古典白话合集清风随竹影

喻世明言第二卷 陈御史巧勘金钗钿(第3页)

 

知县让顾佥事补全状词,差役将鲁学曾带到公堂审问。鲁公子生性老实,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如实道来:“我确实收到了金钗钿,这是小姐所赠,但在后园私会、行奸之事,纯属子虚乌有。”知县传老园公上堂对质,可老人家本就眼神不好,之前在黑夜里也没看清假公子的长相,再加上顾佥事提前打过招呼,便一口咬定那晚见到的就是鲁公子,无论如何都不松口。

 

知县顾及顾佥事的情面,对鲁公子严刑拷打。鲁公子难以忍受皮肉之苦,只能违心招供:“顾夫人好心唤我,还赠金钗钿帮我筹备聘礼。我一时鬼迷心窍,见阿秀美貌,起了邪念,强行与她发生关系。第二天我不该再去,导致阿秀羞愤自杀。”知县记录下口供,认为鲁学曾与阿秀只是口头议婚,尚未行聘过门,不能以夫妻关系论处,但既然因奸情致其死亡,应依照威逼律判处绞刑。于是,鲁公子被关进死囚牢,同时,县衙准备文书向上级申报。

 

孟夫人得知消息后惊恐万分,又听说鲁公子家中只有一个老妇人,如今也吓得卧病在床,无人送饭。她深知此事与鲁公子无关,满心愧疚,觉得是自己害了他。于是,她私下拿出一些银两,嘱咐管家婆找人帮忙,在牢中为鲁公子打点;还多次劝说丈夫,希望能保住鲁公子的性命。然而,顾佥事却更加愤怒,一心要置鲁公子于死地。石城县的百姓将此事当作新闻,四处传播,正所谓“好事不出门,恶事行千里”。顾佥事担心此事有损自己的名声,更加坚定了要让鲁学曾死的决心。

 

此时,有位名叫陈濂的御史,是湖广人,他的父亲与顾佥事是同榜进士,因此顾佥事称他为年侄。陈御史年少聪慧,善于明察秋毫,替人伸冤解难。当时,他正奉命巡查江西。在尚未进入江西境内时,顾佥事便提前去拜托他,希望他能帮忙严惩鲁学曾。陈御史嘴上答应,心里却并不认同。

 

陈御史到任后,立即发布公文,宣布要巡察赣州,这消息吓得当地官吏惶恐不安。到了审讯犯人的日子,各县将犯人押解到案。陈御史审理鲁学曾一案时,仔细阅读了供词,又查看了金钗钿,问鲁学曾:“这金钗钿是第一次见面时给你的?”鲁学曾回答:“小人只去了一次,没有第二次。”御史又问:“供词上说第二天你又去了,这是怎么回事?”鲁学曾连忙喊冤,解释道:“我父亲在世时,与顾家定下婚约。父亲为官清廉,去世后家境贫寒,我没钱下聘。岳父想悔婚,岳母不同意,私下派老园公叫我去,说要资助我财物。我当时在乡下,一天后才赶到。那天只见到了岳母,根本没见到小姐,这奸情是被逼无奈才招认的。”

 

御史追问:“既然没见到小姐,这金钗钿是谁给你的?”鲁学曾说:“小姐站在帘子后面,只是责备我来迟误事,说不仅婚事不成,金帛也无法相赠,这金钗钿只是留个纪念。我还以为她要悔婚,和岳母争论起来。没想到小姐竟在房中上吊自尽,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原因。”御史又问:“这么说,那晚你没去后园?”鲁学曾坚定地回答:“确实没去。”

 

御史思索片刻,心中怀疑:“如果特意叫他去,怎会只送钗钿两样东西?听阿秀抱怨的口气,肯定是之前有人冒名顶替,骗了东西,甚至可能还有奸骗行为,才导致她羞愤自杀。”于是,他叫来老欧询问:“你去鲁家时,见到鲁学曾了吗?”老欧回答:“小人没见到他本人。”御史接着问:“既然没见面,那晚上来的人,你怎么确定就是他?”老欧说:“他自称是鲁公子,特来赴约,我奉主母之命,带他进去见夫人,怎么会没有这事?”御史又问:“见面后,他什么时候离开的?”老欧说:“听说夫人留他饮酒,还送了很多东西,五更天的时候走的。”鲁学曾又喊起冤来,被御史喝止。

