喻世明言第三十三卷 张古老种瓜娶文女(第3页)
韦义方站在溪边,心想:“追了这么多路,还是没能把妹妹带回去,我还有什么脸面去见爹妈?不如跳到溪水里一死了之。”正犹豫间,他定睛一看,只见溪边石壁上,一道瀑布飞流而下,几片桃花漂浮在水面上。韦义方心里一动:“现在是六月,怎么会有桃花?难道上面就是桃花庄,是我妹夫张公住的地方?”这时,只听到溪对岸传来一声哨笛声。他抬头一看,一个牧童骑着跛驴,正在吹着笛子,那场景就像诗中所写:“浓绿成阴古渡头,牧童横笛倒骑牛。笛中一曲升平乐,唤起离人万种愁。”
牧童靠近溪边,大声问道:“来的人可是韦义方?”韦义方回答:“正是我。”牧童说:“奉张真人的命令,请舅舅过去。”牧童让跛驴渡水,让韦义方坐在驴背上过了溪。
牧童在前面带路,不一会儿,来到一座庄院。这座庄院宁静清幽,用一首《临江仙》来形容再合适不过:“快活无过庄家好,竹篱茅舍清幽。春耕夏种及秋收。冬间观瑞雪,醉倒被蒙头。门外多栽榆柳树,杨花落满溪头。绝无闲闷与闲愁。笑他名利客,役役市廛游。”
到了庄前,小童进去通报,不一会儿,从篱园里走出两个身穿朱衣的吏人,迎接韦义方,说道:“张真人正在处理公事,暂时没空见您,让我们先招待您。”
他们把韦义方引到一个大四望亭子上,只见亭子的牌匾上写着“翠竹亭”。这座亭子周围茂林修竹,郁郁葱葱。浓密的绿荫遮住了远处的山峦,茂密的枝叶掩映着亭台轩槛。烟雾笼罩着幽静的亭子,仙鹤在其间鸣叫,白云迷漫的深谷中,野猿不时啼叫。
亭子上已经摆好了酒具,四周种满了娇艳的桃花、杏花,还有各种奇花异草,环绕着这座亭子。朱衣吏人和韦义方入席饮酒。韦义方想问张公到底是什么人,可朱衣吏人不停地劝酒,他始终没机会开口。等宴席结束,朱衣吏人告辞离去,只留下韦义方一个人在翠竹轩,让他稍作等待。
韦义方等了很久,也没有消息,便走下亭子。正走着,在花木丛中,他看到一座殿屋,里面传来说话的声音。韦义方用舌头舔破朱红色雕花窗纸,往里偷看,只见殿内朱栏玉砌,高大的楼宇雕梁画栋。云母屏风与珠帘一同敞开,华丽的宝殿与琼楼相对而立。灵芝生长的地方,青鸾和彩凤交相飞舞;美玉般的树下,白鹿和黑猿并肩而立。玉女金童分列两旁,祥瑞之气弥漫四周。
他看到张公头戴冠冕,脚穿朝靴,身佩宝剑,手持玉圭,穿着王者的服饰,坐在殿上。殿下站着两排朱衣吏人,有的像神,有的像鬼。两边还放着铁枷,左边枷着一个身穿紫袍、腰系金带的人,自称是某州城隍,因为辖区内虎狼伤人,他没有及时上报检举;右边枷着一个头戴头盔、身穿铠甲的人,自称是某州某县的山神,因为没能管束好虎狼,致使它们伤害百姓。张公正在一一判定他们的罪名。韦义方在窗户外看到这一幕,忍不住叫出声来:“怪哉,怪哉!”殿中的官吏听到声音,立刻派了两个黄巾力士,把韦义方抓了起来,带到殿下。
殿中的官吏斥责韦义方泄露天机,按律当治罪。韦义方吓得急忙磕头认罪,不停求饶。就在这时,只见屏风后走出一位妇人,头戴凤冠,身披霞帔,脚穿珠履,身着长裙,正是韦义方的妹妹文女。她快步走到张公面前,屈膝跪下求情:“真人慈悲,看在他是我亲哥哥的份上,就饶了他这一回吧!”张公神色稍缓,说道:“韦义方本有仙缘,只可惜挥剑砍我,坏了机缘。念在亲戚情分,先前我并未怪罪。如今他又窥探殿内机密,意图泄露天机,既然你开口求情,便饶他性命。我给你十万钱,但你得拿着这件信物,去指定的地方支取。”说完,张公转身大步走进殿内。
没过多久,张公拿着一顶旧席帽出来,交给韦义方,嘱咐道:“你去扬州开明桥下,找开生药铺的申公,凭这顶帽子为凭证,就能取到十万贯钱。仙凡有别,你不可在此久留。”随后,他唤来之前吹哨笛的小童:“送韦舅骑着跛驴,离开桃花庄。”到了溪边,小童在驴背上猛地一推,韦义方顿时头朝下、脚朝天,重重地摔了下去。等他回过神来,只觉如梦初醒,发现自己正坐在溪岸边,怀中还紧紧抱着那顶席帽。他恍恍惚惚,分不清刚才是梦是真,满心疑惑,却也只能拿着席帽,沿着山路下山。
