古典白话合集清风随竹影

警世通言第二十二卷 宋小官团圆破毡笠(第2页)

 正值深秋,寒风凛冽,一场大雨倾盆而下。宋金缺衣少食,躲在北新关的关王庙里,又冷又饿,不敢出门。这场雨从上午一直下到中午才停。宋金紧了紧腰带,硬着头皮走出庙门。没走几步,迎面就碰上一个人。他抬头一看,竟是父亲生前的至交好友刘有才,人称刘顺泉。宋金自觉无颜面对故人,不敢相认,低头就想绕开。刘有才眼尖,一眼就认出了他,从背后一把拉住,惊问道:“你不是宋小官吗?怎么变成这样了?”

 宋金顿时泪流满面,拱手将范知县无礼对待自己的事,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。刘有才听后,心生怜悯,说道:“人都有恻隐之心,你要是愿意在我船上帮忙,保准让你吃饱穿暖。”宋金赶忙下跪,感激道:“若蒙老叔收留,您就是我的重生父母!”

 刘有才带着宋金来到河边,先上船把事情告诉了妻子。刘妻听后,也觉得这是两全其美的好事。刘有才便在船头招呼宋金上船,还脱下自己的旧布道袍给他穿上,带他到船尾拜见了妻子徐氏和女儿宜春。

 宋金走到船头时,刘有才吩咐道:“给宋小官拿些饭吃。”刘妻说:“饭倒是有,就是冷的。”宜春连忙说道:“锅里有热茶。”说着,就用瓦罐舀了一罐滚烫的热茶。刘妻又从橱柜里拿了些剩菜,和着冷饭递给宋金:“宋小官,船上不比家里,将就着吃吧!”宋金接过饭菜,又见细雨绵绵,刘有才让女儿:“后艄有旧毡笠,拿给宋小官戴。”宜春取来毡笠,发现一边已经裂开,她手快,从针线筐里拿出针线,迅速将裂缝缝好,丢在船篷上喊道:“拿毡笠去戴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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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宋金戴上破毡笠,就着热茶吃了冷饭。刘有才让他收拾船上的家什,打扫船只,自己则上岸接客,直到晚上才回来,一夜无话。

 第二天一早,刘有才见宋金在船头闲坐,心想:“刚来的人,不能惯着。”便呵斥道:“小伙子吃我家饭,穿我家衣,闲着的时候搓些绳,打些索,也能派上用场,怎么能光坐着?”宋金连忙应道:“您尽管吩咐,我绝不敢偷懒。”刘有才拿来一团麻皮,让他打绳子。

 从此,宋金每天都小心谨慎,干活勤快,从不偷懒。再加上他写算精通,船上的客货账目都由他记录,分毫不差。其他船上有交易,也常请他帮忙用算盘记账。客人们都对他又敬又爱,夸赞他聪明伶俐。刘有才夫妇见他踏实能干,对他另眼相看,衣食上也格外照顾,在客人面前还认他做表侄。宋金也觉得找到了安身之所,日子过得舒心,人也渐渐丰腴起来,船户们无不羡慕。

 时光飞逝,转眼间两年多过去了。一天,刘有才心想:“我年纪越来越大,只有一个女儿,得找个好女婿,好让我们老有所依。像宋金这样的,倒真是十全十美。不过,也不知道孩子她妈怎么想。”当晚,刘有才与妻子喝酒,女儿宜春也在一旁。刘有才指着女儿对妻子说:“宜春也长大了,终身大事还没着落,可怎么办?”刘妻说:“这可是我们养老的大事,你怎么不早点操心?”刘有才说:“我也一直在想,可就是难找个称心如意的。像咱们船上宋小官这样有本事、有人才的,千挑万选也难遇到一个。”刘妻一听,立马说道:“那何不把女儿许配给他?”刘有才假意推辞:“瞧你说的!他无依无靠,在咱们船上讨生活,身无分文,怎么能把女儿嫁给他?”刘妻认真道:“宋小官出身官宦世家,又是故人之子。当初他父亲在世时,就有人提过亲,你怎么忘了?虽说现在落魄了,但他一表人才,又会写会算,招这样的女婿,也不丢咱们的脸,咱们老了也有个依靠。”刘有才又问:“你主意真定了?”刘妻斩钉截铁:“还有什么可犹豫的!”刘有才心中大喜:“如此甚好!”

