古典白话合集清风随竹影

喻世明言第三十三卷 张古老种瓜娶文女(第2页)

张公见到媒婆,作揖说道:“有桩婚事想劳烦二位。这桩亲事我见过女方,只是不好开口。先给你们每人三两银子,要是带回回话,再各给五两。要是说成了,保你们发笔小财。”

张媒和李媒忙问:“公公想给谁家姑娘说亲?”张公道:“滋生驷马监的韦谏议有个女儿,刚满十八岁,麻烦你们去说说。”两个媒婆心照不宣地笑了笑,收下三两银子出门。

走到半里开外的土坡上,张媒问李媒:“咱们怎么去韦谏议家开口?”李媒盘算:“好办,先买一角酒喝,喝得脸上红扑扑的,去韦家门前转一圈再回来,就说去说了,还没回音。”话刚说完,就听见有人大喊:“先别走!”

回头一看,竟是张公追了上来,他一眼看穿两人的心思:“我就知道你们要买酒喝,喝得脸红了去韦家门前晃一圈,回来骗我说没消息,对吧?想办好这事,赶紧去,一定要带回回话!”

两个媒人无奈,只好硬着头皮前往滋生驷马监。她们请人通报后,韦谏议传她们进去。一见面,韦谏议就问:“你们是来说亲的?”两个媒婆满脸堆笑,支支吾吾不敢开口。韦谏议见状说道:“我大儿子二十二岁,跟着王僧辩去北伐了,不在家;小女儿十八岁,我们清官家境贫寒,没钱置办嫁妆嫁女。”媒婆们跪在台阶下,还是不敢说话。

韦谏议催促:“别光拜,有话直说。”张媒这才开口:“有件事,不说吧,拿了人家六两银子;说吧,又怕惹您生气,而且实在荒唐可笑——种瓜的张老头不知天高地厚,派我们来说合,想娶您家小姐。这是他给的六两银子,您看看。要是您应下这事,银子归我们;要是不成,我们就还给他。”

韦谏议怒道:“那老头疯了不成?我女儿才十八岁,根本没打算说亲。你让我怎么应下这六两银子的事?”张媒解释:“他说了,只要您给个回话,我们就能得这六两银子。”韦谏议气得指着媒婆道:“你给那没见识的老头传话:想成亲,明天拿十万贯现钱当聘礼,而且必须全是小钱,金银一概不要!”说完,吩咐摆酒招待媒婆,打发她们离开。

两个媒婆拜谢出来,回到张公家。张公伸长脖子张望,像极了等待喂食的鹅。见她们回来,连忙招呼:“快坐快坐,辛苦你们了!”说着取出十两银子放在桌上,兴奋地说:“事成了!”张媒惊讶:“怎么成的?”张公道:“我老丈人说了,拿十万贯小钱当聘礼,就同意这门亲事。”媒婆们惊道:“果然被我们猜中了,韦谏议确实这么说的。可公公,您上哪儿弄这么多钱?”

张公笑着拿出一坛酒,摆在桌上,给两人各倒了四杯。随后把她们带到屋后山墙边,指着一处说:“你们看!”媒婆定睛一看,只见山墙边整整齐齐堆着价值十万贯的小钱,张公得意道:“早就备好了。”当天,他就让媒婆先去给韦谏议回话,随后派人运送这笔彩礼。

这边张公开始筹备迎亲队伍,从屋里唤出几个人,个个身穿紫衫,头戴红花,佩戴银饰,推着几辆太平车。车队启程时,场面颇为壮观:车轮滚滚如雷鸣般响彻平川,队伍行进似潮水奔涌旷野,气势惊人,仿佛地动山摇、星移斗转。乍一看,好似秦始皇驱使鬼神填海移山,又像夏朝大力士夏奡在陆地上行舟。一路上,寒雁鸣叫,锦鸡报晓。

车子上插着旗帜,上面赫然写着:“张公纳韦谏议宅财礼。”众人推着车子来到韦家门前,齐声高呼三声“喏”,两辆车子整齐排列。有人进门通报,韦谏议出来一看这阵仗,惊得目瞪口呆,赶紧派人去问夫人:“这可怎么办?”韦夫人也犯了难:“都怪你非要他拿十万贯现钱,谁知道这老头从哪儿弄来的?要是不答应亲事,就是言而无信;可真要把女儿嫁给他,哪有官宦人家的女儿嫁给老园丁的道理?”夫妻俩左右为难。韦夫人突然想起:“把女儿叫来,问问她的想法。”只见女儿从怀中取出一个锦囊,原来这女子七岁前不会说话,有一天却突然说出四句神秘的话:“天意岂人知?应于南楚畿。寒灰热如火,枯杨再生。”