回到寄存行李的旅店,韦义方却遍寻不到两个随从。店主人惊讶地说:“二十年前,有个姓韦的官人寄存了行李,说是上茅山办事,他那两个随从等不及,早就回去了。如今刚好过了二十年,现在已是隋炀帝大业二年。”韦义方难以置信:“我明明只离开了一天,怎么就过了二十年?”无奈之下,他决定先回六合县滋生驷马监,寻找父母。
然而,等他回到六合县一打听,人们纷纷告诉他:二十年前,滋生驷马监的韦谏议一家十三口,在白日里飞升成仙,至今升仙台的古迹还保存着。还听说有个在朝为官的儿子,离家后就再没回来。韦义方听闻此言,仰头痛哭。二十年光阴,在他这里竟如同一日,父母亲人都已不在,他顿时感到无依无靠,孤苦伶仃。眼下走投无路,他只能按照张公的指示,前往扬州找申公讨那十万贯钱。
韦义方一路奔波,从六合县来到扬州。几经打听,终于在开明桥下找到了申公的生药铺。只见药铺里坐着一位老者,模样十分奇特:下巴上的银须如同修剪整齐的苍草,头上白发如雪;肩膀高耸如鸢,脊背弯曲似龟,整个人宛如天上坠落的星辰;身形清瘦,骨骼嶙峋,好似传说中教化胡人的老子。让人不禁怀疑他是从商山隐居的避秦之士,又像是在磻溪垂钓的姜太公。
韦义方上前作揖:“老丈您好!请问这里是申公的生药铺吗?”老者点头:“正是。”韦义方往药铺的橱柜里看去,只见四个药屉,三个都是空的,最后一个里面空荡荡,仿佛只装着一阵西北风。他心里直犯嘀咕:“就这光景,上哪儿拿十万贯钱给我?”但还是试探着说:“大伯,买三文钱的薄荷。”申公立刻热情介绍:“好薄荷!《本草》上说,这东西能清凉头目、明眼提神,您要多少?”韦义方又说:“再配些百药煎。”申公接着推销:“百药煎可是好东西,能消食解酒、润喉开嗓,您要几文的?”“三钱。”韦义方说。申公面露遗憾:“不巧,刚卖完了。”韦义方又要甘草,申公照旧夸赞一番,最后还是摇头说缺货。
见此情形,韦义方不再绕圈子:“老丈,我不是来买药的,是受人之托带话给您。种瓜的张公让我来讨十万贯钱。”申公警惕地问:“张公好好的,找我何事?取钱总得有个凭证吧?”韦义方急忙在怀里摸索,掏出那顶席帽。申公朝青布帘子内喊了一声,帘子掀开,走出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女子:“夫君叫我何事?”韦义方暗自惊讶,心想这申公和张公一样,都娶了年轻妻子。申公拿起席帽问她:“你瞧瞧,是不是这个?”女子仔细端详:“前日张公骑着跛驴路过,席帽破了,让我缝补。当时没有黑线,我就用红线缝了帽顶。”众人翻过来一看,果然帽顶是用红线缝的。申公当即把韦义方请进内室,如数交付了十万贯钱。
韦义方拿到钱后,没有据为己有,而是用来修路搭桥,救济贫苦百姓。一天,他路过一家酒店,看到一个小童骑着驴,正是当日载他过溪的那个。韦义方赶忙上前询问:“张公在哪里?”小童指了指楼上:“在酒店楼上,正和申公喝酒呢。”韦义方快步上楼,见到申公和张公相对而坐,立刻上前拜倒。张公这才缓缓开口:“我本是上仙长兴张古老,文女乃是上天玉女。只因她动了凡心,上帝怕她被凡人沾染,便命我化作种瓜老汉,将她带回天界。你本也有仙缘,可惜杀心太重,如今只能被封为扬州城隍都土地。”话音刚落,张公抬手召唤,两只仙鹤应声飞来。申公和张古老各自跨上仙鹤,缓缓升空而去。只见空中飘落一张纸,韦义方拾起展开,上面题着八句诗:“一别长兴二十年,锄瓜隐迹暂居廛。因嗟世上凡夫眼,谁识尘中未遇仙?授职义方封土地,乘鸾文女得升天。从今跨鹤楼前景,壮观维扬尚俨然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