古典白话合集清风随竹影

醒世恒言第十五卷 赫大卿遗恨鸳鸯绦(第3页)

众人正要动身前往县衙,突然一个老头拽着一个婆子,怒气冲冲地赶上来,对着老和尚狠狠扇了两巴掌,骂道:“你这个贼和尚!把我儿子害到哪里去了?”老和尚连忙解释:“别闹,你儿子现在有下落了。”老头追问:“在哪里?”老和尚指着毛泼皮说:“你儿子和非空庵的尼姑有牵连,不知怎么死了,埋在庵后的园子里。这位就是证人。”说着,便拉着毛泼皮要去看个究竟,老头和婆子也紧跟其后,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朝着非空庵走去。

消息很快传开,庵附近的男女老少都赶来围观。毛泼皮带着老和尚走进庵里,忽然听到一间房内传来微弱的呼喊声。推开门一看,只见一个奄奄一息的老尼姑躺在床上,有气无力地喊着:“饿坏了,怎么还不拿饭给我吃?”毛泼皮没理会她,重新关上门,径直带着众人来到后园柏树下,掀开棺材盖。老头和婆子凑近仔细辨认,虽然尸体模样大变,但依稀还能看出几分儿子的影子,顿时抱头痛哭起来。围观的人群挤作一团,纷纷询问事情的来龙去脉,毛泼皮便手舞足蹈地讲述事情的经过。

老和尚见对方认了尸,一心只想摆脱自己的嫌疑,也不管真相如何,一把拉住老头说:“走,走,走!你儿子找到了,赶紧去官府报案,把尼姑抓来审问清楚,到时候再哭也不迟。”老头这才止住哭声,重新盖好棺材,匆匆离开非空庵,朝着县城跑去。赶到县衙时,知县刚好回府。

此前负责拘传老和尚的差役,发现原告和被告都不见了踪影,急得四处寻找,跑得满头大汗。赫家的人见毛泼皮和老和尚回来,连忙围上去问:“确定是你徒弟吗?”老和尚一口咬定:“千真万确!”众人商量道:“既然这样,咱们一起进去向知县禀明情况吧。”

差役带着众人来到公堂跪下。赫家人率先上前,将家主失踪的经过、蒯三捡到丝绦的情况,以及庵中小尼姑透露的信息,还有开棺后发现和尚尸首的前后细节,一一详细禀报。接着,老和尚也上前禀道:“死者是我的徒弟,三个月前突然离家,没想到死在尼姑庵里。他的父母还诬告是我谋害。如今事情已经真相大白,恳请大人还小僧清白。”知县问老头:“这真的是你儿子吗?可别认错了。”老头肯定地回答:“千真万确是小人的儿子,绝对不会错!”

于是,知县立即派四个公差前往非空庵,将尼姑带回审问。公差们领命后,火速赶到非空庵,只见庵外人头攒动,却不见尼姑的踪影。众人找遍庵内,只发现一个奄奄一息的老尼姑躺在床上。有人猜测:“说不定躲在西院。”公差们赶到西院,发现院门紧闭,敲门无人应答。焦急之下,他们翻墙进入,却见庵内所有门户都上了锁。一番搜寻后,依然不见尼姑的踪迹。几个公差顺手拿走了一些值钱的东西,最后只好带着当地的保长回去向知县复命。

知县在公堂等候,公差禀报道:“非空庵的尼姑都逃走了,不知去向,我们把地方保长带来回话。”知县质问保长:“你知道尼姑躲在哪里吗?”保长连忙摇头:“小人实在不知道啊!”知县大怒:“尼姑在你的辖区内做出偷养人、害人性命的不法之事,你却隐匿不报。现在事情败露,又纵容她们逃走,还假装不知情。要你们这些地方保长有什么用?”说罢,喝令将保长拉下去杖打。保长苦苦求饶,知县这才作罢,限他三日内必须将一干人犯全部抓获,暂时允许他交保在外,等候传讯。同时,知县还派人用封条将非空庵的大门牢牢封锁。

另一边,空照、静真带着小尼姑和杂役逃到了极乐庵。庵门紧闭,众人敲了许久,才见杂役出来开门。一行人顾不上寒暄,匆匆忙忙冲进庵内,连声催促杂役关门。庵主了缘早已在门边等候,见他们神色慌张、成群结队地涌来,料想必定出了大事。她将众人请到佛堂坐下,吩咐杂役去泡茶,随后开口询问缘由。静真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详细说了一遍,恳请在庵中躲避一时。

了缘听完,脸色骤变,沉思片刻后为难地说:“二位师妹有难来投奔,按理说我该收留。但这事闹得太大了!最好还是逃往远处,或许能躲过一劫。我这庵院围墙低矮、房屋简陋,又地处热闹之处,要是被人察觉,只怕你们走不了,连我也要被牵连,实在不敢留啊!”

