警世通言第十七卷 钝秀才一朝交泰(第2页)
马德称大怒,当着来人的面把账目清单撕碎,大骂道:“你们这些卑鄙小人,以后别再见面!”从此,两家的婚事也不再提起。黄胜正巴不得和马家断绝关系,心里暗自高兴。这正应了西汉冯公的四句话:“一贵一贱,交情乃见;一死一生,乃见交情。”
马德称在坟屋中守孝,生活穷困,衣衫破旧,连饭都吃不饱。当初父亲在世时,也接济过别人,可如今自己陷入困境,却没有人来帮助他。守坟的老王劝他把坟上的树木卖给别人,马德称不肯。老王指着路边的几棵大柏树说:“这些树不在坟旁,卖掉也无妨。”马德称只好同意。谈好价钱后,先砍倒一棵,发现树心全被虫蛀空了,根本不值钱。再砍倒一棵,也是如此。马德称叹息道:“这都是命啊!”于是让老王停止砍伐。那两棵树只能当柴烧,没卖多少钱,没两天就花完了。
马德称身边只剩下一个十二岁的家生小厮,他请老王帮忙做中间人,把小厮卖了,换得五两银子。没想到这小厮到了新主人家后,夜夜尿床,主人不要了,退还给老王,还要求退还原价。马德称没办法,只好少收二两银子,把小厮又卖了。说来也奇怪,第二次卖掉后,小厮就不尿床了。这几夜尿床,好像就是为了让马德称损失这二两银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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时间过得飞快,转眼间守孝期满。马德称贫困至极,走投无路。他想起有个表叔在浙江杭州府做通判,湖州德清县的知县也是父亲的门生,不如去投奔他们,说不定能有转机。于是,他把家里的几件物品托老王卖掉,充当路费,又把旧衣旧裳洗干净,收拾成一个包裹,踏上了前往杭州的路。
到了杭州后,他去打听表叔的消息,才知道表叔十天前刚刚病故。他又赶到德清县投奔那位知县,却正赶上知县因为钱粮的事情和上司争执,一气之下想要辞官回家,称病闭门谢客,根本无法通报求见。这可真是“时来风送滕王阁,运去雷轰荐福碑”,好运不来,厄运连连。
马德称接连投奔两处都没着落,他想到南京衙门里有不少父亲同科考中的官员,或许能得到帮助。于是,他乘船到京口,打算渡江前往南京。可连续几天刮着强劲的西风,木制的渡船根本无法前行。无奈之下,他只好改道,沿着句容一路步行,前往南京。
南京作为留都,有着众多城门,流传着这样的歌谣:“神策金川仪风门,怀远清凉到石城。三山聚宝连通济,洪武朝阳走太平。”马德称从通济门进入南京城,在一家饭店住了一晚。第二天一早,他就前往各部、科等衙门打听,原以为会有不少父亲的旧相识能提供帮助,可现实却令人失望。那些曾经的官员,有的升迁,有的转任,有的离世,有的因罪被罢黜,他一无所获。
马德称满怀希望而来,却无法如愿以偿地回去。他在南京滞留,不知不觉半年多过去了,随身携带的盘缠也全部花光。虽然他没有像伍子胥那样在吴门乞讨,却也不得不像吕蒙正那样,到寺庙中寻求斋饭。
一天,马德称到大报恩寺讨要斋饭时,遇见了一位同乡。他向同乡询问家乡的情况,这才得知本省的学政正在主持岁考。原来,马德称守孝期满时,因为没有钱财送礼给学里的师长,既没有办理恢复学籍的文书,也没有申请游学的凭证。他没想到自己会在外地漂泊这么久,如今与家乡音信断绝,教官直接以逃避考试为由,将他的名字从学籍中除名。远隔千里,他根本无法申辩,这真是“屋漏更遭连夜雨,船迟又遇打头风”,倒霉的事情一桩接着一桩。
听到这个消息,马德称长叹不已,觉得没脸再回家乡。他心想,不如找个教书的差事,暂且糊口,再做长远打算。然而,世人目光短浅,看到他这副落魄的异乡公子模样,都认为他是个浪荡无行之人。即便他有卓越的才华,又有谁会相信,谁会聘请他呢?
