古典白话合集清风随竹影

醒世恒言第六卷 小水湾天狐诒书

世间万物,无论蠢笨灵动、有灵无灵,都共享生命的本质,卵生、胎生、湿生的生物,命运彼此相关。当得到他人帮助时,切不可忘却恩情,就连小小的麻雀,也懂得衔来玉环报答救命之恩。

这四句诗,说的是汉朝时有个秀才,名叫杨宝,华阴人,刚刚二十岁,天资聪慧,学问出众。一天,正值重阳佳节,他去郊外游玩,走累了,便在林中休息。只见树木郁郁葱葱,百鸟啼鸣,景色十分宜人。忽然,“扑棱”一声,一只鸟掉了下来,不偏不倚,正好落在杨宝面前。鸟儿嘴里不停地“吱吱”叫着,却怎么也飞不起来,只能在地上胡乱扑腾。杨宝心想:“真是奇怪,这鸟怎么会这样?”他上前捡起鸟一看,原来是一只黄雀,不知被谁打伤了,叫声里满是哀痛。杨宝心中不忍,说道:“带回去养好后再放生吧!”

正看着,一个少年手持弹弓,从背后走过来,说:“秀才,这黄雀是我打下来的,希望你能还给我。”杨宝说:“还你不难,但禽鸟与人体质虽不同,生命却是一样的,你怎么忍心伤害它!况且杀一百只鸟也不够你吃一顿,卖一万只鸟也不能让你致富,为什么不换个营生呢?我现在愿意出钱买下这只黄雀的命。”说着,就从身上掏出钱钞。少年说:“我不是为了吃肉换钱,不过是游戏练手罢了。既然秀才想要这只雀,就送给你吧。”杨宝道:“你取乐了,可禽鸟有什么过错!”少年惭愧地说:“我知道错了!”说完,扔下弹弓走了。

杨宝把黄雀带回家,放在巾箱里,每天采来黄蕊喂养它,渐渐地,黄雀的羽毛也长全换好了。养了一百天,黄雀就能自由飞翔了。它有时飞走,有时飞回,杨宝对它十分珍爱。忽然有一天,黄雀飞走后再也没回来。杨宝正闷闷不乐时,只见一个童子,单眉细眼,身穿黄衣,走进他家,对着杨宝就拜。杨宝急忙将他扶起。童子拿出一双玉环,递给杨宝说:“承蒙您救命之恩,无以为报,这点小礼物请您收下。您拥有这玉环,后代会世代官至三公。”杨宝惊讶地说:“我与你素不相识,怎么会有救命之说?”童子笑着说:“您忘了吗?我就是林中被弹弓打伤,在您巾箱里吃黄花蕊的那只黄雀啊。”说完,化作黄雀飞走了。后来,杨宝生了儿子杨震,在汉明帝时官至太尉;杨震的儿子杨秉,在汉和帝时官至太尉;杨秉的儿子杨赐,在汉安帝时官至司徒;杨赐的儿子杨彪,在汉灵帝时官至司徒。杨家果然世代官居高位,德行功业代代相传,有诗为证:“黄花饲雀非图报,一片慈悲利物心。累世簪缨看盛美,始知仁义值千金。”

或许有人会说,黄雀衔环的故事人人皆知,何必多讲!但各位有所不知,我今天要说的这个少年,也是因为弹射了一只异类而起,却不能像弹射黄雀的少年那样悔悟,白白把一份偌大的家业,搅得七零八落,成了众人的谈资。所以先讲衔环之事作为引子,劝大家要学杨宝行善积德,不要学那不知悔改的少年招灾惹祸。正所谓:“得闭口时须闭口,得放手时须放手。若能放手和闭口,百岁安宁有八九。”

唐玄宗时期,有个少年姓王名臣,长安人,略通文墨,喜欢饮酒,擅长击剑,骑马射箭更是他的拿手本领。他自幼丧父,只有母亲健在,娶了于氏为妻。他还有个同胞兄弟叫王宰,力大无穷,武艺高强,在羽林亲卫任职,尚未娶妻。王家家境富裕,仆人众多,一家人原本安居乐业。不料安禄山发动叛乱,潼关失守,皇帝逃往西方。王宰随驾护行,王臣料想长安待不下去,便舍弃房产,收拾财物,带着母亲、妻子和仆人,前往江南避难。他们在杭州一个叫小水湾的地方安了家,购置田产,过起了日子。后来听说京城收复,道路安宁,王臣便想前往京城寻访亲友,打理旧业,为返乡做准备。他告知母亲后,当天就收拾行囊,只带了一个叫王福的仆人,告别母亲和妻子,从水路出发,一直到了扬州码头。