 其实,刘有才平日里就怕老婆,早就看好了宋金,只是担心妻子不同意。如今见妻子这般爽快,他自然满心欢喜。当下,他就把宋金叫来,当着妻子的面,定下了这门亲事。宋金一开始还谦逊推辞,见刘有才夫妇一片真心,又不用他花费分文,便答应下来。

 刘有才请来阴阳先生,选定良辰吉日,之后驾船回到昆山。先是给宋金举办成人礼,为他置办了一身绸绢新衣。宋金穿上新衣,头戴新帽,脚蹬新鞋,配上新袜,整个人愈发风度翩翩。刘妻也为女儿准备了不少衣饰。

 吉日一到,刘家请来双方亲戚,大摆喜宴,将宋金招为上门女婿。第二天,亲戚们纷纷前来道贺,一连热闹了三天。宋金成亲后,夫妻二人恩爱和睦,船上的生意也日益兴隆,日子越过越红火。

 时光飞逝,转眼间一年零两个月过去了。宜春怀胎足月,生下一个女儿。夫妻二人将女儿视若珍宝,轮流抱在怀中疼爱。然而,女儿刚满一岁,就患上了痘疮,尽管四处求医问药,却依旧回天乏术,在出生第十二天不幸夭折。

 宋金痛失爱女,整日以泪洗面,过度的悲伤致使他七情失调,患上了疹痉之疾。他每日清晨畏寒,傍晚发热,食欲也越来越差,整个人日渐消瘦,行动迟缓。起初,刘有才夫妇还盼着宋金能康复,四处为他请医问药、占卜祈福。可一年多过去,他的病情不仅没有好转,反而愈发严重,瘦得只剩皮包骨头,虚弱到连写字算账都难以完成。此时的宋金,在刘有才夫妇眼中成了累赘,他们恨不得宋金早点离世,可他偏偏顽强地活着。老两口为此懊悔不已,相互埋怨:“当初指望招个女婿养老,如今看看这副模样,不死不活的,就像一条烂蛇缠在身上,甩都甩不掉。还耽误了女儿的终身大事,这可如何是好?当务之急,得想个办法把这个‘冤家’送走,好让女儿重新找个好女婿,这样我们才能安心。”

 老两口商量许久,定下一条计策,还瞒着女儿宜春。他们谎称江北有客货需要运输,便驾船前往。船行至池州五溪一处荒僻之地,只见四周孤山寂静,江水滔滔,岸边荒无人烟。这天刮着微弱的逆风,刘有才故意把舵使偏,让船搁浅在沙滩上,随后吆喝宋金下水推船。宋金因身体虚弱,动作迟缓,刘有才见状破口大骂:“你这个病鬼!没力气推船,就上岸砍些野柴回来烧,还能省点买柴钱!”宋金满心愧疚,拿起柴刀,挣扎着上岸砍柴去了。

 待宋金走远,刘有才趁机用力撑动船舵,调转船头,升起满帆,顺着水流疾驰而去,心中暗自庆幸终于摆脱了这个“麻烦”。

 再说宋金在岸上砍柴,走到茂密的树林深处,看着繁茂的树木,却没有力气砍伐,只能捡拾一些枯枝,割下些衰败的荆棘,抽取几根枯藤,捆成两大捆。可他实在没有力气背动这些柴火,灵机一动,又找来一根枯藤,将两捆柴穿在一起,留了长长的藤头,像牧童牵牛一样,拖着往前走。走了一会儿,他才想起柴刀忘在了原地,只好又返回去取,把柴刀插进柴捆后,慢慢往岸边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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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当宋金回到停船的地方时,江面早已不见船只的踪影,眼前只有茫茫江烟和零星沙岛。他沿着江岸边走边找,始终不见船的影子。眼看红日西沉,宋金终于明白自己被岳父遗弃了。他只觉得上天无路、入地无门,心中悲痛万分,忍不住放声大哭。哭着哭着,他突然气噎喉干,昏厥过去,许久才苏醒过来。

