喻世明言第三卷 新桥市韩五春情(第3页)
过了两天,这天是六月二十四日。吴山早早起床,告诉父母说:“孩儿一直没去店铺,幸好今天身体好了,想去看看。况且在城神堂巷有几家机户还欠着账,我入城去讨一下,去去就回。”吴防御叮嘱道:“你去了可别太劳累。”吴山辞别父亲,叫了一乘兜轿,小厮寿童打着伞跟随在旁。就因为吴山这次要进城,差点让金奴害了他的性命。正所谓:“二八佳人体似酥,腰间仗剑斩愚夫。虽然不见人头落,暗里教君骨髓枯。”
吴山上了轿,很快就到了灰桥市。他下轿走进店铺,和主管打了招呼。吴山一心想着金奴,没坐多久就起身吩咐主管:“我进城去收拾机户的赊账,回来再算你每日的卖账。”主管心里明白他是要去金奴家,却不敢阻拦,只是劝道:“官人您身体刚刚痊愈,可别去别处闲逛,免得又让身体疼痛。”吴山不听,上轿前就预先吩咐轿夫,直接进良山门,一路来到羊毛寨南横桥,打听从湖市搬来的韩家。旁边的人指点说:“药铺隔壁就是。”
吴山来到韩家门前下轿,寿童上前敲门。里面的八老出来开门,看到是吴山,急忙进去通报。吴山进了门,金奴和她母亲满脸堆笑地迎接,说道:“贵人真是难得一见,今天是什么风把您吹来了?”吴山和金奴母子打过招呼后,到里面坐下喝茶。金奴说:“官人,来看看我的房间吧。”于是吴山跟着金奴上了楼。真是“合意友来情不厌,知心人至话相投”。
金奴和吴山在楼上,两人情意相投,相谈甚欢,说的无非是些深情厚谊的话。不一会儿,就安排好了酒菜,八老将酒菜搬上楼,挪过镜架,把酒菜摆在梳妆桌上。八老下楼后,金奴把酒烫好,才敢端上去。两人并排而坐,金奴筛了一杯酒,双手递给吴山,说:“官人灸火治疗,我的心无时无刻不在牵挂。”吴山接过酒说:“小生因为灸火,失了约期。”喝完一杯后,吴山也筛了一杯酒回敬金奴。两人喝了十几杯酒,情意愈发浓烈,免不了又重温了旧情。
之后,两人起身洗手,又重新斟酒。又喝了几杯后,两人都醉眼朦胧,余兴未尽。吴山因为灸火在家,一个月没有行房事,见到金奴后,怎么可能一次就满足呢?也是吴山命里该有此劫,他的魂灵都被金奴勾得散乱了,情兴再次发作,又有了一次亲密接触。真是“爽口物多终作疾,快心事过必为殃”。
这一次过后,吴山自觉神思散乱,身体困倦,实在支撑不住,饭也没吃,倒身就躺在床上睡着了。金奴见吴山睡着了,就走下楼到外边,对轿夫说:“官人喝了几杯酒,在楼上睡着了。两位大哥宽坐等一等,别催促他。”轿夫说:“小人不敢催促。”金奴吩咐完,又走上楼来,也睡在了吴山身边。
吴山在床上刚合上眼,就听到有人喊:“吴小官好睡!”连着叫了好几声。吴山醉眼朦胧地看见一个胖大和尚,身披一件旧褊衫,赤着脚穿着一双僧鞋,腰里系着一条黄丝绦,对着吴山行了个礼。吴山跳起来回礼道:“师父您是哪个寺庙的?为什么叫我?”和尚说:“贫僧是桑菜园水月寺的住持,因为徒弟死了,特地来劝化官人。贫僧看官人您的相貌,生得福薄,没有缘分享受荣华富贵,只适合过些清淡的日子,不如弃俗出家,做我的徒弟吧。”吴山说:“和尚你好不懂事!我父母年近半百,只生了我一个儿子,我要成家传代,创立门风,怎么能出家呢?”和尚说:“你只适合出家,要是还贪恋荣华,命就不长了。听贫僧的话,跟我走吧。”吴山说:“别胡说!这里是妇人的卧房,你一个出家人,到这里来干什么?”那和尚睁大眼睛,叫道:“你到底跟不跟我走?”吴山说:“你这秃驴,太没道理了!老缠着我干什么?”和尚大怒,一把抓住吴山就往外走,到了楼梯边,吴山大声喊冤,被和尚用力一推,朝着楼梯
吴山猛然惊醒,出了一身冷汗。睁开眼时,金奴还在熟睡未醒,原来刚才是一场梦。他觉得有些恍惚,爬起来坐在床上,发了好一会儿呆。金奴也醒了过来,说:“官人睡得好香。难得您来,就多歇会儿,明早再走吧。”吴山说:“家里父母会记挂我,我得回去了,改日再来探望你。”金奴起身,吩咐准备点心。吴山说:“我身体不舒服,不想吃点心。”金奴见吴山脸色不好,也不敢强留。吴山整理好衣冠,下楼辞别了金奴母子,匆匆上了轿。