扬州在隋朝时叫江都,是江淮地区的交通要道,南北往来的枢纽,河面上船只密密麻麻,岸上居民密集,做买卖的人摩肩接踵,热闹非凡。王臣下船上岸,雇了脚力,打扮成军官的样子,一路上游山玩水,晓行夜宿。没过多久,他来到一个地方,名叫樊川,是汉朝樊哙受封的食邑。这里离都城已经不远了。但经历战乱后,村里的百姓都逃到了远方,一路上不见人烟,行人也十分稀少,只见:

山峦环绕,树木茂密,陡峭的山峰直插云霄,险峻的山岭横亘天际。瀑布飞泻而下,如万丈银涛;藤萝倒挂,似千条锦带。云雾缭绕的群山之中,狭窄的山间小道上行人稀少;烟雾弥漫的树林里,荒凉的村庄中居民寥寥。山花娇艳,仿佛在含笑迎客;野鸟无名,只是胡乱啼叫。

王臣贪恋山林美景,骑着马慢悠悠地走着,不知不觉天色渐晚。忽然,他听见茂密的树林中似乎有人声。走近一看,才发现不是人,而是两只野狐,它们靠在一棵古树上,手里拿着一册文书,一边指指点点,一边讨论着,似乎有所收获,还不时相对谈笑。王臣心想:“这两个孽畜在作怪!不知道看的是什么书?让我用弹弓教训它们一下。”他勒住马缰绳,拿起水磨角靶弹弓,伸手从袋子里摸出弹子放上去,瞄准了,拉弓如满月,弹子像流星一样飞了出去,大喊一声:“着!”那两只狐狸正得意时,没防备林外有人偷看,听到弓弦响,才抬头张望,那弹子已经飞到,不偏不斜,正打在拿书的狐狸左眼上。这只狐狸丢下书,尖叫一声,忍痛逃走。另一只狐狸刚要去捡书,王臣又是一弹,打中它的左脸。这只狐狸也放下四脚,叫着逃命去了。

王臣催马向前,让王福捡起那本书查看,只见上面全是像蝌蚪一样的文字,一个字也不认识。王臣心想:“不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,拿回去找博学的人问问。”于是把书藏在袖中,拨转马头,出了树林,沿着大路朝都城方向走去。

当时,安禄山虽然死了,但他的儿子安庆绪势力仍然强大,叛将史思明降了又叛,各地藩镇拥兵自重,都有不臣之心。朝廷担心有奸细到京城刺探消息,所以门禁十分森严,进出都要仔细盘查,一到晚上,城门就关闭。王臣赶到城下时,已是黄昏。他见城门已关,便到旅店投宿。来到店门口,他下马走了进去。店主见他背着弓、佩着剑,一副军官打扮,不敢怠慢,连忙上前迎接:“长官请坐。”随即让小二端来一杯茶。王福把行李卸下,驮进店里。王臣说:“老板,有没有安静舒适的房间,开一间给我。”店主回答:“小店客房很多,长官随意挑选喜欢的住就行。”说着,点了个灯笼,带王臣看了各个房间。王臣选了一间干净整洁的,把行李放下,又把马牵到后边喂草料。

一切收拾妥当,小二进来问:“请问长官,要喝酒吗?”王臣说:“打两壶好酒,切一盘牛肉,给我的仆人也照这个标准上。”小二答应着出去了。王臣把房门虚掩上,也走到外面。小二端着酒肉过来问:“长官,酒是送到房里喝,还是就在这里?”王臣说:“就在这儿吧。”小二把酒菜摆在一张桌子上,王臣坐下,王福在旁边斟酒。喝了几杯后,店主上前问道:“长官从哪个军镇来?”王臣说:“我从江南来。”店主说:“听长官的口音,不像是江南人。”王臣说:“不瞒您说,我本是京城人,因为安禄山作乱,皇上逃往蜀地,我就带着家人到江南避难。如今听说叛贼已被平定,皇上回到京城,我就先来打理旧业,之后再把家人接回去。因为担心路上不好走,所以才打扮成军官的样子。”店主说:“原来是同乡!我之前也一直在乡下避难,到这里还不到一年。”两人因为是同乡,顿时倍感亲切,各自诉说着战乱中的颠沛流离之苦。真是:“江山风景依然是,城郭人民半已非。”

