望,只见一群和尚和俗人冲进房间,举着利刃,朝着熟睡的人脖子上刺去。杨元礼看到众人惨遭杀害,吓得心胆俱裂。也顾不得墙外是水是泥,咬牙纵身一跳,落入一片荆棘丛中。他刚想蹲下身子躲起来,又想到后窗没关,贼和尚肯定会从天井追来,这里并不安全。于是,他强忍着疼痛,用力拨开荆棘,脸上被划得鲜血淋漓。好不容易钻出棘丛,他拔腿就跑,脚下是坚硬的泥地。

他连跑带跳,一口气跑了两三里路。此时乌云密布,四周一片漆黑,阴风阵阵,也不知自己跑到了什么地方,只见周围都是废弃的坟墓和荒草丛生的土丘。又转过一个弯,前方出现一户人家,孤零零地坐落在那里,从木板缝隙中还透出一丝光亮。

杨元礼心想:“我已经筋疲力尽,实在跑不动了。这家还亮着灯,只能求求人家,借宿一晚,再做打算。”于是,他上前低声敲门。

不一会儿,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妇人点着灯开了门。看到杨元礼,老妇人问道:“夜深人静的,你敲门干什么?”杨元礼连忙说道:“这么晚打扰您,实在是我失礼。只是我眼下遇到了大难,求您行个方便,让我借住半宿。”老妇人犹豫道:“我一个孤寡老婆子,实在不方便留你。况且你没有行李,也没有随从,说话口音也不一样,我实在不知道你的来历,这事儿……实在难办!”

杨元礼心想,事到如今,也只能如实相告了。于是说道:“老人家,实不相瞒,我姓杨,是扬州府人,进京赶考路过此地。宝华寺的和尚苦苦留我们住宿,没想到他们竟起了歹心,把我们六七位同行的举人都灌醉后杀害了。只有我没喝醉,侥幸逃了出来。”老妇人惊道:“哎哟!阿弥陀佛!真不敢相信会有这种事!”杨元礼说:“您若不信,看看我脸上的血痕。我是从后庭的大树上爬出来,又跳进荆棘丛中,脸都被划破了。”

老妇人凑近一看,果然见他满脸伤痕,便说道:“相公你真是遭了大难,那我就留你住下吧。希望你日后要是考中了,能照应照应我,就当是报答我了。”杨元礼感激地说:“太感谢您了!自古说‘救人一命,胜造七级浮屠’。我帮您把门关好,您去休息吧。我就在这桌子上稍微休息一会儿,天一亮,我立马就走。”老妇人说:“门没事,不用你费心。我这穷家,难得有赶考的相公来。俗话说‘贵人上宅,柴长三千,米长八百’。我有个姨娘是卖酒的,就住在前村。我去打壶酒来,给你压压惊,省得你没有铺盖,夜里冷得睡不着。”

杨元礼以为自己逃过一劫,心中又惊又喜,连忙道谢:“您不仅留我住宿,还准备酒给我,这份恩情我该如何报答?我要是能考取功名,一定不会忘了您的大恩大德。”老妇人说:“相公你先坐着,我女儿在这儿陪你。我去去就回。丫头,出来见见相公,把门关好,我打了酒就回来。”老妇人叮嘱完女儿,提着酒壶出门去了。

屋内,少女将杨元礼上下打量,神情中似有惋惜之意。杨元礼率先打破沉默:“敢问姑娘芳龄几何?”少女轻声答道:“今年十三岁了。”杨元礼疑惑地问:“你为何一直盯着我看?”少女叹道:“我见你相貌堂堂、仪表不凡,却遭此大难,所以多看了几眼。只是可惜你满腹经纶,却看不破这人心险恶。”

这番话让杨元礼心头一惊,忙追问:“姑娘此话怎讲?着实令我困惑。”少女反问:“你可知我母亲起初为何不肯留你借宿?”杨元礼答道:“孤寡人家,自然不愿深夜收留陌生人。”少女又问:“那在你说明遭遇后,她为何又改变主意?”杨元礼说:“这是你母亲心善,不忍见我落难。”少女却摇头道:“你这是如燕雀居于堂中,全然不知大祸将至。”

杨元礼愈发震惊:“难道你母亲也想害我?我如今身无长物,她又图我什么?姑娘莫不是见我惊弓之鸟,故意用言语吓唬我?”少女正色道:“你可知这房子是谁的?我家做生意的本钱又是从何而来?”杨元礼一头雾水:“这是你家私事,我如何知晓?”

少女解释道:“我姓张,有个哥哥叫张小乙,是母亲的继子,在外做点小生意。他的本钱是宝华寺悟石和尚给的,就连这草房也是寺里帮忙搭建的。哥哥昨晚回家,今早去寺里交利息了,幸好他不在。要是撞见你,定不会饶你。”杨元礼心中一凛,暗想:“方才和尚行凶时,那些俗人里必有张小乙。”他又问:“既然你母亲与和尚一伙,为何还要买酒招待我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