古典白话合集清风随竹影

醒世恒言第一卷 两县令竞义婚孤女(第2页)

有一天,贾公外出经商回来,正好撞见养娘在外面打水,发现她的脸色比以前黑瘦了很多。贾公说:“养娘,我只让你伺候小姐,谁让你打水了?先把水放下,另外叫人来挑吧!”养娘放下水桶,心中涌起一阵委屈,忍不住流下了几滴眼泪。贾公刚想问她怎么回事,她就用手擦了擦眼泪,匆匆忙忙地跑进去了。贾公心里很是疑惑,见到老婆后,便问道:“石小姐和养娘没出什么事吧?”老婆回答说:“没有。”贾公刚回来,事情比较多,也就把这件事搁在一边了。

又过了几天,贾公偶然去附近人家串门,回来后发现老婆不在房间,就自己去厨房找她说话。正好碰到养娘从厨房出来,她既没有端着托盘,右手拿着一大碗饭,左手拿着一只空碗,空碗上还放着一碟腌菜叶。贾公便有意躲在暗处观察,只见养娘走进了石小姐的房间。贾公不知道这饭是谁吃的,而且一点荤腥都没有。于是他没有去厨房,而是悄悄地走到石小姐的房门前,从门缝里往里看,只见石小姐正就着那碟腌菜叶吃饭。贾公顿时大怒,就和老婆吵了起来。老婆说:“荤菜有的是,我又不是舍不得给她吃!那丫头自己不来拿,难道还要我把饭送到她房里去不成?”贾公说:“我早就说过,石家的养娘,只让她在房里陪着小姐。我们家厨房做事的人又不少,谁让她出来打饭了!前几天那养娘含着眼泪在外面打水,我就已经起了疑心,肯定是家里为难她们了,只是当时太忙,没来得及仔细问。原来你如此无情无义,连石小姐都怠慢!明明有那么多荤菜,却让她吃白饭,这像什么话?我在家的时候都这样,我不在家的时候,她们恐怕连饭都吃不饱。我这次回来,看她们真的黑瘦了很多。”老婆说:“别人家的丫头,哪用得着你这么疼她,养得白白胖胖的,你是想收她做小老婆吗?”贾公说:“胡说!你说的什么话!你这么不讲道理,我不跟你吵。从明天开始,我让当值的每天另外买一份肉菜给她们,不要算在大家的伙食账里,省得你觉得她们抢了你的吃的,你又不高兴。”老婆自知理亏,嘴里嘟囔了几句,就不再说话了。从这以后,贾公吩咐当值的,每天给月香和养娘单独准备一份肉菜,还让厨房的丫头们各自给她们送饭。这段时间,一切都很整齐有序。这正是“人情若比初相识,到底终无怨恨心”。

贾昌因为心里一直牵挂着石小姐,有一年多都没有外出做生意。他老婆也装作对月香和养娘很好的样子,大家相安无事。月香在贾昌家一住就是五年,渐渐长大成人。贾昌想着要暗中找个好人家,把月香嫁出去,这样他才能放心,自己也可以出门做生意了。这是贾公的心事,他便私下里去安排这件事。他知道老婆不贤淑,也就不跟她商量。要是运气好,能赔些嫁妆把月香嫁出去,那家里就清净了。可谁知道,姻缘这件事总是不顺利。其中是有原因的:那些出身低微的人家,贾公担心会辱没了石知县的名声,不愿意把月香嫁过去;而那些稍微有点门第的人家,又不愿意娶一个百姓人家收养的养娘做媳妇,所以一直没能把月香的婚事定下来。贾公见月香的婚事没着落,老婆又变得和顺了,家里给月香和养娘的供给也有了固定的规矩,他舍不得一直耽误生意,只好又外出经商。在出发前的几天里,他反复叮嘱了老婆十几次,让她好好照顾石小姐和养娘。他还把石小姐叫出来,再三安慰她,对养娘也说了很多贴心的话。他又嘱咐老婆说:“她的身份和骨气比你贵重得多,你千万不要慢待她。要是你不听我的话,等我回来,就不认你这个老婆了。”他还把当值的和厨房的丫头都吩咐了一遍,这才放心出门。

