古典白话合集清风随竹影

喻世明言第二十四卷 杨思温燕山逢故人(第2页)

张二官人见思温气喘吁吁地跑回来,问道:“你怎么这么慌张?”思温便把刚才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。张二官人听后,连连叹息,准备了三杯酒给思温压惊。思温想起哥哥韩忠翊和嫂嫂郑夫人的遭遇,心里悲痛,哪里还喝得下酒。

在愁闷中,思温度过了元宵佳节,转眼到了三月。张二官人对思温说:“我要出去两三天就回来,你帮我照管一下店里。”思温问:“你出去做什么呢?”张二官人说:“现在两国通和,我奉命到维扬去,买些货物就回来。”

杨思温见姨夫张二官人出去了,自己一个人觉得无聊。白昼漫长,春日困乏,他便散步来到大街上,不知不觉走到了秦楼。他走进楼里,闲坐了一会儿,只见一个店小二上前作揖,还叫了声:“杨五官!”思温一看,觉得这人很面熟,却又不是陈三儿。那店小二说:“我是东京寓仙酒楼的店小二小王。之前陈三儿被左金吾叫去了,不让他出来。”

思温见陈三儿不在秦楼,心里更加郁闷,随便买了些点心吃,然后问小王:“上次上元节韩国夫人来这里饮酒,你知道韩国夫人的住处吗?”小王说:“我也问过她们府里的人,说是在天王寺后面。”

话还没说完,思温抬头一看,只见墙上的题诗墨迹还没干。他仔细读了起来,上面写着:“昌黎韩思厚舟发金陵,过黄天荡,因感亡妻郑氏,船中作相吊之词”,词牌名为《御街行》:“合和朱粉千余两,捻一个、观音样。大都却似两三分,少付玲珑五脏。等待黄昏,寻好梦底,终夜空劳攘。香魂媚魄知何往?料只在、船儿上。无言倚定小门儿,独对滔滔雪浪。若将愁泪,还做水算,几个黄天荡。”

杨思温读完后,惊得魂不附体:“题诗的正是哥哥韩思厚,这么说嫂嫂已经不在人世了。可我正月十五在秦楼明明亲眼见到她,还和我说话,说她在韩国夫人宅里做侍妾,现在却说没了。这件事实在难以理解。”他惊疑不定,便问小王:“这墨迹还没干,题诗的人在哪里呢?”小王说:“我不知道。现在两国通和,有奉使官到这里,住在木道馆驿。刚才有四五个人来这里饮酒,就写在了这里。”

这里需要说明一下,有人可能会觉得奇怪,使命入国,怎么会出来闲逛买酒呢?按《夷坚志》记载:那时法禁还没有那么严格,奉使官可以和外人往来。当天是三月十五日,杨思温问木道馆在哪里,小王说:“在城南。”思温付了酒钱,下楼后,急忙前往木道馆,寻找韩思厚。

到了木道馆,只见苏许二位掌仪在馆门前闲逛,他们都是思温以前的相识,认出了思温,便上前作揖,思温也还了礼。他们问道:“杨兄,你怎么来了?”思温说:“我特地来找哥哥韩掌仪。”二人说:“他在里面处理文书,我们进去叫他出来。”于是二人进去,把韩掌仪叫到了馆前。

思温一见韩掌仪,连忙下拜,心中悲喜交加,真可谓是他乡遇故知。思温问思厚:“嫂嫂现在还好吗?”思厚听了,两行眼泪流了下来,说道:“自从靖康年冬天,我和你嫂嫂雇船准备前往淮楚,走到盱眙的时候,不幸箭射穿了篙手,刀砍中了艄公。你嫂嫂担心我们会像乐昌公主那样分离,我也被敌人俘虏。我被掳到野寨,到了夜里三更,我苦苦哀求才得以逃脱,但也不知道你嫂嫂的死活。后来有个仆人周义,躲在草丛中,看到你嫂嫂被撒八太尉逼迫,她坚守贞洁,宁死不屈,用刀自刎而死。后来我逃到了行在,恢复了原来的官职。”

