古典白话合集清风随竹影

警世通言第三十一卷 赵春儿重旺曹家庄(第2页)


 曹可成也有些亲友,他们自己没能力周济曹可成,看到赵春儿不断给曹可成送东西,心里反而不高兴。他们怂恿曹可成说:“你当初在赵家花了几千两银子,连春儿的身子都是你赎的。现在你这么落魄,她却在那边享受生活。为什么不去告她一状,把赎身的钱要回来?”曹可成却说:“当初的事是我自愿的,我们以前感情那么好。现在要是翻脸,会被别人笑话的。”有人把这话学给赵春儿听,赵春儿暗暗点头:“看来曹生还有些良心。”但她又担心:“人没有永远的顺境,花也没有百日的鲜艳。要是再有人怂恿他,难保他不会改变主意。”她犹豫再三,又派人把曹可成请到家里,说:“我当初说要嫁给你,绝不是哄你。一来你还在守孝期,怕别人说闲话;二来我想趁这段时间在外多挣些钱,为以后的生活做打算。你千万别听别人乱说,伤了我们的情分。”曹可成说:“外人说什么我心里有数,你别怀疑我。”他在赵春儿家住了一两晚,赵春儿又送了些东西给他,这才让他回去。


 时光飞逝,转眼间三年守孝期满。赵春儿备好了三牲祭品、香烛纸钱,来到曹氏坟堂祭拜,又拿出三串钱,让曹可成请人做法事超度亡灵。曹可成满心欢喜,等功德圆满后,便到春儿处道谢。春儿热情留他吃饭,饮酒间,曹可成问起两人成亲的事。春儿说:“我不是不想嫁你,就怕你还想着再娶个出身清白的正妻。”曹可成说:“我现在这光景,哪还敢说这种话?”春儿又道:“你现在虽这么说,难保以后日子过好了,又想娶良家女子,那我这番心思不就白费了?”曹可成听了,当即对天发誓,表明心意。春儿见状,说道:“你既然心意坚定,我也没别的话说。只是坟堂屋实在不适合成亲。”曹可成回应:“坟边不远处有间空房子要卖,只要五十两银子。要是能买下来,也方便。”春儿二话不说,凑了五十两银子给曹可成买房,又给了些零碎银钱,让他收拾屋子、置办家具。


 两人选好了吉日,到那天,春儿把细软打包,装进几个箱笼,带着贴身丫鬟翠叶,雇了艘船,悄无声息地来到曹家,神不知鬼不觉地完成了婚事。曾经的风流韵事,如今化作了夫妻相伴的踏实日子。


 婚后,春儿和曹可成商量谋生的事。春儿说:“你从小在富贵人家长大,不会做生意,不如买几亩地耕种,这才是实在的营生。”曹可成却自信满满地吹嘘:“我经历了这么多挫折,已经学乖了,不会再被人骗。”春儿信以为真,凑出三百两银子交给可成。可成过惯了大手大脚的日子,拿着银子不知道该做什么生意好,在城里四处打听。以前那帮闲汉听说他娶了春儿,手里有钱,纷纷围上来,这个说某桩生意稳赚不赔,那个讲某事利润丰厚,还有人推荐高息借贷。没几天,三百两银子就被忽悠得精光,曹可成两手空空地回来,又找春儿要钱。春儿气得泪流满面,说道:“常说‘常将有日思无日,莫待无时思有时’,你以前挥霍无度,才有了今天。现在钱有限,花一分少一分。”一开始,春儿狠下心不管,但夫妻情深,看他实在没辙,又一次次拿出钱来,不过都是些买柴米油盐的小钱。次数多了,春儿的积蓄渐渐见底,给的钱也越来越少。


 起初,曹可成还有些感激,时间一长,就觉得理所当然,还以为春儿藏着不少私房钱,整天吵闹,逼她拿出来。春儿被逼得没办法,长叹一声,把箱笼钥匙都交给丈夫,说:“这些东西反正都是你的,现在都给你,省得你惦记!我以后就和翠叶靠纺织过活,不用你养活,你也别再来烦我。”从那以后,春儿开始吃长斋,每天从早到晚纺织,自食其力。曹可成当时虽有些愧疚,但看到又有了不少财物,心里盘算:“不如把这些变卖成银子,买些产业,重振家业,也在老婆面前争口气。”可想法归想法,他始终没有行动。俗话说“食在口头,钱在手头”,钱不经花,坐吃山空,不到一年,财物又挥霍一空。曹可成没钱了,瞒着春儿,私下把丫鬟翠叶卖给了别人。春儿没了纺织的帮手,又气又难过,把曹可成从前到后的荒唐事数落了一遍。曹可成自知理亏,懊悔得直掉眼泪。


 又过了一段时间,家里连饭都吃不上了。曹可成对春儿说:“我看你整天纺织,倒像是个不错的营生。你现在没帮手,我也没事做,不如你教我纺织,好歹能有口饭吃。”春儿又好气又好笑,忍不住骂道:“你一个大男人,不指望你养家,难道连自己都养不活,就没别的谋生法子?”曹可成无奈地说:“贤妻说得对。‘鸟瘦毛长,人贫智短’,你说我能做什么营生,我就去做。”春儿说:“你好歹读过书,这村前村后正缺个教书先生,坟堂屋又空着,不如收几个村童教他们读书写字,赚些学费,也能维持生活。”曹可成叹道:“‘有智妇人,胜如男子’,贤妻说得在理。”于是,他和村里的老人商量,召集了十几个村童,开始教他们读书写字。一开始,曹可成很不耐烦,但也别无他法,慢慢也就习惯了。从此,他过着粗茶淡饭的日子,不再奢求其他享受。春儿还时不时地提起他以前的荒唐事,曹可成也不敢还嘴,回想起往事,常常默默流泪。他想着,当初那么大家业,莫名其妙就没了,更不用说春儿带来的财物,要是自己会精打细算,也不至于如此,可惜现在后悔也晚了。