贾昌在临出发前费尽口舌地叮嘱,都是因为当初石知县对他的恩德太深了。

再说贾昌的老婆,之前一直被老公在家时对石小姐和养娘的关照所压制,心里很不开心,但又没办法,只能忍着一肚子的闷气。等老公一出门,三天之后,她就开始摆起家主母的架子。她找了个茶水送晚了这样的小错,先拿厨房的丫头出气,连打了几个巴掌,骂道:“贱人,你是我花钱买来的,怎么敢这么自大!你仗着那个小主母的势力,就不用心伺候我了?要吃饭的时候,让她自己来拿,不要你们献殷勤,免得耽误了老娘的事!”骂了一顿后,她趁着这个机会,把当值的叫过来,吩咐把贾公专门为月香和养娘安排的那份肉菜钱折算成现金收上来,不要再买肉菜了。当值的不敢不听她的话。好在月香能安于淡泊的生活,对这些并不在意。

又过了一段时间,有一天,养娘送洗脸水送迟了,水都凉了。养娘忍不住小声抱怨了一句。贾昌老婆听到后,特意把她叫过来发作道:“这水又不是你该担的。别人烧好了汤,你就随便用点就行。当初在牙婆家里,哪有人烧汤给你洗脸?”养娘忍不住回了几句:“谁要她们担水烧汤了!我又不是没担过水,我两只手也会烧火。下次我自己担水自己烧,不麻烦厨房的姐姐们了。”贾昌老婆听她提到当初担水的事,就骂道:“小贱人!你以前担过几桶水,就在外面装模作样,还哭着告诉家长,连累老娘受了那么多气,今天老娘要跟你算算账。你既然说会担水、会烧火,那这两件事以后都交给你。每天要用的水,都由你去担,不许短缺。火也都由你烧。要是浪费了柴,老娘可不会放过你。等你那贴心的家长回来,你再哭哭啼啼地告诉他好了,我也不怕他把老娘赶出去!”月香在房间里听到贾婆在骂自己的丫头,急忙走出来,施了个万福礼赔罪,承认了很多错误,求贾婆不要生气。养娘也说:“确实是婢子的错!只求看在小姐的份上,别跟我计较了。”可贾昌老婆更加生气了,说道:“什么小姐不小姐的!是小姐就不会到我家来了。我就是个普通百姓人家,不知道小姐是什么品级,你动不动就拿小姐来压我。老娘虽然没什么身份,但也不受人欺负。今天我要说清楚,就是小姐也不行,她也是花了大钱买来的。好歹老娘是主母,‘贾婆’也不是你能叫的。”月香听她说话不讲道理,含着眼泪,只好回到了自己的房间。

贾昌的老婆吩咐厨房的人,不许再叫“石小姐”,只能叫月香的名字。还命令养娘只能在厨房专门负责担水烧火,不允许进入月香的房间。要是月香想吃饭,就让她自己到厨房来取。当天夜里,她又叫丫头把养娘的被窝搬到了自己的房间。月香一直坐到深夜,都没见养娘进来,没办法,只好自己关上门睡觉。

又过了几天,贾昌的老婆把月香叫出房间,然后让丫头把月香的房门锁上了。月香没了自己的房间,只能在外面徘徊。到了晚上,就和养娘睡在一张床上。睡醒后,贾昌的老婆就指使她拿这拿那,把她当仆人使唤。月香寄人篱下,哪敢反抗,只能无可奈何地忍气吞声,处处低声下气。贾昌的老婆见月香这么顺从,心里暗自高兴,突然打开了月香房间的锁,把房间里的东西搬得一干二净。凡是贾昌以前寄回来的好绸好缎,不管是已经做成衣服的还是没做的,都搬到了自己的箱子里,就连月香的被窝也收走不还她了。月香心里暗暗叫苦,却不敢出声。

