古典白话合集清风随竹影

警世通言第十八卷 老门生三世报恩(第2页)

 再说鲜于同,他少年时本就是有名的才子,只是多年科举不顺,虽志气未灭,但心中也满是苦楚。如今意外考了个案首,自己也觉得扬眉吐气。到学道考试时,学道未必欣赏他的文章,但多亏了县里考了案首,他顺利获得了参加乡试的资格,便满心欢喜地去参加省试。

 其他一同考试的朋友都在住处认真研读经书,温习科举后几场考试的内容。只有鲜于同,他平日饱读诗书,此时整天在街坊上游玩。旁人见了,都猜测道:“这位老相公,不知道是送儿子或孙子来考试的吧?作为局外人,真是悠闲自在!”要是知道他也是参加科举考试的秀才,少不了要嘲笑他几声。

 时光流逝,转眼到了八月初七,街坊上吹吹打打,迎接主考官进入贡院。鲜于同在一旁观看时,发现兴安县的蒯知县被聘请为《礼记》房的考官。鲜于同心想,自己和蒯知县考的是同一经,蒯知县又考过自己案首,肯定会欣赏自己的文章,这次考试,十有八九能中。

 可蒯知县却不这么想,他另有打算:“我要是录取个年轻的门生,他以后仕途长远,做官的时间也长,我这个做房师的也能有所依靠。那些年老的饱学之士,录取了也没什么用处。”他又想到:“我科考时不小心看走眼,错取了鲜于‘先辈’,在众人面前丢了脸。这次要是再录取他,岂不是又成了笑话?我阅卷时,只要是三场文章写得整齐规范的,多半是饱学之士,年纪肯定大了,不能录取。我就挑那些文辞稚嫩、文法混乱、骈文歪扭、策论怯弱、判语糊涂的文章,这些肯定是少年初学者写的。虽然他们学问还不够,但培养个一两科,年纪也不算大,还能摆脱鲜于同这个麻烦。”

 主意已定,蒯知县就按照这个标准阅卷,选出了几个文章不怎么样,但稍微有点文笔的考生,在试卷上大大地圈点一番,呈给主考官。主考官看了都批了“中”字。到八月二十八日,主考官和各经房考官在至公堂上拆号填榜。《礼记》房的首卷考生,是桂林府兴安县学生,复姓鲜于,名同,研习《礼记》,竟然又是那个五十六岁的“怪物”“笑料”鲜于同侥幸中选。蒯知县十分惊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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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主考官见蒯知县脸色不好,问他原因。蒯知县说:“那鲜于同年纪太大了,要是把他放在榜首,恐怕难以服众,压不住那些年轻考生,我情愿换一卷。”主考官指着堂上的匾额说:“此堂名为‘至公堂’,怎能因为考生年龄大小而有所偏袒?自古状元多为年长之人,录取他,也好鼓舞一下天下读书人的志气。”最终没有更换,判定鲜于同为第五名正魁,蒯知县也无可奈何。真是:饶君用尽千般力,命里安排动不得。本心欲取少年郎,依旧取将老怪物。

 蒯知县一心不想让鲜于同这个“先辈”中举,所以阅卷时专挑不整齐规范的文章录取。鲜于同作为饱学之士,文章本应条理清晰、文采斐然,为何反而契合了蒯知县的心意呢?原来,鲜于同八月初七看到蒯知县入贡院任考官,自认为这次十有八九能中,回住处后多喝了几杯酒,结果脾胃不适,腹泻不止。即便如此,他仍坚持进场考试,一边构思文章,一边跑厕所,整个人有气无力,只能草草完成答卷。第二场、第三场考试也依旧如此,满腹才学连十分之一都没发挥出来。他自觉肯定落榜,却没想到蒯知县偏偏不选整齐的文章,他反倒因此高中。这大概就是命里注定否极泰来,事情的发展总是出人意料地巧合。这一年,兴安县就只有鲜于同一人中举。