 

御史继续问老欧:“鲁学曾第二次来,是你引进门的吗?”老欧说:“他第二次从前门来,我并不知情。”御史追问:“他第一次为什么不从前门来,而是到后园找你?”老欧解释:“夫人让我传信,叫他从后园来。”御史转头问鲁学曾:“你岳母让你从后园来,你为什么从前门去?”鲁学曾说:“我不知道她的意图是真是假,担心在后园这种偏僻地方遭遇不测,所以直接去了前门。”

 

御史察觉鲁学曾和老欧的说法存在诸多矛盾,其中必有隐情。他指着鲁学曾,再次问老欧:“来后园的人,是他这模样吗?你看清楚了?别乱说。”老欧犹豫着说:“当时天黑,我看得不太清楚,好像是这个样子。”御史又问:“鲁学曾不在家,你把信传给谁了?”老欧说:“他家有个老婆婆,我只跟她说了,旁边没别人。”御史追问道:“确定没告诉其他人?”老欧肯定地回答:“没有第二个人知道。”

 

御史沉思许久,心想:“不查出真相,如何公正判决?又怎么向顾佥事交代?”他又问鲁学曾:“你说在乡下,离城多远?家里什么时候收到的信?”鲁学曾回答:“离北门外十里,当天收到的信。”御史猛地一拍桌子,大声斥责:“鲁学曾,你说一天后才到顾家,分明在撒谎!得知有这等好事,路又不远,为何拖延一天?于情于理都说不通!”鲁学曾急忙解释:“大人息怒,听小人详细禀告。我因家贫,去乡下姑姑家借米。听到消息后,就想进城。可身上衣服破旧,向表兄借衣服遮丑,他虽答应,但当天有事外出,直到第二天晚上才回来。我一直在等衣服,所以才迟了。”御史问:“你表兄知道你借衣服的原因?”鲁学曾答:“知道。”御史又问:“你表兄是什么人?叫什么名字?”鲁学曾回答:“他叫梁尚宾,是个庄户人。”御史听后,让众人退下,宣布:“明日再审。”

 

第二天,察院门口挂出一块宪牌,上面写着:“本院偶染微疾,各官一应公务俱候另示施行。本月 日。”当地府县官纷纷前来问安,这是后话。

 

另一边,梁尚宾听说鲁公子被判死罪,心中的大石头落下了八分。一天,他听到门前吵吵嚷嚷,透过门缝张望,只见一个卖布的客人,头戴新孝头巾,身穿旧白布道袍,操着江西口音,自称是南昌府人,来此地做布生意。他说家中父亲去世,要连夜赶回去,眼下还剩下几百匹布没卖出去,急需找个买家,愿意让利。围观的人有的想买一匹,有的想买两三匹,客人却都不同意,说:“这样零卖,不知何时才能动身。要是有财主一次性全买下,多让些利也无妨。”

 

梁尚宾听了一会儿,走出门问道:“你还剩多少布?本钱多少?”客人回答:“四百多匹,本钱二百两。”梁尚宾说:“一时半会儿哪找得到大客户?得便宜些,才有人买。”客人说:“就算让利十两也没得商量,只要能快点脱手,好赶路就行。”梁尚宾看了看布样,又到船上仔细查看,嘴里不停称赞:“好布,好布!”客人不耐烦地说:“你又不是买家,别翻乱我的布包,耽误我做生意。”梁尚宾不服气:“怎么就说我不像买主?”客人说:“你要买,拿银子来看看。”梁尚宾说:“你要是肯让利二成,我出八十两银子,买你一半的布。”客人拒绝:“做生意哪能让利这么多?而且只买一半,剩下的我卖给谁?一样耽误事,就知道你不是诚心买!”还冷嘲热讽,“北门外这么多人家,就没有一个财主能买下四百匹布?我还是去东门找买家吧。”

 