有一天,贾昌寄来了书信,还附带了许多东西给石小姐。信中嘱咐老婆要好好照顾月香和养娘,还说自己不久就会回来。贾昌的老婆把东西收起来后,心里盘算着:“我已经把石家这两个丫头折磨得够惨了,等丈夫回来,肯定会和我大吵大闹。难道我还怕老公,要重新好好对待她们不成?那个老东西养着这两个丫头,不知道有什么打算!他临走的时候说,如果我不照他的话做,就不和我做夫妻了。他肯定是有什么坏心思。那月香长得那么好看,又已经长大成人了。说不定他有意留着月香,也不是没可能,到时候我再争风吃醋可就晚了。人要是没有长远的考虑,肯定会有眼前的忧患,一不做二不休,干脆把她们两个卖到别的地方去,等那老东西回来,最多也就怪我一下,大不了和他大闹一场!难道他还能把她们赎回来不成?好主意,好主意!”这真是“眼孔浅时无大量,心田偏处有奸谋”。

于是,贾昌的老婆吩咐当值的:“去把张牙婆给我叫来,我有事情要和她商量。”不一会儿,当值的就把张牙婆带了过来。贾昌的老婆让月香和养娘都和张牙婆见了面,然后让她们先出去,对张牙婆说:“我家六年前买了这两个丫头。现在大的年纪太大了,小的又娇弱,做不了什么活。我打算把她们都卖出去,你赶紧给我找个买家。”原来以前石家小姐和养娘被官府售卖的时候,是李牙婆经手的,现在李牙婆已经去世了,不管是官府的买卖还是私人的媒妁之事,张牙婆成了出头的人。张牙婆说:“那个年纪小的,正好有个好买家,只怕大娘你不愿意。”贾昌的老婆问:“有什么不愿意的?”张牙婆说:“就是本县的大尹老爷,复姓钟离,名义,是寿春人。他亲生的一位小姐,许配给了德安县高大尹的长公子,已经在任上行了聘礼,不久就要来娶亲了。本县给小姐准备的嫁妆都已经十分齐全了,就是还缺一个陪嫁的养娘。昨天大尹老爷把我叫到官府吩咐过了,我正愁没地方找呢。您府上的这位小娘子,正合适。只是她是外地人,大娘你可能舍不得把她卖过去。”贾昌的老婆心想:“我正想找个远地方的买家呢,这可真是来得正好!要是知县相公把人要走了,等丈夫回来,估计也不敢说什么。”于是就说:“能给官府家做陪嫁,比在我家强十倍,我有什么舍不得的?只要不亏了我买她的原价就行。”张牙婆问:“原价是多少呢?”贾昌的老婆说:“她十来岁的时候,我花了五十两银子买的,到现在光饭钱又花了不少呢。”张牙婆说:“吃饭的钱可不能算在账里。这五十两银子包在我身上。”贾昌的老婆说:“那个年纪大的丫头,你也给我找个人家吧。她们两个是一起来的,走了一个,另一个也留不住了。她年纪二十出头,正是想找老公的时候,留着她有什么用!”张牙婆问:“那个丫头要多少身价?”贾昌的老婆说:“当初买她花了三十两银子。”张牙婆说:“她是个粗使丫头,不值那么多钱。要是能减一半,我有个外甥在身边,三十岁了。我原本就答应给他娶个媳妇,只是因为手头不宽裕,一直拖着。这倒正好,他们俩可以配成一对。”贾昌的老婆说:“既然是你的外甥,那就便宜你五两银子。”张牙婆说:“把这小娘子的媒礼也算在内,便宜我十两吧!”贾昌的老婆说:“也不是什么大事,你先去说说看吧。”张牙婆说:“我现在先去回覆知县相公。要是谈得成,一手交钱,一手就要交货。”贾昌的老婆问:“你今晚还来吗?”张牙婆说:“今晚我还要和外甥商量,来不及了,明天一早来回话。多半这两桩买卖都能成。”说完就走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