从那以后,韦家女儿开始会说话写字,便改名为文女。当年她把那四句神秘的诗装在锦囊里,珍藏了十二年。如今她拿出锦囊,给父母看,说道:“虽然张公年纪大,但也许这是天意,也未可知。”韦夫人见女儿愿意,又看到张公真的拿出十万贯钱,心想此人必定不凡,实在没有别的办法,只好同意了这门亲事。他们挑选了一个吉日良辰,为两人举办婚礼。张公满心欢喜,真是“旱莲得雨重生藕,枯木无芽再遇春”。

婚礼结束后,张公带着文女,收拾家当回了自己家。韦谏议告诫家里人,不许任何人去张公家里。

普通七年六月,韦谏议的儿子韦义方,文武双全,跟随王僧辩北伐归来,来到六合县。那天天气酷热难耐,万里晴空,烈日当空,连鸟儿都躲在树林里不敢飞出来。大地仿佛被烤得干裂,江湖里的水都像是要沸腾了,一丝凉风都没有。

韦义方一路往家走,路过路边的一座篱园,看到一个妇女,头发乱糟糟的,腰间系着青布裙,脚上趿拉着一双旧鞋,正在门前卖瓜。那些瓜一看就新鲜:从西园摘下时还带着露水的香气,能洗净南轩的暑气。不要嫌弃座上没有驱赶苍蝇的器具,只担心这瓜太凉,让人不敢靠近,就像不敢靠近玉壶里的寒冰。井水清凉,金盆小巧,午睡刚醒,便想起诗翁还未归来,不是青门没有土地移栽这瓜。

韦义方走得口渴,上前想买个瓜吃。他抬头一看,猛地叫了一声:“文女,你怎么在这里?”文女喊道:“哥哥,爹爹把我嫁给了这里的人。”韦义方惊讶地说:“我在路上听说,爹爹收了十万贯钱,把你卖给了卖瓜的张公,这到底是怎么回事?”文女便把之前的事情,一五一十地给韦义方讲了一遍。韦义方说:“我现在想见见他,行不行?”文女说:“哥哥要是想见张公,你先等一下。我先去说一声,然后再见面。”文女转身快步走进屋里,跟张公说了。不一会儿,她又出来说:“张公说你性子太急,脾气暴躁,不想见你。不过哥哥,现在要见也可以,只是千万不要起坏心思。”说完,文女带着韦义方进去见张公。

张公立刻整了整衣服,从屋里出来。韦义方一看,心里暗想:“真是气人!就这副模样,竟然能拿出十万贯钱娶我妹妹,肯定是个妖人。”他一下子抽出太阿宝剑,朝着张公当头就砍。可没想到,剑把还握在手里,剑身却一下子断成了好几段。张公叹了口气说:“可惜啊,又少了一个成仙的机会!”文女赶紧把哥哥推了出来,说道:“叫你不要有恶意,你怎么还拿剑砍他?”

韦义方回到家,拜见了父母,就说起文女嫁给张公的事。韦谏议说:“那个老头肯定是个怪人。”韦义方说:“我也怀疑他,用剑砍他,不但没伤到他,还弄坏了我的剑。”

第二天一早,韦义方起床洗漱,穿戴整齐,对父母说:“我今天一定要把妹妹接回来。要是接不回妹妹,我就不回来见你们。”他告别父母,带着两个随从,来到张公住的地方,却只见一片空旷荒凉,哪里还有张公的踪影。他向当地的人打听,有人说:“确实有个张公在这里种瓜,住了二十多年,可昨晚一阵狂风暴雨过后,今天就不见了。”

韦义方大吃一惊,抬头看见树上的树皮被削掉,写着四句诗:“两枚箧袋世间无,盛尽瓜园及草庐。要识老夫居止处,桃花庄上乐天居。”韦义方读完诗,让随从四处寻找。随从回来报告说:“张公骑着一头跛驴,小娘子也骑着一头跛驴,带着两个箱子,往真州方向去了。”韦义方和两个随从一路追赶,路上的人都说:“看到那个老头骑着跛驴,那个姑娘也骑着驴。姑娘不想走,哭着求老头说:‘让我回去和爹妈告个别。’可老头拿着一根棍子,一路上打着姑娘往前走。看着太可怜了,让人不忍心看。”韦义方听了,怒火从脚底直冲到头顶,心中的无名火越烧越旺,怎么也按捺不住,带着随从继续拼命追赶。

可他们追了几十里路,始终追不上。一直追到瓜洲渡口,有人说看见他们刚刚过江。韦义方赶紧找船渡江,又追到茅山脚下。向人打听,得知他们往山上走去。韦义方让随从把行李寄放在客店里,自己独自上山去。走了半天,也没看到什么桃花庄。正走着,一条大溪拦住了去路,只见溪水清澈寒冷,潺潺流动,照出人的倒影,如同冰壶般清澈,极目望去,浪花翻涌,好似瑞雪。溪边垂柳依依,掩映着长堤,平日里几乎没有行人往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