梁尚宾被这番话激怒,又觉得这买卖有利可图,舍不得放手,便说:“你这客人太欺负人!我偏要全买了,看你能怎样?”客人说:“你真要买,我让你二十两。”梁尚宾坚持要让利四十两,双方僵持不下。围观的人纷纷劝道:“客人你急着出货,这位梁大官又想贪便宜。依我们说,折中一下,一百七十两成交吧。”客人起初不答应,经不住众人劝说,只好同意:“这十两银子,就当给各位面子。赶紧兑银子,我还要连夜赶路。”梁尚宾说:“银子不够,用几件首饰抵,行吗?”客人说:“首饰也行,只要价格公道。”

 

梁尚宾把客人请进客厅,拿出银子和两对银钟,共兑了一百两;又把金首饰都拿出来,众人一起估价,凑够了七十两。客人收好钱,双方交割了布匹。梁尚宾觉得这桩买卖十分划算,满心欢喜。殊不知,这个卖布的客人正是陈御史假扮的。陈御史称病闭门,暗中吩咐中军官聂千户准备好布匹,提前雇好小船在石城县等候。他悄悄带着一个门子,乔装到此,聂千户扮成小厮跟随,门子装作看船的,无人识破他们的身份,这正是为官者查案的巧妙手段。

 

陈御史登上小船,拿出事先写好的宪牌,填上梁尚宾的名字,让聂千户秘密前去捉拿。同时,他还写了一封信,邀请顾佥事到府中见面。等陈御史回到察院,宣布病好可以办公时,梁尚宾已经被押解到案,顾佥事也应约前来。

 

御史连忙让人在后台摆下酒席,留顾佥事吃饭。席间,顾佥事又提起鲁学曾的案子。御史笑着说:“今日特意请老伯来,正是为了这桩公案,想要查个水落石出。”说完,他让门子打开书匣,取出两对银钟和许多首饰,拿给顾佥事看。顾佥事一眼就认出这些是家中之物,惊讶地问道:“这些东西从哪儿来的?”御史回答:“令爱小姐去世的真正原因,就藏在这几件东西里。老伯请先坐,容我升堂审问此案,您看过后,心中的疑惑自然就解开了。”

 

御史吩咐打开衙门,再次提审鲁学曾一案。他先让人把鲁学曾带在一旁,随后传梁尚宾上堂,厉声喝道:“梁尚宾,你在顾佥事家都干了些什么!”梁尚宾听到这话,犹如晴天霹雳,正想强词夺理辩解,却见御史让门子拿出银钟和首饰,让他辨认:“这些东西是从哪儿来的?”梁尚宾抬头一看,眼前的御史竟然就是之前卖布的客人,顿时吓得说不出话,只能连连喊着:“小人该死!”御史说:“我也不用刑具逼供,你如实写下供状吧。”梁尚宾知道无法抵赖,只好如实招认。他的招词是这样写的:

 

写供状,梁尚宾。只因表弟鲁学曾,岳母念他贫,叫他助行聘。为借衣服知此情,不合使欺心,缓他行。乘昏黑,假学曾,园公引入内室门,见了孟夫人,把金银厚相赠。因留宿,有了奸骗情。一日后学曾来,将小姐送一命。

 

御史拿到招词后,叫来老园公:“你仔细看看,那天晚上冒充公子进园的,是不是这个人?”老园公睁大眼睛辨认后,说:“大人,就是他!”御史当即下令,让衙役重责梁尚宾八十大板;又命人打开鲁学曾的枷锁,套在梁尚宾身上。最终判定梁尚宾按强奸罪论处,判处斩首,先关进监狱等候处决。那几百匹布全部没收,让商家按价退还官府;金银、首饰等财物,让老园公领回;金钗、金钿则归还给鲁学曾,并将他无罪释放回家。鲁学曾感激涕零,跪地拜谢御史的救命之恩。

 

顾佥事在后台听完这场审讯,震惊不已。等御史退堂后,他再次上前致谢:“若不是您明察秋毫,小女的冤屈恐怕永远无法昭雪。但不知这些银两、首饰,您是怎么得到的?”御史便将自己乔装成卖布商人的计策低声告诉了他。顾佥事称赞道:“妙计!不过还有一件事,梁尚宾的妻子肯定知道内情,我家的首饰说不定还有几件在她那里。还望您一并审问。”御史爽快地答应:“这有何难。”随即下发文书,让石城县知县提审梁尚宾的妻子,彻底追查剩余赃物,并要求及时回报。顾佥事这才拜别御史回家。

