喻世明言第二卷 陈御史巧勘金钗钿(第2页)
再说梁尚宾独自坐在东厢房,心里清楚这其中必有蹊跷,根本没有睡意。果然,一更过后,管家婆轻轻推门进来,说道:“小姐前来与公子相见。”梁尚宾急忙起身迎接,重新见礼。说来也怪,这梁尚宾在夫人面前笨嘴拙舌,一句话都说不利索,可一见到小姐,却变得十分会说甜言蜜语!这边阿秀一开始还害羞腼腆,遮遮掩掩,可背着夫人单独相处,也渐渐放松起来。两人你一言我一语,聊了许久。阿秀倾诉着自己坚守婚约的决心,忍不住泪流满面。梁尚宾见状,也假装捶胸顿足、唉声叹气,又是擦眼泪,又是擤鼻涕,做出一副深情款款的样子,还假意安慰阿秀,借机与她亲昵。管家婆在门外听着两人的对话,也被这份情意感染,忍不住落下泪来,却不知屋内一人真心,一人假意。
阿秀从袖中掏出母亲准备的银两首饰,递给梁尚宾,再三叮嘱他要尽快筹备婚事。梁尚宾接过财物后,行为越发不轨。阿秀担心事情声张出去,被丫鬟们听见,坏了大事,只能无奈忍受。有人为此作《如梦令》词感叹:可惜名花一朵,绣幕深闺藏护。不遇探花郎,抖被狂蜂残被。错误,错误!怨杀东风分付。
常言说做事不深思熟虑,终究会后悔。孟夫人想私下资助公子,促成婚事,这本是一番美意,可这么重要的事情,怎么能不让老园公先确认一下来人是不是真的鲁公子呢?等到梁尚宾这个冒牌货来了,也应该当面把事情交代清楚,将财物交给他,再让老园公送他回去,看他是否安全到家,这样才万无一失。可孟夫人千不该万不该,让女儿出来相见,还安排女儿独自去东厢房与“公子”交谈,这无疑是给心怀不轨之人创造了机会,无论对方是真是假,这样的安排都极为不妥,日后难免会成为他人的谈资。这看似是对女儿的疼爱,实则害了女儿的终身。
且说梁尚宾占了便宜后,才放阿秀离开。五更时分,夫人让丫鬟催促梁尚宾起床洗漱,又准备了茶汤点心。临行前,夫人再三叮嘱:“我家相公不久就会回来,贤婿要早做准备,可别耽误了婚事。”梁尚宾告别夫人,从后花园门出来,一边走一边盘算:“我白白骗了一个官宦家的小姐,还得了这么多财物,居然没被识破,真是侥幸。不过鲁公子要是今天去顾家,事情就麻烦了。听说顾佥事快回来了,我不如再把他留一天,等明天再放他走。要是顾佥事回来了,鲁公子就不敢去了,这样我的事就能彻底瞒住了。”主意打定,他先去酒店喝了一杯酒,填饱肚子,一直磨蹭到午后,才慢悠悠地回家。
鲁公子在梁尚宾家等得十分焦急,可没有合适的衣服,实在没法去见岳母。姑姑也跟着着急,派人去东村寻找梁尚宾,却不见踪影。姑姑只好来到儿媳田氏房前,问道:“你丈夫的衣服放在哪儿?”田氏回答:“他自己收在箱子里,钥匙也没给我。”原来田氏是东村田贡元的女儿,不仅容貌出众,而且知书达理。田贡元在石城县也是个有名望的人,曾因得罪一位官员,遭到陷害,多亏梁尚宾的父亲和鲁廉宪出面帮忙辩解,才免去灾祸。为了感谢梁家的恩情,田贡元将女儿许配给梁尚宾。田氏性格随了父亲,颇有几分侠义之气,见丈夫不学无术,还总干坏事,心里很是不满,平日里总叫他“村郎”。正因如此,夫妻俩关系并不和睦,就连衣服这些琐事,也都是梁尚宾自己收拾,田氏从不插手。