 这时,岸上突然出现一位老僧,也不知从何处而来。老僧拄着拐杖,问道:“施主,你的同伴呢?此处不宜久留!”宋金连忙起身行礼,自报姓名后,哭诉道:“我被岳父刘有才欺骗遗弃,如今孤苦无依,求老师傅救救我!”老僧慈悲地说:“我住的茅庵离这儿不远,你先随我去暂住一晚,明日再做打算。”宋金感激不尽,跟着老僧离开了。

 大约走了一里路,果然看到一座茅庵。老僧取火煮了些粥汤给宋金充饥,随后问道:“你岳父为何如此待你?可否详细说说?”宋金便将自己入赘船上、患病以及被遗弃的经过,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老僧。老僧又问:“你怨恨你的岳父吗?”宋金摇摇头说:“当初我乞讨为生时,承蒙他收留并将女儿许配给我。如今因病被弃,是我命不好,怎敢怨恨他人!”老僧赞许道:“听你所言,真是个忠厚之人。你的病由七情内伤而起,药物难以根治,唯有保持心境清净、调养身心才有可能痊愈。你平日里信奉佛法、诵读经文吗?”宋金回答:“不曾有过。”

 老僧从袖中取出一卷经书递给宋金,说道:“这是《金刚般若经》,乃我佛心印。我今日将它传授给你,若能每日诵读一遍,可以平息杂念,祛病延年,有诸多益处。”说来也巧,宋金本就是陈州娘娘庙前老和尚转世,前世就专诵此经。如今经老僧口传心授,他一遍便能熟练背诵,这或许就是前世的缘分未断。

 当晚,宋金与老僧一同打坐,闭眼诵经,临近天明时,不知不觉睡去。等他醒来,发现自己竟坐在荒草坡上,老僧和茅庵都消失得无影无踪,唯有那卷《金刚经》还在怀中,打开依然能流畅诵读。宋金又惊又奇,赶忙用池水漱口,再次诵读经文,顿时感觉心中万千烦恼消散,病体也一下子好了起来。他这才明白,是圣僧显灵相救,也是前世因缘所致,于是朝着天空叩头,感谢上天庇佑。

 然而,病虽然好了,宋金却不知该何去何从,只觉腹中饥饿难耐。他远远望见前方山林中隐约似有人家,便决定像从前乞讨时那样,前去求些食物。没想到,这一去竟让他在绝境中迎来转机。

 宋金走到前山,却发现这里根本没有人家,只见林间插满了枪刀戈戟。他心中疑惑,但还是壮着胆子往前走,看到一座破败的土地庙,庙中有八只大箱子,封锁得十分严实,上面还覆盖着松茅。宋金心想:“这些箱子必定是强盗藏匿的赃物,布置枪刀不过是迷惑人的手段。虽然来历不明,但我取走也无妨。”于是,他折下松枝插在地上,记住路径,一步步走出树林,来到江边。

 也许是宋金时来运转,恰巧有一艘大船因逆浪冲坏了船舵,停泊在岸边修理。宋金装作慌张的样子,对船上的人说:“我是陕西的钱金,跟随叔父到湖广经商,路过此地时遭遇强盗。叔父被杀,我因为装作小郎,又久病求饶,才暂时保住性命。强盗派了一个同伙和我一起住在土地庙里看守货物,他又去别处行动了。幸好昨晚那同伙被毒蛇咬死,我才得以逃脱。恳请各位行行好,载我一程。”船上的人听了,有些怀疑。

