醒世恒言第五卷 大树坡义虎送亲(第2页)
勤自励被父母数落了一顿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,灰溜溜地走了。接下来的几天,还真没人再来家里打扰。
大概过了一个多月,勤自励又带着十几个猎户回家,想借锅煮饭。勤公想着:“就让他们煮吧。”可勤婆却不乐意了,说:“费柴费火还是小事,好不容易才让儿子收了心,清净了没几天,我可不想再折腾。今天他们来了,以后就没完没了,又得赔茶赔酒。我实在伺候怕了,这次说什么也不能惯着!”勤公见老伴态度坚决,也不好说什么,悄悄躲到一边。勤婆直接把中门关上,从门里大声说道:“我们家不是客栈,柴火不方便,你们去别处吧!”那些猎户听了,只好无奈地离开了。
勤自励觉得脸上火辣辣的,羞愧难当。他叹了口气,心里盘算着:“我从小靠父母养活,自己没本事挣一分钱,家里收入又少,也难怪父母抱怨。听说安南发生战乱,朝廷正在各地招募士兵,我们府里也接到节度使的文书,贴出了招募告示。好多兄弟都已经去报名参军了。凭我的本事,在战场上拼杀一番,说不定能建功立业,衣锦还乡。总守着这一亩三分地,连累父母受气,算什么男子汉!不过,要是让爹娘知道我去参军,肯定不会同意。为了自己的前程,只能先瞒着他们了,我自有办法。”
于是,勤自励瞒着父母,直接去府里报名参军。太守见他武艺出众,便任命他为队长,把他的名字登记在军政司。没过多久,招募人数就满了。领兵的官员给士兵们点名编号,发放口粮,置办衣甲器械,选了个吉日,大军就出发了。勤自励从头到尾都没跟父母说一声,直到出发三天后,在路上遇到一个县里的差役,才托他给家里捎回一封信。勤公拆开信一看,上面写着:“儿子自励没本事,连累了爹娘。如今我已经报名参军,担任队长,前往安南。要是有幸立下战功,一定会衣锦还乡,爹娘不必挂念!”
勤公看完信,一下子愣住了,半天说不出话来。勤婆着急地问:“儿子去哪儿了?信上写了什么?你快告诉我!”勤公叹了口气说:“告诉你,只怕你承受不住!儿子报名参军,去安南打仗了。”勤婆一开始还满不在乎地说:“这有什么大不了的,等儿子走个十天半月,把他叫回来就是了。”勤公愁眉苦脸地说:“妇道人家,你不懂其中的凶险!安南离这儿万里之遥,音讯难通,而且他现在是军伍之人,战场上刀剑无眼,凶多吉少。万一有个三长两短,我们老两口以后可依靠谁?”勤婆这才反应过来,顿时哭天喊地,勤公也忍不住老泪纵横。
过了几天,林潮音的父亲林公听说了这件事,特意上门询问详情。勤公和勤婆瞒不住,只好如实相告,两家人都为此伤心不已。林公回家后,把这件事告诉了家人,大家都忧心忡忡。真是“乐莫乐兮新相知,悲莫悲兮生别离。他人分离犹自可,骨肉分离苦杀我”。
时光飞逝,转眼间三年过去了,勤自励一去便没了音信。林公多次派人打听消息,可每次都像大海捞针,一点线索都没有。同县一起去参军的几个人,也都是如此。林公的妻子梁氏对丈夫说:“勤郎走了三年,生死未卜。女儿年纪越来越大,总不能一直这么等下去。你得跟勤家讨个说法。虽说两家是亲戚,但孩子都是各自父母的心头肉。咱们女儿到现在都没见过女婿长什么样,难道要让她守一辈子活寡?”林公觉得妻子说得有理,便来到勤家,对勤公说:“小女已经长大,可令郎一直没有消息。要是他一直不回来,这事儿该怎么解决?我妻子整日为此愁眉不展,我特意来和你商量商量。”
勤公明白林公的来意,无奈地说:“我这不争气的儿子,耽误了令爱这么多年。事已至此,还请亲家多向亲家母解释,再耐心等三年。要是六年还不回来,任凭亲家给令爱另选良配,我绝无二话。”林公见勤公说得在理,只好点头答应,回家把情况告诉了妻子。梁氏本来就觉得女婿不务正业,不太满意这门婚事,如今三年没消息,正合她的心意。听说还要再等三年,她心里烦躁不已,恨不得时间能过得快些,好给女儿另找个好人家。
又是三年过去了,林公说:“勤家约定的六年之期已满,我再去一趟,看看他们还有什么说法。”梁氏说:“君子一言,驷马难追。他既然之前说好了,现在就怪不得我们了。我们自己拿主意就行,何必再去跟他说?等给女儿找好人家,再通知他们也不迟。”林公又说:“话虽如此,但也得跟女儿说一声。”梁氏说:“潮音这丫头脾气倔,要是直接跟她说勤郎六年没回,让她改嫁,她肯定不同意,说不定还会被勤家笑话。得想个办法……”林公听了,连连点头:“还是你考虑得周到。”
第二天,梁氏正和女儿潮音坐在一起聊天,只见林公慌慌张张地从外面进来,故意大惊小怪地说:“孩儿他妈,你知道吗?怪不得勤郎一直没消息,原来三年前就战死沙场了!昨天有从安南回来的士兵,亲眼看见的。”潮音一听,脸色瞬间变得煞白,强忍着泪水,一句话也没说,转身跑回自己的房间。梁氏也假装惋惜,不停地叹气,说着“可怜”。