姑侄俩正焦急万分时,梁尚宾满脸得意地回来了。梁妈妈一见他,便责骂道:“你表弟在这里等着借你的衣服,你却跑出去喝酒,整晚不回家!也不知道上哪儿找你去!”梁尚宾没有理会母亲,径直走进自己房间,把袖中的财物藏好,这才出来对鲁公子说:“今天被点小事缠住了,耽误了表弟一天,千万别见怪!眼看天色又晚了,要不明天再回吧。”梁妈妈生气地说:“你赶紧把衣服借给兄弟,让他去办正事,管什么今天明天!”鲁公子无奈道:“不光是衣服,连鞋袜都得向表哥借。”梁尚宾敷衍道:“有一双青缎子鞋在隔壁皮匠那儿上鞋底呢,今晚催他做好,明天一早给你穿。”鲁公子没办法,只好又在梁尚宾家留宿一晚。
第二天早上,梁尚宾故意装作头疼,一直赖在床上睡到太阳高高升起,早饭都吃完了才慢悠悠地起床。他不慌不忙地把道袍、鞋子、袜子一件件拿出来,故意拖延时间,就是想耽误鲁公子去顾佥事家的正事。鲁公子拿到衣服也不敢马上穿上,又借了个包袱仔细包好,交给同行的老婆子拿着。梁公子的姑姑准备了一包白米和一些瓜菜,叫来一个庄客送鲁公子回去,还叮嘱道:“要是婚事谈妥了,记得回来告诉我一声,免得我惦记。”鲁公子作揖道谢后转身离开,梁尚宾假惺惺地送了几步,又装作关心地说:“兄弟,你这次去一定要小心,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是什么意思,事情是真是假都不好说。依我看,你不如直接从前门大大方方地进去,你可是正儿八经的女婿,难道他们还能把你赶出来?再说了,是他们家老园公来请你的,有凭有据,又不是你自己上赶着去。他们要是真心想促成婚事,自然会好好招待你;要是翻脸不认人,你也别怕,跟他们理论一番,也好让街坊邻居评评理。要是他们把你带到后花园那种偏僻的地方,你可得留个心眼,万一有什么危险,连退路都没有。”鲁公子还以为表兄是好意,连连点头说:“哥哥说得对。”殊不知梁尚宾当面一套背后一套,心怀鬼胎。
鲁公子回到家后,赶紧穿上借来的衣服鞋袜。可惜头巾尺寸不合适,没借到合适的,他只好把旧头巾脱下来,用清水洗干净,让婆子去邻居家借了个熨斗,生上火把头巾熨得平平整整。头巾上有磨损的地方,他就用米饭粘硬,再用墨汁涂黑。光是整理这顶头巾,就花了一个多时辰,戴上后还左看右看,生怕戴得不正。确认全身装扮妥当后,鲁公子才迈步前往顾佥事家。
到了顾府门口,守门人见他是生面孔,便说:“老爷去东庄了。”鲁公子毕竟是官宦人家出身,不慌不忙地说:“麻烦通报老夫人,就说鲁某来了。”守门人这才知道他是鲁公子,但不清楚来意,便推辞道:“老爷不在家,小人不敢随便通报。”鲁公子坚持道:“老夫人之前吩咐过,让我来一趟,你去通报一声,不会连累你们的。”守门人只好进去传话,向夫人禀报:“鲁公子在外面求见,是让他进来,还是把他打发走?”
