古典白话合集清风随竹影

喻世明言第六卷 葛令公生遣弄珠儿(第2页)

 

葛令公对申徒泰说:“今日能够破敌,全是你的功劳!”申徒泰叩头道:“小人哪有什么本事,全靠令公的威严!”令公十分高兴,一面写表章向朝廷奏报捷讯,一面传令犒赏全军,让大家休息一天。第四天,大军班师回兖州。一路上,将士们喜气洋洋,马鞭敲打在金蹬上,发出清脆的响声,大家齐声高唱凯歌,胜利而归。

 

葛令公得胜回衙,众多侍妾纷纷下拜祝贺。令公笑着说:“身为将领,出征破敌本就是分内之事,有什么值得高兴的!”说着,他指着弄珠儿对其他侍妾道:“你们众人该祝贺的,是她的喜事。”侍妾们疑惑道:“相公今日破敌,保全一方,朝廷定会嘉奖,我们这些侍奉左右的人都能跟着沾光,为何说是珠娘一人的喜事?”令公解释道:“这次出征,全靠帐下一人奋勇作战才取得胜利。我没有什么能酬谢他的,打算把这姬妾许配给他为妻。她往后终身有靠,难道不值得高兴吗?”

 

弄珠儿平日里受宠惯了,还以为令公在开玩笑,笑着说:“相公别打趣了。”令公严肃道:“我向来不说玩笑话,已经从府库支取六十万钱,让人为你置办嫁妆了。今晚你就独自在西房歇息,不用来侍酒了。”弄珠儿听后大为震惊,顿时泪如雨下,跪地哭求:“贱妾侍奉相公多年,从未有过差错。如今却要将我许配他人,我唯有一死,绝难从命!”令公大笑道:“傻丫头,我又不是铁石心肠,怎能对你无情?只是前日在岳云楼宴饮时,我见那人一直盯着你看,知道他对你钟情。此人年轻未娶,又新立大功,只有你能遂他心意。”

 

弄珠儿拽着令公的衣角,撒娇哭闹,死活不愿答应。令公劝道:“今日这事由不得你。做正妻总好过当侍妾,此人将来的功名不会比我差,这是你命中该有的福分。我又没害你,何必如此悲怨!”随后,他让其他侍妾扶起弄珠儿,“别再哭了。”这些侍妾平日里嫉妒弄珠儿专宠,此时听闻消息,心里暗暗称快,一拥而上,连拖带拽将她扶到西房,表面上还假意安慰劝解。弄珠儿见事已至此,无可奈何,想到令公向来雷厉风行,对儿女情长并不看重,只能叹息着接受现实。从这天起,令公每晚派两名姬妾到西房陪弄珠儿,自己不再与她见面。正如诗中所写:“昔日专房宠,今朝召见稀。非关情太薄,犹恐动情痴。”

 

再说申徒泰从郯城回来后,从不主动提及战功,向令公告知一声后,依旧每天去新府监督工程。这天,工程完工的消息传来,恰好库吏也来禀报:“六十万钱的嫁妆已经备好,请您过目。”令公说:“先暂且存放,等搬迁府邸时再用。”同时,他吩咐阴阳先生选个吉日,全家搬到新府居住,唯独留下弄珠儿和数十名丫鬟、仆妇。库吏拿着批条,将六十万钱的嫁妆搬到旧衙门,布置得富丽堂皇、花团锦簇。众人都猜测:“令公留着旧衙门做外宅,所以才重新布置。”却不知其中另有缘由。

 

当天,申徒泰与其他虞候在新府向令公行礼祝贺。令公单独将申徒泰叫到跟前,说道:“郯城之战的功劳,一直没来得及报答。听说你还没娶妻,我有个小妾容貌出众,特意许配给你为妻。丰厚的嫁妆都在旧府,今日正是良辰吉日,你可前往成亲,这宅院也一并赏给你们夫妻居住。”申徒泰听后,吓得脸色煞白,不停地磕头,嘴里只说出“不敢”二字,慌乱得说不出其他话来。令公又道:“大丈夫重情重义,头颅都可舍弃,何况一个姬妾!我主意已定,你别推辞了。”