思温问道:“这件事是哥哥你亲眼看到的吗?”思厚说:“是周义亲自告诉我的。”思温说:“只怕嫂嫂没有死。今年元宵,我亲眼看到嫂嫂和韩国夫人一起出游,在秦楼宴饮。我让陈三儿上楼给嫂嫂送信,嫂嫂下楼和我见了面。她说的事情,前面和哥哥你说的一样,也说哥哥恢复了旧职,到现在四年了,不忍心再娶。”思厚听了,也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。

思温说:“要弄清楚嫂嫂是生是死很容易。我们何不到天王寺后面韩国夫人的宅前打听一下,问个明白!”思厚说:“你说得也对。”于是思厚回到馆中,吩咐同事,带着随从随后跟上,二人便一起出发了。

很快,他们就走到了天王寺后面。一路上寂静无人,只见一所空宅,门上结满了蛛网,屋内积满了尘埃,荒草长满了台阶,绿苔布满了地面,大门紧紧地锁着。

杨思温说:“这多半是后门。”他们沿着墙走了几十步,墙边只有一户人家,看到一个老头在里面打丝线。思温上前作揖说:“老丈,请问韩国夫人的宅子从哪里进去?”那老头脾气暴躁,举止粗鲁,根本不理会他们。二人再三询问,他只是推说不知道。

不一会儿,忽然有个老妇人提着饭篮,嘴里喃喃地埋怨着那个老头。二人便向老妇人作揖,老妇人回了个万福,听她的口音像是东京人。二人又问韩国夫人的宅子在哪里,老妇人正准备说,那老头又埋怨她多嘴。老妇人也不管老头,对二人说:“我是东京人,我家老头子是山东人,脾气很拗。我运气不好,嫁给了这个不懂事的人,他整天嫌我送的茶饭这不好那不好,还特别惹人讨厌。就算是官人问句话,说说又有何妨!”那老头还在一旁不停地嘟囔。老妇人也不理他,对二人说:“韩国夫人的宅子就是前面那所锁着的空宅。”

二人听了大吃一惊,问道:“韩夫人在哪里呢?”老妇人说:“韩夫人去年就去世了,她家的人搬到别处去了,韩夫人埋在花园里。官人要是不信,我带你们去看看,好吗?”老头又说:“别进去,要是让官府知道了,会惹出麻烦连累我的。”老妇人也不理他,带着二人就走。路上,思温他们就问:“韩国夫人宅里有个郑义娘,现在还在吗?”

老妇人突然问道:“这位官人可是国信所的韩掌仪,名思厚?这位官人可是杨五官,名思温?”两人大吃一惊,忙问:“婆婆怎么知道我们的名字?”老妇人答道:“是郑夫人跟我说的。”韩思厚急切追问:“婆婆如何认识她?我妻子如今在哪里?”

老妇人缓缓道来:“两年前,撒八太尉曾在这宅子居住。他的夫人崔氏,心地仁慈,待人宽厚,十分难得。她常唤我进宅,跟我说撒八太尉从盱眙掳来一位姓郑、小字义娘的妇人,很受太尉宠爱。但义娘誓死不从,自刎而亡。夫人怜悯她的贞节,为她火化遗体,将骨灰收在匣中。后来韩夫人去世,便把义娘的骨灰一同葬在这园子里。说来也奇,义娘虽已离世,却如同活人一般。我进园子时,常见她现身。起初我很害怕,她却说:‘婆婆别怕,我不会伤害你,有些心里话想跟你说说。’她告诉我,自己是京城人,名叫义娘,幼年被乔贵妃收为养女,后来嫁给忠翊郎韩思厚,还有个结义叔叔杨五官,名思温,一桩桩一件件都细细讲给我听。她还说起在盱眙的遭遇,说丈夫如今在金陵为官,她为守节而死。平常阴雨天,我常进园和她聊天。官人若想知道详情,进去一看便知。”

三人来到那座锁着的大宅前,老妇人翻墙而入,韩思厚和杨思温紧随其后。园内一片荒芜,寂静无声,到处是残花败草。他们找遍全园,却不见妇人踪影。园子正面是三间大堂,堂上有座屏风,上面的山水画出自郭熙之手。韩思厚正欣赏时,忽然发现墙上有几行字。他凑近一看,字迹柔弱,很像郑义娘的笔迹,顿时大喜:“五弟,嫂嫂就在这里!”杨思温疑惑地问:“怎么看出来的?”