 在鹿鸣宴结束后,一同中举的八位同年按年龄排序,鲜于同作为年长者居首位。其他房的考官见到自己的门生,都满心欢喜,唯独蒯知县闷闷不乐。鲜于同感念蒯知县两次选拔自己的知遇之恩,对他更加殷勤,而蒯知县却愈发冷淡敷衍。后来鲜于同进京参加会试,蒯知县也只是按常规对待,没有任何特别关照。第二年,五十八岁的鲜于同参加会试,再次落榜。两人相见时,蒯知县也没说别的,只是劝他选个官职就职算了。但鲜于同做了四十多年秀才,连贡生的官职都看不上,如今才中了一个举人,又怎会轻易接受举人就能获得的职位,他回家后读书的兴致反而更高了。每当听到乡里秀才们聚会写文章,他就带上纸墨笔砚,加入其中一同写作。不管众人如何捉弄、嘲笑、嫌弃他,他都毫不在意。写完文章后,他还会把众人的作品看一遍,然后心满意足地回家,这样的生活成了他的日常。

 时光飞逝,转眼又到了三年一次的会试之期。此时鲜于同已经六十一岁,虽然年龄增长,但他对功名的渴望一如往昔。在北京第二次参加会试时,他在寓所做了一个梦,梦见自己中了正魁,在会试名录上有名,不过下面标注的却是研习《诗经》,而不是他原本所学的《礼记》。鲜于同本就是博学之士,哪一经不通晓?因急于考取功名,他对梦中的情景深信不疑,于是决定改考《诗经》。

 说来也巧,蒯知县为官清正,被调到京城,授予礼科给事中一职。这一年,他又担任会试的经房考官。蒯知县不知道鲜于同改考《诗经》的事,心里盘算着:“我之前两次误打误撞,让鲜于‘先辈’成了首卷,这次会试,他年纪更大了。要是《礼记》房再录取他,那可真是我一辈子的‘噩梦’。我这次不看《礼记》的卷子,改看《诗经》的,这样鲜于‘先辈’中与不中,都和我没关系。”等到入贡院开始阅卷,他便专注审阅《诗经》五房的试卷。蒯知县又想:“天下像鲜于‘先辈’这样的老考生,估计不止一个,我不录取鲜于同,要是又录取了其他老头,那岂不是‘躲过了雷公,又遇上霹雳’?我明白了,凡是那些饱学的老儒生,对经义的理解肯定十分透彻;而年轻考生专注于四书,对经义的研究必然不精深。这次我不选那些经义阐释整齐规范的文章,只要文章有点文笔,哪怕对题旨的理解模棱两可,这样的多半是年轻考生。”

 蒯知县按照这个标准阅卷并呈给主考官,等到放榜时,《诗经》五房的头卷位列第十名正魁。拆开编号一看,考生竟是桂林府兴安县学生,复姓鲜于,名同,研习《诗经》——又是那个六十一岁的“怪物”“笑具”!蒯知县气得目瞪口呆,脸色像死灰一样难看。他心中懊悔不已,早知这是命中注定的官运,何必从前白费心思。蒯知县又纳闷:“世上同名同姓的人虽多,但桂林府兴安县可没有第二个鲜于同,他向来研习《礼记》,怎么突然改了《诗经》?真是奇怪!”等鲜于同前来拜见时,蒯知县询问他改经的缘由,鲜于同便把梦中的经历说了一遍。蒯知县听后连连叹息:“真是命定的进士,命定的进士啊!”从这以后,蒯知县和鲜于同之间的师生情谊,反而比之前更深厚了。

 殿试结束后,鲜于同考中二甲前列,被选为刑部主事。有人觉得他晚年才中科举,又在刑部这个冷清的部门任职,替他感到郁闷,可他自己却欣然自得。

 再说蒯遇时在礼科衙门任职时,直言敢谏,却因奏疏触怒了大学士刘吉,被刘吉罗织罪名投入诏狱。当时刑部的官员们纷纷奉承刘吉,想置蒯遇时于死地。好在天无绝人之路,鲜于同在刑部全力周旋,多方关照,蒯遇时才没有吃大亏。鲜于同还联合同年,在各个衙门为蒯遇时求情,最终蒯遇时得以从轻发落。蒯遇时心想:“真是‘着意种花花不活,无心栽柳柳成荫’,若不是中了这个老门生,我今天的性命都难保。”于是他前往鲜于同的寓所拜谢。鲜于同说:“门生受恩师三次知遇之恩,如今这点小小的帮助,不过是稍稍报答科举选拔之情,您对我的大恩大德,我远远未能报答万分之一!”师生二人欢饮一番后才分别。从那以后,无论蒯遇时在家闲居还是任职,鲜于同每年必定派人前去问候,次数或一次或两次,虽然礼物微薄,但重在表达心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