 

申徒泰仍想谦让,令公便吩咐众虞候,给申徒泰披红插花,还让乐工奏起喜庆的鼓乐。众虞候齐声喊道:“申徒泰,快拜谢令公!”申徒泰恍如做梦一般,拜了几拜,便被众人簇拥着出府上马。在乐声的引导下,他来到旧府。只见从前的军卒早已领了命令,前来恭贺。府内前厅后堂张灯结彩,丫鬟仆妇将新娘引出,二人行交拜礼,一时间鼓乐喧天,婚礼热闹非凡。申徒泰定睛一看,新娘正是岳云楼中见到的女子。当初他只觉得对方如天仙下凡,还因多看几眼差点招来大祸,没想到如今竟成了自己的妻子,实在是意外之喜。进入内宅,只见各种器具、陈设崭新齐全,如同置身锦绣之中,申徒泰心中既惊喜又忐忑。当晚,夫妻二人满心欢喜,自不必多说。

 

第二天,申徒泰夫妇一同前往新府拜谢葛令公。令公吩咐挂出回避牌,没有见面。二人刚转身离开,不多时,下人禀报令公亲自前来。申徒泰慌忙跑到马前,跪地迎接。葛令公下马将他扶起,一同来到厅上。令公拿出一份委任状,任命申徒泰为参谋。原来当时的镇使都持有空白委任状,军中需要的官员,可自行填写任用,之后再奏报朝廷,通常都会得到批准。况且申徒泰的功绩已上奏朝廷,自然会得到优待。令公让人拿来官服官带,给申徒泰换上,以礼相待。从此,申徒泰摆脱了“厅头”的称呼,对令公感激不尽。

一天,申徒泰与妻子闲聊,问她令公平日那么宠爱,为何舍得将她送人?弄珠儿便说起岳云楼那次,申徒泰目不转睛盯着自己的事,“令公说你对我钟情,所以才特意成全。”申徒泰这才明白,令公善解人意,重贤轻色,确实是大丈夫所为。这件事传开后,军中将士无不夸赞令公仁德,人人都愿为他效力卖命。在葛令公在世期间,人心归服,地方安定。后人写诗称赞:“重贤轻色古今稀,反怨为恩事更奇。试借兖州功簿看,黄金台上有名姬。”

 

接下来要说的故事,关乎友情。人们常说人心易变,虚情假意的交往多得数不清。可看看管仲和鲍叔牙贫贱时结下的交情,这种真挚的情谊如今却被世人弃如敝履。

 

春秋时期,齐国的管仲,字夷吾;鲍叔牙,字宣子,两人自幼相识,在贫贱时便结为好友。后来鲍叔牙先在齐桓公门下得到重用,他不仅没有嫉妒,反而举荐管仲担任宰相,让管仲的职位在自己之上。两人同心协力辅佐朝政,始终如一。管仲曾感慨:“我曾打仗败逃,鲍叔不认为我怯懦,因为他知道我家中有老母;我曾多次为官却被罢黜,鲍叔不觉得我无能,因为他知道我没遇上好时机;我曾与鲍叔交谈,他不认为我愚笨,因为他知道事情有顺利与不顺利的时候;我曾和鲍叔一起经商,我多分钱财,鲍叔不认为我贪婪,因为他知道我家境贫寒。生养我的是父母,真正懂我的是鲍叔!”所以,古今说起知心好友,必然会提到“管鲍之交”。

 

而现在要讲的这两位朋友,偶然相遇后结为兄弟,为了彼此甘愿舍弃性命,他们的故事也流传千古。春秋时期,楚元王尊崇儒学、重视道义,广招天下贤才,慕名前来投奔的人数不胜数。在西羌的积石山,有一位贤士,姓左,名伯桃,父母早亡,他刻苦读书,学得安邦定国的本事。年近四十,因当时各国诸侯相互攻伐,施行仁政的君主少,恃强凌弱的多,他一直没有出仕。后来听说楚元王礼贤下士,便带上书籍,告别乡亲,前往楚国。