韩思厚指着墙上的词,那是一首《好事近》:“往事与谁论?无语暗弹泪血。何处最堪怜?肠断黄昏时节。倚楼凝望又徘徊,谁解此情切?何计可同归雁,趁江南春色。”词后落款是“季春望后一日作”。两人读完惊叹道:“嫂嫂竟是今天写的,太惊人了!”

他们走到旁边,有一座楼,三人扶着栏杆登上楼。楼上又有一座大屏风,上面的字迹和之前一样,写着一篇《忆良人》:“孤云落日春云低,良人窅窅羁天涯。东风蝴蝶相交飞,对景令人益惨凄。尽日望郎郎不至,素质香肌转憔悴。满眼韶华似酒浓,花落庭前鸟声碎。孤帏悄悄夜迢迢,漏尽灯残香已销。秋千院落久停戏,双悬彩素空摇遥眉兮眉兮春黛蹙,泪兮泪兮常满掬。无言独步上危楼,倚遍栏杆十二曲。荏苒流光疾似梭,滔滔逝水无回波。良人一过不复返,红颜欲老将如何?”

韩思厚读完,手扶墙壁,悲叹道:“我妻不幸被人掳走……”正说着,杨思温突然喊道:“嫂嫂来了!”韩思厚回头一看,只见一位妇人,脖子围着香罗帕,缓缓走来。思温仔细辨认,正是元宵夜在秦楼见到的嫂嫂。老妇人也惊呼:“夫人来了!”三人又惊又急,急忙下楼寻找,却见妇人转身进了后堂左廊,进了一个阁子。

两人又惊又怕,老妇人说:“既然都到这儿了,就去阁子里看看。”她带着两人来到阁前,只见阁门紧闭,门上挂着牌匾,写着“韩国夫人影堂”。老妇人推开阁门,三人进去一看,里面供奉着一个牌位,上面写着“亡室韩国夫人之位”。旁边还有一幅画,画中正是义娘,另一个牌位写着“侍妾郑义娘之位”。供桌上积满了厚厚的灰尘。韩思厚看着牌位上的画像,和思温元宵夜见到的一模一样,不禁泪如雨下。

老妇人说:“夫人的骨匣就在桌子底下,她常跟我提起,是个黑漆匣子,有两个黄铜环。每次提起,夫人都要哭一场,还跟我说:‘我为丈夫守节而死,无怨无悔。’”韩思厚听后,恳请老妇人帮忙揭开地砖,取出骨匣,带回金陵,定当重谢。老妇人答应下来。三人一起搬开供桌,揭开地砖,去搬匣子,却怎么也搬不动,越用力卡得越紧。

杨思温连忙制止:“别搬了!哥哥应该知道嫂嫂的魂魄有灵,如今要取走骨匣,也得行个礼。我们先出去,准备些祭品,写篇祭文告诉嫂嫂,这样才能取。”韩思厚觉得有理,三人又翻墙出去。他们在老妇人家,让仆人张谨买了酒肉、香烛,又写好祭文。等到天亮,三人带着老妇人和仆人,搬着祭品翻墙入园,在韩国夫人影堂内摆好供品。

等到三更时分,香快燃尽,蜡烛将灭,杯盘狼藉,正是星宿划过银河的时候,他们开始斟酒祭奠。三次奠酒完毕,韩思厚在灵前朗读祭文,读完已是泪流满面,将祭文和纸钱一同焚烧。

突然,一阵狂风骤起,吹得烛光忽明忽暗,三人浑身战栗。风过之后,传来一阵哭声。等风停烛明,三人定睛一看,烛光下出现一位妇人,面容娇美,肌肤如玉,脖子围着罗帕,迈着小步,敛衽行礼:“叔叔万福。”两人又惊又喜,忙还礼。韩思厚握住她的手,哽咽落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