 

石城县知县接到察院文书后,立刻提审梁尚宾,问道:“你妻子姓什么?她知不知道这件事?”梁尚宾正怨恨妻子,便说道:“我妻子姓田,她贪图财物,其实是和我一起谋划的。”知县当即派人去捉拿田氏到案。

 

另一边,田氏父母双亡,一直住在哥哥田重文家里,靠做针线活维持生计。这天,田重文正在县衙前,听到妹妹被抓的消息,急忙跑回家告诉田氏。田氏却镇定地说:“哥哥别慌,我自有办法。”她带着休书坐上轿子,直接来到顾佥事家,求见孟夫人。孟夫人乍一看,还以为是女儿阿秀回来了,等走近才发现是个陌生的年轻女子,不禁吃了一惊,问道:“你是谁?”

 

田氏拜倒在地,说道:“我是梁尚宾的妻子田氏。因厌恶丈夫做的不义之事,担心受到牵连,已经提前和他离婚了。但顾老爷不知情,求夫人救我!”说完,便呈上休书。孟夫人正看着休书,田氏突然拉住她的衣袖,大哭起来:“母亲,爹爹害得我好苦啊!”孟夫人听这声音,竟像是阿秀,也跟着哭了起来,忙问:“我儿,你有什么话要说?”只见田氏双眼紧闭,悲伤地哭诉:“孩儿一时犯错,失身于坏人,没脸见公子,只好自尽以保贞洁。没想到爹爹不仔细调查,差点害了公子的性命。幸好真相大白,但他无依无靠,终究是我们母子耽误了他。母亲若是想念孩儿,就替我跟爹爹说说,成全他们的婚事,别断了这门姻缘。孩儿在九泉之下也能安心了。”说完,便晕倒在地。孟夫人也哭昏过去,管家婆、丫鬟和仆人们赶紧围过来,将两人唤醒。醒来后的田氏目光呆滞,问她话也毫无反应。

 

孟夫人看着田氏,又想起女儿,忍不住再次痛哭。丫鬟们好不容易劝住,孟夫人伤感地问田氏:“你还有父母吗?”田氏回答没有。孟夫人说:“我身边没有亲人,见了你就像见到我女儿一样,你愿意做我的义女吗?”田氏连忙拜谢:“若能侍奉夫人,是我的福气。”孟夫人很高兴,就把她留在了身边。

 

顾佥事回到家,听说田氏早已和梁尚宾离婚,与这件事无关,便写了封信,连同休书一起交给知县,请求不要再追究田氏。他又听说田氏贤淑聪慧,心中十分敬重,便依了夫人,将她收为义女。孟夫人又提起女儿阿秀托梦,千叮万嘱不要断绝与鲁家的姻缘,便提议:“如今田氏年轻,不如招鲁公子为婿,续上之前的婚约。”顾佥事想到鲁学曾无辜受害,心中愧疚,觉得夫人说得有理,便亲自前往鲁家,先是登门道歉,接着提出续亲之事。鲁公子再三推辞,最后只好答应。双方就以金钗钿为聘礼,选定日子举行婚礼。

 

成亲之前,顾佥事对鲁公子说娶的是过继的远房侄女,孟夫人对田氏说招的是个秀才,都没有透露对方的真实身份。直到成亲后,田氏才知道丈夫就是鲁公子,鲁公子也才知道妻子就是梁尚宾的前妻田氏。此后,夫妻二人和睦相处,对顾佥事夫妇也十分孝顺。顾佥事没有儿子,鲁公子便继承了他家的家产,并发愤读书。顾佥事见他勤奋好学,便将他送入国子监,鲁公子后来连续科举中第。他和田氏所生的两个儿子,一个姓鲁,一个姓顾,分别延续两家的香火。而梁尚宾则没有了后代。有诗写道:“一夜欢娱害自身,百年姻眷属他人。世间用计行奸者,请看当时梁尚宾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