孟夫人听到鲁公子来了,心里一惊,暗自疑惑:“他前几天不是已经来过了,怎么又来?先请他到正厅坐着吧。”她先派管家婆出去,问问鲁公子有什么事。管家婆出去一看,急忙跑回来对夫人说:“夫人,这个公子是假的,和前几天晚上来的不是同一个人。前几天那个胖胖的,戴的头巾也是黑色的;这个白白瘦瘦的,完全不一样。”夫人不敢相信,亲自到后堂,隔着帘子偷偷张望,果然不是之前那人。孟夫人心里犯起了嘀咕,又让管家婆出去,仔细盘问鲁公子家里的情况,没想到鲁公子对答如流,一字不差。孟夫人第一次见到假公子时,心里本就有些怀疑;如今眼前的鲁公子仪表清秀,谈吐文雅,倒像是真正的公子。她又问鲁公子今天为何而来,鲁公子回答:“之前承蒙老园公传话相邀,只是我在乡下有事耽搁了,今早才回来,特意前来拜见,还请夫人恕罪。”孟夫人这下确定眼前的是真公子了,可又忍不住想:“那前夜冒名顶替的人又是从哪里来的?”她急忙回到房间,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女儿,还懊悔地说:“都怪你爹做事不讲天理,害你受这样的委屈,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!幸好这事没被外人知道,过去的就不提了。如今女婿在外面,是我特地请来的,不送点东西实在说不过去,这可怎么办才好?”真是一步错,步步错。
阿秀听了母亲的话,愣在原地半天说不出话。她心里五味杂陈,这种复杂的情绪难以形容:说自己是被骗的,可又不知从何说起;说感到羞耻,又觉得满心不甘;说生气恼火,却又无从发泄;说心里苦,更是有苦难言,就像被乱针扎在身上,痛痒难忍。好在阿秀生性坚强,很快就拿定了主意,说道:“母亲先出去和他见一面,我自有办法。”
孟夫人听了女儿的话,走到大厅与鲁公子相见。鲁公子搬来一把太师椅放在上方,说道:“请岳母大人上座,受小婿鲁某一拜。”孟夫人推辞了一番,最后在旁边站着,受了鲁公子两拜,然后让管家婆把鲁公子扶起来请他坐下。鲁公子说道:“我只因家境贫寒,礼数上多有欠缺。承蒙岳母大人不嫌弃,这份恩情我永生难忘。”孟夫人听了,心里满是愧疚,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,连忙让管家婆把厅门关上,去请小姐出来相见。
阿秀站在帘子里面,说什么也不肯出来,只让管家婆传话:“公子不该在乡下耽搁这么久,辜负了我和母亲的一番心意。”鲁公子解释道:“我是因为在乡下生病了,才没能及时赶来。如今我信守约定,怎么能说辜负了你们呢?”阿秀在帘子后面回应道:“昨天之前,我一心认定自己是公子的人;可如今过了一天,我已不配侍奉公子,也不想玷污了公子的家门。至于金银财物,我也无法相助了。这里有两股金钗、一对金钿,还望公子收下,就当是我的一点心意。公子还是另选良缘吧,不要再惦记我了。”管家婆把两件首饰递给鲁公子,鲁公子还以为这是阿秀要悔婚,说什么也不肯收。阿秀又说:“公子就收下吧,不久之后自然会明白我的用意。公子请回吧,留在这里也没什么意义!”说完,只听见她呜呜咽咽地哭着回房去了。
鲁公子更加疑惑,忍不住向孟夫人抱怨:“我虽然穷,但绝不是为了这两件首饰而来。如今小姐像是要和我断绝关系,老夫人为什么也不解释一下?既然这样对我,又何必叫我来呢?”孟夫人连忙解释:“我们母子对你绝无二心。只是因为公子来迟了,小女心里有些怨气,还请公子不要误会。”鲁公子根本不信,说起父亲在世时两家的情分,“如今父亲去世,我家道中落,难道你们就忍心改变主意?我现在全靠岳母大人做主,怎么才过了一天,就反悔了呢?”鲁公子喋喋不休地说着,孟夫人被他问得哑口无言,想走也走不了。
就在这时,里面突然乱作一团,一个丫鬟气喘吁吁地跑出来喊道:“夫人,不好了!快来救救小姐!”孟夫人吓得冷汗直冒,恨不得多长两条腿,在管家婆的搀扶下,急忙跑到绣阁,只见女儿用一条罗帕,吊死在床上。她们赶紧施救,可阿秀早已没了气息,怎么叫都叫不醒,房间里的人见状都痛哭起来。鲁公子听说小姐自杀了,还以为这是他们设下的圈套,想把自己赶走,还在大厅里大声吵闹。孟夫人强忍着悲痛,让人把鲁公子请进绣阁。鲁公子走进绣阁,只见阿秀直挺挺地躺在床上,已经没了生命迹象。孟夫人哭着说:“贤婿,你好好看看你的妻子吧。”鲁公子见状,只觉得万箭穿心,放声大哭起来。孟夫人哭着说:“贤婿,这里不是你久留的地方,万一惹出是非,麻烦就大了,你先回去吧。”她让管家婆把那两件首饰塞进鲁公子袖中,把他送了出去。鲁公子无可奈何,只能含泪离开。