两人正聊得热火朝天,突然背后传来一声询问:“老板,还有空房能住吗?”店主赶忙回应:“房间还有,不过请问客官您有几个人要住?”对方答道:“就我一个人。”店主见来人孤身一人,还没带行李包袱,便有些为难:“要是只有您一位,实在不敢留您住宿。”那人顿时发起火来:“难不成你怕我赖账?为什么不肯收留?”店主解释道:“客官,不是这个意思。郭令公留守京城时,向各地旅店颁布告示,严禁收留形迹可疑的陌生人。要是被查到私自藏匿,会受到严厉惩处。况且现在史思明又在作乱,形势更加严峻。您既没行李,我又不认识您,所以实在不便留您。”

那人一听,立刻回应:“原来你不认识我!我是郭令公府上的家丁胡二,去樊川办事刚回来,没赶上进城,想在你店里借住一晚,所以才没带行李。你要是不信,明早咱们一起去城门,问问守门的士兵,谁不认识我!”店主被他搬出郭令公这块大招牌,顿时信以为真,连忙赔笑:“是老汉有眼不识泰山,您别见怪!快请进房休息。”那人又道:“先等等,我饿坏了,先拿些酒饭来,吃完再进房不迟。对了,我吃素,只要素酒就行。”说完,径直走到王臣的桌子对面坐下。小二很快把酒菜端了上来。

王臣抬头打量,发现这人一直用一只袖子遮住左眼,看起来像是疼痛难忍。那人开口对店主说:“老板,我今天真是倒霉透顶,碰上两个‘毛团’,把我眼睛弄伤了。”店主好奇地问:“您遇上什么了?”那人叹了口气:“从樊川回来时,看见树林里有两只野狐在打滚嚎叫,我追上去想抓它们,结果被绊倒,狐狸跑了不说,我还把眼睛磕伤了。”店主恍然大悟:“怪不得您一直用袖子遮着眼睛。”

这时,王臣忍不住接话:“我今天路过樊川,也碰到两只野狐。”那人立刻急切地追问:“那您抓到它们了吗?”王臣摇摇头:“它们在林子里看一本书,我用弹弓打了拿书的狐狸左眼,它丢下书就跑了。另一只狐狸想去捡书,我又一发弹子打在它脸上,也吓得逃走了。我只捡到这本书,没抓到狐狸。”店主和那人都惊叹:“野狐居然会看书,真是稀奇!”那人紧接着说:“那书上写的什么内容?能不能借我看看?”王臣回答:“全是些古怪的篆字,我一个字都看不懂。”说着,他放下酒杯,伸手往袖中去掏那本书。

说时迟那时快,手还没伸进袖子,店主五六岁的小孙子蹦蹦跳跳地跑了出来。小孩子眼神清亮,一眼就看出这人不对劲,指着他大声喊:“爷爷!这个大野猫怎么坐在这里?快赶走它!”王臣一听,立刻反应过来,这就是被自己打伤眼睛的野狐,他迅速拔出剑,朝着对方头顶砍去。那野狐往后一躲,就地一滚,现出原形,撒腿就往外跑。王臣举着剑紧追不舍,追了十几间店铺的距离,看着野狐跳进一堵墙里。夜里光线昏暗,王臣找不到入口,只好作罢。

店主提着灯笼,和王福一起迎上来劝道:“算了,饶它一命吧!”王臣心有余悸地说:“要不是令孙眼尖,差点就被这畜生骗走了书。”店主也感慨:“这野狐太狡猾了,说不定还会想别的办法来偷书。”王臣咬牙道:“以后要是有人拿野狐的事来套我,肯定还是这畜生,我见一次砍一次!”几人说着回到店里。周围客房的客商听说这事,都当作奇闻,纷纷围过来打听,王臣解释得口干舌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