原来,了缘也是个行为不端之人,她私下与万法寺的小和尚去非关系密切,还将其扮成尼姑藏在庵中已有三个多月。她本就担心事情败露,如今见静真等人因同样的事前来避难,生怕自己的秘密也被牵连出来,所以一开始便想推辞。

空照师徒见了缘拒绝,面面相觑,不知如何是好。还是静真机灵,她深知了缘贪财,便从袖中掏出几两银子,递过去说:“师兄所言在理,但我们事发突然,一时也找不到去处,还望看在往日的情分上,收留我们两三日。等风头过了,我们立刻离开。这点银子,就当是给师兄的盘缠。”了缘见钱眼开,顿时把风险抛到脑后,假意推辞道:“就住两三天的事,怎么能要你们的钱!”静真坚持道:“已经够麻烦师兄了,哪能再让你破费。”了缘推辞一番后,便收下银子,将众人带到庵内躲藏起来。

这时,小和尚去非听说非空庵来了五个人,还都是容貌出众的女子,好奇地跑出来张望。双方正好打了个照面,各自行了礼。静真见此人面生,便问了缘:“这位师兄是哪个庵院的?怎么从未见过?”了缘慌忙编了个谎:“这是最近才出家的师弟,所以你们不认识。”小和尚见静真师徒比了缘更加美貌,心中暗喜,盘算着能与她们有更多交集。

了缘准备了素斋招待众人,可静真和空照心中忐忑不安,如坐针毡,根本吃不下东西。到了下午申时,她们向了缘提议:“也不知庵里的情况怎么样了,想麻烦你们的杂役去打听一下,我们也好商量接下来的打算。”了缘随即派杂役前往非空庵打探消息。

这个杂役老实巴交,不懂其中利害,径直跑到非空庵前,探头探脑地张望。此时,当地保长正带着衙役执行知县的命令,封锁庵门。他们不顾庵内老尼姑的死活,用两条封条交叉贴在门上。正要离开时,一眼瞧见这个探头探脑的老头,认定他是通风报信的眼线,齐声喝道:“官府正找你呢,来得正好!”一个衙役掏出绳索,直接套在他脖子上。杂役吓得浑身发软,连忙解释:“他们躲在我庵里,让我来打听消息的,真的不关我的事!”众人逼问:“在哪个庵?”杂役慌了神,脱口而出:“极乐庵!”

众人得知确切消息后,又叫来几个帮手,押着极乐庵的香公一同前往。他们将极乐庵前后门牢牢把守,随后开始敲门。庵里的人以为香公回来,了缘急忙出来开门。众人一拥而入,迎面就将了缘抓住,接着在庵内展开搜查,一个人都没让逃脱。小和尚慌乱中躲到床底下,也被揪了出来。

了缘连忙向众人求情:“他们只是借我的庵暂时躲避,做的事情真的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。我愿意给各位一些酒钱,求你们行个方便,放过我们庵吧。”众人拒绝道:“这可不行!知县大人严厉得很!要是问起在哪里抓到的,我们怎么回答?有没有干系我们不知道,你自己去县里解释吧。”了缘又说:“这也好办。但我的徒弟刚出家不久,能不能放过他,求各位做个人情。”众人贪图钱财,本有些动摇,可其中一人反对:“不行!要是真没关系,干嘛这么慌张,还躲到床底下?肯定有问题。我们可不想担责任。”众人纷纷附和,用绳索将所有人一一捆住,连同男女在内一共十人,像端午的粽子一样串在一起,带出庵门。他们锁好庵门,押解着众人前往新淦县衙门。一路上,了缘不停地埋怨静真连累自己,静真则一句话都不敢反驳,真是应了那句“老龟蒸不烂,移祸于空桑”。

此时天色已晚,知县已经退堂,地方保长只好先把众人带回家中过夜。了缘悄悄对小和尚叮嘱:“明天上堂,你就说自己是新出家的徒弟,千万别多说。等我去解释,应该不会有事。”