孟夫人这边一面安排给女儿入殓,一面派人去东庄通知顾佥事回来,只说女儿因为不愿意退婚,上吊自杀了。顾佥事得知后懊悔不已,痛哭了一场,随后安排料理丧事,这里暂且不提。后人写诗称赞阿秀:“死生一诺重千金,谁料奸谋祸阱深?三尺红罗报夫主,始知污体不污心。”
再说鲁公子回到家,看着阿秀留下的金钗钿,一会儿哭,一会儿叹气,一会儿疑惑,一会儿又似乎有所领悟,实在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,只能感叹自己命不好。过了一晚,第二天他把借来的衣服鞋袜仔细包好,亲自去姑姑家归还。梁尚宾听说鲁公子来了,吓得躲了出去。鲁公子见到姑姑,说起小姐自杀的事,梁妈妈连连感叹,还留鲁公子吃了饭才让他走。
梁尚宾回来后,问母亲:“刚才表弟来过,他说去顾家的事了吗?”梁妈妈说:“去了。也不知道怎么回事,那小姐怪他来迟了一天,就上吊自杀了。”梁尚宾一听,脱口而出:“哎呀,可惜了那么标致的一个小姐!”梁妈妈奇怪地问:“你怎么知道她标致?”梁尚宾瞒不住了,只好把自己冒名顶替的事说了出来。梁妈妈听后大惊失色,破口大骂:“你这个没天理的畜生,竟然做出这种事!你的这门亲事还是你舅舅帮忙促成的。你现在恩将仇报,破坏了你表弟的姻缘,还害死了顾小姐,你的良心都被狗吃了?”梁妈妈骂个不停,梁尚宾被骂得抬不起头,只好躲进自己房间。
梁尚宾的妻子田氏早就看他不顺眼,见他进来,关上房门就在里面骂道:“你这种忘恩负义的人,迟早会遭报应,别想有好下场!从今天起,你是你,我是我,别来连累我!”梁尚宾本来就一肚子火没处发,又被老婆这么一骂,一脚踹开房门,揪住田氏的头发就打。梁妈妈听到动静赶来,把儿子喝走。田氏坐在地上捶胸大哭,寻死觅活的。梁妈妈怎么劝都劝不住,只好叫来一顶小轿,把田氏送回了娘家。
梁妈妈又气又急,又受到惊吓,还担心儿子做的坏事败露,一整晚都没睡着。梁尚宾余怒未消,见田氏回了家,还骂道:“你这个泼妇!以为你能在娘家待一辈子,怎么还有脸回来?”两人又大吵起来。田氏哭喊道:“你做了亏心事,把老娘气死了,现在又来怪我!要不是婆婆去世,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你这个‘村郎’!”梁尚宾恶狠狠地说:“没了你,我还怕讨不到老婆?今天就休了你,以后别再踏进我家的门!”田氏也毫不示弱:“我宁可一辈子守寡,也不愿跟着你这种不义之人。要是休了我,倒也干净,正好回去烧炷香庆祝!”梁尚宾本来和妻子感情就不好,听了这话,一气之下真的写了休书,按了手印,扔给田氏。田氏拜别婆婆的灵位,痛哭一场后,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梁家。真是“有心去调他人妇,无福难招自己妻。可惜田家贤慧女,一场相骂便分离”。
话说回来,孟夫人每天都在为女儿的死伤心哭泣。她越想越觉得不对劲:“信是老欧送去的,那个冒名顶替的黑胖汉子也是老欧带来的,要不是他们串通一气,也肯定是老欧把消息泄露给别人了。”等丈夫出门去拜访亲友,她把老欧叫到中堂,再次质问。其实老欧在传信的时候,并没有泄露消息,只是鲁公子不该去借衣服,才引发了后面的一系列事情。那天晚上来的是假公子,第二天来的才是真公子。孟夫人心里清楚有两个人,但老欧还以为前后就一个人,不管他怎么辩解,孟夫人都不相信。孟夫人怒火中烧,喝令手下把老欧按倒在地,重重打了三十板子,打得老欧皮开肉绽,鲜血直流。
一天,顾佥事偶然来到园中,吩咐老园公打扫庭院,却听说老园公被夫人打伤,如今动弹不得。他命人将老园公搀扶过来,询问事情缘由。老园公便把夫人派自己去邀约鲁公子,以及那晚鲁公子(实际是冒名顶替者)与小姐在房中相见的事,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。顾佥事听后,怒火中烧,大声怒道:“竟然是这样!”随即命人备轿,亲自前往县衙,向知县讲述了事情经过,坚持要让鲁学曾为女儿的死偿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