 

他一路走到雍地,正值隆冬时节,风雨交加。有一首《西江月》词,专门描写冬日雨景:“习习悲风割面,蒙蒙细雨侵衣。催冰酿雪逞寒威,不比他时和气。山色不明常暗,日光偶露还微。天涯游子尽思归,路上行人应悔。”左伯桃顶风冒雨走了一天,衣裳全被打湿。眼看天色渐晚,他想找个地方借宿。远远望见竹林中,一间草屋的破窗透出灯光,便快步走去。只见矮篱笆围着草屋,他推开篱笆,轻轻敲门。屋内有人开门出来,左伯桃站在屋檐下,赶忙施礼:“小生是西羌人,姓左,名伯桃,想去楚国,不料途中遇雨,找不到旅店,想借住一晚,明早就走,不知可否?”那人连忙回礼,将他请进屋内。

 

左伯桃进屋后看到,屋内只有一张床,床上堆满书卷,别无他物,心中便知此人也是读书人,当即想行拜见之礼。那人却说:“先别急着行礼,取些火来烘干衣服,咱们再慢慢聊。”当晚,那人烧竹取火,让左伯桃烤干衣服,又准备酒菜招待,十分热情周到。左伯桃询问对方姓名,那人答道:“小生姓羊,名角哀,父母早亡,独自居住在此。平生酷爱读书,以致荒废了农事。今日有幸遇到先生远道而来,只恨家中贫寒,没什么好东西招待,还请先生海涵。”左伯桃说:“风雨之中,能有遮身之处,又有酒食相待,这份恩情我怎敢忘记!”当夜,两人同榻而眠,畅谈学问,通宵未睡。

 

天亮后,雨仍下个不停。羊角哀挽留左伯桃在家,拿出家中所有食物招待他,二人还结拜为兄弟。左伯桃年长五岁,羊角哀拜他为兄。就这样过了一日,雨停路干,左伯桃说:“贤弟有治国安邦的才能,却甘心隐居山林,实在可惜。”羊角哀说:“我并非不想做官,只是没等到合适的机会。”左伯桃道:“如今楚王求贤若渴,贤弟既有此志,何不与我一同前往?”羊角哀欣然应允:“愿听兄长安排。”于是,他们收拾好简单的路费和干粮,舍弃茅屋,一同朝着楚国方向出发。

 

没走两天,又遇阴雨天气,二人被困在旅店,盘缠很快用尽,只剩下一包干粮,只能轮流背着,冒雨前行。雨不停,风更大,转眼又变成漫天大雪,只见:“风添雪冷,雪趁风威。纷纷柳絮狂飘,片片鹅毛乱舞。团空搅阵,不分南北西东;遮地漫天,变尽青黄赤黑。探梅诗客多清趣,路上行人欲断魂。”

 

左伯桃和羊角哀走过歧阳,途经梁山道时,向砍柴的樵夫打听前路情况。樵夫们都说:“从这里往前一百多里,荒无人烟,全是荒山野岭,还有成群的狼虫虎豹,最好别去。”左伯桃问羊角哀:“贤弟,你怎么看?”羊角哀坚定地说:“自古道‘生死有命’,既然已经走到这里,只管往前走,别打退堂鼓。”

 

两人又艰难前行了一天,夜晚在一座古墓中歇脚。天气寒冷,他们衣裳单薄,刺骨的寒风直往身体里钻。第二天,雪下得更大了,山中积雪仿佛足有一尺厚。左伯桃冻得实在受不了,说道:“我想了想,前面还有一百多里路,根本没有人家。咱们的干粮不够,衣服又单薄,要是两个人一起走,就算不被冻死,也会饿死在路上,最后和草木一样腐朽,有什么意义呢?我把身上的衣服脱给你穿,你带上这些干粮,还能勉强走到楚国。我实在走不动了,宁愿死在这里。等你见到楚王,得到重用后,再来安葬我也不迟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