第二天一早,知县升堂审案。地方保长押着众人进衙禀报道:“非空庵的尼姑都躲在极乐庵,现在已经全部抓获,连同极乐庵的尼姑也一并带来了。”知县命众人跪在月台东边,又派人传唤老和尚、赫大卿的家人、蒯三以及小和尚的父母到堂。不一会儿,人都到齐了,知县让他们跪在月台西边。小和尚偷偷抬头一看,十分惊讶:“怎么我师父也被牵扯到这场官司里了?连我爹妈都在,太奇怪了!”他心里虽然疑惑,但不敢出声,还怕被师父认出来,连忙转过头,趴在地上。

小和尚的父母可不管官府威严,指着尼姑又哭又骂:“不知廉耻的东西!为什么害了我儿子?把活的还给我们!”小和尚听到父母向静真要人,更加纳闷:“我这不活得好好的,怎么回事?还跟他们索命?”静真和空照还以为是赫大卿的父母,吓得不敢吱声。

知县见老两口吵闹,大声喝止,随后唤空照、静真上前问道:“你们既然出家,为什么不守戒律,私留他人,还害人性命?从实招来,免得受刑!”静真和空照本就自知罪孽深重,此时心慌意乱,脑子一团乱麻。听到知县不问赫大卿的事,反而问和尚的事,更是摸不着头脑。平时能说会道的静真,此刻像嘴被封住了一样,一句话都说不出来。知县连问四五次,她才勉强挤出一句:“小尼没有害过什么和尚。”知县大怒:“现在万法寺的和尚去非被你们害了,埋在后园,还敢抵赖?上夹棍!”两边衙役应声上前。

了缘见知县把尸体错认成去非,追究此事,心里大惊失色,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:“这是怎么回事!那明明是赫监生的尸体,怎么不问,反而牵扯到我身上?太奇怪了!”她心里慌乱,偷偷看向小和尚,小和尚也知道父母认错了,同样看向了缘,两人面面相觑。

静真和空照娇弱的身子哪经得起这般刑罚,夹棍刚套上就晕了过去,哭喊着:“大人别用刑了,我们愿意招!”知县示意停下,听她们供述。二人异口同声说道:“大人,后园埋的不是和尚,是赫监生的尸体。”赫家人一听,连忙和蒯三跪上前,听她们讲述详情。知县问:“既然是赫监生,为什么是光头?”二尼便将赫大卿到庵中游玩、彼此结识,以及设计剃发、扮成尼姑,最后生病去世埋葬的前后经过,详细招供出来。

知县见她们所说与赫家人昨日的陈述相符,认定是实情,又问:“赫监生的事清楚了,那和尚藏在哪里?赶紧招来!”二尼哭着说:“这个真不知道,打死我们也不敢乱说。”知县又逐一询问女童和香公,得到的说法一致,确认小和尚的事与他们无关。

接着,知县唤了缘和小和尚上前:“你们窝藏静真、空照等人,肯定是同谋,也上夹棍!”了缘见静真等人已经如实招供,小和尚的事也不再牵扯,心里松了口气,从容禀道:“大人不必用刑,听小尼细说。静真她们昨天到我庵里,说被人敲诈,想借住一两天,我一时心软才留了她们。其他事情,我真的一无所知。”她指着小和尚说:“这徒弟刚出家,和静真她们根本不认识。这种事败坏佛门声誉,就算没被发现,我要是知道,也会去告发,怎么会等事情败露还藏匿她们?还望大人明察。”

知县觉得她说得有理,笑道:“话说得漂亮,但愿心口如一。”随后让她们跪到一边,喝令衙役将空照、静真各打五十大板,东房的两个女童各打三十大板,两个香公各打二十大板。众人被打得皮开肉绽、鲜血直流。打完后,知县提笔定罪:静真、空照设下不当之事,害人性命,依法判处斩首;东房两个女童从轻处罚,杖打八十,由官府发卖;两个香公知情不报,都判杖刑;非空庵成为藏污纳垢之所,拆毁后收归官府;了缘师徒虽不知情,但窝藏相关人等,判杖刑,可交钱赎罪;西房女童,判令还俗;赫大卿自食恶果,已死不再追究,尸体由家属领回安葬。

宣判完毕,众人签字画押。小和尚的父亲见尸体不是自己儿子,想起昨天的痛哭,尴尬又气愤,跪上去恳请知县,依旧向老和尚要人。老和尚则反咬一口,说徒弟偷了寺里东西,藏在家里,还来诬陷自己。双方争执不下,知县也难以决断。认为老和尚谋害徒弟吧,没有证据;觉得小和尚真藏在家里吧,这父亲又怎敢公然要人?思索片刻后,知县说:“你儿子是生是死没有确凿证据,不好判决!先押下去,仔细寻访到确切证据再来回话。”