 就这样过了十五年。一天,曹可成进城时,撞见一个人,那人戴着乌纱帽,穿着黑皮靴,坐着轿子,前呼后拥,仆从众多,正在修补银带。那人认出了曹可成,下轿行礼,曹可成想躲都躲不及。两人在路上相见,互相问候近况。原来这人姓殷名盛,是同府通州人,当初和曹可成一起在国子监读书、一起分配官职,最近刚被选为浙江按察使经历,正要去赴任,风光无比。曹可成告别殷盛后,心情郁闷地回到家,对春儿说:“我的家业都败光了,只剩个监生的身份还算没败掉。今天看到通州的殷盛选上了三司首领官,去浙江赴任,威风得很!我和他当年一起分配官职,我的选期也到了,要是有银子去京城打点,说不定也能谋个一官半职。”春儿说:“别做梦了,现在饭都吃不上,还想着做官?”此后几天,曹可成一直羡慕殷盛的荣华,时不时就提起这事。春儿问:“想谋个官职要花多少钱?”曹可成说:“投入多,回报也多。现在这世道,就是中了科举的人,也得靠钱财上下打点,更别说监生想做官了。花的钱越多,就能谋个好职位,多赚些银子;要是再肯活动活动,还能多做几任官。花的钱少,就会被派到不好的地方,干个一年半载,就算升了官也是有名无实,连监生的本钱都赚不回来。”春儿又问:“好职位要花多少钱?”曹可成回答:“至少得一千两银子。”春儿叹道:“一百两银子都难凑,何况一千两?还是老老实实教书吧。”曹可成无奈,只能含着泪,继续去坟堂屋教书,真是“渐无面目辞家祖,剩把凄凉对学生” 。


 一天半夜,春儿醒来,看见曹可成披着衣服坐在床上痛哭。她忙问原因,曹可成说:“我刚才梦见自己做了官,在广东潮州府任职。我坐在府衙大堂上,众多官吏前来拜见。我正喝茶,有个又瘦又高、长着几根黄胡子的官吏,捧着文书走到我面前,不小心碰倒了我的茶杯,茶水弄脏了我的衣袖,一下子就把我惊醒了。醒来想想,我现在一贫如洗,这辈子怕是没机会当官了,上对不起祖宗,下对不起子孙,所以忍不住哭了。”春儿劝道:“你出身富贵人家,难道就没有几个能帮衬的亲戚?为什么不去借钱打点,谋个官职?要是真谋到了,以后也有机会还钱。”曹可成摇头说:“我从小不务正业,亲戚们都觉得我不成器,早就和我断绝往来了。现在我穷成这样,主动开口,谁会借我?就算肯借,我拿什么抵押?”春儿说:“你这次借钱是为了谋官,和以前挥霍不一样,说不定有人愿意帮忙。”曹可成觉得有理,第二天就去各个亲戚家借钱。可亲戚们要么闭门不见,要么说不在家;就算见了面,一提到借钱谋官,有的冷笑不回应,有的直接推辞没钱,只有少数念及情面,给了些小钱和米。曹可成满心失望,回去把情况告诉春儿。


 他此时才明白,借钱竟是如此艰难,后悔当初没有好好持家。曹可成实在想不出办法,只是不停地哭。春儿见状,说道:“哭有什么用?没钱就哭,有钱的时候又不知道珍惜。”曹可成难过地说:“到了这个地步,连你都不相信我,更别说别人了!活着没意思,不如死了算了!只是可惜,辜负了你十五年的相伴。”春儿赶忙上前劝阻:“‘物有一变,人有千变,若要不变,除非三尺盖面’,天无绝人之路,你怎么能把命看得这么轻?”曹可成叹道:“蝼蚁尚且贪生,我怎么会不想活?只是我现在活着也没什么用,不如死了,省得拖累你一辈子。”春儿说:“别着急,你要是真能收心踏实过日子,我还有个办法。”曹可成急忙跪下:“我的好娘子,你有什么办法?快救救我!”春儿说:“我以前没从良的时候,结拜过十八个姐妹,一直没去看望过她们。现在为了你,我只能厚着脸皮走一趟。一个姐妹借十两,十八个姐妹就能凑一百八十两银子。”曹可成催促道:“那就请贤妻赶紧去。”春儿又说:“第一次上门,得准备礼物,得备十八份。”曹可成苦着脸说:“别说十八份礼物,一份都置办不起。”春儿也感慨:“要是我还留着一两件首饰,现在也能应应急。”曹可成听了,又忍不住哭起来。春儿责备道:“当初谁让你肆意挥霍,现在倒有这么多眼泪!你先去准备申请官职的文书,等文书办好了,去京城打点的钱,我再想办法;要是文书办不下来,一切都是白费。”曹可成咬咬牙说:“我要是办不好文书,就不回家!”话说出口,他才意识到,要办文书,在府县衙门上下都得花钱打点。他不好意思再找春儿要钱,只能去几个村童学生家里借钱。一分五分地凑,费了好大劲才凑到一点。要是放在十五年前,这点钱他根本看不上,可现在却如此艰难,真是此一时彼一时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