过了几天,梁氏对女儿说:“人死不能复生,他没这个福气。你还年轻,我已经让你爹去找媒人说亲,给你重新找个好人家。趁着年轻,夫妻恩恩爱爱,可别错过了好时候。”潮音坚决地说:“母亲这话不对!父亲从小就把我许配给勤家,我既然已经许了人家,就不能再嫁他人。勤郎活着,我是他家的妻子;勤郎死了,我也是他家的媳妇。怎么能因为他生死不明,就改变心意呢?我绝对做不到!”梁氏听了,生气地说:“你这孩子,怎么这么固执!我们就你这么一个女儿,你要是嫁得好,我们老两口以后也有个依靠。再说了,你还没正式过门,守节不过是个虚名。你放着活生生的父母不管,非要为了个死人守节,这不是又傻又不孝吗?”潮音被母亲责骂,委屈得不敢反驳。从那以后,媒人便开始频繁上门,给她介绍亲事。
潮音实在拗不过父母,便想出一个办法,对爹妈说道:“既然爹妈已经拿定主意,孩儿怎敢违抗?只是一听说勤郎去世,我就马上改嫁他人,实在于心不忍。请允许孩儿为他守孝三年,也算尽完夫妻情分,到那时任凭爹妈安排;否则,孩儿宁愿一死,也绝不从命。”林公和梁氏见女儿态度如此坚决,担心她真的做出什么傻事,只好答应了她。这正是“一人立志,万夫莫夺”。
再说勤公夫妇,见儿子六年都没回来,心知林家女儿大概率要成为别人家的媳妇了。后来听说媳妇立志守孝三年,心里不由得一阵欢喜,暗想:“要是这三年内儿子能回家,她还是我的好媳妇。”
时间过得飞快,转眼又过去了三年。潮音认定丈夫已经去世,这三年里,她一直穿着素衣,吃着粗茶淡饭,就像真正在守孝一样。三年期满后,她更是彻底断绝了荤腥,始终不肯脱下素服换上彩色衣裳,只要一提起议婚的事,她就以死相逼。林公和梁氏商量道:“女儿如此固执,改嫁的事恐怕很难成了,这可怎么办才好?”梁氏说:“咱们偷偷找好人家,在我哥哥家举行受聘仪式,别让女儿知道。到了出嫁那天,就说我内侄结婚,来接女儿去帮忙。哄她换上衣服上轿,到时候迎亲的鼓乐和随从都在半路等着,事到临头,不怕她不答应。”林公点头道:“就按你说的办。”
林公果然和大舅子梁大伯商量好了,把女儿许配给了李承家的三公子。从说亲到下聘礼,全都在梁大伯家里进行。林公夫妇去参加受聘仪式时,骗女儿说这是梁大伯的大儿子定亲,潮音丝毫没有起疑。
婚期将近,梁大伯假称某天要给儿子完婚,特意来接林公一家去帮忙迎亲。梁氏早就答应了一定会去。到了那天,梁大伯派人抬来两顶轿子,来接梁氏和潮音。梁氏自己先换好了衣服,让女儿也换上喜庆的衣服一起去。潮音不明就里,只好跟着换了衣服上了轿。女孩儿家平日里不出家门,不认得路,走了一会儿,突然山坳里亮起灯笼火把,鼓乐声震天响,原来是迎亲的队伍在中途等候,他们排列在轿子前面,吹吹打打地走了过来。潮音这才察觉事情不对劲,可在轿子里除了哭,也没有别的办法。众人哪管她哭闹,一个劲儿地催促轿夫快走。
走到一处地方,天空突然乌云密布,下起了一场大雨。众人只好在树林里暂时躲避,等雨停了再走。没走几步,又突然刮起一阵狂风,灯火全灭了。只见一只黄斑吊睛白额虎,从半空中猛地跳了下来。众人吓得大喊一声,四下逃散。一时间,也不知大家性命如何,只觉得亡魂都快被吓破了胆。
等风停了,老虎也走了,众人松了口气,庆幸自己捡回一条命,重新点燃火把,准备继续赶路。这时,轿夫突然喊道:“不好了!”原来,一开始两顶轿子都是有人的,现在却有一顶空了。众人举着火把一照,发现新娘子不见了,轿门也被撞坏了。除了被老虎叼走,还能有什么别的可能呢?梁氏听说女儿被老虎叼走了,顿时放声大哭起来。迎亲的队伍没了新娘子,也都没了兴致,乐师们不再吹打,一半的灯火也熄灭了。众人商量道:“这可怎么办?”想要去寻找,可黑夜中行动不便,大家也没那个胆子;想要各自散去,又怕再遇到老虎。最后,众人决定一起前往林家,再做打算。这一趟迎亲,真是乘兴而去,败兴而回。
且说林公正在家里关门收拾东西,突然听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。他赶忙开门查看,只见两乘轿子又抬了回来,随行的众人个个垂头丧气,就像丧家之犬。林公吓了一跳,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,心想:“难道是女儿不愿意,在轿子里又闹起来了?”他的心就像被几百个榔头不停地敲打。急忙询问缘由,梁氏在轿子里哭着说不出话来,众人便把途中遇到老虎的事情详细说了一遍。林公听后,捶胸顿足,悲痛大哭,懊悔不已:“早知道我女儿这么命苦,当初就该依着她不嫁的!现在可把她害惨了!”他一边派人去通知李承务和梁大伯两家,一边召集庄客,准备好打猎的工具,只等天亮,就去搜山打虎,寻找女儿的尸骨。真是满心悲切思念女儿,声声怨恨那吃人的老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