 宋金又连忙说道:“土地庙里有八只大箱子,都是我家财物。庙离这儿不远,麻烦各位上岸帮忙抬到船上,我愿意用一箱财物作为酬谢。咱们必须快点去,万一强盗回来,不仅事情办不成,还会有灾祸。”众人一听有八箱财物,个个来了兴致,毕竟大家都是出门求财的。当即,十六个年轻力壮的汉子准备好绳索杠棒,跟着宋金前往土地庙。

 到了庙里,果然看到八只沉甸甸的大箱子,每两人抬一箱,刚好八副担子。宋金将林中的枪刀收起,藏在深草丛中,然后和众人一起把箱子抬到船上。此时船舵已经修好,船夫问宋金:“客官,您要去哪里?”宋金回答:“我要去南京探亲。”船夫笑道:“我们的船正开往瓜州,正好顺路。”

 船开了,大约行驶了五十多里才停歇。众人讨好这位“陕西富商”,凑钱买酒买肉,为他压惊庆贺。第二天,刮起了西风,船扬起帆,没过几天就到了瓜州停泊。瓜州到南京只隔着十多里江面,宋金另外雇了一艘渡船,挑出七个沉重的箱子,将剩下的一个箱子送给船上众人,兑现了之前的承诺。众人兴高采烈地开箱分财,暂且按下不表。

 宋金渡到龙江关口,找了一家客栈住下,请来铁匠配制钥匙。打开箱子一看,里面满满当当全是金玉珍宝。原来这些强盗抢劫积累多年,财物并非来自一家一时。宋金先将一箱财物拿到集市上变卖,就得了数千两银子。为避免引起店主怀疑,他搬到城内居住,购买家奴伺候自己,身穿绫罗绸缎,饮食也十分讲究。剩下的六箱财物,他只挑选出精华留下,其余的全部变卖,又得到数万两银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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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随后,宋金在南京仪风门内买下一座大宅,重新改造厅堂园林,置办各种奢华的日用家具。他在门前开了一家当铺,又购置了几处田庄,家中奴仆数十人,还有十位能干的管事,另外蓄养了四个俊美的书童随身伺候。一时间,整个京城都知道有个“钱员外”,他出门乘坐车马,家中财宝无数。俗话说“居移气,养移体”,如今宋金财富与地位俱增,整个人容光焕发,再也没有了从前瘦弱寒酸的模样。

 另一边,刘有才那日哄骗宋金上岸后,驾船顺风而下,很快就行驶了百里之遥。老两口暗自庆幸,可女儿宜春还蒙在鼓里,以为丈夫还在船上。她煎好汤药,喊宋金来喝,却无人应答,还以为丈夫在船头睡着了,准备亲自去唤他。这时,母亲一把夺过药碗,狠狠泼入江中,骂道:“那个病鬼早没影了,你还惦记他!”

 宜春大惊失色:“他到底在哪里?”母亲不耐烦地说:“你爹看他病得厉害,怕传染别人,哄他上岸砍柴,咱们趁机开船走了。”宜春顿时泪如雨下,死死拉住母亲,哭喊道:“把宋郎还给我!”刘有才听到舱内哭声,赶来劝道:“女儿啊,听爹一句,女人嫁错人,就是一辈子的苦。那小子病成那样,早晚是个死,你们缘分尽了,早点分开干净,省得耽误你青春。爹再给你找个好郎君,别想他了!”

 宜春哭着反驳:“爹怎么能做这种不仁不义、伤天害理的事!我和宋郎的婚事,本就是你们做主,既然成了夫妻,就该同生共死,怎能反悔?就算他病入膏肓,也该让他善终,怎么能把他丢在荒无人烟的地方?宋郎要是因为我死了,我也绝不独活!爹要是可怜我,就快把船开回去,找回宋郎,免得被人耻笑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