天色已晚,吴山坐在轿子里思量着白天做的梦,觉得十分奇怪。他又惊又怕,肚子渐渐疼了起来。在轿子里难受得不行,盼着快点到家,就吩咐轿夫快走。好不容易到了自家门口,肚子疼得难以忍受,他跳下轿,走进屋里,直接奔上楼。坐在马桶上,一阵一阵地疼,拉出来的都是血水。过了好一会儿,才上床躺下。此时他头晕眼花,倒在床上,四肢乏力,浑身骨头都酸痛,主要是因为他本身元气薄弱,又加上色欲过度。
吴防御见吴山脸色发青,失了血色,急忙奔上楼,吃了一惊,问道:“孩儿你怎么成这样了?”吴山回答说:“因为在机户人家多喝了几杯酒,就在他家睡了。一觉醒来又热又渴,喝了一碗冷水,身体就觉得不舒服,现在开始拉肚子了。”话还没说完,就牙关打战,浑身冷汗直冒,身体烫得像火炭一样。
吴防御急忙下楼,请医生来看。医生说:“脉气几乎要没了,这病很难治。”吴防御再三哀求医生,一定要用心救治。医生说:“这病不是单纯的泄泻,而是色欲过度,耗散了元气,是脱阳之症,情况不太好。我开一服药,给他扶助一下元气。要是服药后,热度退了,脉象起来,那就还有生机。”医生开好药就走了。
父母又再三盘问吴山,吴山只是摇头,什么也不说。将近初更的时候,吴山服了药,趴在枕头上躺下。忽然又看到白天梦里的那个和尚来了,站在床边,叫道:“吴山,你还硬撑着干什么?不如早点跟我走。”吴山说:“你快走开,别来缠我!”那和尚不由分说,用身上的黄丝绦绑在吴山的脖子上,拉着就走。吴山紧紧抓住床棂,大叫一声惊醒过来,又是一场梦。
睁开眼时,父母和妻子都在面前。父母问道:“我儿你怎么被惊醒了?”吴山自觉神思混乱,料想自己可能挺不过去了,只好把和金奴的事,以及梦见和尚的事,都告诉了父母。说完,就哽咽着哭了起来。父母和妻子也都流下了眼泪。
吴防御见吴山病情危急,也不敢埋怨他,只是用好话安慰他。吴山和父母说完后,昏晕了好几次。苏醒过来后,他流着泪对妻子说:“你要好好侍奉公婆,照顾好幼子。丝行的资本,足够维持家用了。”妻子哭着说:“你安心调养,别想太多。”
吴山叹了口气,让丫鬟扶起自己,对父母说道:“孩儿我不能再活下去了。爹娘白白养了我这个不孝子,这也是我命中的劫难,遇到了这么个冤家。如今虽然后悔,也来不及了!我要告诉那些年轻子弟,不要学我做这种不正当的事,害了自己的性命。男子七尺之躯,实在难得!那些贪花恋色的人,就把我当作一个教训吧。孩儿死后,把我的尸体丢在水里,这样才能谢我抛妻弃子、不养父母的罪过。”说完,刚要合眼,那和尚又出现在面前。
吴山哀求道:“大师,我和你有什么冤仇,你就不肯放过我?”和尚说:“贫僧因为犯了色戒,死在那里,长久被困在阴曹地府,无法脱离鬼道。前些日子偶然看到官人你白天与人欢好,贫僧一时心动,想要官人你做个阴魂的伴儿。”说完就走了。
吴山醒来后,把这些话告诉了父母。吴防御说:“原来是被冤魂缠身了。”急忙到门外街上,焚香点烛,摆上羹饭,望着天空拜告:“求慈悲的神灵放过我儿子的性命,我会亲自到那个地方设醮超度冤魂。”说完,烧化了纸钱。
吴防御回到楼上,天色已晚,只见吴山朝着里床睡着,突然翻身坐了起来,睁着眼睛说:“防御,我犯了如来的色戒,在羊毛寨里自尽了。你儿子也到那里去淫欲,让我陡然想起了以前的事,想要你儿子做个伴儿,不然就求他超度我。刚才承蒙你摆了羹饭纸钱,答应为我超度,我就放过你的儿子,不再在这里作祟了。我还去羊毛寨里等你超度我,如果能转世投胎,就永远不来了。”
说完这些话,吴山双手合十作礼,一下子清醒过来,脸色也恢复了正常。妻子摸了摸他的身体,发现热度已经退了。吴山起身下床解手,也不再拉肚子了。一家人都很高兴。又请来原来的医生来看,医生说:“六脉已经恢复,有了生路。”开了药,调理了几天,吴山渐渐好了起来。
吴防御请了几位僧人,在金奴家做了一昼夜的道场。金奴一家都做了梦,梦见那个胖和尚拿了一条拄杖走了。
吴山调养了半年,依旧在新桥市上做生意。一天,他和主管说起以前的事,不禁后悔道:“人生在世,千万不要做昧良心的事。真的是明里有人指责,暗里有鬼谴责,我险些丢了一条性命。”从此,他改过自新,再也不去金奴家了。亲戚邻居知道这件事的,没有不钦佩敬重他的。
正所谓:“痴心做处人人爱,冷眼观时个个嫌。觑破关头邪念息,一生出处自安恬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