过了一段时间,连寺庙里的和尚都开始嫌弃他,对他言语不恭,各种难听的话都有。幸运的是,天无绝人之路。有个负责运粮的赵指挥,想要聘请一位教私塾的先生一同前往北京,一方面可以陪他聊天解闷,另一方面能帮忙处理文书事务。赵指挥偶然与承恩寺的住持商量此事,马德称得知后,心想:“这是个好机会,去北京既能解决当下困境,说不定还有新的机遇,真是一举两得。”于是,他恳请和尚帮忙举荐。和尚正巴不得这个穷书生赶紧离开,便在赵指挥面前极力称赞马德称,还说他索要的报酬很少。
赵指挥是个武官,做事不太讲究,只图省钱省事,便约马德称在寺庙见面,双方互递名帖后,选定日子请他上船一同出发。一路上,马德称谈吐不凡,与赵指挥相处得还算融洽。可没几天,船行到黄河岸边,马德称偶然上岸去上厕所。突然,一声巨响传来,犹如天崩地裂。他慌忙起身查看,眼前的景象让他大吃一惊——黄河决口了!赵指挥所统领的粮船被洪水冲得七零八落,四散而去,转眼间就不见了踪影,只见滔滔洪水一望无际。
马德称一下子没了依靠,望着洪水仰天痛哭,悲叹道:“这是上天要绝我的命啊,不如死了算了!”他正要跳入河中,被一位老者及时拉住。老者询问他的来历,马德称将自己的遭遇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。老者听后十分同情,说道:“看你年轻有为,将来怎会没有飞黄腾达的日子?从这里到北京,徒步前行费用也不多,我带了三两碎银,就当是给你的路费!”说完,老者伸手去袖中掏钱,却摸了个空,他连连惊呼“奇怪”!仔细查看,发现袖底有个小孔,原来他早上出门时,不知在何处被小偷割破袖子,偷走了银子。
老者叹息道:“古人说‘得咱心肯日,是你运通时’,今天看来,即便我愿意帮忙,也是命中注定。这不是我吝啬,实在是你时运不济啊!我想请你到我家暂住,又怕路途遥远不方便。”于是,老者将马德称带到集市,向一位相熟的店主借了五钱银子送给马德称。马德称非常感激,只好收下,再三道谢后与老者告别。
马德称心里清楚,这五钱银子根本不够支付到北京的路费。他想出一个办法,买来纸笔,打算一路靠卖字为生。他的书法和文章都很不错,可惜时运不佳,得不到文人墨客的赏识。他的字只能在乡村小店勉强卖出几张,用来糊墙。这些人根本不懂欣赏,也不愿意出多少钱。马德称就这样有一顿没一顿,饥一顿饱一顿,艰难地走到了北京,住进一家饭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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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向店主人借来看官员名录,查到有两位与父亲交情深厚的长辈,一位是兵部的尤侍郎,另一位是左卿曹光禄。马德称立刻写好名帖,先去拜访曹光禄。曹光禄见他衣衫破旧,心里很不高兴,又知道他是王振仇人的儿子,不敢轻易招惹,随便给了点路费就把他打发走了。
马德称又去拜见尤侍郎,没想到尤侍郎也没安好心,自己一毛不拔,只写了一封推荐信,把他推荐到边关的陆总兵那里。店主人见他有这封推荐信,以为他能有好的际遇,便借给他五两银子作为盘缠。可谁能料到,当时北方的也先部落进犯,大肆掠夺人口牲畜,陆总兵作战失利,被押解到京城治罪,连尤侍郎也受到牵连,被罢了官。马德称在塞外滞留了三四个月,依旧没有找到出路,只好又回到北京的旅店。
店主人借出去的五两银子没处要,马德称还欠下不少房钱饭钱。店主人转念一想,直接把他赶走也不好,弄不好还惹麻烦。他想到一个主意,前面胡同里有个刘千户,他八岁的儿子正要找个先生教书,店主人便把马德称推荐了过去。刘千户听了很高兴,谈好一年的酬金是二十两银子。店主人先支取了一个季度的酬金,抵了马德称之前借的钱。
刘千户对马德称还算不错,送给他一套新衣服,把他接到家中教书。从那以后,马德称的饮食有了保障,闲暇时还能复习经史,撰写文章。可没想到,仅仅过了三个月,学生就出了水痘,医生用药也不见效,十二天后不幸夭折。刘千户就这么一个儿子,正沉浸在悲痛之中,一些刻薄的人在他耳边煽风点火:“马德称就是个带来灾祸的太岁,耗人运气的灾星,他到哪里,哪里就有灾难。赵指挥请了他,粮船就毁了;尤侍郎推荐了他,官职就丢了。他就是个不吉利的秀才,不该和他亲近。”
刘千户也不反思儿子的死是命中注定,反而埋怨是马德称连累的。这件事很快传开,从此北京人给马德称起了个外号,叫“钝秀才”。只要钝秀才从街上走过,家家户户都赶紧关门闭户。要是早上出门碰见钝秀才,那一天都倒霉透顶:做生意的会亏本,找人的见不到面,打官司的会败诉,讨债的不是挨打就是挨骂,就连小学生上学,都会被先生多打几下手心。因为这些事,人们把他当成妖魔鬼怪,要是狭路相逢,都要吐口唾沫,说句吉利话才肯走。