当下,空照、静真和两个女童被关进监狱;了缘、小和尚和两个香公,暂时押出衙门,等待找人作保;老和尚和小和尚的父母,由原来的差役押着,继续寻找去非的下落;其余人犯则释放回家。按照衙门“东进西出”的规矩,众人从西边的台阶下走出。了缘骗过了知县,没在堂上出丑,和小和尚暗自庆幸。小和尚生怕被人认出来,一直低着头,走在众人后面。

也许是命中注定事情要败露。众人刚走出衙门西脚门,小和尚的父亲又一把揪住老和尚,骂道:“老秃驴!害死我儿子,还拿别人的尸体来糊弄我?”说着,对着老和尚的脸又抓又打。老和尚被打得连连喊冤,正无处躲避时,十几个徒弟徒孙在一旁围观审案,见师父挨打,立刻冲上前推倒老头,挥拳就打。

小和尚见父亲吃亏,一着急,竟忘了自己还扮着尼姑的身份,赶忙上前劝阻:“各位师兄别动手!”众和尚抬头一看,发现这人竟是失踪的去非,连忙放开老头,一把拉住小和尚喊道:“师父!好了!去非在这儿!”押解的差人还没反应过来,说道:“这是极乐庵的尼姑,要押出去找保人的,你们别认错了。”众和尚这才明白:“原来他扮成尼姑在极乐庵,害师父受了这么多冤枉!”众人这才知晓真相,忍不住哄笑起来。一旁的了缘见状,叫苦不迭,脸色瞬间变得煞白。

老和尚拨开众人,一把揪过小和尚,接连扇了四五个耳光,骂道:“你这个该死的孽徒!自己快活,却害得我这么惨!走,跟我去见老爷!”拖着小和尚就往回走。老头见儿子还活着,却成了假尼姑,知道到官府肯定要受罚,连忙对着老和尚不停磕头:“老师父,是我不懂事冒犯了你!我给您赔礼道歉。看在师徒情分上,饶了我儿子,别去见官了!”老和尚被他折腾得够呛,哪里肯听,硬是拽着小和尚回到公堂,差人也押着了缘跟了进去。

知县见状,问道:“老和尚,你怎么又扭着尼姑进来了?”老和尚回禀:“大人,这不是真尼姑,是我的徒弟去非假扮的!”知县听了,也忍不住笑了:“竟有这种稀奇事!”随即喝令小和尚如实招来。去非知道瞒不住了,只好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一交代清楚。

知县记录下供词后,下令将小和尚和了缘各打四十大板。按照律法,判去非徒刑,将了缘交由官府发卖为奴,极乐庵也被下令拆毁。老和尚和小和尚的父亲则无罪释放。此外,知县还命人取来两副枷锁,给两人戴上,又在他们半边脸上涂满黑灰,拉着他们在城里游街示众。

小和尚的父母因为儿子做出这等荒唐事,羞愧得说不出话,只能满脸泪痕,扶着枷板,跟在后面。此事轰动了整个县城,男女老少纷纷扶老携幼前来围观。有好事者还编了一首顺口溜:“可怜老和尚,不见了小和尚;原来女和尚,私藏了男和尚。分明雄和尚,错认了雌和尚。为个假和尚,带累了真和尚。断过死和尚,又明白了活和尚。满堂只叫打和尚,满街争看迎和尚。只为贪那一个莽和尚,弄坏了庵院里娇滴滴许多骚和尚。”

另一边,赫家的仆人赶紧和蒯三跑回家,把消息告诉主母陆氏。陆氏听后,差点哭晕过去,连夜准备好衣被、棺材,禀明知县后,打开非空庵的门,亲自到庵里重新为丈夫入殓,随后将灵柩迎回祖坟,选了个日子安葬。此时,庵中的老尼姑早已饿死在床上,地方上的人报告官府后,将其妥善安葬。

经历了这一切,陆氏吸取丈夫的教训,对儿子严加管教。后来,儿子学有所成,通过明经科考试步入仕途,官至别驾。正如诗中所写:“野草闲花恣意贪,化为蜂蝶死犹甘。名庵并入游仙梦,是色非空作笑谈。”这个故事也告诫世人,行事当守本分,不可放纵贪欲,否则终将自食恶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